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雪罕山夜
- 插隊的記憶
- 高世培
- 6148字
- 2017-11-09 18:30:59
早晨七點多,我推開家門,發現院子里正飄著零零碎碎的雪花。因為要隨車出遠門,妻子關心地說:“你瞧,你出門選擇的這天氣,錯開這下雪天不行嗎?”我說:“對方今天已經把貨準備好了,裝車的時間都定了,怎么可以隨便和人家違約呢?”然而,第二天晚上發生的車禍,證明我這次出門選擇的時機是個大錯誤。
在距河北省唐縣城西十公里外的村子里,摸黑裝了滿滿的一車棗木,已是晚上十點多了。和村子里的老鄉討價還價地買了幾斤紅棗,幾斤柿子,我們的北京1041汽車在司機小馬的駕駛下,沿著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鄉間土路,上了比較平整的縣級公路,晚上十二點多,才趕到唐縣縣城。
第二天早晨,我和大家一塊兒商量,比較了幾條線路后,決定走石家莊——太原——大同,主要原因還是考慮安全問題。
上午十點多,汽車快到石家莊的時候,天氣變得陰沉沉的,搖開汽車的擋風玻璃,感覺有細碎的雪花飄來,撲在我的臉上,涼絲絲的,不一會兒,遠看,寬闊的公路上就像鋪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在公路左側的汽車修理部,為滿載棗木的汽車補足了輪胎氣,小馬抓緊時間將汽車向石家莊方向開去。
本來計劃晚上趕回大同,但事實遠不是這樣。
中午快十二點的時候,行車至石家莊,因為太舊高速公路在石家莊的外圍,雖然正逢中午吃飯的時間,大家也一致同意,還是趕路重要。
這時,天空中的雪花越飄越大,如鴨絨一般地落下,不一會兒,周圍的房屋建筑及山峰田野都變成了白色。隨著汽車的前進速度,紛紛揚揚的雪花就像空中亂舞的蒼蠅迎面撲來,不愿想到的事兒遇到了。太舊高速公路入口處,正好到我們這輛車,封閉。我坐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干瞪著雙眼看著前面站在高速路口執勤的警察,看著空蕩蕩的高速公路,看著剛剛過去的一輛貨車的尾燈,看著并不高的用來封閉高速公路的障礙物,心想,這雪并不大呀!
實際上太原下的雪遠比石家莊大的多,天氣也比石家莊冷得厲害。高速公路從太原方向下來的大貨車,因路滑翻車已將太舊高速公路嚴嚴地堵塞住了。當然,這也是后來才知道的。沒辦法,只有走高速公路下面的普通公路了。
到陽泉以前,雪下得時大時小,路面上也早已是遍地泥漿。公路上的汽車一輛挨著一輛,車速跑不起來,行車至陽泉已是下午四點,找路邊的小飯店隨便吃點飯,又開始沿公路向太原方向行進。
這時,左側上方的太舊高速公路就像空中天橋,上行,下行的車道上塞滿了大車、小車,前看不到頭,后看不到尾,全部就像凍僵似的在公路上靜靜地呆著。
正逢十二月上旬,天氣是真冷。我們幾個人一個勁兒地慶幸,幸虧沒上高速公路,否則,上了高速公路,排在長龍一樣的高速公路上,將等到何時路才能開通呢?然而,我們并不知道更危險的路段正漸漸地向我們逼近。
從陽泉出來,天越來越黑,路也越來不好走,來往過路的大貨車、小貨車越來越多,雪也越下越大,積雪和泥水凍在一起,路況更壞。兩面行進的車輛爭相擠占道路,使得原本并不寬敞的公路形成并不規則的好幾路汽車縱隊,司機胡亂地鳴著喇叭,全沒了交通秩序。汽車是路就要走,是縫就要鉆,一米一米地向前挪,十米八米也要搶,回大同已成泡影,到太原也成了一種奢望。我腦子里計算著行車的時間,看看手腕上那滴滴答答正在轉動的表針,心急呀!但并沒有考慮后來遇到的危險和困難。我穿著黃色的軍用棉大衣下車向前走,我想探明前面堵車的原因。這是一個約兩、三公里長的慢上坡,分不清前后堵了有多少輛汽車,似乎每一輛被堵的汽車都憋了一肚子氣,汽車亮著刺眼的燈光,發動機冒著嗆人的黑煙吼叫著……坡陡路滑,我從老鄉手里借了一把鐵鍬幫著往路面上撒土,四、五輛大貨車帶著拖斗彎曲地擠在一起,錯不開位置,我幫著指揮,在近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我成了這個陡坡上的編外警察。
路邊有一個小飯店,門前亮著燈光,旁邊停著一輛拖拉機,燈光下是一群十幾個人的拖車隊伍,等著拖車掙錢,對堵車似乎熟視無睹,那略帶嬉笑的表情竟然是一種幸災樂禍。
一輛一輛的大貨車帶著超重的拖車在眾人的幫助下,終于吃力地爬上了陡坡,一輛一輛的大貨車帶著拖車沿著危險的路基邊兒,小心翼翼地開了過去。警察下班了,就是110也開不過來。黑漆漆的夜晚,這堵塞的交通誰管?真不容易!我們滿載棗木的1041汽車總算慢慢地開過來了……
晚上十一點,汽車行至壽陽。我低頭借著閃過的路燈看了看手表,心想,汽車不能向前走了,一是路況不熟悉,二是從地圖上看壽陽距太原有六十多公里,依我們的行車經驗,就這樣的天氣,就這樣的路況,兩個小時也到不了太原。我和司機小馬商量,我說:“從時間上看汽車是不能走了,應該住在壽陽。”小馬說:“先加油吧。”小馬不愿住壽陽的原因,主要是考慮明天從太原回大同比較方便。車上的另兩個人坐在后排,沒發表意見。買棗木的中間人劉軍良,正偷偷地喝著下午吃飯時剩下的一點白酒,吃著油炸花生米。劉軍良說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點小酒。劉軍良是給飯店送煤的個體司機,養了二男一女三個孩子,加上老婆,一家五口,全憑他辛辛苦苦開著一輛小三輪柴油車,給飯店送煤掙錢。飯店烤鴨需要棗木,它是河北唐縣人,這一車棗木就是他負責聯系的。
我們的汽車在壽陽縣城外加足了汽油,順著路標指引的方向往前走,這時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少,雪停了,黑茫茫的夜色中是一條布滿雪痕的公路。實際上人們知道,蓋在公路上的積雪,經過往的車輛一壓,路況更危險。
已是晚上近十二點,我發現后面有一輛面包車,緊跟著我們這輛車尾隨而來,面包車里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一位老年人,在昏暗的燈光下查看地圖。我招呼司機小馬停住車,到路邊的小店中問路,人們告知這條路只通榆次。我和后邊小面包車上的人們商量,決定還是直接去太原,兩輛車掉過頭又往回趕,走了二十多公里,發現方向不對,又往回返,這樣周而復始,漫無目標地瞎闖,實際上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更大的危險。
寂靜的夜色中,公路前方一個向右轉的路標指向太原,汽車急轉彎向右,過一個小橋,順盤山公路就上了山。后來才知道這山的名字叫罕山,下了罕山就是太原,而車禍就發生在山上最高最長最陡的一段坡路上。
因為是重車,汽車開始上山的時候并沒有打滑,司機小馬加足油門,汽車吼叫著在山路上前進。我全神貫注地望著布滿積雪的路面,自言自語地說:“我把眼睛睜大點,幫著看情況。”實際上這種說法在關鍵時刻,近乎于盲人癡語。
黑黢黢的公路在車燈的照射下,冰雪折射著若隱若現的亮光,公路兩旁是粗細不等的白楊樹。
說話間,汽車左拐上了一個近35度的陡坡,剛走了沒一百米,汽車突然原地打滑……司機拉手剎不頂事,汽車還在打滑——!并迅速往下溜車……“趕快打眼!”司機著急地控制著車的后退方向……我慌亂地推開右側的車門往下跳,沒等站穩,就摔了個仰面朝天!身上穿得是棉大衣,要不就這一跤也能把人摔個半死!腳下的路,哪是路?完完全全是帶著斜坡的冰場!像鏡子一樣的冰面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飛雪,比滑梯還光。
第二個下車的是劉軍良,一下車,也是一個仰面朝天!我順手拉起劉軍良,發現汽車在加速下滑,1041汽車已失去控制,“快!快抽木頭打眼!”我驚慌地喊叫著,摸著車廂上能活動的木頭,讓劉軍良抽出一根,打在汽車右側的后輪底下,快速滑動的汽車在路邊僅一尺多遠的地方停住了。
好危險!
這時,我才顧上看周邊的環境,黑茫茫的夜幕里,左邊是幾十米深的山溝,右邊是深幾百米的山溝,車后一百多米的地方也是深不見底的山溝,汽車不管是掉進哪個方向,都不堪設想。但這還不是最后的結果,更大的危險竟發生在后面的時間里……
這時,我發現后面的面包車上來了,從車燈的距離看,離我們有五、六百米遠。“讓他們快點停住,要不那一車人有生命危險。”我從路邊上跑著迎了上去,招呼他們的汽車停下,多虧他們的汽車還沒轉彎,多虧他們的汽車距離這段陡坡還遠一些,經我一說,他們才知道前面的路,是多么的危險!
面包車亮著前面的兩個大燈,借著車燈的亮光,他們用自己車上的小鐵鍬,從路邊的土堆上鏟上黃土,然后往公路上撒勻,總算把汽車掉過頭來,放在安全的地方。
我借了人家僅一尺多長的小鐵鍬,到自己汽車停放的地方往公路上撒土,也想把汽車放在安全的地方,可惜鐵鍬太小了,鍬頭僅拳頭大小,不能太耽誤人家的時間呀。一問,他們這一車人,七個,全是陜西西安人,也碰上了高速路封閉,也碰上了堵車,也想上太原。我看了看焦急地等著鐵鍬的西安人,心想,還是自己想辦法吧,把鐵鍬還了人家,安排小馬和郝廠長看護好汽車,我和劉軍良負責到山腳下的老鄉家里買鐵鍬。
走了幾步我不放心,又轉過身來叮囑他們說:“你們兩個人誰也不許動車,都離汽車遠點,小心汽車打滑。”后來證明,他們倆人要是怕冷,假如鉆進汽車駕駛室里取暖,那天晚上,后來發生的事故,就恐怕連命也要了。
我和劉軍良一前一后沿著公路的邊沿兒往山下走,一輛一輛的大貨車上來了,我揮手招呼大貨車停下來,有的聽了,停在了公路的邊上,有的根本不聽,呼嘯著就把車開上去了。
從我們停車的位置步行到山下,大約有二十多分鐘的路程。我一邊兒快點走,一邊兒和劉軍良說話,說剛才的危險,說剛才的萬幸……路面上全是凸凹不平的冰雪,我險些滑倒。劉軍良可就狼狽了,他穿的是一雙偽劣的皮鞋,平日里往飯店送煤,總也穿得破破爛爛的,挺瘦的身體,一臉煤塵,一身黑。這次到河北拉棗木對他來講算是出遠門,從衣著上他也算打扮得格掙掙的,但還是有點穿得太少,除了西裝革履,他外罩僅穿了一件風衣。特別是他腳上穿得那一雙偽劣皮鞋,一著冷,完完全全變成了一雙僵硬的鐵鞋,他連著摔了好幾個跟頭……
我說:“你呀,真夠嗆!”
我攙扶著劉軍良,好不容易到了山下老鄉家的門口,叫門,沒人回應。我想了一個辦法,也不管人家老鄉家住的是姑娘媳婦,也不管人家老鄉家里面是多大歲數的人,說:“老大爺開門吧!老大娘開門吧!我們遇到困難啦!”叫了有十幾分鐘,從屋里開門出來的,是一個披著衣服睡眼惺忪的男青年,我和他說了半天好話,討價還價,花二十元錢買了一把歪把子鐵鍬。
我拄著鐵鍬,劉軍良順手從路邊老鄉家的柴草堆上,夾了兩捆干草。我想,干草堆在路邊可能是預防汽車打滑的,這是凌晨一點,要是白天也許是老鄉用來賣錢的。出了事故,也顧不了那么多了,不時有上山的各種車輛從我們身邊開了過去……
順著山路我們趕緊往回走,離我們汽車還有幾百米的路邊上,停了有幾十輛大貨車。再有二百米就要到我們汽車的位置了,我催劉軍良快點!小馬聽到我們說話的聲音,離老遠就大聲叫喊著說:“廠長不好了——!我們的汽車被撞到溝里去了。”我的心一驚,說:“人沒事吧!?”小馬說:“人沒事兒。”
“但我們的車在路邊呀!”我著急地問道。
就因為我們的車在路邊,一輛東北解放牌153平頭柴,拉了整整一車裝修材料,在我們汽車停車的位置前面,也因為冰雪路面,坡陡打滑,一屁股坐在了我們1041汽車的左側,真是慘不忍睹!整個1041汽車的前臉,全完了。汽車被撞進路基旁邊兩米多深的溝里,汽車的尾部傾斜著頂著溝里邊的一棵老楊樹。
一輛拉了四十多噸重的平頭柴,用尾部撞在一個僅拉了沒三噸重的小貨車身上,是一種什么感覺?我生氣地問撞車的司機,我們的車停在路邊上,怎么能往車上撞呢?他說不是故意的。
幸虧車里沒人!
這時,你看整個罕山的公路上,汽車一輛挨著一輛,足足有近百輛汽車停在山上。小馬說:“在大車撞咱們汽車之前,已有一輛130汽車從上面打滑,溜了下來,司機方向盤掌握得好,僅撞壞了我們汽車右側的倒車鏡。”我順著小馬指的方向,一看,那輛130汽車,已整個掉進后面三十多米外的山溝里了。看130汽車司機的表情,完全是一種無奈,好在那輛車里的人沒事兒。
山路上停的汽車越來越多,好心的人們有的過來詢問情況。凌晨兩點多,山上的風就像刀子刮一樣,出事故的地點距罕山最高點僅剩二百多米。我望著布滿星星的夜空,心情非常沉重,這一車棗木拉的代價太大了。
我讓大家從汽車上取下一些棗木,在路邊安全的地方點燃了一堆篝火,火借風勢竄起一米多高的火苗,燃燒中的棗木不斷地發出“咔吧!咔吧!”的響聲,紅紅的火焰給周圍死氣沉沉的空氣帶來了希望和活力。十幾個人在一塊兒烤火,有的人直說,要不是有你們這一堆火,就這樣的天氣,還不把人活活凍死……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司機用被子裹著身子來找我,說幸虧聽了我的話,車沒往上開,就這,他的汽車停在路邊,因路滑溜車,貨車側翻在旁邊的排水溝里了。要是真的把汽車開上來,后果就不敢想了。我想,也許是我做了一路的好事,才免去了更大的災難,要是傷著一個人,那問題就嚴重了。
不停地還有汽車從山下開上來,包括拉了滿滿一車人的客運大轎車。汽車都順著高低曲折的盤山公路靠右側停放著,平日半夜里根本沒人走動的罕山公路成了汽車的集市。我買的那把歪把子鐵鍬,也成了司機們爭相借用的工具。人們不時地從我們躺在路邊溝里的汽車上抽出幾根棗木,添在熊熊燃燒的火堆里,大家輪流烤火御寒取暖。
刺骨的山風陣陣吹來,積雪被風吹起,又落下,山坡上從厚厚的積雪中冒出的蒿草在瑟瑟地發抖,凌厲的山風就像針錐子一樣,直往人的心里鉆……我穿著棉大衣就像只穿了一件薄衣服,冰冷的手腳也得不停地活動。
突然,一只受驚的野兔,從山坡上的荒草叢中竄出,驚慌地跑進黑朦朦的山溝里,給落滿積雪的山坡上,留下一長串彎彎曲曲并不規則爪子印……
遠山近嶺銀裝素裹,一輪寒月繁星滿天。我來回跺著凍得近乎麻木的雙腳,心想,半夜里在這么高的山上,又是這么寒冷的天氣出事故,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啊。
清晨五點多,寒冷靜謐的山上罩上了一層淡淡地白霧,天也漸漸地亮了起來。又有一輛130汽車,裝了半車貨物愣頭愣腦地沖了上來,路邊的人們都著急地向著汽車喊叫:“快停住!前面路滑不能走!”但是,司機好像沒聽見。光滑的冰面,對哪部汽車也是一樣的,也是那個位置,也是那個坡度,130汽車在原地來回扭動地打滑,路邊的十幾個司機都上去幫忙,沒用,人都站不住,哪能推得動汽車?等人們慌亂地跑著躲開汽車的瞬間,130汽車就像一個自由落體,從陡坡上迅速地滑落了下來,然后,重重地撞在了解放平頭柴右側的機頭上!
司機小馬驚慌地拉著我越過路基邊的壕溝,在逃跑中我竟然差點在雪地里摔倒……三輛汽車撞在一起,我聽見1041汽車“咔嚓!”讓人揪心地響了一聲,它這是第二次經受考驗。小車撞大車,無所謂,僅撞壞了平頭柴前臉的一只大燈,賠了二百元了事。一起事故,變成了連環事故,真是禍不單行啊!
早晨六點多,我用手機向單位通報了情況。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壽陽交警隊才來了處理事故的警察。等判定了責任人,拍照了事故現場,盼來了事故清障車,已快下午四點。在此之前,為了拖車方便,我們又用手一根一根地把1041車上的棗木,倒運到平頭柴車廂上的空隙中。盡管這樣,清障車從溝里往上拖1041汽車也費了很大的勁兒。
我們車上的四個人一齊擠在解放平頭柴的駕駛室里,隨清障車到了壽陽交警隊,等晚上吃飯已快九點。我近三十個小時沒喝一口水,晚上蓋兩條棉被子還渾身哆嗦,風雪罕山夜遭遇車禍給人的驚嚇有多大啊!
第二天,處理交通事故的時候,因為我們的汽車屬于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冰雪天氣坡陡路滑,滑向公路左側,不承擔任何交通責任,東北解放平頭柴負責我們1041汽車的全部修理費用。因為在壽陽汽車沒修徹底,等最后回到大同又重修了汽車,我們的損失已近萬元。
天災沒辦法,車禍沒傷著人,這是我們最大的運氣。風雪罕山夜給我們的教訓確實是警鐘長鳴……
2004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