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貫劉家凼村的那條寬敞的土路，順著多鵝卵石的小溪穿過村子，通向遙遠(yuǎn)的官道。因此也有村民把那條土路叫作古道的：朝南偏西，翻三層坡，便可進(jìn)城。這里所謂的“城”，乃是魚嘴沱（地名）。倘若順長江江水而上，穿銅鑼峽，過寸灘，則可到達(dá)江北廳城，乃至江北對岸的重慶朝天門碼頭；倘若朝南偏東，可到達(dá)馬嶺：五月初五日，可在太洪江（又名御臨河）與長江的交匯處太洪崗，看龍舟競技。

如果順官道向北偏東走，村民都說可以直達(dá)湖北境內(nèi)。但蠻子從小走到大，不僅沒有到達(dá)過湖北，就是秀兒的老家涪陵，他也沒到過。在村莊兩邊的山坡頂端，都生長著大片大片的松樹林，山腰又多洋槐樹等灌木和芭茅等雜草，所以每遇兵災(zāi)匪禍，村民很容易躲藏起來。

蠻子當(dāng)小娃兒時，和村長劉鴻鳴家大少爺劉正豐，地保老幺等人，常常到林中草叢里去耍，捉蚱蜢兒，捉小麻雀兒玩。小麻雀兒在窩里，沒有長毛，肉呼呼，紅兮兮的，人們一旦刨開芭茅草，它們就張著帶黃邊兒的大嘴巴等待喂食兒。蠻子他們?nèi)诉€悄悄學(xué)大人，拜把子玩，仿佛桃園三結(jié)義那樣。只不過到后來，真正拜完把子以后，不久，大少爺劉正豐就出去闖蕩江湖去了。臨走之前，他甚至還動員了蠻子和老幺，卻被蠻子的嬸嬸拒絕了。一來，她舍不得蠻子這位免費的長工，二來，畢竟蠻子是孤兒，嬸嬸的家，也就是他自己的家啊，所以幾天都不同蠻子說話。而老幺卻推說“父母在，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彼裕矝]有跟大少爺劉正豐走。

“革命？在哪里還不是一樣的革？”

老幺曾經(jīng)這樣對蠻子說過。蠻子則懵懂地點點頭。但村長劉鴻鳴知道后，頗不以為然。他以為在本縣，乃至全川，根本沒有革命的基因；即便有，也總是慢上半拍。直到十年前辛亥那年四月底，廣州發(fā)動起義，全川依然沒有什么大的動靜。倒是到了當(dāng)年的下半年，省城成都的保路風(fēng)潮起，以及緊隨武昌起義之后，重慶宣告獨立及蜀軍政府的誕生，他才逐漸改正了自己的偏見。心想：畢竟是巴人尚武啊！但是，大兒子劉正豐來信的原話則明明寫著：

“巴師勇銳，歌舞以陵！”

從大兒子劉正豐寄回的報紙上，村長劉鴻鳴還知道了一些事情：辛亥那年的五月九日，清政府接受盛宣懷的建議，收回地方筑路權(quán)，宣布鐵路國有，將集股商辦的川漢鐵路路權(quán)拱手讓給外國列強(qiáng)。由于四川、重慶等地人民對于清政府的股權(quán)賠償不滿，反清情緒迅速高漲，四川（含重慶）的保路運動在極短期內(nèi)如火如荼地迅猛展開。兩個月中，全川大多數(shù)州縣建立了保路同志會，其中有同盟會，有立憲派，但最主要的力量是各地的袍哥，同盟軍所依靠的力量，也就是袍哥與新軍。當(dāng)時，四川同盟會負(fù)責(zé)人熊克武、尹昌衡、楊庶堪（滄白）、吳玉章等人也都加入了袍哥組織。

對于緣自省城成都的四川保路風(fēng)潮，村長劉鴻鳴還有自己的看法：正因為端方九月初領(lǐng)兵入川，鄂軍西調(diào)，武漢空虛，才給武漢的革命黨人造成了一個在十月十日發(fā)動起義的絕好時機(jī)。換而言之，正是由于四川的保路運動，則直接導(dǎo)致了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的爆發(fā)。據(jù)村長自己說，他大兒子劉正豐在外晃蕩了幾年之后，終于進(jìn)入了四川都督尹昌衡開辦的四川陸軍軍官學(xué)堂。他還對蠻子和老幺說過：

“你們把兄弟，看來還是正豐有出息！”

三個拜把子兄弟，等大少爺劉正豐一走，就只剩下蠻子和地保老幺，還繼續(xù)留在本村。雖說老幺之后也外出闖蕩了一回兒，其間有所中斷，但兩人走動還是稍微比別人要勤一些，畢竟是喝了雞血酒的兄弟。

乳頭山，就是他們拜把子時的圣地。

劉家凼最高的山峰就在乳頭山的頂峰。乳頭山，當(dāng)然也是俗稱，以形似女人的乳房得名。蠻子曾經(jīng)在山頂上，還真看見有一塊巨石。如果角度選得好，從山下遠(yuǎn)遠(yuǎn)打望上去，仿佛就是乳頭一樣。有兵隊追上來時，村民可以穿越松樹林，朝更后邊的大山里逃跑。但是在蠻子模糊的記憶中，他就沒有再跑那么遠(yuǎn)去過。

再說，人家那些帶兵的大官，乃至小小的丘八兒，也不愿費力勞神哼哧哼哧爬上山來追趕村民，即便追上了，除了女人，又沒啥搞頭，還不如抄劉家凼大戶的家，來得痛快。如果真想搞女人，也是大戶人家的好，細(xì)皮嫩肉，或者打進(jìn)重慶城去，在“三臺”——重慶城嘉陵江北邊的劉家臺，簡家臺和廖家臺的總稱——就多的是，不愁找不到稱心如意的窯姐。

關(guān)于江北“三臺”，以前，村長家的二兒子，二少爺劉正盈說過，它們相當(dāng)于北京城里的八大胡同，但是檔次也許要低很多。二少爺劉正盈是研究社會學(xué)的，他當(dāng)然知道這些。只不過，因為二少爺劉正盈并沒有真正嫖過女人，所以在地保老幺眼中，他不免有紙上談兵之嫌。

二少爺劉正盈平時的工作，就是做做鄉(xiāng)村調(diào)查，偶爾也給報館投投稿，所以一直在家待著。他最為佩服孫文的一句名言：“古人進(jìn)步最大的理由，是在能實行。能實行便能知，到了能知，便能進(jìn)步?！倍矚g毛潤之的“建設(shè)新村”的主張。那是一九一九年十二月，毛先生發(fā)表在《湖南教育》第一卷第二期上的《學(xué)生之工作》里面的關(guān)于“新社會”的設(shè)想之一。因為“建設(shè)新村”的主張，跟二少爺想在劉家凼建立“新大同村”的夢想，不謀而合。

二少爺劉正盈在重慶佛圖關(guān)讀“巴縣甲種農(nóng)業(yè)學(xué)校”時，就曾經(jīng)是歐文的忠實信徒。當(dāng)然，為了開闊自己眼界，他也會四處找尋《新民叢報》《新小說》等出版物來看。特別是讀了去年刊登在《新蜀報》上的吳玉章（永珊）的文章，他已經(jīng)被作者“建設(shè)平民政治、改造社會經(jīng)濟(jì)”的總目標(biāo)所征服。還有就是《大同書》，康有為對理想社會的政治、社會生活、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乃至家庭與婚姻等等，都有十分具體的描寫，劉正盈對這些新東西、新學(xué)說，極感興趣。

另外，二少爺還佩服一個人，他就是毛潤之。這是因為從他所著的《學(xué)生之工作》一文來看，雖是直接受日本新村主義的影響而寫成的，而且，其中的一些具體設(shè)計，還可以明顯看出所受于《大同書》的影響，但是，他自己的洞見也不少。

正如康有為于“公車上書”時，在《上清帝第二書》中所說的那樣，“養(yǎng)民之法：一曰務(wù)農(nóng)，二曰勸工，三曰惠商，四曰恤窮。天下百物皆出于農(nóng)，……”于是，作為少爺?shù)膭⒄?，在春天偶爾也耕作一下，秋天也揮揮鐮刀。兩三年下來，他才終于曉得了，屈原在《離騷》之中“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這一詩句的深刻含義。

平時里，望著他那并不高大魁梧的身影兒，村長劉鴻鳴就覺得，二兒子劉正盈比那個喜歡舞槍弄棒的大兒子劉正豐，還是有出息多了，畢竟，俗話說得好，“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dāng)兵”嘛。當(dāng)然，自己一手置辦的家產(chǎn)，也有了合格的接班人。就像蠻子順理成章接管他嬸嬸的家產(chǎn)一樣，看樣子，劉正盈也是自己家產(chǎn)的合格繼承者。不過，望著劉家凼最高的山峰乳頭山，令村長劉鴻鳴感到非常得意的卻是，兩個兒子都崇拜孫文，即孫中山先生。

現(xiàn)在，在乳頭山逃難途中的蠻子，感到肚子有些餓了。

同秀兒拜堂前些年，蠻子還在乳頭山那片林子里同地保老幺，村長家的二少爺劉正盈等人，一起打過野兔、斑鳩、獐子、麂子和山雞。人們都說，山上還有老虎，可能是從貴州山跑過來的。有時候，蠻子就背著火銃，獨自一人爬上去，想打一只來看看，興許縣長還能獎賞他呢。他甚至想：如果能獎賞個婆娘就更好了！

蠻子也曾獨自一人上山，去撿過雨后放晴時生長出來的菌菇，將它們混合在裝有小鯽魚兒的砂鍋里，給嬸嬸她們一家熬鮮魚湯喝。熬湯時，蠻子先將鯽魚在油鍋里炸一會兒，用豬油，然后再加入老姜、大蒜、花椒，然后再放洗凈切好的菌菇，還要在湯里放一小撮大米。因為嬸嬸說過，如果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說明菌菇湯就好了，否則會中毒。那鯽魚蘑菇湯端上飯桌時，乳白色，撒些翠綠的蔥花兒進(jìn)去，香飄四溢，味道兒實在是鮮美！

現(xiàn)在，逃難途中的蠻子，的確感到肚子有些餓了，清口水一股股往下咽。二少爺劉正盈輕腳輕手走過來，遞給蠻子一支香煙。他自言自語道：“也不曉得我大哥……”說完，兀自嘆息。蠻子知道，也許，這次交火，就是他屋大哥干的；于是傻傻地望著二少爺，許久也不搭話。

“還是應(yīng)該跟大哥走?！?

二少爺說完，又輕輕嘆了口氣。蠻子很為難。他不清楚二少爺話里的含義，到底是后悔他們中的誰，沒有跟大少爺走？蠻子說：“飽吃冰糖餓吃煙?！闭f完，將手里的香煙點燃?！斑^了這道坎兒就好了。哪個不曉得你二少爺是孝子？總言之，你們劉家，都是些出將入相之人?！倍贍攧⒄Φ溃骸熬湍銜矸?，盡說好話安慰我。對了，你那豬鬃生意，做得還好吧？”蠻子道：“好個屁！我聽人說，高鼻子洋人就是買了豬鬃去擦炮管用的，現(xiàn)在一軍二軍還不是這樣？老子都不想再做豬鬃生意了，都成了幫兇了！”

二少爺笑了笑，也沒搭話，又遞給蠻子一支香煙，徑直離開。

蠻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汗水又下來了。他非常后悔自己剛才說的話。近來，豬鬃生意的確不好做了，但還是有賺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