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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俄戰爭還沒有結束,人們對它的關注,卻已經被其他的事件吸引過去了。革命的浪潮橫掃整個俄羅斯,并且每一波新的浪潮都比上一次的更巨大更非比尋常。

就在這個時刻,阿瑪利婭·卡爾洛芙娜·吉沙爾帶著她的一對子女——兒子羅季翁,女兒拉里莎——從烏拉爾來到莫斯科。吉沙爾夫人的亡夫是個比利時籍的工程師,她自己則是個完全俄化的法國人。她把兒子送進軍校,把女兒送進女子中學。拉里莎因此成為娜佳·科洛格里沃娃的同學。

吉沙爾夫人的丈夫遺下了他的積蓄,但原本持有的漲價的股票現在卻開始跌價了。為了避免坐吃山空,并且找點事情干干,她買下了一間小店,就是靠近凱旋門的列維茨卡婭的縫衣店。她從列維茨卡婭的繼承人那兒把店鋪,連帶那店鋪的名氣、主顧、裁剪師和學徒們一應俱全地接收過來。

她這樣做是接納了科馬羅夫斯基的勸告??岂R羅夫斯基是個律師,她丈夫生前的好友,所以她現在一有事情便請他幫忙。這人是個熟悉俄國商場情況、精明而冷酷的生意人,她和他通信之后才做出這樣的決定。他去火車站接她和她的子女,用車子送他們去莫斯科另一端的蒙地內格羅旅店,住進他幫他們在那兒訂下的房間。也是他說服了她把兒子羅佳送去軍校,把女兒拉拉送去他選的這所學校的。他和羅佳輕松地說笑,同時凝視著拉拉,窘得她滿臉通紅。


他們在蒙地內格羅旅店住了一個月左右,才搬到裁縫店附近一棟三個房間的小公寓去。

這是全莫斯科最齷齪的區域——老式房屋狹隘潮濕,下等酒吧里販夫走卒聚集,街道上公然經營不法勾當,同時又是“墮落女子”的賣淫窟。

孩子們對于房間里的骯臟、臭蟲和破敗家具安之若素。自從他們的父親死后,他們的母親就一直在窮困的恐懼中度日。羅佳和拉拉已經聽慣他們嚷嚷快要破產的話了。他們明白自己和街上的貧童們畢竟不同,可是,也像在孤兒院里長大的小孩一樣,他們對于有錢人總是存著一種深深的恐懼。

他們的母親就是這種心理的活榜樣。吉沙爾夫人是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金發胖女人,她不時心血來潮地做些蠢事,顯得很可笑。她膽小如鼠,并且特別怕男人。由于恐懼和慌亂,她只好不斷地從一個情夫轉移到另一個情夫那里去。

還住在蒙地內格羅旅店的時候,他們一家住的是二十三號房。二十四號房住的一個禿頂、戴假發、多汗而和善的大提琴手名叫特什克維奇。自從蒙地內格羅旅店開張以來,他就一直住在二十四號房。每當他要說服別人的時候,就會禱告似的雙手合十,或者雙手捫著胸口。但當他在高尚場合或者音樂會上演奏的時候,則會昂著頭,兩只眼珠出神般轉動著。他經常整天待在莫斯科大劇院或音樂學院里,很少在家。不過既然是鄰居,守望相助,相處得還是很好。

科馬羅夫斯基來訪的時候,因為小孩子們在場,吉沙爾夫人覺得很不方便,特什克維奇就把他的房間鑰匙留給她,讓她可以在他房間接待她的朋友。很快地,她便習慣于他的利他精神,以致有好幾次,她甚至于敲開他的房門,淚流滿面地請求他保護,以免受到恩人的迫害。


裁縫店在靠近特維爾街拐角的一間平房里。附近是布列斯特鐵路干線、火車頭修理廠、貨倉,以及鐵路工人宿舍。其中一間宿舍里,住著一個伶俐的女孩,名叫奧莉亞·杰明娜,她在吉沙爾夫人的店里做工,她的伯父是火車站的搬運夫。

她是一個能干的學徒,從前的老板已經很看得起她,現在的新老板也很快地對她有了好感。奧莉亞對拉拉也特別有好感。

自從列維茨卡婭縫衣店開張以來,店里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在女縫紉工們疲憊的腳下,在她們無聲的手中,縫紉機緊張地轉動著。這些婦女們靜靜地縫著衣物,她們的手不時拉扯針線,劃出一個大弧。地板上撒滿布頭布尾。如果你想讓別人聽見你的聲音,你就必得提高嗓門,因為那里除了縫紉機的軋軋聲外,還有窗前掛著的鳥籠里那只黃鶯在唱歌。這黃鶯名叫基里爾·莫杰斯托維奇,至于它為什么有一個這么奇怪的名字,那秘密已經給以前的店主帶進墳墓里去。

接待室里,顧客們環坐在一張堆滿了時裝雜志的桌子四周,她們有的站,有的坐,有的仿照時裝圖片上的姿勢倚在桌邊,議論著衣衫的款式與花樣。坐在另一張桌子旁經理座上的是法伊娜·西蘭季耶芙娜·費季索娃,她是吉沙爾夫人的助手和高級裁剪師,一個瘦削的女人,松弛凹陷的臉頰上長著些疣子似的小肉瘤。她的牙齒焦黃,咬著一個骨質的煙嘴乏神的眼睛斜斜地瞇著,嘴巴和鼻孔不時噴出一道道黃煙。她在記事簿上寫下一些尺寸、訂制數量和顧客的地址,而且還要記下那群左擁右擠的客人們的特別吩咐。

吉沙爾夫人沒有經營店鋪的經驗。她覺得自己還不完全夠格當老板,不過員工們都很老實,而且費季索娃十分可靠。盡管如此,當時究竟是兵荒馬亂的歲月,她不敢向往將來,她時常感到一種無能為力的絕望。

科馬羅夫斯基經常去探望他們。當他經過裁縫店到吉沙爾住的公寓去時,照例總是說些雙關的笑話,嚇得正在試穿的時髦女士們往屏風后面亂竄,以逃避他的笑話。那些女裁縫們則在一旁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老板大爺來了。”“人家可是阿瑪利婭的心肝?!薄袄仙牵 薄安苫ㄙ\?!?/p>

更討人厭的是他的惡犬杰克。科馬羅夫斯基有時用皮帶拴著它,它總是非常用力地拖著主人往前走,不時把科馬羅夫斯基拖得張開雙臂向前踉蹌,像個沒有人帶路的瞎子。

春季里的某一天,杰克咬了拉拉的腿一口,把她的長筒襪也扯破了。

“我要宰了這惡鬼?!眾W莉亞以沙啞的嗓音向拉拉耳語。

“它真是可惡!但你怎么殺它呢?傻瓜。”

“噓,小聲點,我告訴你好了。你見過那些石頭做的復活節蛋吧?——你媽媽抽屜里的那種……”

“嗯,見過,那是用玻璃和大理石做的?!?/p>

“就是那些。你彎下腰來,我低聲跟你說。你把它們滾上豬油——那該死的畜生舔豬油時,連它們一起吞下去,還怕噎不死它?那惡鬼不就玩兒完了嗎?”

拉拉笑了,她帶著又羨慕又嫉妒的心情打量著奧莉亞。這是個自食其力的貧家女。這種孩子都是很懂事的。但她卻又是多么的天真爛漫,多么的孩子氣!杰克,復活節蛋……她是怎么想出這么個主意來的?拉拉禁不住想:為什么我的命運要我對每一件事都操心呢?


“母親是他的……她們是怎么說的?……他又是母親的……我不愿說出這種壞字眼。還有,為什么他總要那樣地盯著我看?說來說去,我總是她的女兒輩?。 ?/p>

拉拉只有十六歲多一點點,但已經發育完全,看起來好像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她很聰明,而且容易相處,人也長得十分好看。

她和羅佳都明白,如果不經過一番艱苦奮斗,他們這一輩子是不會有什么出息的。他們不像那些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他們沒有閑暇做早熟的幻想,或者去推理那些尚無切身利害的事物。只有富裕的人才那樣齷齪。拉拉是世界上最純潔的人。

姐弟兩人都體會到物力維艱、生活不易,而且對于他們一家居然能夠一直維持下來覺得欣慰。只要你的日子過得去,別人自然就瞧得起你。拉拉在學校里功課很好,這倒不是因為她對讀書有什么深切的喜愛,而是因為獎學金只發給優異的學生。她也一直洗碗碟、在店里幫忙,或者替母親做些家務。她一舉一動都沉靜優雅,她整個人——她的身材、聲音、姿勢、灰眼睛和金色頭發——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

這是七月中旬的某個星期天。假期里可以多賴一會兒床。拉拉仰臥在床上,兩手枕在腦后。

店里靜悄悄的。臨街的窗戶敞開著。拉拉聽見一輛四輪馬車在遠處的碎石子路上轔轔作響,然后車輪滾到電車軌上,轔轔車聲消失了。“我要再睡一會兒?!彼?。城市里的嘈雜像一首催眠曲,使她沉沉欲睡。

拉拉向右面側臥時,根據她身體上兩個參照點——左肩胛和右腳的拇趾——在被子里的相對位置,她感覺到自己長大了。這肩膀和腿,再加上其他的一切幾乎就是她自己,和諧地構成了她的軀體,而且似乎急于向未來發展。

“我一定得睡睡?!崩?,一面在幻想中觀察此刻太陽照耀下的馬車店街——馬車店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地板上陳列著大馬車、雕刻精致的玻璃風燈,以及熊的標本,那種豪闊的生活。再往前走一點點,騎兵在茲納敏斯基兵營前的操場上演練——戰馬圍成一圈,騎兵跨上馬鞍列隊,一會兒慢步,一會兒小跑,一會兒奔馳;操場外面,整排由保姆或奶媽帶著的小孩在欄桿前看得目瞪口呆。

拉拉又接著想下去,前面就是彼得羅夫大街了。

“哎呀!拉拉,我想起來了,我正要讓你看看我住的房子呢,就在前面不遠。”

這天正是科馬羅夫斯基一個朋友的女兒奧莉卡命名的日子,這朋友住在馬車店街。大人們跳舞喝香檳來慶祝這個日子。他本來想請拉拉的母親一起去,但母親不舒服,沒有去。她說:“帶拉拉去吧!你不是一向要我照顧她嗎?好啦,現在你自己來照顧她?!彼徽疹櫫死@簡直是開玩笑!一切都是華爾茲惹出來的。那種舞真像瘋了一樣!你一圈一圈地轉,什么也不想。音樂一響起來,就不曉得過去多么長久的時間,如同小說中常常描述的時光,飛快地過去??墒且魳芬唤K止下來,你又會覺得很難堪,就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或者赤身露體被別人發現了一樣。當然,你一定樂于讓別人和你那么親近,為了要顯示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

她想象不到他的舞竟然跳得那么好。他的手是多么靈巧??!他摟著她的腰時是多么沉穩??!但她是再也不肯讓別人這么吻她了。她從來也沒有想過,當別人的嘴唇久久地貼在自己的嘴唇上時,竟然會那么使她感到冒犯。

她想,再也不能這樣胡鬧了。她一定要堅決,再也不能裝成害羞的樣子,低頭傻笑,不敢直視對方——這樣是要闖禍的。禍福之間隱約地有一條幾乎不可言說的可怕的界線。一失足就成千古恨。她再也不敢想起跳舞的事了,那是萬惡之源。她必須勇敢地拒絕——推說從沒學過跳舞,或者推說她的腳扭傷了。


那年秋天,莫斯科鐵路網的路工們鬧起了運動。莫斯科至喀山線的工人罷工了,莫斯科至布列斯特線的工人似乎也想罷工。罷工的行動已經決定,只是罷工委員會還在爭論著罷工的日期。鐵路上的人都知道即將罷工,他們只不過是在等待一個借口而后行動。

十月初一個寒冷而陰霾的早上,這天正是發薪的日子。但老半天出納處都沒有什么動靜,后來一個工友把工資表和出勤表送進了辦公室,出納才開始發薪。車長、扳道工和他的助手、修車廠的掃地女工等等,從車站的倉庫、廠房、機房和軌道上走出來,排成望不見盡頭的隊伍,向辦公區的木房子移動著。

空氣里彌漫著初冬的氣息——那是被踩爛了的楓樹落葉、融化了的雪、火車頭的煤煙,以及那些在車站食堂地下室里剛出爐的新鮮熱騰騰的燕麥面包的氣味。列車來往著,在展開或卷起的紅綠旗子的指揮下,轉軌、操縱聯軸的挽鉤?;疖囶^喘著氣,看守拉著汽笛,轉轍員吹著鐵哨子。煙像一副沒有盡頭的梯子似的升上天空。嘶嘶發響的火車頭噴出蒸汽,蒸著凍結的冬云。

段長富夫雷金正和車站的養路工長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安季波夫一同沿著路軌踱步。安季波夫最近一直在抱怨修理廠的那些修補路軌的配件不合標準,他認為修理廠用的鋼韌性不夠,鐵軌受不了強大的壓力負荷,嚴寒季節,鐵軌可能會斷裂。但管理部門對他的指責根本置之不理,顯然在訂合同買這些配件時,一定有人拿了紅包。

富夫雷金穿著一件繡有鐵路制服花邊的名貴皮外套,外套扣子沒有扣上,露出里面的新款斜紋嗶嘰西服。他小心翼翼地在路基上行走,志得意滿地看著身上西裝領襟的筆挺線條、褲筒上筆挺的折紋和他那雙優雅的鞋子。安季波夫的話,他從一只耳朵聽進去,又從另一只耳朵讓它給溜掉了。他的心中另有盤算,他不斷地掏出表來看,好像是等不及要走似的。

“不錯,不錯,我親愛的伙伴,”他不耐煩地插嘴,“但那只是在運轉次數頻繁的主要路軌上才有危險而已。你管的究竟是些什么路軌呢?——傍軌、支線的終點、互換的岔軌和掉頭軌,那上面有些什么車輛運轉呢?大不了也只有一兩列火車頭走走罷了。你還想要多好的鋼軌才行?你真是愈做愈糊涂了!談什么鋼軌好壞,在這些地方,用木頭做路軌都沒有問題!”

富夫雷金看了下懷表,啪地把表殼合上,然后凝視遠處那條向鐵路延伸而來的公路。在那條路上一處拐彎的地方,一輛馬車駛過來了。是富夫雷金的自用車。他太太來接他了。馬夫把車子一直駛到貼近鐵路的地方,一面像個女傭責罵不聽話的小孩子似的尖聲尖氣呼叱那兩匹馬,因為馬怕火車。車內的一角,坐著一個漂亮的女人,心神不屬地靠著椅墊子。

“好啦,我的好伙伴,下次再談吧?!倍伍L說,一面揮著手。那神情像是說:“我還有些比鐵軌更重要的事情呢!”然后便上車走了。


三四個小時之后,大約黃昏時刻,在距離路軌不遠杳無人跡的田野上,好像從地下鉆出來似的出現了兩個人。他們回頭看了一眼,便很快走開。

“我們走快一點?!奔卷f爾辛說,“我并不是擔心有奸細跟蹤我們,而是怕那群磨蹭的家伙在那個地洞中辦完事出來趕上我們。我看見這些人就受不了。如果硬要這么死拖下去,干嗎要搞個委員會?既要玩火,又怕火燒身找不到地方躲!哼,還有你,你也是他們一伙的?!?/p>

“我的達里婭害斑疹傷寒,我要送她上醫院。在她進醫院前,我什么事也沒有心情干?!?/p>

“他們說今天發薪水。我現在就到出納處去。如果今天拿不到薪水,我可就跟你們不客氣了,你們瞧著吧。我要大家立刻停工,一分鐘也不等?!?/p>

“請問,你想怎么搞?”

“很簡單,我到鍋爐房去把汽笛拉響。就是這樣。”

他們互道再見,分道揚鑣。

季韋爾辛穿過路軌回鎮上去,一路上他遇到不少從出納處領了薪水出來的人,看來好像整個車站的工人都拿到薪水了。

夜幕低垂,出納處已經點亮了燈。閑散的工人們聚集在出納處外面的廣場上。馬車道上,富夫雷金的馬車停在那里,富夫雷金的太太依然是早上那副姿態,好像一動也沒動過似的坐在車中。她在等她的丈夫領薪水。

忽然下起冰雹來。馬車夫從他的駕駛座上爬下來,去撐起皮子做的車篷。他使勁地扳動那些篷桿,用一條腿頂著車廂的背板。富夫雷金娜坐在車上,出神地欣賞著雹粒,雹粒打散出納處射出的燈光,像銀珠子一般閃耀著。她那白日做夢一樣靜止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那群工人頭頂上的某一點,她的神情看起來就好像:如果必要,她的目光可以越過眼前這群人,就像她可以看穿小雹點或者薄霧一樣。

季韋爾辛看到了她的表情,不禁一陣惡心。他沒有跟她打招呼就走過去了,同時決定先不去領薪水,省得在出納處碰到她的丈夫。他來到廣場上比較黑暗的一側,走向籠罩在陰影里的修理廠,有好幾條路通向那里的機車庫。

“季韋爾辛,庫普里揚!”黑暗中,有好幾個聲音在喊他。廠房外面有一小撮人。廠房里面,有一個人在叫罵,一個小伙子在哭喊。

“進去吧!庫普里揚·薩韋利耶維奇,進去幫幫那小子。”人群里一個婦人這么說道。

老工頭彼得·胡多列耶夫又在虐待他的小徒弟尤蘇普卡。

胡多列耶夫原來并不是一個會虐待小徒弟的人,也不是一個愛吵鬧的酒鬼。從前,有一段時期,他還是神氣十足的青年工人,是莫斯科工業區那些商人或牧師的女兒們傾心仰慕的對象。但他所追求的女子,瑪爾法,在她從修道院附設女校畢業的那一年,拒絕了他而嫁給他的一個同事,機工薩韋利·尼基季奇,就是季韋爾辛的父親。

五年后,薩韋利慘死(他是在1888年那次駭人聽聞的鐵路撞車慘劇當中被活活燒死的),胡多列耶夫再度求婚,但瑪爾法·加夫里洛芙娜又拒絕了他。從此胡多列耶夫就常常酗酒鬧事,打算以此來向這個瞎了眼的、凈折磨人的世界報復。

尤蘇普卡是看更人吉馬澤特金的兒子,季韋爾辛就是住在他所看管的出租屋里。季韋爾辛一向庇護那孩子,因此更使胡多列耶夫火上加油。

“銼子是這樣用的嗎?你這笨蛋!”胡多列耶夫喝道,扯著尤蘇普卡的頭發,連續地捶打他的頸背,“鑄鐵是這樣銼的嗎?你這眼睛也不睜開的豬玀!”

“哎喲!我下次不敢了,叔叔,哎喲,我不敢了,哎喲,痛死我了!”

“老子跟他說過幾千遍了!先要對正圓軸,然后擰緊螺桿,但是他偏不,他一定要照自己的方法來弄!他差一點把軸都弄斷了。這王八蛋!”

“我碰都沒碰過那軸,我真的沒有?!?/p>

“你為什么要虐待這孩子?”季韋爾辛問道,他推開人群走了進去。

“不關你的事?!焙嗔幸虼驍嗨?。

“我在問你為什么要虐待這孩子?!?/p>

“我可要警告你,快點走開,別想在這兒找麻煩!我殺掉他都還太便宜他呢,這飯桶,他險些弄壞了我的軸。還能活著就算他命大了,這眼睛也張不開的混蛋——我只擰了他的耳朵,扯了扯他的頭發而已?!?/p>

“你是認為他犯了砍頭的罪,是不是?真不害臊!真是的,像你這么年長的工頭——頭發都白了,還如此蠻不講理?!?/p>

“告訴你,在我沒有把你撕碎之前,你還是走開的好。否則的話我就要把你的腸子給剜出來!哼!還要跟我講道理,你這狗雜種!你以為你自己是什么東西?你是老子眼睜睜地看著,在鐵軌上干出來的野種。我清楚你的母親,就是一個臭婊子、破鞋、賤貨!”

接著,所有的事都在一分鐘內發生。這兩個人同時從擺著工具的長桌面上順手撈起一件重家伙。如果不是外面的人沖進去把他們兩人死命拉住,他們早已把對方宰了。胡多列耶夫和季韋爾辛都用力向前掙著身體,額頭幾乎相碰,眼睛充血,臉色鐵青,氣得說不出話來。他們被勸架的人從背后緊緊抓住雙臂,扭著身子掙扎,希望掙脫抓著他們的同事。兩人的衣服紐扣紛紛掙落,外套和襯衫都拉開了,露出肩膀。周圍是一片叫鬧聲。

“鑿子!搶下他那鑿子!他要鑿穿他的腦袋啊!放手,放手吧,老彼得,再不放我們可要扭斷你的胳膊啦。哎呀!我們跟他們糾纏什么!拉開他們,把他們關起來,不就完事了嗎?”

季韋爾辛用一種超人的力量,甩脫了抓著他的人。他沖向門口時,大家又去追他。但當大家發覺他是要走而不是要再和對方斗下去時,便讓他去了。他走出門口,猛力回手關門,然后頭也不回地邁步向前走去。潮濕的秋夜籠罩住他。

“你要幫他們的忙,他們卻拿刀子對付你?!彼哉Z,漫無目的地走著。

這個罪惡而充滿欺騙的世界!一個吃得太飽的女人,可以用一種傲慢的、不屑一顧的眼光看著一切勞動者,而在這類勞動者中,一個酗酒的可憐蟲居然以虐待自己的同志為樂——這個世界此刻令他更覺得可恨了。他加快腳步,好像這樣就可以使世界快些進展到那個時代,那時一切的事物都像他此刻發燙的腦袋所想象的那么合理、那么和諧。他知道在過去幾天內所發生的斗爭,鐵路上的糾紛、罷工的決議(雖然尚未執行,卻也沒有取消)、會議上的演說,都是展開在他們面前的這條大路上的一個個必經階段。

在這一瞬間他是多么地興奮,他走個不停,甚至連停下來透一口氣也不需要了。他不知道該走到哪里去,不過他的雙腳卻很清楚地知道將要把他帶去何處。

沒多久,季韋爾辛就知道,當他和安季波夫離開那地下室不久,罷工委員會就決定在當天晚上罷工了。他們當時就決定了誰到哪里去、誰該參加。當機器修理廠的汽笛拉響起來——好像從季韋爾辛靈魂深處吶喊出來似的——當喑啞的汽笛聲逐漸變得清晰時,在修理廠和轉運場上,早已聚集了一群罷工的人。立刻,鍋爐房的人們也聽到了季韋爾辛的訊號,便也放下工具,參加了罷工的行列。

從那天往后許多年,季韋爾辛一直以為那天晚上使這條鐵路沿線的工作和交通停頓的是他一個人的力量。直到后來一次審訊中,他被控告的罪名是參加罷工,而不是發動罷工時,他才知道真相。

人們走出來,問:“人都到哪里去了?那訊號是什么意思呢?”

“你耳朵聾啦?”黑暗中有人答道,“是火警啊,他們在放火警訊號呢,他們叫我們去救火?!?/p>

“哪里起火啦?”

“總不會沒有地方著火的,否則他們怎么會放警報呢?!?/p>

門被不斷打開,更多的人走了出來。

另一些聲音也出現了?!笆腔鹁瘑??你相信那鬼話!這是罷工,知道嗎?讓他們去找些別的笨蛋來干這種骯臟的工作吧,弟兄們!我們可不要干啦。”

于是更多更多的人加入了罷工的行列。鐵路工人全部罷工了。


兩天后,季韋爾辛回到家。他滿臉胡碴,因為睡眠不足而眼眶深陷,而且凍得骨頭都發抖。本來這還不是落霜的時節,但頭一天晚上卻下了很厚的霜,季韋爾辛又沒有穿冬衣。

看更人吉馬澤特金在大門口迎著他。

“謝謝你,季韋爾辛先生?!彼梦逡舨蝗亩碚Z嘮叨著,“你救了尤蘇普卡,我會永遠為你祈禱?!?/p>

“你瘋啦你,吉馬澤特金,你在叫誰先生?別跟我來這一套,有話快說,這外面多冷啊?!?/p>

“你為什么要挨凍呢?馬上就暖和了,庫普里揚·薩韋利耶維奇。我和你母親瑪爾法·加夫里洛芙娜昨天從貨運站弄了一柴房木柴回來——全是樺木——很好很干的木柴?!?/p>

“謝謝你,吉馬澤特金。如果你還有別的話要告訴我,就快說吧,我簡直要凍僵了。”

“我要告訴你,別在家里過夜,薩韋利耶維奇,你必須躲起來。警察剛來過,問有誰到你家里來過。我說沒有人來過,我說我很放心,只有鐵路工人來過,陌生人一個也沒有。我說,絕沒有外人來過。”

季韋爾辛和他母親、哥哥住一起,哥哥們已經結婚,他還是個單身漢。他們住的房子屬于鄰近的圣三一教堂。住在那種出租房里的房客們,只有幾個是教會里的人,兩個是小販公會的會員——一個屠宰業公會的,一個屬于蔬菜業公會——但大部分的房客都是莫斯科至布列斯特線鐵路的工人。

那是一所石結構的房子,沿著骯臟的泥院有一條木板墊著的路。幾條露天樓梯也在院子里,樓梯口是廁所和上了鎖的儲藏室,到處彌漫著貓糞、狗屎和垃圾的霉腐氣味,下雨天又臟又滑。季韋爾辛的哥哥在戰時給征去當過兵,在瓦坊溝戰役中受了傷。他目前正在克拉斯諾雅爾斯克的陸軍醫院里養傷,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已經去醫院探望他,并準備接他回家(因為季韋爾辛一家幾代都在鐵路上做事,所以全家都可以憑職員證在整個俄羅斯境內旅行)。他們住的那層樓很安靜,目前只有季韋爾辛和他母親住著。

他們家住在三樓。家門前樓梯口上有一只大水桶,挑水夫按時挑來水倒入桶里。季韋爾辛上樓時,注意到水桶蓋子被推向一邊,一只洋鐵罐子擱在結了冰的水面上?!捌樟_夫一定來過了,”他想著,笑了一笑,“這家伙這個樣子喝酒,他的腸子必定會著火?!逼樟_夫·阿法納西耶維奇·索科洛夫是季韋爾辛母親娘家的親戚,在教堂里充任贊美詩歌手。

季韋爾辛把洋鐵罐從冰上拔起,按響門鈴。一股暖氣和廚房里使人垂涎的蒸汽浪潮向他撲來。

“你的火生得真好,媽媽,這里面真是舒服極了?!?/p>

他的母親沖向他,抱起他的頸子,熱淚盈眶。他撫著她的頭發。過了一會兒,輕輕推開她。

“不冒險,怎么會有收獲呢?媽,”他溫柔地說,“現在,從莫斯科到華沙,整條鐵路都癱瘓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哭啊。他們一定要逮你的,庫普林卡,你一定要躲遠一點才行?!?/p>

“你那個寶貝朋友,彼得,幾乎要砸碎了我的腦袋!”他本來是想逗她發笑的,但她卻懇切地說道:“不要笑他,庫普林卡,笑他真是罪過。你應該為這可憐的、苦命的酒鬼難過才是。”

“安季波夫被他們抓去了。他們三更半夜去搜他的房子,把所有的東西都翻遍了,今天早上把他帶了去。他的老婆達里婭害斑疹傷寒進了醫院。他們的孩子帕沙在職業中學念書,現在孤零零地和他那聾子姑姑住一起。我想,那孩子應該到我們這里來。普羅夫來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來過?”

“我看見水桶的蓋子給打開了,洋鐵罐被擱在冰上——肯定是普羅夫用洋鐵罐喝過水。”

“你的眼睛真尖,庫普林卡。是的,他來過,的確是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他來借了點木柴——我已給了他。哎呀,我一直在嘟噥些什么啊,我真是太笨了。我都忘得一干二凈了——普羅夫給我帶了消息來。想想看,庫普林卡,沙皇已經簽署了一張宣言,一切都不同啦——每個人都會好了,農人們都有田地了,我們也要和那些上流人物平等了!宣言已經簽署過了,他說,只差還沒有公布而已。教士會議已經決定教堂聚會的時候增加一些節目——感恩禱告之類的。他告訴過我,不過我記不得了。”


帕沙·安季波夫的父親被捕了,罪名是發動罷工。帕沙便寄居在季韋爾辛家里。他是一個干凈而整齊的孩子,五官端正,紅色的頭發從當中分開,他常用一把梳子把頭發梳平,或者把緊身衣拉直,把腰帶上那飾有?;盏钠Э圩永?。他很有幽默感,而且特別富有觀察的天才;他可以模仿每一樣他看到或聽到的東西,引得別人大笑不已。

十月十七日的宣言公布后不久,許多革命團體要發動一次大規模的游行。游行的路線從特維爾門出發,到城另一端的卡魯日斯克門。但是這次游行的計劃非常不周到,領導人們也吵起來,咕噥咕噥就像煮著一鍋爛粥,然后便一個一個地退出去。最后,當他們得知人群已經在指定的早晨集結了,才不得不又匆匆忙忙地派出代表去領導那些游行者。

不顧季韋爾辛的苦勸,他的母親終于參加了那次游行。那快活的、討人喜歡的帕沙也跟著她一起去。

那是十一月間一個干燥而寒冷的日子,天色像永不動彈的鉛塊,偶爾飄落幾片雪花,慢慢地旋轉著,然后怯怯地落在人行道上,像灰色的、毛茸茸的塵埃。

大街上人潮洶涌,到處都是臉孔——一張臉緊挨著一張臉。人們都穿著棉外套、戴著羊皮帽子,其中有男女大學生,老人和兒童,穿著制服的鐵路工人,穿著長靴和皮外套的人,從電車修理廠和電話公司來的工人,還有女孩子和中學生。

他們唱了好一會兒的《馬賽進行曲》、《華沙工人歌》和《你是受壓迫者》之類的歌。一個走在游行行列前面的人唱著,倒退著,一面用他的帽子打拍子。然后,他把帽子戴在頭上,聽聽那幾個在他身邊的領袖在說些什么。歌聲一沒有了拍子,便馬上亂了。這時人們聽見一陣好像雜沓的腳步踏在結冰的人行道上的響聲。

領隊的幾個人從同情者的口中接獲一個消息,說一隊哥薩克騎兵在前面路上等著游行的隊伍。那警告是用電話打到附近一家藥房來的。

“那又怎么樣?”策動游行的人討論說,“我們必須保持冷靜,不要慌亂,這是最主要的事情。我們必須占領第一棟我們走到的公共建筑物,然后宣布這個消息,并解散隊伍。”

為了選擇最好的占據對象,又引起了一陣爭辯。有人提議占據商業雇員公會,有人提議工業專科學校,還有人提議海外通訊學校。

他們正在爭辯之時,大隊已經抵達一所學校了,而這所建筑物所能給予他們的掩蔽,和剛才提出來的那幾個地方簡直一樣。

當隊伍走到校門口時,那幾個領導人就走到一邊,踏上校門的半圓石階,同時做手勢讓大隊停下來。校門打開了,游行的隊伍——外套跟著外套,帽子跟著帽子——走進了校門里的院子,走上樓梯。

“進禮堂去!進禮堂去!”后面有些聲音叫喊著,但是人潮繼續向前涌去,在走廊上散開,有些走進教室。當領隊的幾個人終于把他們引進禮堂后,這幾個人便好幾次向人們警告,說前面有哥薩克騎兵埋伏,但沒有人注意他們。停止前進,并且走進一所建筑物里,被看成一種開會的邀請,一個臨時會議立刻開了起來。

走了那么多路,唱了那么多歌,人們很高興能夠靜坐一會兒,讓別人來替他們干點事,讓別人來喊啞嗓子。那群人歡迎所有的活動,他們忘記那些演說者的微小差別,因為他們在重點上看法完全一致。最后,那最蹩腳的演說者竟然獲得最多的喝彩。沒有人打算仔細聽他的道理,他每說一句,大家就歡聲雷動地贊成,也沒有人在乎他的話被喝彩不停地打斷,每個人都因為沒有耐性而同意了他所說的一切。然后有人高聲地叫喊“羞辱”,一封抗議的通電也起草好了;之后,突然人們好像不能再忍受那演說者沉悶的聲音了,他們一起站了起來,把那演說者忘得一干二凈。他們像是一個人似的站起來,涌出去——帽子跟著帽子,行列跟著行列——走下樓梯,走上街道。游行又恢復了。

會議還在進行的時候,便已經開始下雪了。現在街道已經變白,雪愈積愈厚了。

當那隊哥薩克騎兵向游行的行列沖鋒時,在后面的游行者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陣逐漸增高的叫喊聲向他們卷過去,好像千萬人高叫著“萬歲”、歡聲雷動一樣,把那些個別的“救命啊”、“殺了人啦”的喊聲給淹沒了。幾乎就在這同一時刻,人群向兩面分散,在當中分出一條狹窄的走廊,馬頭和鬃毛,以及騎在馬上揮舞長刀的士兵,正迅捷地沖進那一陣呼喊的浪潮之中。

半排騎兵驟馳而過,勒轉馬頭,重整隊形,猛然向行列的尾端沖過去。屠殺開始了。

幾分鐘以后,整條大街幾乎已不見人影。人們向左右兩邊的小巷四散奔逃。雪漸漸小了。這個下午干澀得像一幅炭畫的草稿。在房子后面的落日,好像用手指指著似的照在街上所有的紅色東西上面——那些騎兵帽子的紅頂、一面扯在街道上的紅旗、和雪地上一塊塊的血餅與一道道的血痕。

一個頭顱破裂了的人,呻吟著沿街旁的石階爬行。那幾個騎兵一直沖刺到街尾,又回轉馬頭,并排慢步轉回來。幾乎就在這幾匹馬的鐵蹄下,瑪爾法·季韋爾辛娜從街的一邊跑到另一邊,她的頭巾掉在腦后,她沒命地吶喊著:“帕沙!帕沙!”

帕沙本來一直和她在一起。聽演說時,他還模仿著最后一個演講者來逗她發笑??墒球T兵沖來時,在混亂之間他突然不見了。

一根短棍敲在她的背上,雖然她穿了很厚的棉外衣,幾乎不覺得挨了打,但她仍舊咒罵著,向著那倒退的騎兵晃著拳頭,責罵他們竟然膽敢在公共場所襲擊一個像她這樣的老太婆。

她焦急地向路的兩邊張望,最后她看見那孩子居然在路對面。他躲在一家蔬菜店和一家住宅之間凹進去的角落里,一群正巧路過的人也被一個騎兵逼著退到那里。那騎兵把馬策上人行道,看見那幾個人恐懼的樣子,洋洋自得,故意勒住馬,在那兒表演起小轉身的花步來。他把馬勒著,倒退到那幾個人身邊,然后像馬戲班里表演的那樣轉一個身。突然他看見同隊的伙伴回來了,便用力把馬肚子一夾,馬兒向前一躍而出,歸隊去了。

那一群人散開了。嚇得說不出話來的帕沙沖向瑪爾法。

在回家的路上,老太婆一直嘟噥著:“千刀萬剮的劊子手!人們因為沙皇賦予他們自由權利而高興起來,這些該下地獄的劊子手就受不了啦!他們一定要把什么事都弄擰,把每句話的意思都弄反才行?!?/p>

她對那些騎兵發怒,她對全世界發怒,在那個時刻,并且連帶地對她的兒子也發著怒。當她懊惱起來時,她似乎覺得所有近來的那些亂子全是“庫普林卡那群毛手毛腳的笨蛋們”弄出來的。

“他們想怎么樣呢?這群笨蛋們!他們糊里糊涂,只要能夠呼風喚雨就高興了!這群不知好歹的東西,就像那個話匣子,帕沙,再學學他的樣子讓我看看,親愛的。哎呀!真是笑死我了!你學得真是一模一樣。嗡嗡,嗡嗡,嗡嗡——簡直像只大土蜂!”

一回到家她就罵她兒子。她這一大把年紀了,還要挨那些白癡在背上打一棍嗎?

“真是的,媽!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難道我是那隊哥薩克騎兵的隊長或是警察局長?”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在他的窗口看到了那些逃命的游行者。他曉得他們是些什么人,便注意地觀察,看看尤拉是不是在里面。但那里面好像沒有一個他的熟人,他只覺得似乎瞥見了那個姓杜多羅夫的孩子——不過他已記不起他的名字。那不知死活的小伙子,最近才從肩膀上取出一顆子彈頭,現在又到那些他不該去的地方到處胡搞去了。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是那年秋天從彼得堡搬過來的。在莫斯科他沒有房子,又不愿住旅館,因此就寄居在一門遠房親戚斯文季茨基的家里。他們讓他住在三樓一個兩面朝街的房間中。斯文季茨基夫婦沒有小孩,這座三層樓房是他們已故的雙親在好多年前跟多爾戈魯基親王租來的,房子委實太大了,他們用不了那么多地方。這是多爾戈魯基家族的產業——一排多種式樣的排列不整齊的房子,包含三個院落、一個花園,周圍是三條狹窄的小巷,仍然沿用古老的名稱,總稱作面粉城,尼古拉借住的這座房子是面粉城的一部分。

雖然有四面窗子,但那書房依然陰暗。房里堆滿了書籍、紙張、地毯和印刷品。房子的一角有一個半圓的陽臺,因為是冬天,通往陽臺的雙扇玻璃門已經緊緊地關上了。

從那陽臺的門和兩面窗子望出去是一條小巷,巷子里的雪橇軌跡、兩旁不規則排列的房子和柵欄一直延伸很遠。

紫色的影子從園里爬進房間。那白霜覆蓋的樹,枝椏間好像蠟燭熄滅之后的濃煙,探進頭來,仿佛想把它們的重擔放在書房的地板上一般。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站著向遠方眺望。他回憶起去年在彼得堡的冬天——他想起了加邦(一個教士,人們把他當作革命領袖,其實是個煽動家)、高爾基,想起了那次拜訪首相威特,還有那些現代派的時髦作家們。他從那個瘋狂的地方,逃到這古都的寂靜里來,是打算撰寫他心中的著作。但他從油鍋里跳出,卻又跳到火焰里去了。一天接一天的演講——女子的大學特別班、宗教哲學會、紅十字會,還有罷工基金會——簡直剝奪了他全部的時間。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到瑞士去,到那兒林野中一個僻靜的村鎮去,到那湖上、山間、天空以及那永遠應和著回音的空氣中的平和里去。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離開窗口,他想出外去看個朋友,或者到街上走走。但他想起那托爾斯泰主義者維沃洛奇諾夫有點什么事情要來找他。他在房里踱著方步,于是他想到他的外甥了。

當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從他在伏爾加河上的隱居之所搬到彼得堡去的時候,他把尤拉留在了莫斯科。他在莫斯科有許多親戚——韋杰尼亞平家、奧斯特羅梅思連斯基家、謝利亞溫家、米哈耶利斯家、斯文季茨基家,還有格羅梅科家。最初尤拉馬馬虎虎地住在那老話匣子懶鬼奧斯特羅梅思連斯基家,族人們管他叫費吉卡。費吉卡和養女摩蒂亞姘居,因此自認是個反抗傳統、追求進步思想的斗士。但他辜負了親戚的請托,甚至挪用了尤拉的費用,花在自己身上。于是尤拉只好遷移到當教授的格羅梅科家里去,此后就一直寄居在他家。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認為格羅梅科家環境和氣氛很是合適。格羅梅科的女兒冬妮亞年紀和尤拉差不多,還有米沙·戈爾東也和他們住在一起,他同時也是尤拉的朋友和同學。

“他們倒是挺有趣的一個三人聯盟。”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想。他們三人整日把自己沉浸在《愛的意義》和《克萊采奏鳴曲》之中,而且三人都熱心于宣揚品德。青年人經過一段狂熱的清修是對的,但他們做得太過火,他們已經過分了。

他們真是幼稚而古怪!不知為了什么理由,他們把經常擾亂他們肉欲范圍內的東西一律稱為“庸俗”,而且不斷地使用這個字眼,往往又用得很不恰當。這字眼用得太不高明!他們拿“庸俗”指本能,指猥褻,指對女性的玩弄,甚至用來概括整個物質世界。每當他們提及那個字眼時,臉色不是變青就是發紅。

“如果我一直在莫斯科,”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想道,“我就不會讓他們變成這個樣子。質樸是必要的,但必須有個限度……”“哎呀,尼爾·費奧克蒂斯托維奇,你來啦!請進吧!”他叫道,一面去迎接他的客人。


一個胖子,身穿灰色的托爾斯泰主義者襯衫,以及一條膝蓋上下漲得像口袋似的褲子,扎著極寬的皮腰帶,腳著氈靴,走進房里來。他的樣子活像一個腦袋在云端飄著的善人的靈魂。系著一條闊黑緞帶的夾鼻眼鏡,在他的鼻梁上憤怒地顫動著。他在客廳中便已經開始脫衣服,但還沒有拉下圍巾,所以它就掛在他背后,拖到地板上,與此同時他還拿著他的軟呢圓帽。這些累贅使他無法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握手,甚至連“您好”也說不出來。

“嗯……嗯?!彼恢Т氲睾咧?,一面在房中張望著。

“隨便放下好了?!蹦峁爬つ峁爬S奇說。這樣,維沃洛奇諾夫的言語和自制能力才恢復了過來。

維沃洛奇諾夫自命是托爾斯泰的門徒之一,但他們這些人已經把那個從來不知什么叫平靜的天才的思想弄得了無生氣,恬于享受長久而無掛礙的休息,并且無可挽救地日漸流于淺薄。他來是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到一個集會去演講。集會是為了救助那些被放逐的政治犯而召集的,將在一所學校內舉行?!拔乙呀浀侥菍W校去演講過了?!?/p>

“也是為了救助我們的放逐者嗎?”

“是啊?!?/p>

“你必須再講一遍?!?/p>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稍稍推讓之后,答應了下來。

事情已經談妥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不想留客。照說,尼爾·費奧克蒂斯托維奇可以馬上告辭了,但他顯然覺得那樣太不像話,因此在告別之前,他想尋出幾句生動而自然的話來說說,結果他們的對話竟尷尬地拖了下去。

“哦,結果你就變成了頹廢派了?你甚至接受了神秘主義?”

“你這話什么意思?”

“那真是浪費,你知道的。你還記得那個縣議會嗎?”

“當然記得。我們不是曾經一起討論過它?”

“我們還為鄉村學校和師范學院作過戰,為它們做了不少事呢!”

“是的。那是一次精彩的戰役?!?/p>

“然后你對公共衛生和社會福利發生興趣了,還記得嗎?”

“是的,有一段時期。”

“嗯,現在你所關注的卻變成這套附庸風雅的東西了——放蕩的牧羊神、黃色的睡蓮、雅典的少年和《讓我們發光吧》。我真是想不到,像你這樣一個睿智的人,具有這么高度的幽默感以及對人深刻的認識……啊,來吧……難道我已經冒犯你最神圣的領域了嗎?”

“干嗎老談這些?我們是為什么爭辯起來的?你根本不明白我的觀念?!?/p>

“俄羅斯所需要的是學校和醫院,而不是放蕩的牧羊神和黃色的睡蓮!”

“我也不否認這些?!?/p>

“農民們衣不蔽體,在饑餓中掙扎……”

他們的談話就如此這般地拖下去。明明知道這毫無用處,可是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仍然努力地解釋給他聽,為什么他對象征主義的某些作家有點向往。然后,又轉入托爾斯泰主義的理論,他說:

“在某種程度之內,我是贊同你們的。但托爾斯泰說,一個人愈是對美虔誠,他就離善愈遠……”

“而你卻認為恰恰相反——這世界要由美來挽救,是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羅贊諾夫、夢幻般的戲劇,諸如此類的一套?”

“不急不急,讓我把我所想的告訴你吧。我認為潛伏在人性中的獸性如果可以用威脅來壓制的話——不管用什么威脅,用監牢也罷,用死后的報應也罷——那么,人性的最高標志,就是馬戲團里揮鞭子的馴獸師,而不是那個以自己做犧牲的先知了,道理就在這兒,你明白嗎?——多少世紀以來,使人類凌駕禽獸之上的,并不是鞭子,而是一種內在的音樂:一種沒有武裝的真理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和人們對那些堅持真理的榜樣強而有力的向往。大家都知道,一般人一向都以為《福音書》中最重要的是那些倫理箴言和誡命。但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一點是基督說話總是取譬于生活:他總是以日常生活來解釋真理。這里所透露的觀念,乃是生命能與世俗相契合,才能不朽,生命的整體是象征的,因為它是有意義的?!?/p>

“你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你應該把它寫成一本書才對?!?/p>

維沃洛奇諾夫走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感到極度的惱怒。他對自己生著氣,因為他竟把自己最親切的思想泄漏給這個笨蛋,而又絲毫不能感動他。之后,他的懊惱轉移了目標——這也是常有的情形,他想起另外一件事來了。

他并不寫日記,但一年之中總會有一兩次,他在一本厚厚的筆記簿上寫下那些使他印象特別深刻的觀念。此刻他又把筆記簿拿出來,開始在下面寫下一些清楚的大字。下面就是他所寫下的:


那個姓施萊辛格的莫名其妙的女人把我煩惱了一整天。她一早就來,一直逗留到午飯時刻。她不斷地朗誦著,整整兩個鐘頭之久。內容是由某象征主義詩人為某作曲家的關于宇宙的交響樂所寫的詩,論述的東西從行星的神到四元素的聲音,不一而足。我不耐煩地聽著,最后實在受不了了,才央求她停下來。

然后,突然之間我一切都明白了。我明白了這東西這樣要命,是因為不可忍受的虛假,甚至在《浮士德》里也有類似的虛假。這整個的一切根本就是造作,誰也沒有對它真正發生過興趣?,F代人并不需要它。當現代人被宇宙的奧秘弄得昏頭漲腦時,他們便向物理學求援,他們從不會求助于古希臘詩人赫西奧德的闡釋宗教、宇宙的六言詩集。

問題并不僅僅因為那些藝術的形式已經過時,更是因為大地與空氣的精靈再度攪混了科學已經闡明的東西,實際上這一型的藝術已經完全和現代藝術的精神、要素以及原動力脫節了。

這類玄學,在遠古的世界是很自然的——那時的世界開發得那么少,大自然還沒有被人所征服。大型哺乳動物仍然在大地上行走,人類對龍和恐龍的記憶猶新。大自然對人類的威脅十分地明顯,它扼住人類的咽喉,非常兇猛而結實,以致人們相信,世界可能真的是充滿各種神。那是人類編年史的最初幾頁,那只是個開始。

以后由于人口的過度繁殖,到羅馬時代時,這個遠古世界便結束了。

羅馬是個外來的神和被征服者的跳蚤市場,是個把天地分作兩層的交易所,是個難分難解的齷齪的垃圾堆。那里有達吉人、赫魯人、大月氏人、薩爾馬特人、極北人、沒有輻條的粗輪子、深陷在脂肪里的眼睛、雞奸、雙層下巴、不識字的皇帝、用有學問的奴隸的肉來喂養的魚。那里有著這個世界從未有過的稠密人口,全部擠進圓形競技場的通道里,全都是可憐蟲。

然后,他來了,他走進俗氣的黃金和大理石堆中,輕輕地,但罩在一團靈光里,他是那么地平易,故意顯示出自己的鄉土氣。他是加利利人,而這時,神和民族都消失了,人誕生了——這人是個木匠,是個農夫,是個在黃昏中看守羊群的牧人,這人絲毫沒有一點驕傲的聲息,而在全世界母親們的搖籃曲中,在全世界的畫廊里,這人被感激地紀念著。


彼得羅夫大街看來像是彼得堡在莫斯科的一個角落:街道兩邊是對稱的樓宇,屋子的進口有著優雅的雕刻,書店、圖書館、制圖店、高等的煙草店和精致的餐館一應俱全,門前的支柱上都有兩盞毛玻璃燈罩的巨型瓦斯燈。

冬天,這條街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那兒的居民是經濟來源穩定、自重而富裕的自由職業者。

維克多·伊波利托維奇·科馬羅夫斯基在這條街上租了一個在四樓的寓所,這個寓所極為富麗,由一道橡木欄桿的闊扶梯通往四樓。他的管家,他隱居地點的女主人——愛瑪·埃內斯多芙娜——說得好聽一點,替他管理一切,只不管他的私生活;她不聲不響地把房子整理得井井有條。而他呢,用一種上等紳士所應有的體恤來回報她,同時他絕不允許客人來訪,因為不管那是男客或女客,有客人來就會擾亂了她那寧靜的老處女世界。他們的家由一種修道院式的沉寂統治著,窗簾是經常拉下的,每件東西都一塵不染,就如同在外科手術室里一般。

每當星期日上午,科馬羅夫斯基會帶了他的狗,到彼得羅夫大街和庫斯涅茨基大街去溜達。在一個街口,他們會碰上既是戲子又是賭徒的康斯坦丁·伊拉里奧諾維奇·薩塔尼基。

他們一同在庫斯涅茨基大街散步,互相交流下流的故事,有時輕蔑地哼著鼻子,有時用深沉而響亮的聲音無恥地大笑,他們的笑聲彌漫在空中,并不比狗吠更有意義。


天氣真是不對勁。水點滴滴答答地打在水管和屋檐的金屬物上,屋頂向屋頂輕輕地打著訊號,如同是在春天。雪融了。

拉拉在一陣眩惑中走回家,到家之后,她才了解自己是遭遇到什么了。

大家都睡了。她恢復了剛才那種迷蒙的狀態,并且在這種空洞的心情下,坐在母親的梳妝臺前。她仍然穿著那件從成衣店借來當晚禮服的鑲邊衣服,淺得接近蒼白的紫色,就像化裝道具;仍然披著長長的面紗。她坐著,面對鏡子里自己的影子,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見。然后,她雙臂交抱,放在梳妝臺上,再把臉孔埋在手臂當中。

要是母親知道了,一定會殺了她。一定會殺了她然后自殺。

事情是怎么發生的呢?事情怎么可能發生呢?現在一切都太遲了,她早就應該想到這種事。

現在,她已經是一個——怎么說呢——一個失足的女人了。她是一個那種法國小說所描寫的女人了,而明天,當她又回到學校去的時候,她又將和那些別的女孩子并排而坐,相形之下,她們不過是些小孩罷了。啊,天哪,天哪,這事是怎么發生的呢?

總會有一天,許多許多年以后,到情況許可之時,拉拉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奧莉亞·杰明娜,奧莉亞一定會緊緊地抱著她,痛哭失聲。

窗外,水點繼續滴個不停,融雪在喃喃地念著它的符咒。在下面的街上,有人在敲一個鄰舍的門。拉拉沒有抬起頭來。她的肩頭哆嗦著。她在哭。


“噢,愛瑪·埃內斯多芙娜,那并沒有什么了不得。我簡直煩都煩死了。”他不斷地開關著抽屜,把東西翻出來,地毯和沙發上都撒滿了領子和袖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尋找什么。

他非常迫切地需要她,但是在這個星期日他沒有辦法見到她。他急得在房中亂轉,就像籠中的一頭困獸。

人世間沒有一樣東西能夠比得上她的靈性美。她的纖纖素手,像一個升華的觀念那么令人失魂落魄。她那投在旅館房間墻上的影子,就像她純潔無邪的靈魂。她那套裙緊裹著的胸脯,緊繃繃的,就像麻布繃緊在繡花框上。

跟著下面柏油路上不慌不忙的嘚嘚馬蹄節拍,他用指頭敲著窗上的玻璃。“拉拉?!彼]著眼睛耳語。他看見——她的頭靠在他的臂上,閉著眼睛,熟睡著,根本意識不到他故意好幾個鐘頭沒有合眼地看著她。她的頭發蓬松著,那種美像煙似的刺痛他的眼睛,嚙咬著他的心。

星期天的散步并不成功,他帶著杰克走了幾步,停了下來,想起庫斯涅茨基大街,想起薩塔尼基,想起他在街上所遇到的熟人——不行,他實在受不了了,只好轉過身往回走。那只狗驚訝起來,不贊成似的仰頭看看,不情不愿地跟在他后面。

“這是怎么回事?”科馬羅夫斯基想著,“我碰到鬼啦?”可能是他的良心,或是一種憐惜的感情,或是悔恨,或是他在為她擔憂?不會的,他知道她在家里,平安無事,那么,為什么他硬是沒有辦法不想她呢?

他走回家去,走上扶梯,走過了二樓的樓梯口。那里有一扇窗的角上裝飾著彩色華美紋章,不同顏色的光影投在他的腳上。往三樓上到一半時,他停了下來。

他絕不能向這疲倦的、煩惱的、焦灼的心情投降。畢竟他已經不是中學生了。如果這個女孩子不僅僅是一件玩物,如果這個已故朋友的未成年女兒使他著迷,他必須考慮到會有怎樣的后果。他一定要恢復理智。他必須對自己和自己的習慣忠實。否則一切都將化為煙塵。

科馬羅夫斯基用力抓緊那橡木扶手,一直捏到他的手發疼。他閉上眼睛待了一會兒,然后堅決地回轉身走下樓梯。在樓梯口,在那些不同色彩的光影下,他的狗正在等他。它抬起頭,好像一個垂垂老矣、頸皮下垂、口水流淌的矮子,崇拜地仰望他。

這只狗恨那女孩,它曾扯破過她的襪子,向她張牙舞爪地咆哮過。它妒忌她,好像怕她會把一些人情味傳染給它的主人。

“嗯,我懂我懂!你要一切都像從前一樣——薩塔尼基、卑鄙的詭計、下流的笑活,是不是?好,看吧,這樣好了吧?好了吧?好了吧?”他用手杖猛擊他的狗,并且用腳踢它。杰克尖聲嗥叫、咆哮著,蹣跚地爬上樓梯,搖動尾巴,用前爪撓著門,向愛瑪·埃內斯多芙娜訴苦。


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地過去了。

這是一種多么無法逃避的魔力啊!如果科馬羅夫斯基闖入拉拉的生命,只使拉拉覺得充滿了厭惡的話,她就可以反抗而且掙脫的。但是事情并不那么單純。

女孩感到得意的是一個頭發開始灰白的漂亮男人,一個在集會上被人鼓掌、在報上受人評論的男人,居然在她的身上花錢花時間,居然帶她去音樂會和劇院,居然告訴她他崇拜她,而且要“栽培她”。

她畢竟依然是個穿棕色制服的女學生罷了,愛開玩笑,喜歡惡作劇??岂R羅夫斯基背著馬車夫在馬車上和她做愛,或者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歌劇院的包廂里和她親熱,那種大膽作風使她迷惑,而且挑逗得她心靈深處沉睡的小妖精抬起頭,想模仿他的狂熱大膽。

但這一陣淘氣的、女孩子氣的迷戀很快就成為過去了。一種因自責產生的抑郁和恐怖開始籠罩了她。她整天都懨懨欲睡——因為她晚上沒有睡夠,因為她哭得太多,因為她經常頭痛,因為她功課太忙,還有,她的體力消耗殆盡了。


他是她生命中的克星,她恨他。每天,她都在這種思想里打轉。

她已經從此成為他的奴隸了。他是如何逼她就范的呢?他是如何逼她順從的呢?為什么她要忍受?為什么她竟以她顫抖的、赤裸的羞恥來滿足他的欲望,甚至討他的歡喜呢?是因為他的年紀嗎?是因為她母親在錢財上對他的依賴嗎?是他善于恐嚇她嗎?是因為這些嗎,拉拉?不,不,不是不是!這全是胡說八道。

實在說,是她掌握著他。難道她看不出,他是多么需要她嗎?她什么也不必怕,她的良心清白。可恥的應該是他,他才應該害怕她把他揭穿。但她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做。因為她不是那種心腸夠狠的人——夠狠正是科馬羅夫斯基對待屬下或弱者的最大本錢。

這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區別。也正是這個區別,使得整個的生活那么地恐怖。它會像雷霆震怒似的把你毀滅嗎?不會的,它就像是眼角的斜視,或耳語的中傷。它完全是欺詐、曖昧。每一根線索都像蜘蛛網那么容易中斷,可是如果你想從那網中脫身,你只有被糾纏得更緊。

卑鄙而怯懦的人反而統治了善良者。


如果她是一個已婚的婦人,她自問道,那會有什么不同?她流于詭辯之路了,但她仍然不時被一種絕望的焦慮所煎熬著。

他怎么可以匍匐在她的腳下苦苦哀求而不感到羞恥呢?“我們再不能這樣鬼混下去了。這樣我是多么對不起你??!你將來一定要受累到不能自拔。我們必須告訴你的母親,我會娶你?!彼髦鴾I,堅持著,好像她在爭辯并拒絕一般。但這些只不過是空口白說罷了,拉拉甚至懶得去聽他這套悲劇式的空洞的誓言。

而他卻繼續帶著披了面紗的她,到那家可怕的飯店的小房間去吃晚餐。當她進去的時候,那兒的侍者和客人們簡直要用他們的視線來剝光她。而她只能自問:“難道相愛就得被羞辱嗎?”

她曾經做過一個夢:她被埋在土里,她的身體只有左肩和右腳露在泥土外面。一叢草從她的左乳長出,人們在墳邊唱著《媚眼與酥胸》和《瑪莎切莫去河邊》。


拉拉并不是教徒,她不相信宗教儀式。但有時,為了能忍受生活,她需要一些內在音樂的伴奏??墒撬譀]有辦法時常替自己創作這樣的音樂。這種音樂是上帝描寫生命的話語,當她要哭著來傾聽時,她必須前往教堂。

十二月初的一天,她到教堂去禱告,她的心情沉重極了,她覺得腳下的大地隨時都會裂開,頭上教堂拱起的屋頂也會隨時塌下來。而對她來說,那也算是活該!并且可以一了百了。她只覺得和奧莉亞·杰明娜那話匣子一起到教堂去,有一點后悔。

“這就是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奧莉亞向她耳語。

“噓——不要吵我。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嗎?”

“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索科洛夫。那個唱詩的,他是我家隔兩房的表親。”

“哦!那贊美詩歌手,季韋爾辛家的親戚?噓噓——不要講話,不要煩我,拜托拜托。”

她們進教堂時,禮拜儀式剛開始。人們正在唱贊美詩:“頌贊我主,我之靈魂;我之所有,頌主圣名。”

教堂有一半是空的,歌聲在教堂內回響著。只有前面密密地立著一群禱告的人。教堂的建筑是新的,窗上的彩畫玻璃,并不能為外面積雪的街道和路上的車馬行人增加什么色彩。靠近窗口的地方,一個教堂管理員也不管宗教儀式正在進行,高聲責罵一個耳聾的半癡半呆的老乞婆,他的聲音平淡而枯燥,一如那扇窗子和街道。

拉拉緊握著銅幣,盡量不打擾那群做禮拜的人,她從他們當中走過,到前面替自己和奧莉亞獻了蠟燭,再回到她的座位上。在這段時間中,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已經哇啦哇啦地唱完了九段經文,他唱得那么快,似乎在說反正他不唱大家也都知道那些內容。

“虛心的人有福了……哀慟的人有福了……渴望并追求真理的人有福了……”

拉拉驚得打了個冷戰,然后木然地直立著。這是為她說的啊。基督是在說,被踐踏的人也快樂了,因為他們可以向人訴苦。他們擁有一切。這就是基督所想的。這就是基督的裁判。


那時正逢莫斯科的普雷斯尼亞工業區發生暴動,吉沙爾一家的住處正好在叛亂的中心。一道防線設立在離他們家沒有幾歩遠的特維爾街上。人們從院子里把一桶一桶的水提出來澆在那些石頭和廢鐵上,好讓它們凍結在一塊,成為街壘。

隔壁的廣場被工人義勇軍用來作為集合的地點,也就是一個介于紅十字會救護站和臨時食堂之間的地點。

拉拉認得兩個參加義勇軍的男孩。一個是尼卡·杜多羅夫,是她的同學娜佳的朋友。他驕傲、率直而沉默寡言。他和拉拉很相像,并不能引起她的興趣。

另一個男孩就是帕沙·安季波夫,一個中學學生,和奧莉亞·杰明娜的外祖母季韋爾辛娜住在一起。拉拉注意到,當她在季韋爾辛家碰到這個男孩時,他有著很強烈的反應。他是那么孩子氣的單純,他毫不掩飾自己見到她時的欣喜,正如她是一幅夏季風景里的樺樹、草坪或者云朵,他能自由地表達出他對她的熱情而絲毫不怕被人恥笑。

一旦明白她對他的影響力之后,她就開始不自覺地運用這種力量。不過,一直到好幾年之后,他們的關系已經發展到更深之時,她才珍惜地接納了他那平和易與的性格。但到那時,帕沙已經知道自己徹頭徹尾地愛上她了,而且至死不渝。

這兩個男孩正在玩著最可怕的成人游戲——戰爭,參加這一場戰爭,可能得到輕則流放重到絞刑的懲罰。但從他們的羊毛帽子扎在后面的樣子看來,他們仍然是孩子,他們還有父親和母親在照料他們。拉拉想起他們的時候,像大人想及小孩子。他們這種危險的娛樂有著一種無邪的美,甚至感染了他們身邊的事物——在這個降著濃霜的夜晚,那些霜似乎是黑色而不是白色的;廣場中庭院的影子變成了藍黑色;甚至路對面那些男孩藏身的房子,還有,從那房子傳過來的連續的槍聲,都帶有一種天真浪漫的韻味。

“他們在開槍?!崩氲?。她這么想時,想到的不僅是尼卡和帕沙,而是整個戰斗中的城市。

“他們是善良的、正經的男孩,”她想,“正因為他們是善良的,所以他們在開槍?!?/p>


當她們獲悉那道戰線可能受炮彈轟擊,危及她們的房子,打算去莫斯科其他區域的朋友家里借住時,卻已經太遲了。她們身處的街區已被圍困,只能在附近避避難,無法越出包圍。于是她們想起蒙地內格羅旅店來了。

后來她們發現,原來想起到旅店避難的不僅她們一家。旅店已經客滿了。因為像她們這種處境的人家為數不少。旅店主人看在舊日情面上,答應讓她們住在洗衣間里。

因為不想攜帶行李,以免引起別人注意,她們把最重要的東西包成三個包袱,然后逐日搬運一點。

由于裁縫店的雇員所得的待遇差不多和家人相同,雖然外面在鬧罷工,她們照常來上班。但是在一個沉悶而寒冷的下午,門鈴響了。有人來責備她們違反罷工,并且爭論了好一會兒。那人要見店主。費季索娃作為代表去見他,希望能夠將事情平息下去。沒有多久她把女縫紉工召集到會客室去,并且把那訪客介紹給她們。他和她們一一握手,動作雖然笨拙,人卻十分熱情。然后,顯然他已經和費季索娃達成了協議,他便走了。女縫紉工們回到工作室,開始披上頭巾,穿上她們襤褸的大衣。

“怎么啦?”吉沙爾夫人慌忙跑來問道。

“他們要我們回家,太太,我們罷工了?!?/p>

“但是……我有什么地方對不住你們呢?”吉沙爾夫人的眼淚奪眶而出。

“不要難過,阿瑪利婭·卡爾洛芙娜,我們并不是在對付你。這不是你個人和我們之間的問題。大家都得這么做,每個人都要罷工,不,全世界都要罷工。你總不能不顧別人只管自己拼命干啊,是不是?”

她們全走了,甚至連奧莉亞·杰明娜和費季索娃也走了。在離開之前,兩人低聲對吉沙爾夫人說她們之所以同意參加罷工,完全是為了老板和店子好。但是阿瑪利婭·卡爾洛芙娜已經到了無法安慰的地步。

“多么忘恩負義??!我真是錯看她們了!我對這群臭婆娘多么好??!好吧,就算她只是個小孩吧,不懂事,但那可惡的老巫婆又怎么說呢?”

“她們怎能為了你的緣故而例外呢,媽媽!”拉拉撫慰地說,“難道你不明白嗎?誰對你都沒有任何惡意。相反地,這是一件好事呀。所有目前這些事件,都是為的社會能更人道,保護弱小,為婦人和小孩謀福利的。真是這樣的嘛,媽,不要這么狐疑地搖頭。你將來就會明白,那時你和我都會受惠呢?!?/p>

但她的母親無法了解?!澳憧偸沁@個樣子,”她抽噎著說,“每當我想不開時,你就說些道理叫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別人對我不起,你還說是為我好。唉,真是的,我一定會發瘋的。”

羅佳在學校寄宿。拉拉和她母親兩人在那人去樓空的房子里漫無目的地轉著。黑暗的街道從窗外空虛地瞪著房子,房子也由窗口空虛地瞪著街道。

“我們到旅店去吧,媽媽,不然天就快黑了?!崩肭笏白甙?,媽媽。不要心灰意冷,我們動身吧!”

“菲拉特,菲拉特,”她們把那看門人叫來,“送我們去蒙地內格羅旅店好嗎?”

“好的,太太。”

“把包袱送去。好好地看著房子,菲拉特,一直到亂子過去。還有,請你千萬不要忘記替基里爾·莫杰斯托維奇喂雀粟,并且要替它換水。所有的一切都要鎖起來。嗯,大概沒有別的了。還有,你要和我們保持聯絡?!?/p>

“是的,太太?!?/p>

“謝謝你,菲拉特,愿主看顧你。好吧,讓我們坐一下,然后我們就得動身了?!?/p>

她們走出門,像是久病后初到戶外一樣,一時適應不了新鮮的空氣。在清澄、嚴寒、干凈的空氣中,輕輕響著如同車床旋轉時發出的各種噪音般的回聲。遠處,槍聲和炮聲像要把一切都炸裂似的轟轟發響。菲拉特竭力想告訴她們那些射擊的危險,但拉拉和阿瑪利婭·卡爾洛芙娜卻堅持那些不過是空槍罷了。

“別傻了,菲拉特,你自己想想好了。一個射擊的人也沒看見,那些不是空槍是什么呢?你想誰在射擊?圣靈或是別的什么?那些當然是空槍。”

在一個十字路口,一隊哥薩克巡邏兵要她們停下來檢查,他們的手放肆地把她們從頭摸到腳。他們那沒有帽檐、帶子兜住下巴的軍帽神氣地歪在一邊,使他們看起來好像獨眼龍一樣。

“好極了。”拉拉邊走邊想。在這個地區被封鎖的時間之內,她不會見到科馬羅夫斯基。因為她母親的緣故,她要跟他一刀兩斷是不可能的。她總不能說:“媽媽,不要再和這人來往了。”如果她這樣一說,便什么都得抖出來了。說了又怎樣呢?她為什么害怕這事呢?啊,上帝!她不怕任何犧牲,不怕任何任何犧牲,假如能夠了結這事的話。上帝啊上帝!每當想起那一幕,她簡直可以在憎惡中昏厥。她剛剛回憶起什么了?那幅可怕的圖畫叫什么名字?那幅畫里有一個肥胖的羅馬人。它是掛在第一個小房間里的,一切都從那個小房間開始?!杜嘶蚧ㄆ俊贰獙α?,就是這個。當然,那是一幅名畫。女人或花瓶。當她第一次看見它時,她還不是一個女人,她還不能和畫里的女人相比。那是后來的事。那時桌子上還擺滿了豐盛的菜肴。

“你那么快想跑到哪里去呢?我趕不上你!”吉沙爾夫人喘著氣說。拉拉輕快地走著,一種無可名狀的力量在催趕她,在一種驕傲的、活潑的力量驅使下,她走得好像在云端邁步一般。

“多美妙啊,”她想著,一面聽著那些槍炮聲,“那些被踐踏的人有福了,被欺騙的人有福了。開槍吧,上帝保佑你們,我們是一條心。”


格羅梅科兄弟在希弗采夫-洼地街和一條小胡同的拐角上有一所房子。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格羅梅科和尼古拉·亞歷山德羅維奇·格羅梅科都是化學教授,一個在彼得羅夫學院任教,另一個在莫斯科大學任教。尼古拉一直都沒有結婚。亞歷山大有一個妻子,名叫安娜·伊萬諾芙娜,娘家姓克呂格爾。她的父親是個鐵礦場主,在烏拉爾省鄰近尤里亞金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土地,那兒有幾個因為無利可圖而被放棄了的鐵礦。

格羅梅科家的房子是兩層樓。樓上是臥室、孩子們的學習室、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書房和研究室、安娜·伊萬諾芙娜的閨房,以及冬妮亞和尤拉的房間。樓下是會客用的。那里置有阿月渾子樹一般的淺綠色窗簾、發亮的鋼琴蓋子、水族箱、橄欖綠的沙發椅套和海草似的盆景,使那客廳看起來好像一處綠色的、睡意蒙朧的、擺蕩的海床。

格羅梅科這家人有教養、好客,愛好音樂而且很內行。他們時常舉行有鋼琴三重奏、小提琴奏鳴曲或弦樂四重奏表演的音樂晚會或宴會。

一九〇六年正月里,就曾經有過這樣一個音樂晚會。節目中有塔涅耶夫的學生,一個青年音樂家的小提琴奏鳴曲的首次演奏,和柴可夫斯基的鋼琴三重奏。

準備的工作早一天就已經開始了。大廳里的家具都被搬到一邊留出跳舞的地方。在大廳的一角,鋼琴調音師不斷地敲著一個和弦,然后又像拆開一串念珠似的彈著分解和弦。在廚房里,雞拔了毛,蔬菜洗干凈了,芥末和橄欖油也調勻,做成調味汁和冷盤的調味醬。

討厭的舒拉·施萊辛格一早就來了,因為她是安娜最體己的朋友。

她是一個高瘦的婦人,中人之姿,面貌帶點男性味道,尤其當她斜斜地戴著那頂灰色的俄國羔皮帽時,更會使人想起當今沙皇的面孔。她進了房子依然戴著那頂帽子,只稍稍把夾在帽邊上的面紗提高了一點。

在那些哀傷和焦慮的時光,這兩個摯友互相減輕對方的負擔。她們的方法是互相說些令對方不愉快的話,她們的對話變得越來越尖刻,最后,一場感情的風暴爆發了,接著馬上用眼淚及和解來結束。這種周期性的爭吵,對她們兩人都有鎮靜的作用,就像用水蛭放血對付高血壓的作用一樣。

舒拉·施萊辛格結過好幾次婚,可是她只要和一個丈夫離婚,立刻就把他給忘記了。她雖然有多次的婚姻經驗,但卻有一種老處女似的冷淡。

她是個神智論者,但也是東正教儀式的專家,當她興致升高時,甚至會按捺不住自己的沖動,提醒神職人員該說什么該唱什么。在那種時候她會用沙啞的聲音不住地小聲嘟囔著說一些“求主垂聽”、“從今日直到永遠”、“榮耀的天使”之類的話。

舒拉·施萊辛格還懂得數學、印度的密宗教義,也知道莫斯科音樂學院最有名的教師們的地址、誰和誰同居和天曉得的其他什么事情。因為這個緣由,生活中一有任何重要節目,她總是被邀請來擔任調停人或裁決人。

到了約定的時間,客人們陸續到達。包括阿杰萊達·菲利波芙娜、金茨一家、富夫科夫一家、巴蘇爾曼先生和太太、韋爾日斯基一家,和卡夫卡茲采夫上校。天正下著雪,只要前門一打開,就可以看到旋轉翻騰的空氣吹過,好像被閃動的雪纏成千萬個結似的。男客們穿著笨重的長統雪靴,從寒風中走進來,每個人都毫無例外地裝束得像一個鄉巴佬的模樣;但他們的太太恰恰相反,在酷寒里容光煥發,大衣敞開著,頭巾拖在后面,發上閃著白霜,看來如同一些老練的游戲愛情的女子,老辣而又精明?!八蔷右恋闹秲?。”當那新的鋼琴師到達的時候,人們這樣耳語著。

從大廳開著的側門看進飯廳,可以看見里面那張耀眼的餐桌,又白又長,像一條冬天的路。冰凍紅山梨汁的瓶子鮮艷奪目。銀托盤上的水晶酒、擺設如畫的野味和冷盤撩人幻想。漿得發硬的餐巾,折成金字塔形。籃子里散發著杏仁香味的藍紫色的瓜葉菊,似乎在有意刺激著人的食欲。

為了不想過分延遲享用美味佳肴的時光,大家趕快地先開始他們的精神筵宴。他們一排排地坐下來。樂師在鋼琴前坐下來的時候,他們又繼續交頭接耳了,“他是居伊的侄兒”。音樂會開始了。

那首奏鳴曲是出了名的枯燥、吃力而沉悶。演奏的結果證明了這個說法,而且這首作品還長得不得了。半場休息時,音樂批評家克林別科夫和亞歷山大·格羅梅科為那奏鳴曲爭論了一陣兒。克林別科夫貶斥它,格羅梅科為它辯護。四周的人在抽煙、談笑、搬動椅子,一直到鄰室那張潔白的桌布再度吸引了他們的視線。然后大家都提議音樂會立即繼續下去。

鋼琴師側著臉向聽眾看了一眼,然后向兩位合奏者示意開始演奏。那小提琴手和叫特什克維奇的大提琴手揮動他們的琴弓,音樂如泣如訴地升了起來。

尤拉、冬妮亞和米沙·戈爾東坐在第三排?,F在大半時間米沙·戈爾東都住在格羅梅科家里。

“葉戈羅芙娜在向您打手勢呢!”尤拉低聲向坐在他前座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耳語道。

葉戈羅芙娜是格羅梅科家的老傭人,她的頭發已經斑白。她站在進門處,焦急萬分地注視著尤拉,一面以同樣有力的動作向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點著頭,希望讓尤拉明白,她有十分緊急的事要告訴她的主人。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回過頭來,責備地瞪了她一眼,又聳了聳肩。然后她和他兩個人就像一對又聾又啞的人似的,隔著大廳用手語交談了起來。大家都在看他們。安娜·伊萬諾芙娜用目光掃著她丈夫。他站起來。他不能不想辦法了。紅著臉,他躡手躡腳地沿著墻邊走開。

“你怎么可以這個樣子呢?葉戈羅芙娜。真是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好吧,快說是怎么回事?!?/p>

葉戈羅芙娜附在他耳邊說了一陣兒。

“什么蒙地內格羅?”

“旅店?。 ?/p>

“嗯,旅店出了什么事?”

“他們要他立刻回那旅店去。他一個親戚在那兒快要死了?!?/p>

“他們在那兒快要死了嗎?我可以想象得到……不行,葉戈羅芙娜,等這節演奏完了,我可以跟他們說,現在可不行?!?/p>

“他們特地用馬車送一個旅店的侍者來報信。他們還在等著呢。有人要死了,你聽見了嗎?你明白不明白?是個夫人?!?/p>

“我告訴你現在不行就是不行。就好像幾分鐘會造成什么大大的不同似的?!彼周b手躡腳回到座位,皺著眉頭,用手擦著鼻頭。

第一樂章完畢,鼓掌聲還沒有停下來,他便走近那三位樂師,告訴特什克維奇他非回家一趟不可,因為那邊出了事,他們無法完成那三重奏了。然后亞歷山大轉身面對聽眾,舉起雙手請大家靜一靜: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恐怕這三重奏必須中斷了。我們的大提琴家剛剛接到一個壞消息。我們對他寄予萬分的同情。他必須離開我們了。在這樣一個時刻里,我們當然不能讓他自個兒回去。他也許需要一些幫助。我準備陪他回去。尤羅奇卡,乖孩子,快去叫謝苗把馬車趕過來,他早已把車子準備好了。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不和大家說再見——各位請留下來——我很快就回來?!?/p>

兩個男孩要和他一同去,他們要在這寒夜里坐車去兜風。


正常的生活,雖然在十二月以后已經恢復,但各處仍然可以聽到槍聲,而且時常有新的火災發生,看起來好像是暴動期間被破壞的房子還沒有燒完似的。

這兩個男孩從來不曾坐車到這么遠去兜風過。實際上,蒙地內格羅旅店只有一箭之遙——順著斯摩棱斯克大街,拐向諾溫斯基街,再走上薩多瓦亞街過一半路就到了。但嚴酷的寒氣和濃霧把空間分割成一節節不相連的片段,使人覺得世界上的空間是并不純一的。街頭火堆斷續的煙,腳步壓碎冰雪的聲音,和拉雪橇的馬的悲嘶,使他們產生了一種印象,覺得不知道自己已經旅行了多久,而且到了一處遙遠得令人害怕的地方。

在旅店的進口處前面,停著一輛狹長而神氣的雪橇,拉雪橇的馬用布罩著,馬腿也裹著布。趕雪橇的馬夫在雪橇上縮成一團,希望借此保暖,他垂下的頭埋在戴著手套的大手掌里。

旅店的會客室很暖和。在衣帽間的柜臺后面,守門人正在打盹,而通風機的軋軋聲、火爐低沉的吼聲、銅茶壺水沸的哨子聲在一邊為他催眠,只有他自己的鼾聲不時把他吵醒。

一個面孔像面團的濃妝女人站在左邊的穿衣鏡前面。在這種嚴寒的天氣中,她的皮上衣似乎太薄了一點。她正在那里等人下樓來,因為無聊,她背對著鏡子,把頭轉過兩邊肩頭去看自己的背影是不是也美觀。

那個快凍僵了的馬夫跑進來。他鼓囊囊的外衣使他看起來像是面包店招牌上的花卷面包,他身上所冒著的蒸汽更加強了這個形象。

“小姐,我還要等多久呢?”他向鏡子前面的女人問道,“我怎么搞得會和你這樣的人打交道呢,真是天曉得!我可不想讓我的馬在外面活活凍死?!?/p>

二十三號房的意外事件,只是替這旅店員工每日所遇到的煩惱事上增加一些麻煩而已。每一分鐘都有電鈴響,墻上玻璃格子里的一個號碼跳上來,那就表示某個房里的某個客人要發神經了,在他自己還不曉得想要什么前,就先對仆人發脾氣。

這時,醫生正給吉沙爾羅娃那老蠢蟲吃嘔吐劑,同時為她洗腸。女仆格拉莎忙著用拖把擦地板,又倒臟水桶,又換干凈水,簡直快把她累死了。不過這旅店的風暴早就開始了。早在這一陣的喧鬧之前,早在他們差遣捷廖什卡坐馬車去請醫生,并通知那倒楣的大提琴家之前,早在科馬羅夫斯基抵達,和許多人擠在門外走廊上之前,它就已經開始了。

麻煩是當天下午開始的。當侍者瑟索伊弓著腰、右手托著一個裝滿了東西的托盤從廚房趕著出來時,有一個人在從廚房通往樓梯口那段狹窄的通道上笨拙地轉了一個身,無意中撞了瑟索伊一下,那托盤跌落在地板上,湯潑翻了,三個湯碗和一個肉盤都打碎了。

瑟索伊堅持說是那洗碟子工人的過失,她應該負責并且賠償損失。但那時已經快十一點了,大半的職員就快下班,他們仍然吵個不休。

“你這個酒瘋子,渾身發抖,手腳都不穩。光想坐下來喝老酒,摟著酒瓶子就像是摟著老婆一樣,你說誰撞了你,弄翻了你的湯,打碎了你的碗碟。你說!是誰撞了你?你這混蛋,你這王八羔子,你這不要臉的畜生!”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馬特廖娜·斯捷潘諾芙娜,你說話要當心。”

“現在我問你,到底是誰把這里鬧得這么亂哄哄的?你以為那是一個大人物,值得為她打碎碗碟?她不過是個騷包,裝腔作勢的阻街婆罷了。哼,什么現世報的夫人,那么清白地隱居,那么有本事,弄到吃砒霜。我在蒙地內格羅干了這么多年,還沒見過這種爛貨和淫棍呢?!?/p>

米沙和尤拉在吉沙爾夫人房外的走廊上走來走去。事情太出乎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意料了。他以為那該是一個音樂家生活中一樁潔凈而莊嚴的悲劇。沒想到竟是這么的鄙賤可恥,而且當然對孩子不好。

所以兩個男孩就在走廊上等著。

“你們可以去看看你們的姑姑了,少爺們,”一個男仆走到他們跟前,再度用他那溫和的、不慌不忙的聲音說服他們,“你們進去好了,不要緊的。這位太太沒事了,你們不用怕。她差不多都已經好了。你們可不能站在這外面,今天下午這兒也出了事,有一些很貴重的瓷器被打碎了。你們看,我們在這里走來走去,端著餐具,這條走廊是太窄一點了。你們進去吧!”

兩個男孩依了他的話。

室內原來吊在桌子上面的煤油燈已經從架上解下來,放到那張有臭蟲味的木屏風后面去。那兒是個凹下去的寢室,本來有一幅滿布塵垢的布帷子遮著,把它和這房間其余的地方隔開,并擋住陌生人的視線。但此刻布帷搭在木屏風上,在混亂中沒有人記得把它拉下。那盞燈則放在一張凳子上,好像舞臺上的腳燈那樣照著這寢室。

吉沙爾夫人自殺用的是碘酒,而不是那洗碗婦人所說的砒霜。房間里有一種像尚未成熟的青核桃的軟莢被手掐黑后散發出來的,或如同收斂劑的刺鼻味道。

在屏風后面,女仆正在拖地板,跪在床上的是一個半裸的婦人,她全身都被水、淚和汗濕遍,頭發纏成一團,正捧著頭對著一個水桶大哭。

兩個男孩立刻都看向別處,因為朝她的方向看去,實在太尷尬而不雅。但就在那一瞥之中,尤拉已經足夠了解,當一個女人處于笨拙而緊張的境地,并在極度的激動中時,她就不再是那些雕刻品所代表的女性,反而像個渾身肌肉怒張、只穿短褲緊身衣、準備出場比賽的摔跤手了。

終于,屏風后面有人想起了有外人進來,把布帷放了下來。

“法杰伊·卡濟米羅維奇,親愛的,你的手呢?讓我拉拉你的手。”那女人一面哽咽、一面嘔吐,“啊,我的經歷多么可怕??!我實在太過疑心了……法杰伊·卡濟米羅維奇……我的猜疑心……幸好那些疑惑全是沒有道理的,只不過是我神經錯亂胡思亂想罷了……現在當然沒事啦??墒窍胂?,這一切會有怎樣的后果呢?……好了,我現在好了……我依然還活著……”

“鎮靜下來吧,阿瑪利婭·卡爾洛芙娜,我求求你……這是多么的難為情??!我不能不說,這實在太難為情了?!?/p>

“現在我們回家吧。”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暴躁地對兩個男孩說。他們兩個極其痛苦而尷尬地站在門口,由于不曉得望向哪里才對,他們只好向前望著前面陰暗的房間深處,那里的燈已經移開了。前面的墻上掛著些照片,書架上放滿了琴譜,書桌上堆著紙張和簿子,在蓋著花邊桌布的餐桌后面,一個女孩子在一張沙發上睡著了,她的雙手抓著沙發背,她的臉也貼在沙發背上。她一定是累極了,居然能夠在這么吵鬧和哄亂的環境之中入睡。

“我們現在就走?!眮啔v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又說一遍。他們根本就不應該來,而且再逗留下去簡直是不檢點了?!胺ń芤痢た琢_維奇一出來……我就向他告辭?!?/p>

從屏風后面出來的不是特什克維奇,而是一個矮胖的、魁偉的、充滿自信的男人。他把燈舉過頭頂,走到餐桌前把燈放回燈架上。燈光把那女孩子照醒了。她對他笑了一笑,斜眼瞟著他,同時伸著懶腰。

一看到那陌生男人,米沙幾乎跳起來,他馬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他扯著尤拉的袖子,想對他耳語。但尤拉不肯:“你不應該當著陌生人面前低聲耳語,人家會怎樣想呢?”

這時,在那女孩子和那男人之間,一幕無聲的情節出現了。他們兩人都沒有作聲,只是四目交投。但他們之間的默契有著魔術般的力量,就好像他是木偶戲的班主,而她是一個服從他任何手勢的木偶。

一個疲倦的笑容使她的眼角起了一道皺紋,同時松開了她的嘴唇;但是在回答那個人冷笑似的眼色時,她向他微微地擠弄了一下含有深意的媚眼。他們兩人都很高興,結果是如此圓滿——他們的秘密沒有被拆穿,同時吉沙爾夫人的自殺也沒有成功。

尤拉把這些全都看在眼里。在別人看不見他的暗處,他一直在注視著燈光所照的亮處。那個受到控制的女孩和她的主人之間的一幕,既有不可名狀的詭秘,也有恬不知恥的坦白。他覺得自己的心正被一種從來不曾經驗過的力量引起的矛盾感覺所撕裂。

這就是他、冬妮亞和米沙一直不斷地稱之為“庸俗”的東西了——這就是那個使他們那么驚恐而同時又那么吸引他們的力量。站在遠遠的安全的地方,用嘴巴說說控制是很容易的。而現在,這力量就是這么自然地出現在尤拉眼前了,但它似乎那么煩人、那么擾人、那么毫不憐惜地具有破壞性,并且還在抱怨和求助——他們童稚的哲學怎么啦?尤拉現在應該怎么辦呢?

“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他們走出街外時,米沙問他。尤拉還在沉思,沒有回答。

“他就是那個教你父親喝酒、害得他跳火車自殺的人。就是那列火車——你記得嗎?——我跟你講過的。”

尤拉想的是那個女孩和將來,而不是他的父親和過去。起初他甚至不明白米沙說的是什么。當時實在是太冷了,所以沒有辦法交談。

“你一定凍僵了,謝苗?!眮啔v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對著馬車夫說。他們驅車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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