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有一年冬天,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送給安娜·伊萬諾芙娜一個不曉得他在什么地方買的古董衣柜。這衣柜是用黑檀木造的,巨大無比,根本就沒有辦法從任何一道門搬進去;是拆開來搬回家的,隨之而起的問題就是要把它擺在哪里。它是個衣柜,不能放在客廳里;因為它委實太大,也放不進臥室中。最后,他們把主人臥室門前樓梯口的東西搬開,把它擺在那里。

門房馬克爾過來把它一塊一塊地重新裝起來。他工作的時候,把他那六歲大的女兒馬林娜也帶了來。有人給了她一根棒棒糖。她一面嗅著、舔著那根棒棒糖和她黏膩膩的手指頭,一面聚精會神地望著她的父親。

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安娜·伊萬諾芙娜眼看那衣柜快裝好了,只有柜頂還沒有裝上去,安娜決定要幫馬克爾的忙。她踏上柜底,不料腳沒踏牢,一滑便跌向柜壁。那幾塊柜壁只是用幾個木榫扣著的,還沒有釘牢。馬克爾用來捆柜壁的繩子的活結也松開了。安娜·伊萬諾芙娜仰面朝天,和柜壁板一同倒在地板上,跌得不輕。

馬克爾趕來扶她。“哎呀,太太,”他說,“你干嗎要爬上去呢,我親愛的太太?你沒有摔斷骨頭吧?你摸摸看。最要緊的是骨頭,那些軟的部位是不要緊的,軟的部位很快就沒事了。俗話說得好,軟的部位只是用來快活的?!獎e哭,你這傻瓜!”他責備著正在哭叫的馬林娜,“擦干你的鼻子,找你媽媽去。——哎,夫人,你為什么不放心讓我一個人來替你裝好這衣柜呢?當然,對你而言,我只是個門房,但你不知道,事實上我卻是個木匠呢。真的,夫人,我從前是干木匠的。你絕不會相信,不知道有多少種茶柜和酒柜——上漆的,桃心木的或是紅木的——是經過我的手造出來的。說起來你更不相信,多少個有錢人家的闊小姐跟我交往過,不過,后來她們又一個一個地不見了。全都是因為我喝酒,喝烈酒?!?/p>

馬克爾推了一張沙發過來,扶著安娜·伊萬諾芙娜坐上去。她一面呻吟著,一面撫摸著那些淤傷,整個人沉在那張沙發里。然后馬克爾再開始裝那衣柜。等他把柜頂裝好后,他說:“現在就差把柜門裝上去,這大柜簡直可以送去展覽?!?/p>

安娜·伊萬諾芙娜不喜歡那衣柜。它的形狀和大小都使她想起停尸臺或者棺材,使她充滿了迷信的恐懼。她開玩笑地稱這衣柜為阿斯科里德的墳墓。實際上她是想說奧列格親王的馬,那馬曾經導致它的主人的死亡。她看過許多書,但卻雜亂無章,而且她有一個傾向,喜歡把有關聯的事情混淆在一起。自從這次意外事件之后,安娜·伊萬諾芙娜的肺部開始衰弱起來了。


整個一九一一年的十一月,安娜·伊萬諾芙娜患肺炎躺在床上起不來。

尤拉、米沙·戈爾東和冬妮亞明年春天就要畢業了。尤拉念的是醫科,冬妮亞念法科,米沙進的是哲學系,他念語言學。

尤拉心中的一切仍然紊亂不堪,但顯然他已有了他自己的觀點、習慣和傾向。他異乎尋常地敏感,能見前人之所未見,具有可觀的創造性。

雖然他很受藝術和歷史的吸引,但在選擇職業時,卻毫不躊躇。他認為除非有人把內在的歡愉或憂郁算作一門職業,否則藝術便不應被視為一種職業。他對物理和自然科學有興趣,同時他相信一個人在實際生活之中應該做些有益于社會的事情,所以他選擇了醫學。

在他四年課程的第一年中,他有一個學期是在大學地下室的解剖室中度過的。去那里必須走下一道螺旋樓梯。那里經常有一群亂哄哄的學生,有人在骨頭堆中死命地讀著他們那些破舊的教科書,有人在他自己的角落里默然地解剖,其他的在胡鬧、說著笑話,或者追逐那些成群結隊在地下室石板地上奔竄的老鼠。在停尸室的幽暗不明中,那些保存良好、未曾腐爛、身份不明的青年自殺者和溺斃婦女的赤裸尸體,像磷質似的發著光。經過明礬溶液注射后,那些肢體圓潤了,給人一種青春復來的錯覺,那些尸體被割開、肢解,然后派定用場,但就算割成最小的片斷,人類的身體仍然保有它的美麗。因此,當一具美女的尸身被他們粗暴地摔在那張鍍鋅鐵板的解剖臺上時,尤拉固然在贊嘆,那種贊嘆甚至繼續到她的尸體已全部被分解,面對切下來的一條腿或一只手,他仍然贊嘆不已。地窖里充滿石碳酸和甲醛的氣味,那里的一切,從那些被攤開的尸體的不明命運,到生命之謎和死亡本身,都有不可捉摸的神秘——在這地下室中,死亡支配著一切,儼若這里就是它的家,它的總部。

這種神秘感覺的聲音,使一切其他的事物歸于沉寂,打擾著尤拉,影響著他的解剖工作。但他逐漸也就習慣了這些分心的念頭,而且克服了它們。

尤拉腦筋很好,而且善于寫作。甚至當他還是個中學生時,就曾夢想要寫一本關于生命的書,書中要像埋藏了炸藥似的包含著他所見所聞和他所向往的最醒目的東西。但他實在是太年輕了,沒有辦法寫出這樣一本書,于是他就吟詩作為替代。他像一個畫家一樣,不斷地在他心中的一張大畫布上打下草稿。

由于他那些尚未成熟的作品自有其活力與獨創性,他對它們也相當寬大。在他的心目中,活力和獨創性這兩項品質使藝術逼真,不然,他就認為藝術是沒有意義、沒有價值、沒有存在的必要的。

尤拉了解,在他自己性格的形成上,他的舅舅有著重大的影響。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這時住在洛桑。他在當地用俄文出版的著作及其譯本之中,發展出他舊日對歷史的觀念,他認為歷史是另外一個宇宙,是人在時間與記憶的幫助下,為應付死亡的挑戰而創造出來的。他這些著作是受了一套基督教義的新觀點所啟發,并且直接引申出的一個新的藝術概念。

這些思想對米沙·戈爾東的影響更深,是這些思想讓他決定進哲學系的。他去聽神學的課,甚至考慮日后轉到神學院去。

在舅父理論的影響下,尤拉有了進步,而且更自由了,但米沙卻受到了這些理論的桎梏。尤拉了解到他這位朋友的熱心,部分地是由于他的出身使然。尤拉是練達而謹慎的,他并不打算說服米沙放棄那些妄想。不過他時常希望米沙是個比較腳踏實地的現實主義者。


十一月下旬的一個晚上,尤拉很晚才從學校回家,他整天沒有吃過東西,人也疲憊不堪。他一到家就有人告訴他,當天下午,大家很是擔了一陣兒心。安娜·伊萬諾芙娜曾經不斷地痙攣。好幾個醫生都來看過她,他們曾經一度勸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去請神父,但后來他們又改變了主意。現在她已經覺得好些了,她已神志清醒,并且說尤拉一回來她就要見他。

尤拉立刻到她的房里去。

房里仍然留著不久以前造成的紛亂。一個護士不聲不響地移動著,并在晚間病歷表上寫著些什么。用過的蓋頭毛巾濕漉漉、皺成一團被到處亂丟。污水盆里的水是淺紅色的,里面有咳出來的血塊,和碎開了的針藥玻璃管,以及浮在水面上的漲開的藥棉。

安娜·伊萬諾芙娜躺在床上,渾身汗水淋漓,嘴唇干燥。自從上午以來,臉色就一直枯槁而憔悴。

“診斷會不會出差錯呢?”尤拉暗暗思忖,“她有肺葉炎的一切病征,這看起來像是她的大危機?!痹谒退蜻^招呼,并且說過了一些這種場合下時常要說的安慰而沒有意義的話之后,他便把護士遣出房外,拿起了安娜·伊萬諾芙娜的手腕,給她把脈,同時伸手到外套口袋里取出他的聽筒來。她搖了搖頭,表示這大可不必。于是他才了解,她要見他是為了別的原因。她說話已相當吃力。

“他們要給我舉行臨終涂油儀式了……死亡已經盤旋在我的頭上……它隨時都可以到來……如果你要去拔掉一顆牙齒,你也會害怕,因為可能很痛,你就要鼓起勇氣去面對它……但這不是一顆牙齒,它是所有的一切,你的一切,你的一生……讓別人給拔掉了,這是怎么回事呢?真是天曉得……同時我心里難受到極點……我覺得很恐怖?!?/p>

她沉默了,眼淚滾過她的面頰。尤拉什么也沒有說。過了一會兒,安娜·伊萬諾芙娜繼續說下去:

“你是很聰明的,你有才華……你與眾不同……你比他們懂得多……安慰我吧。”

“不過,我說什么才好呢?”尤拉答道。他坐立不安,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在房間里踱著步,然后又坐了下來?!拔铱矗炔徽f別的吧,明天你一定會好一點。很明顯,你已經度過危險期了——我拿性命來打賭都可以。至于死亡、復活的信仰……你要我以一個科學家的立場來談談我的看法嗎?這個下次再談好不好?噢,你一定要我現在說?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吧。這突如其來的,可不容易。”于是,他發表了一番即興演講,他居然能夠說得出來,自己也覺得驚訝。

“復活,這是用來安慰那些軟弱者的簡陋觀念,是我所不熟悉的。我一向是以不同的意思去了解基督說生和死的字眼。想一想,千百年來積下了那么些人,如果都復活了,哪里有那么多地方來容納?宇宙也不夠大,容納不了他們;如果是這樣的話,連上帝、至善和最有意義的目的都要給他們擠走了。在這些渴望過著動物生活的群眾的擁擠下,它們是要被壓扁壓碎的。

“然而,無論何時,通過無數的組合和變形,龐大的生命總是充塞著宇宙,而且不斷地再生。你為了將來會不會從死亡中復活而焦慮,可是你的誕生就是你從死亡中復活了,只不過你不曾注意到罷了。

“你會不會感到痛苦呢?會不會感覺到身體組織在解體呢?換句話說,你的意識將會變成什么樣子呢?但意識又是什么?我們來看看吧。如果你故意要入睡,結果一定是失眠。如果你想知覺到消化作用的存在,結果只有弄到胃不舒服。當我們把意識用到自己頭上時,它就變成毒素了。意識是向外照射的光,它照亮我們前面的路,免得我們被絆倒。它像火車頭上的車頭燈——把它照進車廂,結果就一定撞車。

“那么,你的意識將會變成怎么樣呢?‘你的’意識,你自己的,而不是任何別人的。好,讓我先問你,‘你’又是什么?要點就在這里。讓我們把要點弄清楚。你身上有什么東西,是你一向覺得屬于你自己的,你的腎,你的肝?還是你的血管?不是的,無論你如何深入地發掘你的記憶,你總是在一些外在活動的表現上發現你自己的存在——在你雙手的工作上,在你的家庭中,在別人的眼中。現在請留心聽著,在別人當中的你——才是你的靈魂,這就是你了。這就是你一生之中,你的意識所呼吸、所生活并享受過的一切——這就是你的靈魂,不朽的你,在別人中永生的你。這話怎么說呢?你一向存在于別人當中,你將來也永存于別人當中。就算以后人們把它稱作記憶的你,對你又有什么分別呢?這將是你——是進入未來而且成為未來一部分的你。

“現在,還有最后一點。不必害怕。因為本來就無所謂死亡。死亡與我們根本無關。你剛才不是提到過才華嗎?——你說它使人與眾不同。才華,在最高、最廣的意義來說,是指活下去的本事。

“圣約翰說過‘不再有死亡’。他的推理很簡單。不再有死亡,因為過去的已經過去;這不啻是說,不再有死亡,因為生命已經過去,生命老了,我們已對生命厭煩了。我們需要的是些新東西,這新東西就是永恒的生命?!?/p>

尤拉一面說話,一面在房中踱來踱去。這時他走到安娜·伊萬諾芙娜的床前,把手按在她的前額上,說:“睡吧?!辈坏揭粫?,她果然入睡了。

尤拉靜悄悄地走出門外,并且吩咐葉戈羅芙娜把護士叫來?!拔沂窃趺蠢??”他想著,“我快要變成一個真的江湖郎中了——喃喃念咒,用手施法……”

第二天,安娜·伊萬諾芙娜大有起色。


安娜·伊萬諾芙娜的病情繼續好轉,到十二月中旬她就想起床了,但她仍然相當虛弱,醫生要她留在床上,并且好好地靜養。

她常常把尤拉和冬妮亞找來,不時花上幾個鐘頭來說她的童年,她兒時住在烏拉爾省雷尼瓦河畔她祖父的園林大宅——瓦雷金諾山莊。尤拉和冬妮亞沒有到過那地方,但從她口中尤拉很容易想象到那漆黑如夜、不可深入的一萬英畝原始森林,那條像一把彎刀似的插進叢林去的湍溪,以及它的河床和克呂格爾家這邊的峭壁。

尤拉和冬妮亞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了晚禮服。尤拉的是一件宴會上裝,冬妮亞的是一襲白緞子衫裙,領口高低適度。

他們預備在二十七日的晚上,在斯文季茨基家傳統的圣誕舞會上穿這新衣。當裁縫和女縫工把衣服送來的時候,尤拉和冬妮亞試穿起來,滿懷喜悅。而當葉戈羅芙娜來叫他們去見安娜·伊萬諾芙娜時,他們的新衣服都還沒有脫下來。

他們穿著新的晚禮服到她房間去。一看到他們,她就用臂肘把上身撐起,看了他們兩人一遍,又叫他們轉一轉身。

“很好,”她說,“真迷人。我想不到這么快就做好了。讓我再看看,冬妮亞。不,很好,剛才我以為腰身皺褶太多。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叫你們來嗎?不過我首先必須跟你說句話,尤拉。”

“我知道,安娜·伊萬諾芙娜,我知道你看過那封信了,是我親手拿給你看的。我曉得你同意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看法,你們兩個都認為我不應該拒絕那個繼承權。但你等等,你還是不要說話的好,讓我來解釋清楚——盡管你已經差不多全都知道了。

“首先,嗯,律師們樂得打一場日瓦戈家的官司,因為家父的產業項下還有足夠的現款付律師費和一切開銷。除此之外,沒有遺產了——除了一些債務和糊涂賬之外——只有一大堆必須清理的手續。如果在那些項目中還有可以變錢的東西,你想我自己不會把它們花掉,而偏要把它們當禮物送給法庭?——這場官司全是律師們搞的把戲。與其去掃那攤破爛,我不如放棄權利,不要那份實際上并不存在的財產,讓那群假冒的繼承人去爭奪好了。有一個申領遺產的人,如你們所知道的,艾麗斯夫人,她自稱是日瓦戈夫人,她和子女們住在巴黎——我老早就聽到她的事了。現在居然還有不少新的申請人——我不知道你們曉不曉得,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似乎當家母還在世的時候,家父曾經愛上過一個怪僻的斯托爾本諾娃·恩瑞茨公主。這位女士和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名叫葉夫格拉夫,今年已經十歲了。

“這位公主是個隱居者。她住在鄂木斯克自己的一所房子里,天曉得她靠什么維生,她是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看過這房子的照片。很漂亮的房子,有五扇法國式的窗戶,壁柱的飛檐上有著灰塑的浮雕。最近我一直覺得那房子可惡地瞪著我,從它那五扇窗子瞪著,一直從西伯利亞越過幾千里到莫斯科來。我覺得這房子遲早總要成為我的兇煞。所以,我干嗎還要去惹這些東西?——虛幻的財產、騙子扮的遺產申領人、怨恨、嫉妒?還有律師?!?/p>

“雖然如此,你還是不應該放棄那筆遺產的,”安娜·伊萬諾芙娜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把你們叫來嗎?”她再次問道,同時馬上又繼續說下去:“我記起他的名字了。你們還記得我昨天說的那個守林人嗎?他的名字叫做瓦克赫。奇怪吧?他簡直是個丑八怪,黑得像個魔鬼,胡須從下巴長到眉眼,但他卻叫自己瓦克赫(Вакх,酒神)!他的臉上全是疤痕,不成人形,因為一頭大熊曾經抓住過他,而他居然掙扎著把大熊打跑了。那里的人全是這個樣子的。他們的名字也是驚人的、響亮而悅耳的——瓦克赫、魯普(Лупп,天狼星)或浮士德。隨時都會有一個這樣名字的人來到我們家——他也許叫做阿弗克特,或者福洛爾——他們的名字就像你外祖父的槍聲那么響亮——我們就馬上從小孩子的房間排隊走下樓梯到廚房去。在廚房里——你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兒的情形——你會看到一個賣炭人捉來一只幼熊,或是一個看林子的人從烏拉爾省的邊區帶來一塊礦石樣品。你的外祖父一一記錄下來,打發他們到賬房去。有的給錢,有的給糧食,有的給槍彈。那里的森林一直長到我們窗前。那些雪,啊,那些雪??!那些雪簡直堆積得高過屋頂!”安娜·伊萬諾芙娜迸發了一陣咳嗽。

“不要再說了,那對你的身體不好?!倍輥喓陀壤瓌袼?。

“胡說,我什么毛病也沒有。噢,我想起來了,葉戈羅芙娜告訴我說你們在擔心該不該去后天那個舞會。我不愿意再聽到任何這種傻話,你們真該難為情!還有尤拉,你居然還自稱是個醫生呢!不許再提這個了,你們一定要去,就是這樣?,F在我們再來說說瓦克赫。他年輕時本是個鐵匠,他和人家打架,被挖去了肚腸,結果他自己便打了一副鐵的。嗯,尤拉,你別嚷好不好?我當然不相信他真的有一副鐵腸胃,你怎么可以照字面上的意思來聽呢?不過那里的人全都這么說?!?/p>

又是一陣咳嗽,逼得她停了下來。這一次她咳得更厲害了。她一直咳下去,幾乎喘不過氣來。

尤拉和冬妮亞同時趕到她床邊,他們并肩站著,他們的手碰著手。還在咳嗽的安娜·伊萬諾芙娜把他們兩人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并且讓他們的手牽著好一會兒。當她能夠再說話時,她說:

“假如我死了,你們不要分離。你們恰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們結婚吧。現在就算你們兩人訂過婚了?!?/p>

她熱淚盈眶地說著。


早在一九〇六年春天——只差幾個月她就念中學畢業班了——拉拉和科馬羅夫斯基有了曖昧的關系僅只六個月,這已經超過了她所能忍受的極限。他巧妙地利用她的不幸來占她便宜,而且當他要那樣做的時候,他還含蓄地提醒她,他們之間的關系并不光彩。這些提醒使她恰好陷入一種迷惘狀態,那正是一個登徒子所需要于女人的狀態。結果拉拉覺得自己在情欲的夢魘中沉淪得更深了。每當她醒來之時,心中總是充滿恐懼。她在夜間的狂縱像巫術似的不可名狀。一切都是顛顛倒倒的,莫名其妙。尖銳的痛苦表現在銀鈴一般的狂笑中,推拒和反抗就是接受,感激的吻蓋滿了那虐待者的手。

這一切似乎是沒完沒了的,但這一年的春天,在期末的一堂歷史課上,她想到夏天就要到了,屆時上學和家庭作業都無法使她免于見到科馬羅夫斯基時,她突然做了一個決定,這決定改變了她人生的旅程。

那是一個悶熱的上午,一場暴風雨正在醞釀。從教室那些敞開的窗口傳來遠處城中的喧擾,像蜂巢的嗡嗡聲那么單調。院子里傳來小孩嬉戲的叫鬧聲。泥土和嫩葉的氣味,就像謝肉節中的伏特加酒和薄煎餅的味道那樣令人頭痛。

那堂課講的是拿破侖的埃及之戰。當老師講到拿破侖在弗雷瑞斯登陸時,天色昏暗起來,天空閃著雷電,灰塵和雨的氣味一同涌進教室里來。兩個受老師鐘愛的學生討好地跑出去找校工來關窗。他們一打開教室的門,風就吹進來,把桌上的吸水紙都給吹跑了。

窗子關上了。摻雜著沙土的城市污雨開始傾盆而下。拉拉從一本練習簿上撕下一頁紙來,寫了一張便條遞給她鄰座的娜佳·科洛格里沃娃:


娜佳,我一定得離開我的母親了。幫我找一份工作,工資愈多愈好。你認得許多有錢人。


娜佳如此回復:


我們在替莉帕找一個家庭教師。你為什么不來我家工作呢?——那該有多美妙!你知道我的雙親有多喜歡你。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工作三年,就如同在石墻的背后過日子一般。沒有人麻煩她,甚至她疏遠了的母親和弟弟也沒有來打擾過她。

拉夫連季·米哈伊洛維奇·科洛格里沃夫是個大商賈,出色、聰明,是個擅長于使用最現代方法的能手。他是以雙重的憎恨來憎恨當時腐敗的秩序的,作為一個富可敵國的有錢人,他憎恨當時的社會秩序;作為一個已經爬到社會最高層但卻出身卑微的人,他也憎恨這個秩序。在他的房子里,他庇護著警察追捕的革命分子。在政治法庭上,他還替他們出錢請辯護律師。有一個盡人皆知的笑話,說他十分熱心支持革命運動,甚至用自己的錢來策動自己工廠的工人向自己罷工。他是個一流槍手,是個熱愛狩獵的人。一九〇五年冬天,他甚至到謝列伯良內森林和絡西內島去訓練工人自衛隊練習射擊。

他是一個杰出的人,他的太太謝拉菲瑪·菲利波芙娜和他非常相配。拉拉對他們夫婦欽羨而尊敬,他們一家人也都喜歡她,把她當作家中的一員。

三年多來,拉拉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她的弟弟羅佳來看她。他裝模作樣地晃動著他的長腿,裝腔作勢慢吞吞地說話。他告訴她,他們那一班的士官生們湊了一筆錢交給他,讓他去買一份臨別禮物送給軍官學校校長??墒牵麉s在兩天前把這筆錢輸光了。故事說完之后,他便倒在沙發上痛哭流涕。

拉拉坐著,木然不動。羅佳抽噎著繼續說下去:

“昨天晚上我去見維克多·伊波利托維奇,他拒絕和我談這件事。但他說,如果你希望他……他說雖然你已經不再關心我們,但你對他仍舊有著極大的吸引力……拉拉,親愛的……只要你說一句話就夠了……你明白這對我是多么重要,那是多么丟人的一回事啊……我這軍服的榮譽已經面臨危險了。去見見他吧,這個要求不算太過分啊,去跟他說……你總不能要我用生命來償還這筆債吧?”

“你的生命,你軍服的榮譽?!崩瓚嵢坏刂貜椭淖盅郏幻嬖诜恐絮庵?,“我不是一件軍服,我也沒有榮譽。你要我怎樣你都可以去做。你知道你的要求是怎么回事嗎?你明白他向你提議的是什么嗎?一年又一年,我受著苦,現在你來了,毀掉一切你都不管。見你的鬼去吧!你要自殺就去自殺吧。我才不在乎呢!你需要多少錢?”

“六百九十多個盧布。算整數,就說七百吧。”他稍為猶豫了一下才說。

“羅佳!你真是瘋了!你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嗎?你輸掉了七百盧布!羅佳!羅佳!你曉不曉得,一個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要老老實實地做多久的工才能掙到七百盧布?。俊?/p>

她住了口,過了一陣,才冷冷地,好像面對一個陌生人般說:“好吧,我想想辦法。你明天再來。帶著你的手槍——你那把原本要用來自殺的手槍。你還是把它交給我好,記住,我還要很多子彈。”

她從科洛格里沃夫那里拿到了那筆錢。


在科洛格里沃夫家的工作并沒有妨礙拉拉的學業,她念完了中學,而且在大學里選了課。她的功課很好,再過一年——一九一二年——她就可以拿到文憑了。

一九一一年春天,她的學生莉帕已經從中學畢業了。莉帕早已和一個年輕的工程師訂了婚,這人姓弗里津丹柯,出身于一個良好而富裕的家庭。莉帕的雙親贊成她的婚事,但反對她這么年輕就結婚,他們勸她等一陣兒。結果弄出了好些爭吵。莉帕是從小就受家人寵愛慣了的、任性的小妮子,她跺著腳和雙親爭吵。

在這富有的人家里,拉拉是被接納成為家庭之一員的,從沒有人提醒她所欠的債,可能根本都沒有人記得這回事。如果她私下沒有別的開支,她早就該把欠款還清了。

瞞著帕沙,她寄錢給他那被放逐在西伯利亞的父親,幫助他那牢騷滿腹的生著病的母親,并且直接向他的房東太太付清他的一部分房錢和飯錢,以減輕他自己的開銷。他在卡莫格街靠近藝術戲院那幢新建大樓里的房間,也是她租給他的。

帕沙稍稍比拉拉年輕一點,他瘋狂地愛著她,連她任何微小的愿望他都絕對服從。自從他在職業中學畢業以后,在她的敦促之下,他選讀了希臘文和拉丁文。明年兩人大學畢業后便結婚,然后到烏拉爾省去做中學教師,這是她的夢想。

一九一一年夏天,拉拉最后一次跟隨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到杜普梁卡田莊去。她深愛著那田莊,甚至比田莊主人更喜愛。他們也都知道這一點,每年夏天他們抵達時,好像有了默契似的,同樣的情景又出現。當那悶熱骯臟的火車從車站開走后,在田野的無限寂靜和芳香浸潤中,激動到說不出話的拉拉,總是獨自從車站走去田莊。同時,行李被裝上大車,他們一家人就爬進轎車,聽那穿著猩紅襯衫、無袖外套的杜普梁卡馬車夫說些當地的新聞。

拉拉順著一條朝圣者走出來的小路沿路軌走了一段,然后拐入田野。在田野中她停下來,閉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洋溢著花香的曠野空氣。對她而言,這里的一切,比她的親人更親切,比一個情人更可愛,比書本更智慧。在這一瞬間,她再度發現自己生活的目的。她活在這世界上,是為了掌握它狂野、銷魂的意義,是為了用適當的名字來稱呼每一樣東西。設若她做不到,她就要畢生以愛制造后繼者,讓他們來替她做到。

這一年夏天來臨時,由于她曾盡力擔當過許多責任,她已筋疲力盡。她很容易煩亂??墒撬稚钥犊?、善解人意,所以又逐漸發展出一種新的疑慮,和制造小情緒的傾向。

科洛格里沃夫一家仍然像從前一樣喜愛她,并且希望她和他們同住,但莉帕既然已經長大,拉拉便覺得他們實際上已經用不著她了。因此她不肯接受薪水,他們便強要她收下。同時她又很需要那筆錢,當她在他們家作客之際,要她另外去賺一筆錢是辦不到的,并且是很尷尬的。

拉拉覺得她的處境是不自然而且難以忍受的。她想象著他們一家都已把她看作一個累贅,只是表面上不好意思提出來而已。對她自己來說,她也是一個累贅。她渴望著從自己身上逃走,從科洛格里沃夫一家逃走——隨便逃到什么地方都好——但是依照她的原則,她首先必須歸還她所借的債,可是當時她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她覺得自己成了一件抵押品——都是因為羅佳那愚蠢的過失的緣故——她陷身在無能為力的憤懣之中。

在任何場合她都猜疑別人輕視她。如果科洛格里沃夫家的客人對她殷勤,她便確信那是由于他們把她看成一個別無選擇的“被保護者”,要打她主意是輕而易舉的。如果他們不注意她,那又證明在他們眼中她根本不存在。

她那間歇性的低沉情緒并不妨礙她參加田莊賓客的各種娛樂。她游泳、劃船、參加晚間的河邊野餐、跳舞,還跟別人一起放煙火。她參加票友劇團演出,她甚至熱心地參加射擊比賽。比賽本來是用短毛瑟來復槍,但她情愿用羅佳的輕手槍,而且逐漸精于此道?!翱上沂莻€女人,”她笑著說,“否則我一定是個老練的決斗者?!笨墒?,她愈是想使自己忘情于逸樂之中,她愈覺得不幸,愈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在他們回到城里以后,事情更糟,因為除了她那些煩惱以外,又加上了她和帕沙的斗氣(她很小心地避免和他嚴重地爭吵,她把他看成她的最后倚靠)。帕沙開始表現相當程度的自信。他的口氣還多少帶點教訓意味,這固然使她覺得有趣,但也使她覺得氣惱。

帕沙、莉帕、科洛格里沃夫一家、錢——每一樣事情都在她的腦中翻滾著。她對生活也不耐煩了。她開始發呆發癡了。她開始沉醉于一種狂想,她要擺脫她所知道、她所經歷的一切,然后重新做人。就在這樣的心境下,在一九一一年的圣誕節期間,她做了一項重大的決定。她要立即離開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她要自立,她要向科馬羅夫斯基拿一筆錢做到這一步。她覺得由于他和她之間的關系,以及她努力自立了這好幾年,他應該拿出騎士的精神來幫助她,毫不自私地、毫無問題地幫助她,更不應該要求任何不名譽的條件。

懷著這樣的念頭,在二十七日晚上,她來到彼得羅夫大街。她的皮手筒里放著羅佳的手槍,并且裝好子彈,打開了保險。如果科馬羅夫斯基拒絕她或者侮慢她的話,她就向他開槍。

她極度亢奮地走在街上,街上圣誕節的熱鬧情景她一點也看不見。在她心中,她要放的那一槍早已放過了——至于那一槍要打誰則是完全沒有關系的。她心中就只有那一槍。一路上她所聽見的只有這一聲槍響,這一槍射向科馬羅夫斯基,射向她自己,射向她的命運,射向杜普梁卡那棵橡樹上的木靶子。


“別碰我的皮手筒!”

愛瑪·埃內斯多芙娜抬起手預備幫她脫下外套。她開門讓拉拉進來時就“哦哦啊啊”驚詫不已。她告訴拉拉說維克多·伊波利托維奇不在家,但請她不要走,等他一會兒。

“我不能等,我有很急的事。他在哪里?”

“他參加一個圣誕舞會去了?!?/p>

拉拉抓著那張寫了地址的紙片,跑下那道熟悉的、陰暗的扶梯,走過那彩色玻璃的家徽紋章,一直跑向面粉城斯文季茨基的寓所。

直到這時,當她第二次走出來之后,她才向四面瞥了一眼。現在是冬天。這兒是城里。這時是晚上。

外面冷得厲害,街道上覆蓋著厚厚黑黑的玻璃似的冰層,好像啤酒瓶瓶底。她連呼吸都發疼??諝庵猩⒉汲砻艿幕疑男⊙┲?,打在臉上有些刺人,就像她那毛坎肩上凍硬了的灰毛針一樣刺人。她的心在狂跳,她走過杳無人跡的街道,走過冒著熱氣的廉價茶室和飯店門口。紅得如同香腸的臉孔、胡子上掛著冰晶的狗臉和馬頭在霧中晃動。窗戶上蓋著厚厚的冰雪,五光十色的圣誕樹光彩和尋歡作樂的人們的影子,掠過窗戶的白磨砂玻璃,好像走馬燈上的幻影,似乎是專為路人而設的影戲。

到卡莫格街時,拉拉停下來了?!拔腋刹幌氯チ?,我受不了?!彼龓缀趺摽诙觯拔疑先?,把一切都告訴他吧。”她極力振奮起精神,推開那道厚重的門,走了進去。


帕沙站在鏡子前面,漲紅著臉,舌頭頂起腮幫,用力弄好襯衣領上的紐扣,和襯衫胸前的紐孔。他正整裝去赴一個舞會。他是個樸實而缺乏社會經驗的人,因此拉拉沒有敲門就走進去,看到他衣冠不整的情形,弄得他很窘。他立刻注意到她的激動。她的兩條腿幾乎站不住了。她舉步艱難,前進時裙裾擺動的情形,如同她正在涉水渡過一條河流。

他趕到她的身邊?!霸趺椿厥拢俊彼@恐地問,“出了什么事?”

“坐在我身旁,坐下,別忙著穿衣服。我很忙,我必須馬上就走。別碰我的皮手筒。等等,你轉過身子去一下。”

他依照她的話做了。拉拉穿的是一套西裝外衣和裙子。她脫下外衣,把它掛好,又從皮手筒里把羅佳的手槍拿出來,放入外衣口袋。然后走回沙發坐下。

“好了,現在你可以看了,”她說,“點根蠟燭,把電燈關了吧?!?/p>

她一向喜歡坐在蠟燭的幽微光線里,所以帕沙經常準備著幾根蠟燭。他把燭臺上殘余的燭頭拿掉,換上一根新的蠟燭,再把燭臺放在窗臺上,然后點燃它?;鹈缟炜s著,嗞嗞作響,射出許多小火星,然后并攏來形成個箭頭。柔和的光線映照著整個房間??拷鹈绲?、蓋在玻璃窗上薄薄的冰層融化了,一個黑色的圓圈正在形成。

“聽我說,帕沙,”拉拉說,“我有麻煩了,你一定要幫助我。不要害怕,但也不要問我為什么。更是千萬不要想象我們會和別人一樣。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輕,我在一種通常的危險里面。假如你不愿意我毀掉,我們就一定不要耽擱我們的婚事?!?/p>

“結婚正是我一向希望的,”帕沙插嘴道,“你只要訂個日子就是了。你什么時候準備好,我們就什么時候結婚。好了,現在把你所擔憂的事情告訴我,別再像打謎語一樣折磨我了?!?/p>

但是拉拉躲開了他的問題,她不知不覺地把話題扯開了。他們談了好久,談了不少事情,但都是和她的焦慮無關的。


那年冬天,尤拉為了參加大學的金獎章比賽,正用功準備一篇關于視網膜神經原理的科學論文。雖然他只是考取了一般醫科,但他對眼科特別有心得。他對視覺生理學的興趣,是與他其他的性格——他的創造天才、他對藝術形象及思維邏輯結構的專注——契合的。

冬妮亞和尤拉坐著一輛出租雪橇去赴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誕舞會。他們兩人同住在一幢房子里,度過六年從大孩子到少年的時光,他們彼此間已經無所不知了。他們有著相同的習慣,他們甚至有著特殊的鄙夷的鼻音,用來應付相互間的玩笑。但此刻他們都沉默地坐在雪橇上,他們的嘴唇都在寒冷中緊緊地閉著,只偶然交換過一兩句話,各人都在埋頭想著自己的心事。

尤拉想的是他那比賽的日期,他必須加緊地趕完那篇論文。接著他的思想被街上的節慶和年末的喧鬧分散了,又跳到別的念頭上去。他本來答應了戈爾東,要替他編的那份油印學生報寫一篇關于布洛克的文章,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兩個大都市的年輕人都瘋狂地崇拜大詩人布洛克,而特別以尤拉與戈爾東為甚。但甚至這些念頭也沒有在他心中停留多久。他和冬妮亞坐著雪橇繼續前進。他們的下巴埋在衣領里面,衣領摩擦著他們凍僵了的耳朵,他們在各自想著一些不同的事情,而兩人的思想竟無一處巧合。

最近在安娜·伊萬諾芙娜床邊的那一幕,使他們兩人都變了。他們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彼此開始以一種新的眼光看待對方。

冬妮亞,他的老朋友,本來是那么的沒有問題,從來不需要解釋的,如今竟變成最難了解的、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復雜的東西了。她變成了一個女人。只要稍稍運用想象力,他就可以把自己形象化為一個皇帝、一個英雄、一個先知或者一個征服者,但他無法想象一個女人。

現在冬妮亞已經把這件至高無上而且最困難的工作,放在自己瘦削柔弱的雙肩之上(她雖然是個絕對健康的女孩子,但在他眼中,她是瘦削柔弱的),他心中對她充滿了熱烈的同情和羞怯的好奇,這些都是男女之情的開端。

冬妮亞對尤拉的態度也發生了類似的變化。

尤拉突然想起在這個時候也許他們并不應該外出。他在擔心安娜·伊萬諾芙娜。當他們正預備離家時,聽說她又不舒服了,他們便到她房間去,但她仍然像以前那樣決然地吩咐他們去赴宴會。他們還走到窗前看過天氣。當他們走出房門時,窗上的紗幕搭在冬妮亞的新衣服上,掛在她身后宛如結婚禮服的披紗。大家都注意到這情景了,而且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尤拉看看四周,他所看到的情景,和拉拉片刻之前所看到的一樣。雪橇嘈雜的聲音特別響,被冰雪封蓋了的園子和街道上的樹木,發出不尋常的長長的回聲。房子里的亮光照透了結了霜的窗戶,使他想起用煙璜玉做的貴重匣子。在那些窗子后面,是莫斯科的圣誕狂歡現場,樅樹上點著蠟燭,穿著華麗服裝的賓客正團團轉地玩著捉迷藏和尋戒指的游戲。

尤拉突然覺得,布洛克所反映的正是俄羅斯生活領域中的圣誕氣氛——其中有這個地方城市的氣氛、最新的俄羅斯文學氣氛、星空下的現代街道氣氛,以及二十世紀客廳里圣誕樹周圍的氣氛。他想,他根本不需寫一篇關于布洛克的文章,只要在一張荷蘭畫派的三博士圖上加上雪景、野狼和黑森森的樅樹林就夠了。

他們的雪橇在經過卡莫格街時,尤拉注意到有一面窗子透出了燭光,一根蠟燭把玻璃上的薄冰融化了一塊。那根蠟燭的光看上去像是有意識地投向街外,似乎在望著經過的馬車,同時在等著某一個人。

“桌上點著一根蠟燭,點著一根蠟燭……”他向自己低語道——這是一種困惑而無形的東西的開端,他希望它能自己成形,但他再得不到什么啟示了。


記不清楚是從哪年哪月開始,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誕舞會就一直是照這個樣子安排的。十點鐘時,在賓客帶來的小孩子們都回家以后,主人為留下來的人再次點亮圣誕樹上的蠟燭,舞會就繼續下去,開個通宵。那些比較沉靜的人整夜在豪華的客廳玩紙牌,在客廳與舞廳之間,有一道用小銅環串著的厚帷幔隔著。天亮之前,大家再一同吃一頓早餐。

“你們為什么來得這么遲呢?”斯文季茨基的外甥若爾日問道,他正從前廳跑向他舅父母的房間。在沒有謁見主人之前,尤拉和冬妮亞先把他們的外套皮靴之類脫掉,并且向舞廳張望一番。

衣裳窸窣作響,人們互相踩到腳趾,那些不跳舞的人,一面走動一面談話,在有好幾圈燭光的熱氣騰騰的圣誕樹前經過,就像一道黑墻似的移動。

在舞廳的中央,跳舞的人轉得頭暈目眩。他們在一個青年法科學生的指揮下配對成雙,或組成長鏈。這個領舞的青年名叫科卡·科爾納科夫,他的父親是個助理檢察官。“大圈!”他用最大嗓門向大家用法文叫道,或者“中國式鏈子!”——大家就跟著他的號令來跳舞。當他帶著舞伴領頭跳第一圈舞時,他用法文向鋼琴師喊道:“請來一曲華爾茲!”然后他就和舞伴轉了開去,圈子愈轉愈小,舞步愈來愈慢,直到大家僅能用那華爾茲的余韻來算拍子為止。然后大家拍著手,冰塊和冷飲被端到這群吵鬧而擁擠的人群中,紅著臉的男孩和女孩貪婪地喝著冰凍的蔓越橘汁和檸檬水,杯子一放進托盤,那吵鬧的聲音又響了十倍,好像他們喝下去的是一種使人騷動的藥物。

冬妮亞和尤拉沒有在舞廳停下來,他們一直走到后面主人的房間里去。


斯文季茨基的起居間里堆滿了從跳舞廳和客廳搬來的家具。這兒就是斯文季茨基夫婦的魔術室,也是他們的圣誕節工場。房間里有油漆和膠水的氣味,花花綠綠的包裝紙堆里,舞星的獎品的盒子和后備蠟燭全堆在那里。

斯文季茨基夫婦正在卡片上寫著名字,以便分派禮物、安排席位。若爾日在幫他們忙,但他不斷地忘記數目,他們便生氣地埋怨他。冬妮亞和尤拉的到來,讓他們大喜過望。他們是看著尤拉二人長大的,所以毫不拘束地派遣他們一些差事。

“費利察塔·謝苗諾芙娜根本不明白,這些工作早該預先準備好,而不應該在客人們來了以后才趕著做。看你又干了什么好事了,若爾日!——空心的軟糖放在沙袋上,有甜杏仁的放在桌上——你看,你把它們全弄亂了。”

“我真高興安涅塔的病終于好多了,吉馬澤特金和我都很為她擔心呢。”

“可是她的病更重啦,不是好些啦,親愛的。她的病更糟啦,你明白嗎?你老是把事情弄得顛三倒四的。”

足足有半個晚上,尤拉、冬妮亞、若爾日以及那對老夫妻都隱處幕后。

拉拉一直在跳舞廳里。她沒有穿晚禮服,而且一個人都不認識,但她依然留了下來,結果不是夢游般和科卡·科爾納科夫跳華爾茲,就是漫無目的地在廳里晃來晃去。

有一兩次她站住了,猶豫地在客廳門前佇候著,希望正對門廊坐著的科馬羅夫斯基會看見她。但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紙牌,紙牌握在他的左手,恰巧遮住他的臉。可能真的沒有看見她,但也可能只是裝著沒看見。她簡直被屈辱弄得喘不過氣來。一個她不認識的女孩從舞廳走進客廳,科馬羅夫斯基用拉拉最熟悉不過的眼光望著她。那女孩覺得受到了阿諛,臉色泛紅,同時快樂地笑了。拉拉立刻羞紅了臉,幾乎叫了起來?!耙粋€新的犧牲品!”她想。她覺得看到這一幕就如同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跟科馬羅夫斯基曖昧一樣。她始終沒有放棄和他談話的計劃,但她決定等一下也可以,等時機更方便些才說更好。她努力使自己平靜,再回到舞廳去。

科馬羅夫斯基正在和另外三個人玩紙牌。他的左手邊是科爾納科夫,也就是現在又和拉拉跳舞的高雅年輕人的父親,這個她是從和年輕人的隨意交談中知悉的。這年輕人的母親就是那穿黑衣服的、高高的黑發婦人,她有一對冒火似的眼睛,她在舞廳和客廳之間來回走動,看看兒子跳舞,又看看丈夫玩牌,蛇般的頸項給人以不愉快的印象。最后拉拉知道,那個使她思潮起伏心緒復雜的女孩子是這年輕人的妹妹,她的疑惑根本是無稽的。

當科卡作首次自我介紹時,拉拉并沒有注意他的姓氏,但是他又重述了一次,那是在華爾茲曲最后一節快結束了,他摟著她的腰送她回到椅子上、欠身告辭的時候。“科爾納科夫,科爾納科夫?!边@名字使她想起了一些什么,不太愉快的一些什么。然后她想起來了??茽柤{科夫是莫斯科中央法庭的助理檢察官,當包括季韋爾辛在內的那群鐵路工人受審的時候,他曾經發表過一篇狂熱的演說控訴他們。因著拉拉的請求,科洛格里沃夫曾經前去向他求情,但沒有成功?!熬褪沁@家伙……好啊,好啊,好啊……真有趣……科爾納科夫。科爾納科夫?!?/p>


差不多是凌晨兩點了。尤拉的耳朵在鳴響。他們曾經休息了片刻,吃點東西,然后又開始跳舞。這時圣誕樹上的蠟燭燒盡了,也沒有人再去點。

尤拉不自然地站在舞廳當中,看著冬妮亞和一個陌生人跳舞,她蕩到他面前,擺動著她的緞子短裙——像一條擺動著鰭的魚——又消失在人群里面。

她極為亢奮。休息的時候,她不肯喝茶,靠吃柑橘來解渴。她剝食了很多柑橘,不時用一條只有一朵花那么大的手絹擦指頭和嘴角,同時不斷地說著笑著,一面又隨手把手絹塞進她的腰帶或袖口里。

這時,她正和一個不相識的舞伴掠過皺著眉頭的尤拉身邊,她捉住了他的手,捏他一下,并且神采飛揚地笑著。本來在她手掌里的手絹留在他手上了。他閉上眼,吻著手絹。那手絹的味道好迷人,一半是柑橘味,一半是冬妮亞手的氣味。這是尤拉有生以來從未曾經驗過的新鮮感覺,它是那么的尖銳,從頭頂貫穿到腳跟。這一陣天真無邪的童稚氣味,就像一句黑暗中的耳語那么親切,那么可解。他把手絹印在眼上、唇上,并透過它來呼吸。突然,里面傳來一陣槍聲。

每個人都轉身望向那掛在舞廳和客廳之間的帷幔。大家頓時沉靜下來。然后哄亂開始了。有些人尖聲叫喊著跑出來,有些人跟著科卡跑進客廳去,槍聲是從那里傳出來的。又有一些人從客廳迎出來,有人在哭,在爭吵,所有的人都在說話。

“她在做什么,她在做什么!”科馬羅夫斯基不斷絕望地說道。

“鮑里亞,鮑里亞,告訴我你還活著,”科爾納科夫太太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德羅科夫醫生在哪里?他們說他來了的。啊,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啊?——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說只是擦破了皮不要緊呢!啊,我可憐的受難烈士?。∵@就是你揭發那批罪犯的報酬啊!噢,她在這里!這賤貨!她在這兒,我要挖掉你的眼睛,你這婊子,你這回可逃不掉了!你說什么,科馬羅夫斯基?你?她打的是你?不,我受不了,這是個悲劇性的時刻,科馬羅夫斯基,我沒有時間聽你說笑話??瓶?,科卡奇卡!你能相信嗎?她想殺死你的父親……是啊……但老天有眼……科卡!科卡!”

人群從客廳涌入舞廳。走在最前面的是科爾納科夫,他一面用一條餐巾擦著左手上的皮傷,一面笑著請大家放心,他安然無恙。隔遠一點的另外一群人捉著拉拉的手臂拖著她。

尤拉簡直目瞪口呆了。是這個女孩子!而且又是在這么不尋常的場合里!同時又有那個灰發的男人。但這次尤拉知道他是誰了——他是著名的律師,科馬羅夫斯基,和尤拉父親的遺產有關的一個人。他沒有必要和他打招呼。因為他們彼此都假裝互不相識。而那女孩……她就是那個開槍的女孩嗎?她向檢察官開槍?一定是政治問題??蓱z的家伙,她走霉運了。她是多么高傲多么美麗啊!而那些混蛋們,竟當她是個小偷一樣地扭著她的手臂!

但他立刻又知道自己誤會了。拉拉兩腿發軟站不牢了,他們是在扶她,他們幾乎半拖半抱地把她弄到就近的一張沙發上,她整個人就癱在上面了。

尤拉本想沖到她跟前把她救醒,但他想到自己至少應該先表示對受害人的一點關心才是,于是他走到科爾納科夫面前。

“我是個醫生,”他說,“讓我看看你的手。噢,你真幸運,簡直連包扎都用不著。不過,涂點碘酒總是好的。費利察塔·謝苗諾芙娜來了,我們向她要點碘酒吧?!?/p>

斯文季茨基太太和冬妮亞臉色蒼白地走到他面前。她們叫他什么事都放手不必管,趕快穿上大衣。他們家里派人來叫他和冬妮亞立刻回去。

尤拉眼前一空,想到了最壞的可能,跑去拿他的大衣。


他們沒有見到安娜·伊萬諾芙娜的最后一面。當他們奔上樓梯跑進她的房間時,她告別塵世已經十分鐘了。死因是肺部急性水腫引起的突然窒息,當時沒有能夠及時診斷出來。最初的幾個鐘頭里面,冬妮亞不停地大哭大喊,誰的話也不聽。第二天她平靜下來了,但也只能在尤拉或她父親對她說話時點頭作答。每當她想說話時,她的悲哀就掩蓋了她,她又像著了魔般哭喊起來。

在宗教儀式間斷了的時候,她在母親身邊跪上好幾個小時,她那雙修長美麗的手抓著棺材的一角,棺材被鮮花蓋滿了,停在臺子上。她簡直看不見周圍的人了。但每當她的眼睛和她朋友們的視線接觸時,她立刻就站起來,忍著眼淚,急忙離開靈堂,走上扶梯,直到她撲在床上,才把她那些迸發出來的悲傷埋在枕頭里。

由于哀傷、幾個鐘頭的久站、睡眠不足,以及低沉的挽歌、日夜燃燒著的耀眼燭光的刺激,再加上他的感冒,尤拉的靈魂充滿一種甜蜜的混亂,時而悲傷得厲害,時而心神恍惚。

當他自己的母親在十年前去世時,他還是個小孩子。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地哭泣、悲愴、恐懼。在那段日子里,他并沒有特別地想到自己。他甚至不能想象有一個像尤拉這樣的東西獨自存在著,或者這東西有什么價值或利害關系。當時只有他以外、他四周的東西才重要。外在的世界從四面八方壓向他,不能逃避、無可爭辯,并且具體可感,就像一座森林。母親的死之所以使他那么震動,原因很簡單,他本是和她一塊迷失在林中的,現在,他忽然發現她走了,他自己孤零零地留在林中。那森林是世上一切事物所構成的——云朵、商店招牌、鐘樓的金頂,以及走在前面護送馬車上圣母像的沒戴帽子的騎士,還有店子的鋪面、商場、高不可攀的星空、上帝和諸圣。

那高不可攀的天空有一回落到他和他保姆的睡房里,降低到他保姆的裙邊,那時她正和他談到上帝,而它就近在眼前手邊,近到就像你拉下水溝里的榛子樹枝來摘榛子時的樹梢。它沉浸在他睡房的金邊澡盆里,在火焰和黃金中沐浴后,又浮現出來,變成他和保姆同去的小教堂里的晨禱或彌撒。在那所教堂里,天上的眾星都變成圣像前面的燭光。上帝就是一個慈愛的父親,而且一切事物或多或少總要落到它正確的地位去。但最重要的,還是成人的現實世界,和一座森林似的圍著他的城市。那時,尤拉用著他半動物的信心,一心一意地相信上帝,因為他是這森林的守護者。

現在大不相同了。經過十二年的中學和大學,尤拉研究過不少名著和經典,研究過圣徒傳及詩人、歷史和自然科學。對他而言,那些已經成為他的家庭,他的家族的編年史?,F在他什么也不怕了,不怕生,也不怕死。世上的一切,世上的一切事物只是他詞匯中的一個字眼。他覺得他和宇宙站在相等的地位。安娜·伊萬諾芙娜的喪禮對他的影響,與他母親的喪禮對他的影響截然相異。那時他在迷惑、懼怕和痛苦中禱告。現在他傾聽教士誦經,猶如傾聽一段向他說的話,而且這段話和他直接有關。他注意地傾聽著每一個字眼,期望著這些字眼也像任何字眼一樣有著清晰的意義。他對天地之偉力的尊崇是不含宗教意味的,他對天地的崇拜就是對祖先的崇拜。


“神圣的主,神圣全能,神圣永生,求賜慈悲?!边@是什么?他在哪里?他們一定在搬棺材了。他必須醒來了。早上六點鐘的時候他和衣在沙發上睡著了?,F在他們在屋子里到處找他,但沒有人想到去書房的書架后面尋找看看。

“尤拉!尤拉!”馬克爾在叫他。他們在搬棺材了。馬克爾要搬那些花圈,他找不到尤拉幫忙,更糟的是他給關在臥室里了,那里面堆滿了花圈,因為門外那衣柜的大門滑了開來,把臥室的門給擋住了。

“馬克爾!馬克爾!尤拉!”樓下的人們在喊著。馬克爾踢開了門,抱著幾個花圈跑下樓梯。

“神圣的主,神圣全能,神圣永生?!倍\告聲柔和地飄到下面街上,然后停在那兒,好像一把雞毛掃帚柔和地掃著空氣似的,一切都在擺蕩著——花圈、路人、插了羽毛的馬頭、在教士手中的鏈索下搖蕩著的香爐,以及腳下白色的泥土。

“尤拉!我的天!你總算來了?!笔胬な┤R辛格搖著他的肩膀,“你怎么啦?他們把棺材抬出去了。你不來和我們一起嗎?”

“我來啊,我當然會來?!?/p>


喪禮的宗教儀式過去了。乞丐們在寒冷中蹣跚地走攏來,站成兩排。靈車、裝放花圈的兩輛馬車和死者娘家克呂格爾家的車子都騷動起來,并且兩邊晃著。然后這些車子更靠近教堂一些。從教堂里出來的是舒拉·施萊辛格,她哭著揭開那面給淚水弄濕了的面紗,在人群中橫掃一眼,找到了那幾個扶靈柩的。她向他們點點頭,又回到教堂里面去。更多更多的人從教堂出來。

“噢,這次輪到安娜·伊萬諾芙娜。她跟我們打過招呼了。她買了一張票子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可憐的人?!?/p>

“是的,她的舞跳完了??蓱z的人兒。她現在安息了?!?/p>

“你搭車還是走路?”

“站了這么久我需要伸伸腿了。讓我們先走幾步路再坐車子。”

“你看見富夫科夫多難過嗎?看著她,他老淚縱橫,他擤著鼻子,凝視著她的臉。他一直站在她丈夫的身邊呢!”

“他一直是喜歡她的?!?/p>

他們慢慢地走向城市另一端的墓地去。那天凍雪開始融化了,是一個無風而有些回暖的日子。寒冷過去了,生命也過去了——似乎這一天是專門為了喪葬而設的一個好日子。那些骯臟的雪看上去好像照亮了黑紗,墳地鐵欄桿后面的樅樹,潮濕而黝黑,就像生銹的銀子,似乎也在哀悼著。

尤拉的母親也葬在這個墓園里。最近幾年來他沒有給她上墳。他向那墳墓的方向望一眼,低低說了聲“母親”,聲調也幾乎像許多年前那樣。

人們嚴肅地散開,分成參差不齊的小組,沿著墓道往前走,那彎彎曲曲的墓道和他們故意慢下來表示憂傷的腳步很不調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拖著冬妮亞的手臂,克呂格爾一家跟在后面。雖然身著黑色的喪服,冬妮亞仍然十分迷人。

修道院圓頂垂下來的帶十字架的鐵鏈上,以及粉紅色的院墻上,掛著霉跡一樣蓬松散亂的霜須。在修道院偏僻的角落里,洗過的衣物沿墻頭一排排地掛著——有大袖子的襯衣,桃木色的桌布和扭得皺皺的、掛得歪歪斜斜的床單。盡管修道院的這一部分已讓新的建筑改變了外觀,尤拉仍看得出這就是他母親下葬那天晚上風雪怒吼的地段。

他一個人走在大家的前面,偶爾停下來等待他們。那些慢慢地跟著的人們因經歷死亡而流露出凄涼的情緒。受到這些情緒的感染,他自然而然地趨向夢想、思考、創造新形式、創造美。他從來沒有比這次更生動地了解到,藝術不斷關注的有兩點:它永遠在為死亡默想,而且永遠在創造生命。一切偉大的真正的藝術,是模仿并延續圣約翰啟示的。

他以喜悅的期待,想到離開學校,離開家獨自度過一兩天,寫一首詩來紀念安娜·伊萬諾芙娜。他要把生活中所碰到的一切雜亂無章的事也寫進去,寫一點關于安娜·伊萬諾芙娜最好的品德、哀悼中的冬妮亞、葬禮歸途中所見到的事情,以及修道院那一個角落中掛著的洗過的衣物。

主站蜘蛛池模板: 苗栗市| 阳西县| 米泉市| 尤溪县| 休宁县| 宝清县| 丰镇市| 民丰县| 蒲城县| 太康县| 通州市| 托里县| 舟曲县| 漳平市| 台东市| 什邡市| 涟水县| 永寿县| 公安县| 锡林浩特市| 兴安盟| 聊城市| 泰兴市| 新营市| 泰和县| 马山县| 浪卡子县| 正镶白旗| 黄龙县| 苍山县| 屯门区| 花莲市| 克拉玛依市| 磐安县| 天台县| 鄂伦春自治旗| 汶川县| 肇庆市| 麦盖提县| 长治县| 阜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