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夢者故事(4)
- 夢者故事
- (愛爾蘭)鄧薩尼勛爵
- 4775字
- 2017-11-27 16:10:08
海潮來來回回地在我身邊游走,許多年過去了。接著郡政府的人找到了我,并給了我一場體面的葬禮。這是我躺過的第一座墳墓。就在那個夜里,我的朋友們來到我身邊。他們掘出我的尸骨,將我再次放到泥岸邊那窄小的墓洞里。
此去經年,一次又一次,我的尸骨被拾起埋葬,但我的葬禮上總潛藏著那些惡人中間的一員。每當夜幕降臨,他就來將我的尸骨掘出,并將它們再次放進泥岸的墓洞里。
終有一日,曾對我做出這般可怕之事的人中,最后一個也死去了。我聽見他的靈魂在日暮時分跨過河流。
再一次,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
幾個星期之后,我再次被發現,再次從那不安之地里被取出,并被深深地埋葬在一片圣地里。我的靈魂祈盼著能在此安息。
有人幾乎立時地出現了。他們披著斗篷,舉著長蠟燭,將我帶回到泥墓洞里,這已經成為了一種傳統和一場儀式。當所有的棄物看見我被一次次帶回來,它們不能言語的心底里都在嘲諷我。因為它們都曾經為我能夠幾度離開泥岸而感到妒忌。但必須記住的是,我無法哭泣。
歲月如水,朝向黑色船只過往的方向,奔流入海;諸多被遺棄的世紀迷失于海面上,我仍然躺在那兒。我沒有任何去渴望的緣由,也不敢無緣由地渴望什么,起因在于那些無法再漂泊的棄物可怕的妒忌和怨氣。
有一回,風暴來臨,他從南邊的海面上騰空而起,一直席卷到倫敦。他駕著猛烈的東風,拐道進了河流。那颶風比沉悶的海潮更為狂暴,跨著大步越過了無精打采的泥岸。所有悲傷的被遺忘的事物開始歡騰。它們與那些更高傲的東西旋繞在一起,再次飛舞于海面的氣派船舸之間。颶風從隱匿的藏身之處掘出了我的骸骨。我希望,從今往后,我再不會被潮漲潮落所煩擾。隨著潮退,他乘著河流直下,轉向南方,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將我的骨骸散落在諸島之間,散落在歡樂的異鄉大陸的海岸沿線。當我的尸骨分散得如此遙遠、七零八落,有那么一會兒,我的靈魂幾乎要解放了。
然而,出于月亮的意旨,潮水又馬不停蹄地開始上漲了,潮退的功勞旋即功虧一簣。我的尸骨從陽光島嶼的邊緣被卷了回來,沿著大陸的海岸線收集聚攏,朝著北方晃蕩,直到這攤尸骨一路漂泊,抵達泰晤士河的河口。奔騰不息的波濤轉向西面,裹挾著尸骨逆流而上,回到了泥岸的墓洞里,把我的尸骨丟了進去。河泥覆蓋了一部分尸骨,露出另一部分,因為它絲毫不在意被遺棄的東西。
接著,潮水開始退去。我看見那些房屋死氣沉沉的眼睛,還有其它未被風暴帶走的棄物的妒忌。
就這樣潮漲潮落,被遺忘的事物在此寂生寂滅,翻覆之間,幾百年又過去了。我一直躺在那兒,躺在泥岸那漫不經心的掌心里,從未被完全地遮蓋,也從未能夠獲得解脫。我渴望溫暖大地的強力愛撫,或是大海的安適慰藉。
有時,人們發現我的遺骨并埋葬了它們,但那習俗未曾消失,我的朋友們的子孫后裔總是將我的遺骨掘出放回原地。直至最后,貨輪不再經過,河岸更顯昏暗。河道上不再有鋸木流過,取而代之的是被颶風連根拔起的古樹,它們未經雕琢,全然質樸。
最后,我意識到,在我附近的某處地方,有一蔭野草開始生長,苔蘚出現在所有死氣沉沉的屋舍之上。某日,一些薊花的冠毛順著河流飄蕩而下。
有那么幾年,我聚精會神地觀望著這些跡象,直到我開始肯定,倫敦正在消逝。于是我再次燃起了希望。沿著河流兩岸,遍生棄物的怨氣,怨憤居然有東西敢在被遺棄的泥岸上心懷希望。漸漸地,那些可怕的房屋開始搖搖欲墜,那些未有過生機的可憐的死物最終在雜草和苔蘚之間被體面地埋葬。后來,那兒長出了山楂花,接著是旋花。最后,在曾是碼頭與庫房的墳堆上,野玫瑰挺立生長。于是我明白了,大自然的法則已經勝利,倫敦消逝了。
倫敦城里的最后一個人出現在了河邊的墻垣間,穿著我的朋友們曾經披戴過的古老斗篷。越過墻垣邊緣,他親眼確認我仍然躺在那兒。然后他走了。我自此再未見過人類。他們已隨倫敦逝去。
最后一人離開之后,過了幾天,鳥兒們飛進了倫敦——所有那些善于歌唱的鳥兒。當它們初次看見我,全都斜眼瞥著我,然后它們飛開一段距離,紛紛議論起來。
它們說:“他只是得罪了人類,但與我們無關。”
“讓我們善待他。”它們說道。
然后它們跳近我身邊,開始歌唱。那是晨光四起的時分,從河流兩岸、從天空之上、從曾經是街道的灌木叢中,傳來數百只鳥兒的歌聲。隨著光亮漸強,鳥兒們唱得越來越響亮。我頭頂的鳥群越聚越多,直至有上千只、上百萬只鳥兒在歌唱。最后我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能看到許多撲動著的翅膀,羽翼上灑滿陽光,翅膀縫隙里露出點點天空。當倫敦城里聽不見任何其它的聲音,只充斥著那狂喜的歌聲里無數的音符,我的靈魂從尸骨間升騰起來,從泥岸的墓洞里,開始朝天空攀登而去。鳥群的翅膀之間似乎出現了一條巷道,它一直朝上延伸,直抵盡頭的一扇半掩著的天堂小門。然后我霎時間發現,我能夠流淚了,透過這個跡象,我明了那泥岸再不會收留我了。
在這一刻,我睜開我的雙眼。我正躺在倫敦的一幢屋子里,躺在床上,窗外有幾只麻雀,正在樹上嘰嘰喳喳,在閃耀的晨光里歌唱。我的面龐上仍然流淌著一些淚滴,因為一個人在沉睡的時候,他無力約束自己。但我站起身,將窗戶大大地敞開,朝外面那小花園伸出我的雙手。我為那些以歌聲喚醒我的鳥兒祈禱,因為是它們將我從那煩擾而可怖的百年噩夢中喚醒。
5.貝斯穆拉
倫敦夜晚的空氣里透著一絲似有若無的清新,仿佛有幾縷離群的微風避開了肯特高地上的同伴,躡手躡腳地進城了。人行道上有些潮濕,微微泛著光。夜已深,在這個鐘點里,人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從遠處傳來的足音輕輕敲打著耳畔。那步點的聲音越來越大,充斥了整個夜晚。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身影經過,踏著步點走進了黑暗之中。一個散場的舞者正朝家的方向走去。某處的舞會已經閉門。暈黃的燈光熄滅了,樂師都沉寂了,舞者都消失在夜色中了,時間說道:“讓一切都過去吧,結束吧,安息于我所丟下的逝物之中。”
陰影開始從它們的聚集之地脫離開來。貓群悄無聲息地溜回家去,如同單薄而死寂的暗影那般不發出絲毫聲響。因此即使身處倫敦城,我們也對黎明的迫近產生了一絲微妙的預感——鳥兒、獸群與星辰皆朝向自由之地嘶聲吶喊。
不知什么時候,我意識到黑夜本身被不可逆轉地顛覆了。我注視著街燈那疲憊的蒼白,霎時醒悟過來:街道之所以在夜間安靜而沉寂,并非因為夜晚本身擁有怎樣的力量,而是因為人們尚未從夢中爬起與之對抗。我還看見了垂頭喪氣的邋遢門衛,盡管他們所守衛的領土已經萎縮到只有一個省份的大小,也不會有外敵企圖入侵,但他們依舊背著古舊的的毛瑟槍,在宏偉的大門前站崗。
此時此刻,從那些窘迫不安的黑夜扈從——街燈——的視角望去,景象已經清晰起來:英國的群峰已經沐浴在晨曦之中,旭日之光將多佛海峽的峭壁映得明晃晃的,海霧已經升起,涌入內陸。
此時,有人帶著橡皮水管出現了,沖洗著街道。
看吧,夜晚此時已然逝去了。
是怎樣的記憶、怎樣的幻想充斥著我的心靈?這個夜晚剛被可怖的時間之手從倫敦城帶走。一百萬座尋常可見的人造建筑暫時蒙上了神秘的面紗,如同身著紫色華袍[18]的乞討者,坐在陰森森的寶座上。而四百萬人正在沉睡,或許正在做夢。他們闖入了怎樣的世界?他們邂逅了誰?但我的思緒飄遠了,沉浸在貝斯穆拉的孤獨之中,她的城門來回擺動著。那些門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在風中嘎吱作響,但沒有人聽見。這些青銅門如此可愛,但此刻也沒有人看見它們。荒野的風將沙子吹到了門的鉸縫里,沒有看門人為它們松松筋骨。貝斯穆拉的城垛上沒有衛兵巡邏,也沒有敵人侵擾這座城市。城里的房屋中沒有燈光,城里的街巷上沒有足音,她就這么死氣沉沉地,煢煢孑立于機緣雪山的遠處。我愿再次見到貝斯穆拉,但我沒有這個勇氣。
他們告訴我,貝斯穆拉荒蕪了許多年。
她的荒涼時而被酒館里會面的水手們談起,某些旅人也向我提起過她。
我一直渴望著再一次見到貝斯穆拉。他們說,我所認識的那座葡萄園里最后一次有人采摘葡萄,已是許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而現在那兒已經徹底荒蕪了。那日晴空萬里,四處都有人彈起卡里帕克琴,市民們在葡萄園邊起舞。矮灌木叢全都盛開著紫色的花朵,機緣雪山的頂峰反射著雪光。
在銅門外邊,他們將葡萄串壓碎在大桶里,用以制作酒醪。那曾經是個盛大的葡萄園。
在沙漠邊緣的小花園里,人們擊起唐鼓與提提鼓,吹起悠揚的簇琴。[19]
葡萄園的豐收使得這里充滿著歡聲笑語、歌謠與舞蹈,豐盛的酒醪應該足以應付整個冬季,還剩下許多可用來換取從牛翰來的商人手中的綠松石與綠寶石。因此,人們整日都在為他們的葡萄園歡慶。葡萄園是一片狹窄的耕地,夾在貝斯穆拉城與沙漠之間。那片沙漠綿延直抵南方的天際。當白日里的熱浪開始消退,太陽靠近了機緣雪山上的雪頂,簇琴的音符依然清晰地從花園中升起,舞者的華麗裙裳依舊在花叢中纏綿。那一天,人們整日注視著三名騎騾子的男子穿越機緣雪山的巖壁。他們沿著山路盤繞而下,越來越靠近地面,在雪白的背景中如同三個微小的黑點。他們初次被看見是在剛破曉的清晨,在皮奧加戈諾斯的山肩附近,看起來似乎剛從烏娜維黑離開。他們走了一天。到了夜晚,就在燈火亮起、顏色變幻之前,他們出現在貝斯穆拉的銅門前。他們提著棍棒,如同那一地帶的信使。舞者們來到他們身邊,穿著綠色或丁香色服裝,相比之下,他們的著裝看起來晦暗陰沉。消息一出,在場的歐洲人無一能聽懂使者的語言,只捕捉到烏娜維黑的名字。但消息很簡短,并被快速地口口相傳。幾乎是一轉眼的功夫,人們燒毀了他們的葡萄園,開始逃離貝斯穆拉。大多數人朝北逃去,而有的人則去了東邊。他們從自家體面的白屋子里奔跑出來,穿過銅門一涌而出。唐鼓與提提鼓的躍動,還有簇琴的音符,就這么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卡里帕克琴的叮當聲也終止了。那三個陌生的旅人傳遞完消息,便即刻沿著原路返回。在那個鐘點,高塔上本應有燈光亮起,一扇扇窗后本應有燭火淌入黑暗之中、驅趕獅獸,而銅門也本應緊閉。但在那個夜晚,沒有一絲燈光從窗戶背后逸出,此后亦不復有。那些銅門敞開著,再沒有閉上。葡萄園里紅色的火焰劈啪燃燒。急切的足音輕輕地逃逸而過。沒有哭喊聲,也沒有其他一絲一毫的聲響,只有飛快而堅決的逃離。他們如同一群忽然捕捉到人影的野牛,快速而安靜地逃離。仿佛是某些世世代代所恐懼的東西降臨了,他們只能以即刻撤離的方式來躲避,并沒有多余的時間躊躇不定。
接著恐懼傳染到了歐洲人的身上,他們也逃走了。我從未聽過那則訊息的內容。
許多人相信,那是來自蘇巴姆林——那片土地的神秘帝王——的訊息。他從未被世人目睹,他宣告貝斯穆拉應被廢棄。其他的一些人說,那訊息是來自諸神的警示,但他們不清楚是來自友善的神明還是對立的神明。
另外一些人相信,瘟疫入侵了烏娜維黑一帶的城市,西南風連續數周刮過那片土地,將瘟疫帶向了貝斯穆拉。
還有一些人說,那三名旅人身上攜帶著可怕的牛羚流感,正是他們的騾子全身帶著病毒。于是他們揣測是饑餓感驅使他們進城,但尚且找不到更恰當的理由,來解釋他們為何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
但是,絕大多數人相信,那是來自沙漠自身的訊息。沙漠擁有著南方所有的土地,以他獨特的哭訴朝那三個能聽懂他的聲音的人呼喊——他們置身于荒漠之中,夜里無需帳篷,白天無需飲水;他們身處沙漠的呢喃之中,已然開始漸漸了解沙漠的需求與惡意。他們說,沙漠需要貝斯穆拉,他渴望進入她可愛的街道,并將他布滿沙塵的風暴送進她的廟宇與房屋。因為,在他蒼老而邪惡的內心深處,他憎恨看見人們的身影,聽見人們的聲音。他希望貝斯穆拉安靜下來,不被驚擾,除卻他對她的城門絮絮耳語著他莫名的愛意。
如果我知道那三個騎騾之人攜帶的是怎樣的訊息,在那銅門之后訴說了怎樣的消息,我想我會再次去看望貝斯穆拉。為的是我身處倫敦此地,心里卻充盈著再次目睹那座美麗白城的巨大渴望。可我不敢踐行。因為我不知道,我會面對怎樣的危險,究竟是未知的可怕神明的狂怒,還是某種不可言說的慢性疾病,是沙漠的詛咒,還是蘇巴姆林大帝在某間秘密的小房間里施展的折磨,抑或是某些旅人們未曾言說的東西,某些更為可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