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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夢者故事(3)

他說:“我是布萊多拉斯。我的痛苦在于,我現在必須作為一個被遺棄的廢物,躺在這群值得尊敬卻卑微的小東西之中。唉!我為回憶中的日子哀嘆,為‘偉大的主公’哀嘆。他曾經是我的主人,我的靈魂,而他的精神現在已經萎靡不振,再不能夠欣賞我,也再不會像個騎士那樣騎著我了。當他是亞歷山大大帝[7]的時候,我曾是布西發拉斯戰馬,載著戰無不勝的他遠征他鄉,直到印度。當他是圣喬治[8]的時候,我曾與他一起迎戰巨龍。我曾是羅蘭[9]的戰馬,為基督徒們而戰。我還常常化身堂吉訶德的老瘦馬。我曾在長槍比武中爭鋒,我曾四處遠征,還遇見了尤利西斯[10]及其他英雄與仙女。有時在深夜,趁著兒童房的燈還沒被熄滅,他會心血來潮爬到我身上,我們就開始在非洲大地上飛馳。在那兒,我們會趁著夜色穿過熱帶雨林,來到洶涌的黑暗河流邊上,河面被鱷魚的眼睛點亮,河馬順流而下,神秘的小船忽然從黑暗深處浮現,隨后鬼鬼祟祟地飄走。當我們穿過被螢火蟲照亮的森林,便來到開闊的平原,伴著身旁飛翔的鮮紅色火烈鳥,一起朝前飛奔,跨越皮膚黝黑的國王們的領土。他們頭頂金色的王冠,手握權杖,從宮殿里跑出來看著我們揚長而過。然后我會突然轉變方向,塵土在我的馬蹄下飛揚,我們又朝著家的方向飛奔,接著我的主人被抱到了床上。又一日,他會再次騎著我馳騁疆外,直到我們來到巫術守衛的魔法堡壘。我們打敗守門的巨龍,帶著比大海更美麗的公主凱旋歸來。

“后來我的主人的身體開始逐漸成長,但靈魂卻愈發渺小,此后他很少騎著我遠征了。最后他被金銀財寶所吸引,就不再來了,我就此被遺棄在這里,在這群小東西中間。”

然而,當搖擺木馬在說話的時候,兩個男孩趁父母不注意,從垃圾場邊上的一座房子溜了出來,穿過垃圾場,尋求探險。其中一個男孩拿著一把掃帚。他看見搖擺木馬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把掃帚柄折了下來,插在自己左邊的褲帶和襯衫之間。然后他爬到了搖擺木馬上,拔出尖利的掃帚柄,朝前指著,說道:“薩拉丁和他的異教徒們就在這片荒漠里,而我就是獅心王[11]。”過了一會,另一個男孩附和道:“那我也要殺掉薩拉丁[12]。”布萊多拉斯的木頭心里洋溢著濃濃的戰斗喜悅,他暗暗說道:“現在的我仍是布萊多拉斯啊!”

3.安德斯普魯茲失魂記

那是在一個春天的午后,我第一次看見了那座城,安德斯普魯茲。當我沿著田間的小路走來時,陽光明媚,一上午我都在自言自語:“這是我初見這座被征服的美好城邦,必然有陽光將它照亮。聽聞它的美譽,每每令我的夢境瑰麗多姿。”忽然,我看見了城邦的要塞,升起在田野之中,在它身后矗立著這座城邦的鐘塔。我穿過一道城門,看見城里的房屋與街道,某種巨大的失落感籠罩在我心上。因為,每一座城邦都有屬于自己的氣息,有著自己的獨特風格,令人能夠立即在眾城之中一眼辨出它來。有的城邦充滿歡喜,有的城邦充滿憂傷。有的城邦仰望天空,而有一些城邦則俯瞰大地。有的城邦的風格在于回顧過往,而另一些城邦則瞻望未來。當你穿過人群,有的城邦的居民會予以注目,有的只瞥你一眼,還有的會對你視若無睹。有的城邦熱愛他們的鄰城,而另一些則更親近原野與荒地。有的城邦裸露在風中,有的披著紫色斗篷或棕色斗篷,有的銀裝素裹。有的城邦喜歡述說他們兒時的古老傳說,而對于其他城邦來說這是秘密;有的城邦歌聲飄揚,有的城邦竊竊私語,有的城邦充滿怒氣,有的城邦心碎不已,每一座城邦都有各自向光陰致意的方式。

我說過“我將會看到安德斯普魯茲因她的美麗而高傲”,我也說過“我將看見她因自己被征服而落淚”。

我還說過“她將對我歌唱”,還有“她將保持緘默”“她必然一身盛裝”,或者“她將不加修飾卻仍容光照人”。

然而,我看見安德斯普魯茲的窗戶茫然地望著原野,如同一個死去的瘋子的眼睛。當整點報時的鐘聲敲響,那聲音聽起來刺耳瘆人,幾個音符走了調,有些巨鐘已然破碎。屋頂光禿禿的,沒有苔蘚覆蓋。傍晚,坊間街里沒有一絲有趣的見聞在流傳。當屋舍里燈光亮起,只見盞盞燈火,卻不見任何神秘的光亮如潮水滲出,照亮黃昏。安德斯普魯茲沒有任何自己的風格與氣息。當夜幕降臨,四處窗簾嚴蔽,我便察覺到了我在日間未曾思考過的東西。我就這么明白了,安德斯普魯茲,已經死了。

我看見一個金發男子在咖啡店里獨飲啤酒,于是我對他說:

“為什么安德斯普魯茲城如此的死氣沉沉,為什么她的靈魂已經一去不返?”

他回答道:“城邦沒有靈魂,磚瓦也從不具有任何的生命。”

于是我對他說:“先生,你說的話真實不虛。”

接著我對另一個人提出了相同的問題,他給予我同樣的回答,我便對他的禮貌致予謝意。然后我遇見了另一個男子,他擁有更為纖細的身形,長著一頭黑發,雙頰上有淚水沖刷出來的軌跡。我問他:

“為什么安德斯普魯茲如此的死氣沉沉,她的靈魂是何時一去不返的?”

他回答道:“安德斯普魯茲奢望得太多。過往三十年的每一夜,她都朝著阿卡拉的土地伸出雙臂——她的故國阿卡拉,她從那里被人偷去。每一夜,她都祈盼著,歌唱著,朝故國阿卡拉伸出雙臂。一年一度,每逢那可怕的日子,子夜時分,阿卡拉便派遣偵察兵,將一只花環掛在安德斯普魯茲的墻上。她能做的只有這些。而在這一年一度的夜里,我習慣了哭泣流淚,因為在這座滋養我的城邦里,悲泣是她的基調。每一個夜晚,其他的城邦都已沉沉睡去,安德斯普魯茲就在這兒坐著沉思,祈盼著,直到三十只花環在她的城墻上凋零,而阿卡拉的軍隊仍然未至。

“但在她的祈盼歷經如此漫長的時光之后,在那一夜,可靠的偵察兵送來第三十只花環,安德斯普魯茲突然瘋了。鐘樓里所有的鐘鈴嚇人地鏗鏘亂響,街道上馬兒瘋闖,所有的狗狂吠不止,麻木不仁的征服者醒來,卻又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去。我看見安德斯普魯茲的灰色暗影站了起來,發間妝點著教堂的幻象,邁著大步走出了她的城邦。安德斯普魯茲的靈魂,那巨大的灰色暗影,邊走邊喃喃自語。她來到群山間,我一直尾隨著她——她不就是那個養育了我的姆媽嗎?是的,我獨自離開城市,走入群山之間。整整三個白晝,我將自己裹在斗篷里,昏睡在山間霧氣沉沉的孤寂之中。我沒有食物可吃,只是啜飲山間的溪水。白日里,沒有任何的活物靠近我;除了風聲,還有山間流水的吼聲,我聽不見任何聲響。但在山上的整整三個夜晚,一座偉城的聲音將我環繞:我看見教堂高大窗戶里透出的燈光在群峰上明明滅滅,偶爾還有某些城堡要塞里閃現出巡邏的燈光。我看見安德斯普魯茲的靈魂的輪廓,巨大而模糊,飾以鬼魅般的教堂之影。她靜坐著,自言自語,訴說著古老的戰爭,瘋癲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前方。在山上的那些夜晚,她那神志不清的言語時而是車馬聲,時而是教堂鐘聲,時而是軍號聲,但最多的是血戰之聲。她所說的一切都語無倫次,她是如此的瘋癲。

“到了第三夜,徹夜大雨滂沱。我整夜不眠,凝視著故城之魂。她仍是坐著,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胡言亂語。但這會兒她的聲音柔和了許多,開始有更多的鐘樂聲回響,偶爾還有歌聲。子夜過去了,雨水仍然沖刷著我,幽僻的山間仍充斥著那可憐瘋城的喃喃自語。午夜過后的時辰是冰冷的,那是病患死亡的時辰。

“忽然間,我察覺到雨中有龐大的身影在靠近;我聽見了一些聲音,并非來自我的故城,亦非來自我知曉的其他城邦。很快,我模糊地辨認出,那是一大群城邦的靈魂,都朝安德斯普魯茲彎下腰來,撫慰著她。那一夜,群山險壑之間回響著沉寂了數百年的城邦之聲。其中有許久之前拋棄了尤思克城的卡默洛特[13]的靈魂;還有周身掛滿塔樓的伊利昂[14]的靈魂,他仍在詛咒著禍水紅顏的海倫;我還看見了巴比倫與波斯波利斯[15]的靈魂,尼尼微[16]如公牛一般、臉上長滿絡腮胡,還有那雅典,為她不朽的諸神哀傷。

“所有那些已然湮滅消逝的城邦的靈魂,在那個深山之夜,都在對我的城邦說話,安慰著她。直到最后,她不再絮叨戰爭,她的眼神不再狂亂,但她將自己的臉埋在雙手里,有那么一會兒她輕輕地啜泣。最后她站起身來,緩緩地向前走去,頭低垂著,倚靠在伊利昂和迦太基[17]的身上,朝向東方,悲傷地離去。她走過之后,揚起的塵埃在她身后的道路上打著旋;即使是在滂沱的大雨之中,那鬼魅般的塵土亦永不淪為泥濘。就這樣,眾城之魂引領著她離去,漸漸地,他們消失在山間,古老的聲音在遠方漸漸飄逝。

“從此往后,我再未見過我的城邦回復生氣。但有一回,我遇見一位旅人,他告訴我,在大漠中央的某處地方,聚居著所有亡城的靈魂。他說,他曾經在一處沒有水源的地方迷失了,一整夜他都聽見他們的聲音在訴說。”

但我接話說道:“有一回我也在沙漠里旅行,斷了水,我聽見一座城邦對我說話。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在對我說話,因為在那一天我聽見了太多可怕的事情,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真實的。”

黑發男子說:“我相信那是真的,盡管我不清楚她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在那個清晨,一位牧羊人發現了因饑寒交迫失去意識的我,并將我帶回山下。當我回到安德斯普魯茲的時候,她已經死去了,如你感覺到的那樣,死去了。”

4.浪淘墓

我夢見自己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以致我死無葬身之地。無論是土葬,還是海葬,沒有一處地獄能夠收容我。

知曉此事之后,我等待了幾個小時。隨后我的朋友們來了。他們用古老的儀式偷偷地將我殺死,點亮長長的蠟燭,然后將我抬走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倫敦城里。他們在深夜里偷偷離開,沿著灰色的街道,穿過一排排窄小的房屋,一直潛行,直到抵達河邊。泥濘的兩岸之間,河水與大海的潮汐正在貼身肉搏。雙方都黑沉沉的,卻映滿燈火。我的朋友們端著閃爍的長蠟燭,走近酣戰中的浪潮,眼里都閃現出一絲忽如其來的驚異。當他們扛著我死去的、僵硬的軀體時,這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由于沒有任何一處地獄可去,沒有基督徒的葬禮能夠接納我,我的靈魂還是藏在我的骨骼之間。

他們扛著我走下一段布滿綠色粘稠物的階梯,緩慢地移動,來到了那惡心的泥岸邊上。就在那兒,在一片垃圾地里,他們挖了一個狹窄的墳墓。完工之后,他們便將我放進了墳墓里。然后,他們突然將手中的長蠟燭通通扔進了河里。當河水淬滅了燃燒的燭火,浮沉在海潮之間的長蠟燭顯得小而蒼白;霎那間這場災難的魔力消失不見,我瞥見了那漸近的盛大黎明。我的朋友們將斗篷罩上他們的臉,莊嚴的隊伍瞬時變成了一個個散亂的逃亡者,他們悄悄地溜走了。

隨后,泥漿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岸邊,掩蓋了一切,只露出我的臉。我獨自躺在那里,與我相伴的是那些被徹底遺忘的事物、那些海潮不愿意送遠的漂浮物、那些無用之物與遺落之物,還有那些可怖的造作的磚塊——既非石磚,亦非泥磚。我的感官失靈,因為我已經被殺死了,但我那不快樂的靈魂仍能夠感知和思考。黎明朝四周蔓延,于是我看見了占滿河岸的荒涼屋舍;它們死氣沉沉的窗戶盯著我了無生氣的眼睛,那里面只有成捆的貨物,沒有人類的靈魂。注視著這些被遺棄的事物,我變得非常疲倦。我想大聲哭喊,但我無能為力,因為我是個死人。然后我突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頓悟:多年以來,那群荒涼的屋舍亦是如此的欲哭無聲,因為它們都是死物。我還明白了:對于那些被遺忘的漂浮物來說,若是它們曾哭泣過,那還算一種幸運,但它們沒有眼睛也沒有生命。而我,亦嘗試哭泣,但我了無生氣的眼睛里沒有一滴眼淚。我明白了,河流本可以關懷我們、愛撫我們、為我們歌唱的,但它浩浩蕩蕩地朝前奔騰而去,心無掛礙,除卻那拂不去的蘭舟畫舫。

最終,海潮完成了河流不曾完成的事情,它涌上來并掩蓋了我。我的靈魂安息在綠色的潮水里,感到歡愉,并相信得到了一場海葬。但隨著潮退,海水再次離開了我,再次留下我獨自躺在無情的泥濘之中,陪伴我的只有不再漂浮的被遺忘之物,以及視線中所有那些廢棄的房屋。我們彼此都心照不宣,自己已然是死物。

在我身后的那面悲墻上,懸掛著被大海遺棄的綠色雜草,那里出現了黑暗的甬道,還有被封鎖被攔住的狹窄密道。最終,鬼鬼祟祟的鼠群從這些暗道里鉆出來,啃噬著我,我的靈魂因此感到歡愉,相信他必然將自此獲得解脫,遠離那具被拒絕禮葬的受詛咒的軀骨。不一會兒,鼠群都跑開了,在不遠處彼此耳語。此后它們再沒來過。當我發現自己在老鼠之中亦是被詛咒的,我再次感到想哭的沖動。

隨后,海潮蕩了回來,掩蓋了可憎的泥岸,藏起了廢棄的房屋,撫慰了被遺忘之物。在大海的墳墓里,我的靈魂獲得了片刻的安寧,然而再一次,海潮拋棄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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