第6章 夢者故事(5)
- 夢者故事
- (愛爾蘭)鄧薩尼勛爵
- 5090字
- 2017-11-27 16:10:08
6.彥河日悠悠
就如同預言所說那般,我穿過河岸樹林來到彥河之畔,看見河雀號正要離岸起航。
船長盤腿坐在白色的甲板上;身旁放著他的彎月短刀,插在鑲著寶石的刀鞘之中。水手們一邊唱著舒緩的古老歌謠,一邊賣力揚開靈巧的船帆,好將船只引入彥河的干流。此時一陣晚風倏忽而至,揚起了羽翼般的船帆,仿佛喜訊滋潤了焦慮的城市。這陣風來自于某處群山連綿之地,那里是久遠的神明棲身之地;它從山上的雪野吹降,透著一股輕寒。
我們便乘著風駛入大河的干流,于是水手們降下了大帆。而我則走到船長面前,鞠了個躬,跟他打聽起在他的故土上最受崇敬的神明、關于他們為眾人創造的奇跡以及在凡人之中的示現。船長回答道,他來自于美麗的貝爾祖德,信仰最卑微而謙遜的神明。他所信之神鮮少降下饑荒與雷電,也并不好戰。我則說起自己是如何從歐洲的愛爾蘭來到此地。聽聞此言,船長和所有的水手們都大笑起來,因為他們說“夢土之上,未有此地。”當他們停止了嘲笑,我便開始解釋。我的夢魂長住于庫帕諾布的沙漠中,就在一座名為“罪城高索斯”的美麗藍城的附近。那座城池常年有狼群把守,狼影幢幢。因為諸神曾出于盛怒降下不可回逆的詛咒,這城池已然徹底荒蕪了一年又一年。而有時,我的夢魂又遠涉蓬加維,一座處處噴泉、道道紅墻的城市。那座城市與艾爾群島和蘇勒有貿易往來。當我談起這些的時候,他們稱贊起我夢魂的居所。他們說,盡管沒有見過這些城市,但如此這般的地方也還是能想象出的。余暮之中,我都在與船長商量,如果神明與彥河的大潮真能將我們安全地帶到那片臨海峭壁——也就是所謂的巴烏彥河,意為彥河之門——我具體應該付他多少船費。
此時,夕陽已西沉,塵世與天空間的種種色彩已與落日共盡狂歡,而后一抹接著一抹地在黑夜迫近之前悄然離去。鸚鵡都歸巢了,飛回兩岸邊的叢林里。一排排猿猴安然地坐在高高的樹枝上,安靜地沉眠著。森林深處的螢火蟲上下飛舞。明亮的星辰在空中閃現,俯瞰著彥河的面龐。接著,水手們點亮了燈籠,在船身四周掛了一圈。一瞬間,流光四射,眩亮了彥河。濕軟的河岸邊上那覓食的鴨群被驚得一躍而起,在空中繞著大圈。在落回泥岸之前,它們看見了彥河流淌而往的遠方,以及那柔柔地籠罩著叢林的白霧。
接著,水手們跪在甲板上,開始禱告。他們并不一擁而上,而是一次五六人。他們一個挨著一個,五六人一組跪了下來,因為只有懷著不同信仰的人在同一時間一起禱告,某個神明才不會聽見有兩個聲音同時在祈禱了。當一個人完成他的禱告,另一個與之有著共同信仰的人,便立刻上前替代他的位置。就這樣,當彥河的干流帶著水手們朝向大海奔騰而去時,他們便一組五六人俯首于飄揚的船帆之下,他們的禱文從一盞盞燈籠之中升起,朝群星閃爍的地方飄去。在他們身后,站在船尾處的舵手也高聲地禱告起他的禱文來。所有與他操持著同一行當的人都在彥河之上念誦同樣的禱文,無論他們的信仰是什么。而船長則對他所信仰的卑微的神明禱告,向那些庇佑貝爾祖德的神明祈禱。
我覺得我也應該做點禱告了。但我并不喜歡向當地善妒的神明禱告;人們低聲下氣地向那些脆弱敏感的神明祈求,就為了得到異教的愛。取而代之,我想起了冥府的奴甘諾斯,叢林之人早已遺棄了他,而今他沒有信徒,孑然一身。于是我向他禱告。
就在我們禱告的時候,夜幕突然籠罩在所有人身上,無論他們是不是夜禱者。而每當念及黑夜行將降臨,我們的禱告便會撫慰自己的靈魂。
彥河載著我們浩浩前行:博蒂亞德從機緣雪山帶來的融雪讓他歡欣,馬恩與米格里斯因浪潮而飛漲。洪流的磅礴之力推動著我們前進,穿過了基弗與皮爾,我們看見了古倫扎的燈光。
不一會兒,除了舵手,我們所有人都睡著了。他駕駛著船只航行在彥河的中流。
當太陽升起,舵手停止了歌唱;在孤獨的夜里,他用歌聲勉勵自己。當歌聲停止,我們很快醒轉,另一個人頂替了舵手的位置,他便回去睡覺了。
我們知道,很快就要來到曼達魯了。等我們做好飯,曼達魯就出現在了我們的視野里。船長開始指揮,水手們再次松開大帆,船只轉向,離開了彥河的主流,駛入曼達魯城一面紅墻底下的港口。當水手們前去采摘水果的時候,我獨自一人來到了曼達魯的大門。城門外有寥寥幾間營房,里面住著門衛。一名長白胡子的哨兵站立在城門之中,手持一柄銹跡斑斑的長矛。他戴著一副巨大的眼鏡,上面落滿了灰塵。透過大門,我望見了城市。死一般的沉寂籠罩著它。城中的街道杳無人跡,門前臺階上生著厚重的青苔。集市上有幾個人擠成一團,正酣然大睡。一縷焚香的氣息穿過門樓飄浮而來,這股香氣里夾雜著罌粟花燃燒的氣味,空中還回響著遠處鈴鐺的低吟聲。我問那名守衛著彥河地區喉舌之地的哨兵:“為何他們都在這座寂靜的城中睡著了呢?”
他回答道:“無人可在這扇城門前提問,不然會喚醒城中的人們。因為倘若這城中的子民醒來,諸神將會消亡。而如果諸神消亡,人們將不再有夢了。”我又開始詢問,這座城市的子民信仰怎樣的神明。但他舉起了他的長矛,因為沒有人能在那兒提問。于是我離開了他,回到了河雀號上。
毫無疑問,曼達魯城是美麗的,因為城中遍布白色的尖塔,俯瞰著她的紅墻與綠色的銅屋頂。
當我再次回到河雀號上的時候,我發現水手們早已回到船上了。不一會兒,我們便起錨離岸,再次起航,來到了河心。此刻,太陽已爬上中天,彥河之上,傳來數不盡的唱詩聲。歌頌者們一路相伴,陪太陽巡游世界。這些多足的小生物在空中肆意地伸展著薄翼,如同人類把胳膊肘擱在陽臺上一般,朝太陽發出歡欣而莊重的贊嘆;要不然便聚集在空中,搖擺著身體,跳起錯綜復雜而迅捷的舞蹈;又或者,當其中某一個嗡嗡叫著向大地俯沖而去時,刮來一陣微風,搖動叢林幽蘭抖開了幾滴水珠,給空氣帶來了一絲涼意,也讓這個小生物不得不閃避那直墜而下的水滴。但它們一直洋洋得意地唱著歌。“因為這一天是屬于我們的,”它們說,“不論我們那偉大而神圣的父親太陽將從沼澤中再帶來多少與我們相似的生命,抑或是世界將在今夜終結滅亡。”接著,它們唱起了所有人耳熟能詳的歌曲,也唱起了更多人們未曾聽過的歌謠。
對這些小生命來說,雨天如同陷于戰爭年代,是綿延一生、毀天滅地的浩劫。
同樣從幽暗而潮濕悶熱的叢林中飛來的,還有巨大而慵懶的蝴蝶,它們在陽光下觀賞著這一切,歡欣喜悅。這些蝴蝶飛舞著,但它們在空氣里舞蹈的軌跡顯得懶洋洋的,像是某個高傲女王的舞姿。她來自于被征服的遙遠國度,或許陷于貧困,流亡他鄉,在吉普賽的營地里跳舞糊口,換取少得可憐的面包。在這種情境之外,哪怕多跳一會兒都是貶低了她的驕傲。
這群蝴蝶歌唱起詭麗的事物:紫色的蘭花、遺落的紅粉都市,還有叢林里腐朽之物的怪異色彩。而它們的歌聲亦是超出人類聽力范圍的聲音。當蝶群從河流上方飄飛而過,從一個森林遷徙到另一個森林,鳥群便會竄出來追捕它們,它們斑斕的色彩與鳥兒們危險的美麗是如此相襯。偶爾,它們也停歇在蠟一般的白色花朵上,花兒的枝蔓攀附在林中樹木上。那些紫色的翅膀在巨大的花朵之上撲閃,如同從努爾城去往泰斯的商隊運載的閃閃發光的絲綢,在白雪的襯托下閃現。在那里,狡猾的商人將它們一條挨著一條鋪在地上,驚詫了諾兒山的登山者。
但陽光照在人們與野獸的身上,卻帶來了陣陣倦意。躺在河邊的巨獸在一地爛泥中沉睡著。水手們為船長在甲板上搭起了一頂掛著金色流蘇的大帳篷。舵手之外的其他人將一張船帆掛在兩根桅桿之間,當作天蓬,鉆到下面互相說起了故事。他們說著各自的城市,或是他所信仰的神明創造的奇跡,直到每個人都陷入夢中。船長讓我一同坐到他那金流蘇帳篷底下乘涼,我們交談了一會兒。他告訴我,此行他帶了一批送去佩登達理的貨物,他還會將大海盛產的奇珍異寶帶回美麗的貝爾祖德。透過帳篷敞開的入口,我看著外面的艷麗的鳥兒與蝴蝶在河面上來回飛舞,然后陷入沉睡。我夢見自己化身為一名君主,穿過旗幟織成的拱門,走進了都城;世間所有的音樂家聚集在此地,在樂器上演奏起美妙的旋律。但無人喝彩。
下午,天氣再次轉涼。醒來的時候,我看見船長正在往身上系他那把彎月短刀;之前休息的時候,刀被他解了下來。
此刻我們正接近阿斯塔罕臨河而建的寬闊廣場。古色古香的奇異船舸被鎖在廣場的臺階上。靠近之后,我們看見開敞的大理石廣場三面被柱廊包圍,柱廊外林立著城市建筑。廣場上、柱廊下,市民們莊嚴而謹慎地行走著,遵循著古老儀式的禮節。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建于許久之前。房子上的雕像被歲月侵蝕,無人修葺,全都來自于最古老的時代。石頭上到處雕刻著地球上滅絕已久的野獸:有龍,有獅鷲,有鷹頭馬身有翼獸,還有不同種類的滴水嘴獸。在阿斯塔罕,你不會發現任何新鮮的事物或是習俗。此時他們完全沒有注意我們經過,繼續保持這座古老的城市里的隊形與儀式;而知曉他們習俗的水手,也沒有留意他們。但當我們靠近的時候,我對一個站在水邊的人呼喊,詢問他阿斯塔罕里的人們在做什么,他們有怎樣的商品,與什么人做生意。他說:“我們在這里禁錮了時間,否則他會殺死諸神。”
我問他,城市里的人都崇仰怎樣的神明,他便說道,“所有那些尚未被時間所消滅的神。”接著,他轉過身去,不再回答,而是專注于觀照自身的行為舉止,使之符合古老的習俗。于是,遵照彥河的意志,我們繼續漂往前方,離開了阿斯塔罕。阿斯塔罕下游的河道漸漸寬闊起來,我們發現了大量食魚為生的禽鳥。這些鳥兒有著艷麗的羽毛,它們并非來自于叢林之中,而是伸著長長的脖頸,任身后的風托起它們的雙足,從河央徑直飛起。
此時夜幕四合,河面上出現了濃重的白霧,輕柔地向上攀升。它伸出無形的手臂,拉著樹木,越升越高,寒意滲到了空氣中。一團團白色的霧氣飄進了叢林中,宛如沉船的亡魂悄無聲息地在黑暗中搜尋,搜尋許久前令他們葬身彥河的邪靈。
叢林里盤繞的樹梢上生著片片蘭花;當夕陽沉落花叢后,巨獸打著滾出來了,離開了白晝暑熱之時躺臥乘涼的河泥。林間的獸群也下到河邊飲水。蝴蝶已經消失了好一會兒。我們途經一些又小又窄的支流,在那兒夜色似乎已經完全降臨。盡管太陽尚未完全西沉,但已經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此時,鳥兒開始返巢,飛向遠離我們的叢林深處,它們的胸脯被陽光照耀,閃爍著粉色的光澤。一看見彥河,這些鳥兒便放低了翅膀,鉆進林中。大群大群的野鴨嘎嘎叫著,撲棱著翅膀離開河面,然后忽地又盤旋著再次落回水面。我們射殺了一只如箭而過的小水鴨,隨后傳來一群群大雁的迭聲鳴叫——水手們告訴我,這群大雁是最近飛越麗斯帕迅峽谷來到此處的。每一年,它們都沿著相同的路徑來到這里,與瑪魯納山峰擦身而過,然后轉身向左而去。人們說,山鷹知曉雁群的來路以及它們抵達的精確時節。每一年,當雪花一覆蓋北部的平原,他們便開始在同一條路上期待雁群到來。然而,不一會兒,四周變得如此昏暗,我們再也聽不見那些鳥兒的鳴叫了,耳邊只剩下它們撲棱翅膀的聲音,以及無數其它的鳥兒也一起飛過,最終全都棲落在河的兩岸。對于夜行的鳥兒來說,這一刻才是出游之時。水手們點亮了燈籠以照亮夜色,巨大的蛾子出現了,在船的四周翻飛。它們的翅膀時不時被燈光映亮,華彩紛呈,絢麗多姿;接著它們會再次飛回夜色之中,沉入完全的黑暗。水手們又一次開始禱告,隨后我們進餐、入睡,舵手照看著我們的安全。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們真的已經抵達佩登達理,這座著名的城市。它屹立在我們左側,秀麗而顯要。看了那么久的叢林景觀,這樣一種景色讓我們大飽眼福。我們停靠在市集附近,船長展示了他帶來的所有貨物,一位佩登達理的商人站在一旁審視。船長手中握著彎月短刀,正朝甲板上怒氣沖沖地亂砍,發白的船板碎片紛飛。因為商人給船長的貨物報了個價,而船長聲稱這價格對他和他祖國的諸神毋寧是一種羞辱。此時他口中諸神的形象變得巨大而可怖,他們的詛咒令人畏懼。但商人搖了搖他那肥厚的雙手,顯露出粉色的手掌,并發誓他這么做根本不是為了自己。他只想將貨物以盡可能低的價格,賣給那些住在城外小屋里的可憐民眾,并不打算為自己掙得任何報酬。大部分的貨物都是厚厚的圖麻苒毛毯,可在冬季用以隔絕從地板里吹來的風,此外還有托樂煙草,人們放在煙斗里抽。因此,商人說,如果他再多付一皮菲克,可憐的老百姓冬天便會沒有毛毯御寒,夜里也沒有托樂煙草,要不,就得輪到他和他的老父親一起挨餓了。在那時,船長舉起了他的彎月短刀,抵著自己的喉嚨。他說現在的他是一個破產的人,一無所有,唯有死亡與他相隨。當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掀自己的胡須時,那商人再次瞥了貨物一眼,說道,他和年邁的父親寧可一起挨餓,也不愿看著一名如此可貴的船長死去。初見他駕馭船只的方式,他便對船長懷有特別的感情,因此他愿意多付十五皮菲克。
當商人說這些話的時候,船長伏臥在地,向他那渺小卑微的、庇佑貝爾祖德的諸神禱告——他們竟能給這位商人苦毒的心灌入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