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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村口

  • 寶匣
  • 易剛
  • 4484字
  • 2017-11-09 18:25:10

劉家凼是本縣的一個富裕村,地勢好,風水好。上年臘月間,村長劉鴻鳴家還曾經在堂屋門口貼了一副對聯:“秋至滿山多秀色,春來無處不花香。”整個村落零零散散構筑在兩扇山坡腳以及一個小土壩上。雖說村里也有一些小坡小坎,但地勢還是頗為平順的。一條寬敞的土路,向北偏東,順著多鵝卵石的小溪溝穿過村子,通向遙遠的官道。

蠻子剛一跑進村口,就看見雞飛狗叫的一幅慘景。田寡婦等村民迎面朝他跑來,喧囂著,帶著風聲和汗臭、奶香,跟他擦肩而過,跑到另一面的山坡頂上,也就是乳頭山茂密的松林里去躲災。不曉得是哪家的一只黑母雞沒有拴好,從背簍里跳了出來,有幾個人便去追。幸好是只生蛋母雞,那人一上去,黑色的母雞就趴在路邊草叢里,像竹林下面的一小堆煤炭,乖乖地就束手就擒了。

村長劉鴻鳴一家,也在這支逃難的隊列之中。只聽見他無比激動地說:

“前些天,大兒寄來的報紙上談到,劉湘雖身為川軍總司令兼省長,但其號令只能達到所屬第二軍防地各縣,其措施稍有欠妥之處,即遭省城參議會和各軍責難,使他進退維谷,難以對付。劉將軍乃采取以退為進的策略,于五月十四通電請辭。七月初,四川第二軍劉湘系統的楊森發出進攻通電,聲稱對一軍‘大張撻伐,使倡亂者有所警懼,捍衛者有所奮興’,與第一軍熊克武系統的但懋辛,戰于萬縣一帶。十一號,各軍聯合辦事處在成都公推四川第三軍劉成勛為川軍總司令兼省長,劉成勛及鄧錫侯、賴心輝、田頌堯、劉斌、唐廷牧、陳國棟等通電痛斥第二軍楊森,鄧將軍為北路總指揮,賴將軍為東路總指揮,進攻瀘州。第一軍但懋辛為前敵總指揮,進攻重慶。昨黑睡覺,我的右眼皮總是跳個不停。常言說,左跳財,右跳災嘛。我就曉得要火燒眉毛了!果然!”

一些人,前前后后簇擁著身材細高細長的村長,跟著他一家人走,仿佛這樣就安全了很多。人們將家里值錢的東西,用碎花藍布或白被單包好,提在手上,或者抱在胸口前;也有趕豬,抱鵝,提雞的人。劉富的兄弟劉貴,背簍里的稻谷裝得太滿,而且圍子上還有道小裂縫,所以走一路,灑一路。他不時回頭看看,還好,灑得并不太多。為了逃命,他也顧不上回去收拾了。從懂事起,他就曉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老話兒。但為幾顆谷子丟了性命,不值。人,畢竟不是麻雀兒,他想。一些土狗在人群里前前后后地跑著,叫著,有的跟著自己的主人家,夾著尾巴離開;有的則恍兮惚兮地往回跑,就連主人大叫,也呼喚不回來,只是對著虛空,聲嘶力竭地嚎。

村長劉鴻鳴正抽著那只水煙兒筒。看見蠻子,他問:“啷個往回跑?蠻子。”蠻子也不搭理人家的問話,一路小跑著過去了。村長劉鴻鳴覺得蠻子不理睬自己,他面子上過不去了,很臊皮。當然他也更關心蠻子一家,特別是事實上的“干女兒”秀兒。村長劉鴻鳴遂回過頭來,又高聲問蠻子:“逃啊!還往回跑喲?秀兒呢?”蠻子頭也不回,他喊:“我還想問你呢,看見秀兒沒有?劉叔!”村長劉鴻鳴只擺擺手,也沒答話,抽著那只水煙兒筒,就追趕家人去了。一邊走,他還一邊想:肯定是駐扎在重慶城的川軍軍長楊森將軍,敗走麥城了。于是,他心悸起來,也為大兒子的前途擔心。

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塊頭大,顯老,奶子又大又松,所以人人都叫她黃媽。此時,黃媽正在奶孩子,慢條斯理地走在人群后面,右邊的奶子像只大圓茄子似的耷在胸前,隨著行走的節律抖動。她懷中的小崽兒并不曉得,他媽為啥要這樣跟在一群驚慌失措的人們后面瞎走。他睜大了兩只圓眼,嘴里含著左邊那只大奶子,神色呆板地望著天空。如果黃媽的腦袋沒有遮擋住陽光,他又不得不把眼睛閉上。這個時候,他會覺得滿世界都是血紅血紅的顏色,雖然光亮,但心里卻十分的緊張和焦慮。一股清尿兀自順著黃媽腆著的肚皮上流了下來。黃媽頗煩,就在小崽兒的光屁股上打了兩大巴掌。空氣里便充滿了尖利的哭聲。

蠻子看著兩只雪亮的大奶子,問黃媽:“看見秀兒沒有?”黃媽還在氣頭上,于是一本正經地說道:“找野男人去了!”蠻子想調戲她,就說:“等會兒,我弄死你!”黃媽嬉皮笑臉地說:“常言說得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硬是的,好久我們來弄一盤兒嘛!你不弄死我,你就是馬蝦;你要是弄死我了呢,你就是蝦馬!”蠻子笑道:“你個砍腦殼的瘟神,現在還有心思說笑!”黃媽也開心地笑了,把奶頭重新塞進小崽兒的嘴里。她說:“我又沒看見秀兒。你問我?我還不是奓口粑啊!”蠻子就在她右乳上,飛快抓了一把。他感到手滑,但心里卻總覺得空落落的。黃媽笑罵道:“砍腦殼的,死鬼蛋蛋兒。秀兒看見又要理麻你了!”說完,一巴掌打在蠻子手背,自己的右手掌卻有些生痛了,仿佛打在一塊銅板之上。蠻子說:“我們兩個也要打仗嗦?關鍵是……現在秀兒看不見!”黃媽微笑著說:“等一會兒,再給你兩個扯皮!”說完,她也就大大咧咧走開了。

“拉拉扯扯,最好晚黑!”

蠻子剛說完這句,就在女人身后不遠處,看見了剛鉆進竹林里屙尿,卻沒屙出,又鉆了出來的地保老幺。而且,從竹林里鉆出來的,還有黃媽的男人劉富。蠻子問他倆:“秀兒呢?看見沒有?”地保老幺說:“沒看見。我既不是她屋男人,也不是她勾引的野男人,問我做啥子?……是不是在我前面的喲,各人眼睛瞎!”蠻子聽了很生氣,他說:“爬遠些!”

劉貴的哥哥劉富,一直都想巴結他倆,就說:“蠻子哥,在劉家凼除了幺哥,就你最兇,惹你不起!……秀兒她可能還在屋頭啰唆!”

“那不是秀兒嗎?各人眼睛瞎!……你才應該爬遠些!”地保老幺針對蠻子說道。他是在指,如果先前秀兒跟了他,今天哪里還會輪到你蠻子著急的事兒呢?他也認為這天下太不公平了,蠻子連頭發都沒有一根兒,居然還找了恁好一個婆娘?怪只怪各人自己沒有眼光,就像十幾年前一樣,既然攻打重慶城的朝天觀都敢走在最前面,為啥事后還要找到那么一個丑婆娘來消火呢?如果不是犯那種雞巴低級錯誤的話,自己或許在新軍隊伍里當個班長(正目),排長(哨長),甚至連長(隊官)、營長(管帶)什么的大官兒,漂亮婆娘多的是,黃花閨女也有,還輪得到各人自己動手去解她們的褲腰帶嗎?也許……自己還能在重慶蜀軍政府里,混個一官半職的公差呢,那就更用不著當丘八,風餐露宿,擔驚受怕了。

當時,地保老幺又罵了蠻子一句:“爬遠些!”他心想:還是和二少奶奶李鳳華說個笑話舒服一點兒,即便只是在嘴上打打牙祭也好。于是,也不理劉富,他獨自跑了起來,只幾十步路就追上村長劉鴻鳴一家。

蠻子依舊站在原地,向前后兩邊張望了許久,并無秀兒的身影。他這才終于醒豁過來,自己上當了,就遠遠地對著地保老幺喊:“爬——各人爬!還敢哄老子!”

劉富本來已經走遠,他又回頭說:“你們拜把子兄弟之間,還要打仗啊?還嫌戰事少了啊?”蠻子說:“哦,兄弟之間才打仗,不是冤家不聚頭……都是窮歡喜!”

劉家二少爺劉正盈和二少奶奶李鳳華正并排走著,心事重重的樣子。可是一見地保老幺,二少奶奶就咧嘴笑。當然也并非無緣無故地傻笑,因為她從地保老幺褲子上的破洞中,打望到他大腿內側的肉了。二少奶奶李鳳華懷中,抱著還沒有三個月大小的奶娃娃兒。雖然是三伏天,但小孩頭上依然戴著豬頭帽。

地保老幺嬉皮笑臉地說:“二少奶奶,今天你最乖了,兩個臉龐上紅嘟嘟的,像搽了好多胭脂,比重慶城的妹崽兒還漂亮!二哥硬是享福哩,不像他正豐大哥那樣傻,不喜歡女人。該不是……他有啥病喲?如果真有病,下次等他回來,我給他個秘方,包好!”

二少奶奶李鳳華紅著臉,只是笑,卻不搭話。

劉家二少爺劉正盈問:“老幺,你打甩手出門啊?也沒有帶點東西出來嗎?”地保老幺說:“二哥,我身無分文;即便有,也都塞在女人胯襠下了。唉……那是個無底洞啊!”

二少奶奶還是不想說話,紅著臉,只是啞笑。

村長劉鴻鳴本來在前面走,埋頭抽著那只水煙兒筒。他聽了地保老幺的話,很不開心,覺得他調戲自己的二兒媳婦兒,就等于在調戲各人自己。他站住了,回過頭來呵斥道:

“老幺,你個龜孫子,你娃嘴巴要積德!爬快點兒,到前面去!你整天都飛叉叉的,像個天棒槌兒一樣,討厭死了!你向人家蠻子學嘛,本分一點兒,好不好?難怪還是光棍一條,婆娘都跟人跑了,還差點斷手斷腳!”

老幺右手叉腰,把左手伸向頭頂說道:“劉老太爺,這話,你就講錯了!雖說我斷了一根小拇指,但這也是一種光榮,不是恥辱!你見過重慶蜀軍政府都督張培爵、副都督夏之時,還有蜀軍總司令林畏生嗎?你見過石青陽、謝持、朱之洪、梅樹南、李湛陽、江潘嗎?你見過吳玉章嗎?”

村長劉鴻鳴被老幺鎮住了,但隨即他輕蔑地說:“老幺,你也別吹牛了!我曉得你曾經是舒伯淵標統的隨從,但他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團長,這不能證明你見過張都督那些大人物!你就少吹牛了吧!……走,走,快走!”

老幺突然意識到什么,改口道:“……要不是我謙讓,那年子秀兒跟了我,現在打光棍的,應該是他,蠻子!這下,我沒有吹牛吧?”

此時的蠻子,正在快步跑著。

不一會兒,他穿過一條閃亮的小溪溝兒,登上一個小土坡兒。尚沒到家里,就聽見來寶的狂吠。他一眼就從竹林的縫隙間,望見自家婆娘秀兒的上半身,背了一個小竹簍,正向他走來。他猜想:里面放的東西,一定就是那些大塊大塊的鴉片。因為簍上面又放了幾只雞,起著打掩護的作用。但是他又想:傻婆娘,豬兒呢?未必搞忘記了它們?然而,當蠻子透過竹林,還看見秀兒趕了兩頭豬,東搖西晃走過來時,他心里就踏實些了。

一個人要趕兩頭豬是很費事兒的,也比較勞神,尤其是女人。雖說秀兒用麻繩牽著兩頭豬,但它們這些畜生還是要四處奔跑,嘴里還不停止嘰嘰嘰,哼哼哼地叫喚,不是互相拱幾下,就是看見路上有啥東西,也是要跑上前去聞一聞的,即便只是一泡狗屎。

蠻子埋怨道:“豬拱豬,這有些像兩軍開仗。一會兒共和,一會兒又獨立,盡扯拐!”秀兒說:“趕快過來幫我吆豬!累死人!對了,豬圈兒,好久還是修補一下嘛你!我嘴巴都磨破皮了,你就是不動手,越來越不像話了,像老幺!”蠻子也不搭腔,跑過去,接過秀兒手里的麻繩兒,將豬牽著,走下坡去。黃皮毛的來寶緊緊跟在兩人后面。有幾次,它都準備返回屋去,卻被蠻子召喚住:“來寶,跟我走,快要開戰了!”秀兒回頭望了眼來寶,說:“多懂事的畜生啊,還有一些東西在屋里,拿不走了。”蠻子說:“我去拿!”秀兒說:“算了,逃命要緊!而且,放點東西也好,免生禍害!”蠻子說:“搞不懂你。”秀兒說:“以后就曉得了。”蠻子又大聲呵斥道:

“來寶,跟上,不要命了!”

兩口兒,一人牽了兩頭豬兒,一人背了一只小竹簍,幾乎是這伙逃命人群墊后的尾巴。蠻子還不停地用小樹枝,打在豬兒那寬寬的背脊上,或者肥肥的屁股上面。兩人趔趔趄趄,勉勉強強,總算是登上了乳頭山腳平緩的小山坡。大約走了半袋旱煙的工夫,漸漸地,他們又聽見了人們的喧囂聲,也聽見了身前和身后村莊的上空,響起一陣猛烈而凄慘的狗叫。

劉家二少爺劉正盈,正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樹下猛抽紙煙。二少奶奶李鳳華,則抱著還不足三個月的奶娃娃兒,坐在丈夫不遠處,依舊心事重重的樣子。二少爺遠遠看見,有七八只綠頭鴨子,在小溪里撈了滿腹的小魚小蝦之后,徑直甩著尖屁股,在村口附近閑逛,或是啄食村民劉貴漏在路上的幾粒稻谷。興起之時,它們也對著天空放兩聲沙啞的歌。二少爺心煩,不覺輕輕嘆了口氣。他猛然自言自語道:

“也許當初大哥的抉擇,比我正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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