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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殯的隊伍一面唱著《永恒的安息》,一面繼續(xù)前進(jìn)。當(dāng)歌聲偶爾停止時,他們的腳步聲、馬蹄聲和陣陣的風(fēng)聲似乎依然在唱著歌。

旁觀的人們讓路給出殯的行列,一面數(shù)著花圈,在胸前畫著十字。有些人好奇地走過來問道:“是誰家出殯?。俊薄叭胀吒??!庇腥舜鸬??!芭叮」植坏?,怪不得!”“但不是他,是他太太。”“唉,還不是一樣。愿她的靈魂安息。這真是一場體面的喪禮?!?/p>

與親人在一起的最后時刻一分一秒地消逝,永遠(yuǎn)不再回來?!吧现骱退拇蟮?,以及所有居于地上的一切?!蹦翈熌钔旮鎰e詞,畫著十字,同時抓了一把泥土撒在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的遺體上。人們又唱了一遍《義人之魂》,然后一陣嚇人的忙亂開始了:掩上棺蓋,釘牢,放入墓穴,四把鏟子雨點一般把泥土填進(jìn)墓穴,很快就筑好了墳堆。一個十歲的男孩爬上墳堆。唯有葬禮之盛大逐漸引發(fā)感覺遲緩和心神恍惚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印象:男孩似乎要透過墓穴,和他的母親說話。

男孩抬起頭,從他那突矗的位置失神地掃了眼蕭瑟的秋色和修道院的圓頂。他伸長脖子,鼻梁高翹的臉孔不住抽動。假如一只幼狼這個樣子,誰都知道它就要嗥叫了。男孩用雙手掩著臉,一陣陣啜泣。冷風(fēng)刮過,把冰冷的雨點澆到他的手上和臉上。一個穿著窄袖黑衣的男人走向墳前。他是死者的弟弟、男孩的舅舅,名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韋杰尼亞平,原本是個神父,后來由于自己的請求又還了俗。

他走到男孩跟前,把他帶出墳場。


當(dāng)天晚上,他們住在修道院里。尼古拉舅舅以前便是這修道院的神父,修道院特別給他騰出一個房間。這一晚正是圣母進(jìn)堂節(jié)的前夕。第二天他們就要南下前往伏爾加河上的一個城鎮(zhèn),尼古拉舅舅在那里的一家進(jìn)步出版社做事。他們已經(jīng)買好車票,行李也收拾妥當(dāng),放在房間里。車站距離修道院不遠(yuǎn),他們在這里可以隱約地聽到火車頭喘息的聲音。

夜里,天氣變得異常寒冷。房里的兩扇窗子開得離地面很近。透過窗子望出去,外面是一角已經(jīng)荒廢了的菜圃、一段冰洼散列的大路和埋葬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的墓園一隅。菜圃里除了挨著墻邊的一些矮刺槐和幾棵凍得萎縮發(fā)青的包心菜外,什么也沒有。每一陣風(fēng)吹過,那些葉子剝落凈盡的矮刺槐就著了魔似的飛舞,而后又俯伏在路邊。

半夜里,那男孩尤拉因為窗上的一陣敲擊聲驚醒。黑暗的房間被神秘刺眼的白光照亮了。他只披了件襯衫,跑到窗前,把臉孔貼在冰冷的玻璃上。

除了紛飛的大風(fēng)雪之外,外面什么也看不見,既看不見墳地、道路,也看不見菜圃。大風(fēng)雪像是故意沖著尤拉施展它的威力,它咆哮著、吼叫著,竭盡所能地嚇唬著他。那無垠的白布在空中翻滾著,向大地直傾而下,覆蓋了一切。風(fēng)雪獨霸整個世界,其他的東西都消失了。

尤拉翻下窗臺,腦中第一個念頭就是穿上衣服,跑到外面去做點什么。他害怕那幾行包心菜被埋得太深,再也沒有人能把它們挖出來;他害怕母親要沉入地底,離他愈來愈遠(yuǎn)。

但結(jié)果他還是哭泣著停下來。舅舅醒了,同他說了一陣主啊耶穌基督,并努力安慰他。此后舅舅站在窗前沉思,打著哈欠。天快亮了,他們穿上衣服。


母親尚未告別塵世的時候,尤拉并不知道他的父親早已遺棄了他們母子,獨自在西伯利亞和外國過著放蕩荒淫的生活,把家產(chǎn)揮霍一空。他常常聽到的說法是他的父親到彼得堡去做生意,或是參加通常在依爾比特舉行的商品展覽會去了。

他的母親老是疾病纏身。當(dāng)她得知自己染上肺結(jié)核后,經(jīng)常前往法國南部或意大利北部療養(yǎng)。尤拉和她去過兩次,但他通常是被留在家里,托陌生人照顧,并且每次都托給不同的人。尤拉逐漸習(xí)慣了這種場景混亂、不斷有神秘事故出現(xiàn)的生活,因此對于父親的離家,也就覺得理所當(dāng)然了。

他記得當(dāng)他還很小的時候,有很多事物都冠著他家的姓氏。那時有一家日瓦戈工廠,一家日瓦戈銀行,好幾座日瓦戈大樓,還有一種日瓦戈領(lǐng)帶夾,甚至有一種叫做日瓦戈的糖酒蛋糕。而且,曾經(jīng)有一個時期,在莫斯科只要你對趕雪橇的車夫說一聲“日瓦戈”,那就如同說“到傳說中的金銀城去”,他自然會把你載進(jìn)一個神話般的世界,把你送進(jìn)一個廣闊而幽靜的林泉之所。棲息在松林中的烏鴉抖落積雪,它們的聒噪引起陣陣仿佛樹枝斷折的回響。純種狗成群地從新房前的空地上越過大路奔馳而來。再往前去,一盞盞燈火閃現(xiàn)在逐漸蒼茫的暮色中。

然后,突然之間一切都消失了。他們窮了。


一九〇三年夏季,有一天尤拉和他的舅舅尼古拉坐著一輛雙馬敞篷車穿過田野,他們?nèi)ヌ皆L伊萬·伊萬諾維奇·沃斯科博伊尼科夫,一名教師和普及性讀物作者。他住在杜普梁卡,這莊園是綢緞商、熱心的藝術(shù)投資人科洛格里沃夫的財產(chǎn)。

這天正趕上喀山圣母節(jié),也是收割小麥的農(nóng)忙季節(jié),但不知是因為節(jié)日,還是因為中午休息,田野中竟一個人也看不見。在高張的火傘下,那些收割了一半的田地,就像剃了一半的犯人頭。飛鳥在空中盤旋,被沉重的穗子壓彎的小麥靜立在炎陽下。遠(yuǎn)方,收割過的麥田上,排列著一捆捆整齊的麥稈。如果你長久地凝視它們,就會產(chǎn)生錯覺,仿佛它們是會動的,如同沿著地平線走動記錄的土地測量員。

“這些田地是誰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問帕維爾。帕維爾是報館老板的傭人,他斜坐在馬車的駕駛座上,聳著肩膀疊著腿,一看就知道是個不善駕駛馬車的人?!笆堑刂鞯倪€是佃農(nóng)的?”

“這一邊都是老爺?shù)模迸辆S爾抽著煙,過了好大一會兒才用鞭柄指著另一個方向說,“那邊才是佃農(nóng)的——唷呵!走吧!”他吆喝著馬,像工程師注視壓力計似的注視著馬的尾巴和腰部。那兩匹馬正如天下所有的馬,套在車軛上的那匹老老實實地拖著車,那匹沒有上套的則天鵝似的伸長脖子,像個精神萎靡的懶蟲,光是和著鈴聲踏步。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帶著沃斯科博伊尼科夫那本討論土地問題著作的校樣,因為當(dāng)局對于出版審查的尺度漸漸嚴(yán)格,出版社老板要求作者把原著修改一下。

“這里的人愈來愈不像話了,”他對帕維爾說,“附近村子里,一個做買賣的被他們砍了頭,縣立的傳種馬廄也被燒掉了,你覺得這些事情怎么樣?你們村子里的人怎么談?wù)撨@些事情?”

很明顯,帕維爾的看法還要悲觀些,甚至比那個催促沃斯科博伊尼科夫修改對土地問題的激烈論調(diào)的檢查官還要悲觀。

“給他們怎么說呢?農(nóng)人被寵壞了——對他們太好了,這是沒有用的。給農(nóng)人一條繩子,上帝知道,他們馬上會做出你勒死我我勒死你的事兒來?!『牵∽甙桑 ?/p>

這是尤拉第二次和舅舅到杜普梁卡去。他自以為已經(jīng)認(rèn)得路,每當(dāng)田野在眼前展開,又在樹林邊緣形成一道狹窄的線界時,他就覺得自己認(rèn)得這地方,路馬上要向右轉(zhuǎn),而且立即就可以看見那十俄里外的科洛格里沃夫莊園,以及在遠(yuǎn)處閃耀的河水和對岸的火車站了。但每一次他都認(rèn)錯,田野過去還是田野,一片又一片相繼隱沒在樹林后面。這些廣闊無邊的田野使他覺得自由自在,意態(tài)昂揚,使他不住地思前想后,夢想未來。

使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日后成名的書,這時一本都還沒有寫出來,雖然他的思想已經(jīng)成形,他卻仍然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把那些思想貼切地表達(dá)出來。命運已經(jīng)注定,不久他將躋身于當(dāng)代的作家、教授和革命哲學(xué)家之列,他將成為一個在意識形態(tài)上與某些人有著某些共同關(guān)注點、但除了術(shù)語之外,又和那些人完全不同的人。那些人,毫無例外地抓緊一套教條(只要抓到字眼和表面的意思便心滿意足了),但尼古拉神父卻已跳出托爾斯泰主義和革命的理想主義,繼續(xù)向前探索著。他熱烈地追求一種能激發(fā)人的、可捉摸的觀念,這觀念會在運動中清楚地指出轉(zhuǎn)變的道路,這觀念要像閃電或轟雷一樣,使兒童或不識之無的人都能領(lǐng)略。他渴望著新的事物。

尤拉喜歡和他的舅舅在一起,他使他想起自己的母親。正像母親一般,他的心靈在自由中活動,歡迎新奇的東西;他也同樣具有高貴的意識,熱愛一切有生命的動物;他也有國人的天賦,對任何事物,只要一落眼就能接受;他也能透徹地表達(dá)自己的思想,在它們還沒有失去意義和活力之前。

尤拉很高興舅舅帶他去杜普梁卡,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而且還可使他想起母親,母親生前酷愛大自然,經(jīng)常帶他到野外散步。

他也希望再看到尼卡·杜多羅夫,雖然尼卡比他大兩歲,也許會瞧不起他。尼卡是個小學(xué)生,住在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家里。當(dāng)他和尤拉握手時,總是盡力把胳臂向下壓,頭垂得很低,然后他的頭發(fā)就會披下來蓋住額頭,遮住了他的半邊臉。


“‘貧窮問題’之關(guān)鍵?!蹦峁爬つ峁爬S奇念著那部改訂過的稿件。

“我想‘關(guān)鍵’改為‘要素’比較好些?!币寥f·伊萬諾維奇說著,動手改正校樣。

他們正在被玻璃環(huán)繞、半昏暗的陽臺上工作。澆花的噴水壺和園藝工具散亂一地,雨衣搭在一張破椅子的靠背上,角落里是糊滿泥漿的靴子,靴筒坍在地板上。

“另一方面,出生與死亡的統(tǒng)計數(shù)字顯示?!蹦峁爬つ峁爬S奇念道。

“加一句‘在調(diào)查的該年度內(nèi)’進(jìn)去吧。”伊萬·伊萬諾維奇邊說,邊立刻注明。風(fēng)從窗隙間吹進(jìn)來,他們用花崗石當(dāng)鎮(zhèn)紙,壓住稿紙。

工作完畢,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立即告辭。

“暴風(fēng)雨來了,我們要趕快走?!?/p>

“沒有的事,不許走。我們這就喝茶啦?!?/p>

“但是天黑之前我必須趕回城里?!?/p>

“不要爭啦,我不會讓你走的?!?/p>

俄式鋼茶爐的炭煙從園子里飄進(jìn)來,把煙草和芥菜花的氣味沖淡了。一個女傭端來一盤干酪、漿果和點心,并且告訴他們,帕維爾到河里洗澡去了,同時把馬也帶去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只好留了下來。

“趁他們準(zhǔn)備茶點,我們到河邊去走走。”伊萬·伊萬諾維奇提議。

由于他和科洛格里沃夫有交情,科洛格里沃夫把莊園管理人住宅的兩個房間讓給他住。這住宅和它的小園子位于莊園中一個僻靜的角落里,靠近一條布滿荊棘的舊路,除了垃圾車偶爾會經(jīng)過這兒開向充作垃圾坑的荒溝外,早已沒有馬車行駛了??坡甯窭镂址蚴莻€百萬富翁,有遠(yuǎn)見,同情革命,這時正和太太在國外旅行。目前住在這莊園大廈里的,只有他的兩個女兒,娜佳和莉帕,此外就是保姆和幾個傭人。

一道稠密的黑李子樹籬笆把管園人的住宅跟莊園大廈和帶人工湖的林園隔開。當(dāng)伊萬·伊萬諾維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沿著籬笆行走時,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不斷地從樹叢間的小路上飛起來,落在黑李子樹叢里,歡快的啁啾聲伴隨著他們,就像他們的身邊有一道在溝渠里淙淙流動著的溪水。

他們走過種花的溫室,走過園丁的住宅,和一些石頭建筑的遺址,談?wù)撝?dāng)時科學(xué)界和文藝界的后起之秀。

“不錯,是很有一些人才?!蹦峁爬つ峁爬S奇說,“但當(dāng)下的風(fēng)氣是搞小圈子和各式各樣的社團。不論他們服膺的是索洛維約夫、康德還是馬克思,團體總是庸才們的庇護所。只有獨自探索的個人才可能求得真理,否則無法摒棄那些并不真正熱愛真理的人。世界上有多少事物值得我們信仰呢?事實上少得很!我認(rèn)為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忠于不朽,那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更為有力的形式。人必須對不朽忠誠——對基督忠誠!啊,你又翹鼻子了,可憐的人,你一點都不明白?!?/p>

“嗯。”伊萬·伊萬諾維奇哼了一聲。這個瘦削、金發(fā)、像鱔魚一樣不安的人,胡子看上去有點像林肯時代的美國人,他時常用手捋一捋胡髭,同時不斷地搓捻須端,“當(dāng)然,我沒的話說。你知道我對這類事情觀點相當(dāng)不同??墒?,既然我們談到了,你就說一說,當(dāng)他們褫奪你的神職的時候,你有什么感覺?我敢打賭,你一定很怕他們要開除你的教籍,是吧?”

“你想轉(zhuǎn)移話題。不過,也不要緊……開除我的教籍?沒有,教會取消這種規(guī)矩了。不過脫離神職的確是很掃興的,而且還連帶一些后果。比方說,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不能干公務(wù)人員,禁止前往莫斯科或彼得堡。但是,這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始終認(rèn)為,人必須對基督忠誠。我來說明這個道理。你所不懂的是,一個人可以是個無神論者,可以否定上帝存在,而仍然相信人并非自生自滅,而是生活在歷史中。他依然可以相信,就像目前我們所知道的,歷史是從耶穌基督開始。他依然可以相信,基督的福音是歷史的根源。那么,歷史又是什么呢?歷史是若干世紀(jì)以來對死亡之謎有系統(tǒng)的探索,并且一直在希望克服死亡。正因為如此,人類才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學(xué)上的無限大和物理上的電磁波,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人類才創(chuàng)作交響樂。假如沒有某一種信仰,你就無法朝著這個方向前進(jìn);如果沒有信仰,你就不可能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信仰的基本要素寫在《福音書》中,那是什么呢?首先,愛你的鄰人,這是生命活力的最高表現(xiàn)。這種愛一旦充滿了人的心靈以后,必定會洋溢著泛愛眾人的情感。再就是現(xiàn)代人的兩個基本理想,作為現(xiàn)代人,沒有這兩種理想是不堪想象的:自由人格以及把生命看作一種犧牲的觀念。你不要小看它們,這兩種觀念直到現(xiàn)在還是新穎的。遠(yuǎn)古是沒有這種觀念的,遠(yuǎn)古只有流血、獸性、殘酷和羅馬的麻臉暴君——他們不懂得奴隸制度是多么的卑鄙。不錯,遠(yuǎn)古也曾留下使人類驕傲的銅碑和大理石柱子。但是,在基督降世之前,時間和人類都不能自由呼吸。一直到基督降臨以后,人類才開始為未來而活著,不必再像狗一般死在壕溝里——而是死在家中。歷史上,當(dāng)克服死亡的努力在全力進(jìn)行時,每個人也在分擔(dān)這項工作中死去。噢!我太激動了,是不是?不過也許我是白說的吧?”

“親愛的朋友,你談到形而上學(xué)去了。我的醫(yī)生可不讓我談形而上學(xué),我的胃吃不消?!?/p>

“唉,罷了,跟你說這些沒有用,我們不要談下去了。??!老天,多美麗的景色!你這幸運鬼!也許你天天看見這樣的景致,反而不覺得它美了。”

河面像一片壓上皺褶的白鐵,反射出耀眼的陽光,令人不敢逼視。突然間,河面被波浪分成兩半,一艘大型渡船滿載著車、馬、農(nóng)人和他們的妻子駛向?qū)Π丁?/p>

“現(xiàn)在才五點多一點點,”伊萬·伊萬諾維奇說,“那是從塞茲蘭開來的特別快車,每天五點零五分經(jīng)過這里?!?/p>

遠(yuǎn)處的平原上,有一列由左往右駛的黃藍(lán)色火車,因為距離遠(yuǎn),看起來只有一點點大。忽然,他們發(fā)現(xiàn)那列火車停了下來,火車頭冒出白色的蒸汽,接著是一聲悠長的汽笛。

“怪啦,”伊萬·伊萬諾維奇說,“大概是出事了。它并沒有必要在草原中停下來。一定是出事了。我們回去用茶點吧。”


尼卡不在園中,也不在屋子里。尤拉猜想他之所以躲起來,是因為大人們讓他心煩,而尤拉自己年紀(jì)又太小。所以舅舅和伊萬·伊萬諾維奇到陽臺上去工作時,尤拉便到外面去閑逛。

這真是一個迷人的地方!黃鸝婉轉(zhuǎn)啼鳴,每叫三聲就停一會兒,似乎有意讓寬廣的田野有足夠的時間來吸收它銀笛似的清潤歌聲。馥郁的芳香凝結(jié)在花畦上空,好像在空氣中迷了路,停留不去。這情景觸發(fā)了男孩心中對法國和意大利那些避暑村鎮(zhèn)的記憶,他來回返轉(zhuǎn),母親聲音的幽靈似乎也正漫游于這片林野,在蟲鳴鳥叫聲中回響。他不時因幻想而驚顧,以為母親在喚他,叫他到她的跟前去。

他走到荒溝那邊,穿過小樹叢,爬下壕溝的邊緣,走進(jìn)溝底的冬青樹叢里。

壕溝下面,蔓草、矮樹、枯枝和腐敗的葉子紛亂雜陳,陰暗而潮濕。花很少。枝節(jié)橫生的荊樹枝椏,好像他那本插圖《圣經(jīng)》里飾有埃及雕紋的拐杖。

尤拉覺得更加孤獨了。他忽然想哭——隨即他跪在地上,迸出了眼淚。

“上帝的天使,我神圣的護持?。 彼矶\著,“保佑我走上真理之路,并請告訴母親我很好,請她不必掛念。如果死后還有生命,主啊,請接納我的母親進(jìn)入你的天庭,讓她見見光耀如星辰的圣徒們的臉。母親是善良的,她不是罪人,你對她大發(fā)慈悲吧!主啊,千萬不要讓她受苦。啊,母親!”——在心碎的凄苦中,他向她呼喚,當(dāng)她是另外一個護持圣徒。突然,他再也忍受不住,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尤拉沒有昏迷多久。他蘇醒時,聽到舅舅正在叫他。他一面應(yīng)聲,一面爬出壕溝。

忽然,他記起還沒有為失蹤的父親禱告,母親曾教他要記得替父親禱告的。

但是剛才那陣昏眩似乎使他覺得輕松愜意,他不想改變這種感覺。他想,下次再替父親禱告也未嘗不可。他好像自言自語地說:“讓他等等吧?!庇壤瓗缀跞煌鼌s了他。


米沙·戈爾東坐在火車的一節(jié)二等車廂里,跟隨父親出門遠(yuǎn)行。米沙有一張好像總是在沉思的面孔,和一雙大而黑的眼睛,他才十一歲,卻已經(jīng)念中學(xué)二年級了。他的父親名叫格里戈里·奧西波維奇·戈爾東,原來在奧倫堡當(dāng)律師,現(xiàn)在前往莫斯科就任新職。米沙的母親和姐妹們早已先去布置寓所了。

他們父子二人已經(jīng)旅行了三天。

他們在熱浪籠罩著的俄羅斯飛馳,越過田野、草原、村落和被太陽烤得灰白的城鎮(zhèn)。一隊隊馬拖的貨車沿著公路前進(jìn),偶爾也會搖搖擺擺地橫過鐵軌。從風(fēng)馳電掣般的火車望過去,這些貨車仿佛壓根兒沒動,馬匹也只是在原地踏步。

火車??看笳镜臅r候,乘客就跳下車跑向食物販賣攤。斜掛站臺背后的夕陽吻著這些人匆匆移動的腳步,照得列車的輪子閃閃發(fā)光。

區(qū)分來看,世界上的每一次震顫,都各有其計劃和目的,但把它們合攏來,它們就又自然而然地沉浸在將其連結(jié)的生命之流中。人們工作、奮斗,每個人都被他自己所關(guān)心的目標(biāo)所操縱。但那些其中的因果關(guān)系,如果不是由某種更高的意識——超脫的自由所統(tǒng)轄的話,就無法適宜地運行。這樣的自由來自:感受到所有人的生命都互相關(guān)聯(lián);它源于一個必然,所有的生命都必然互相流通——一種快樂的體驗,覺得所有的事情不但發(fā)生在這埋葬死者的國度,同時也發(fā)生在別的區(qū)域里,這區(qū)域有些人稱之為上帝的國,有些人稱之為歷史,還有些人稱乎它別的名字。

就這一通則而言,米沙卻是一個不快樂的、辛酸的例外,憂郁始終滯留在他的心靈深處,他從來無法獲得足夠的安全感消除這種憂郁。他本身也知道自己有這種遺傳特性,并且一直以敏銳的疑懼監(jiān)視著這種特性的征兆。它使他苦惱,使他蒙羞。

自懂事以來,他就發(fā)覺有些人五官百骸與別人大致相同,語言生活也與常人無異,但卻是完全不同的一類人,只有很少的人喜歡他們,更糟的是,沒有人愛他們。為什么呢?他無法理解這種情況:你是生而不如別人的,并且任你如何努力也無法加以改善。到底做一個猶太人有怎樣的意義呢?做猶太人又有什么目的呢?這種徒然帶來悲痛的無可應(yīng)付的挑戰(zhàn),究竟有什么補償?它的道理又在哪里?

當(dāng)米沙向他父親提起這個問題的時候,父親告訴他說,他的命題是荒謬的,并且他的推理過程也錯了。但父親并沒有給他一個深入得足以折服他的解答,也不能使他默默接受這無法避免的現(xiàn)實。

因此,除了父母以外,米沙開始輕視所有的大人,因為他們總把事情弄得一團糟而后手足無措。他堅信等自己長大后,會把這些問題弄得一清二楚。

就拿眼前發(fā)生的事來說,誰都不敢說他父親不應(yīng)該去追那個沖出車廂的瘋子,當(dāng)那瘋子推開他父親,拉開車門,像跳水那樣倒栽蔥地從火車上跳出去的時候,誰也不敢說他的父親不應(yīng)該拉動緊急剎車警報。

但由于拉下緊急剎車警報的是他的父親,在米沙看來,火車無緣無故停這么久,好像便是因為他們太不中用了。

誰也不清楚火車為什么要耽擱這么久。有人說是緊急剎車把制動機弄壞了,有人說火車正停在一個陡坡上,火車頭沒有力量向上爬。第三種說法認(rèn)為那個自殺的人是個重要人物,他的隨行律師堅持要從最鄰近的車站科洛格里沃夫找?guī)孜坏胤焦賮砹⑾乱娮C。剛才副司機爬上電線桿打過電話,鐵路警察的手搖車一定已經(jīng)啟程趕來了。

廁所隱約傳出臭味,古龍水也蓋不過它。用不干凈的蠟紙包著的放在高處的燒雞氣味也直嗆鼻子。幾個嘰嘰喳喳的彼得堡老太太,臉上已拿煤煙和化妝品涂抹得像吉普賽婆娘,但依然不住地往臉上抹著粉,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盡管她們擠著走過擁擠的通道,仍然不會忘記整整頭巾,留意自己的外表,她們走過戈爾東的車廂,撅著嘴巴,好像在對米沙吹噓說:“我們多有派頭啊!我們是與眾不同的,有教養(yǎng)的。這些貨色真叫我們受不了。”

自殺者的尸體躺在路基旁的草地上。一道細(xì)小的血痕橫在他的額際,由于血水已經(jīng)凝固,看起來好像是一個鉤,判他“一筆勾銷”。尤其是那些血并不像是從他身體中流出來的,卻像是一件附加上去的東西,諸如一條橡皮膏、一道濺上去的泥漿,或是一片濕黏的樺樹葉。

好奇的人圍成一圈——不斷變動的人群,其中有同情的,也有漠不關(guān)心的。而他的朋友,一個矮胖而傲慢的律師,仿佛一只穿著濕襯衫的純種狗,站在尸體旁邊,毫無表情地發(fā)著怒。他熱得發(fā)昏,不停地用帽子扇著風(fēng)。不管別人問他什么話,他總是一個勁兒地聳肩,后來甚至頭也不回,暴躁地回答:“他是個酒鬼嘛,發(fā)酒瘋跳了下來,難道你們不懂嗎?”

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太,穿著毛衣、披著織巾,兩次走近尸體。她是個寡婦,名叫季韋爾辛娜,她的兩個兒子都做火車司機,因此她帶著兩個兒媳婦免費坐三等車廂。兩個媳婦的頭巾蓋到額頭,像跟著修道院長的修女似的,她倆一聲不響地跟著她。大家都讓路給她們。

季韋爾辛娜的丈夫是在一次火車失事時活活給燒死的。她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尸體站著,但仍然可以透過人群看見它,仿佛她在比較這兩起意外事故似的,她嘆了一口氣?!案魅说拿\不同,”她似乎要表達(dá)這樣的意思,“有些人死于主的旨意——但看看這個人吧——有錢享福卻要發(fā)神經(jīng)來尋死?!?/p>

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來看那具尸體,然后,又怕東西被人偷走,陸續(xù)又回到車廂里去。

當(dāng)跳下車去采摘野花,或是走上幾步路舒活舒活筋骨的時候,他們覺得似乎這地方只為這意外事件而存在,如果沒有這個意外,這里的林崗草澤,那寬廣的河,以及對岸斜坡上的漂亮房子和教堂都不會存在似的。

甚至太陽也好像只屬于這個地方。它的暮光膽怯而不安,像一只從鄰近牛群里走過來看看人群的小牛。

米沙深深為這意外而震動,最初,他竟因為悲傷和驚恐而哭泣起來。在他們漫長的旅途中,那自殺者好幾次到過他們的車廂,并且經(jīng)常和米沙的父親談上整個鐘頭的話。他曾經(jīng)說過,他發(fā)覺米沙的父親是個很正派、溫和而體貼的人,他覺得很安慰,他請教許多證券交易、財產(chǎn)契據(jù)、破產(chǎn)、欺詐等法律上的問題。“真的嗎?”聽完戈爾東的回答他驚嘆地說,“法律真有這么寬大嗎?我的律師可沒有這么樂觀呢!”

每當(dāng)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人安靜下來,他的旅伴就從他們落座的頭等車廂走來,拖他到餐車去喝香檳。他的旅伴就是這個站在尸體旁邊、無動于衷的矮胖子,一個面孔刮得干干凈凈、衣著考究的傲慢律師。誰都能夠體會到,這個雇主不住地激動煩惱,卻正中他律師的下懷。

米沙的父親說,這個人就是著名的百萬富翁日瓦戈,他是個心地善良的浪子,但對自己的行為并不能完全負(fù)責(zé)。他來他們的車廂時,絕不因米沙在座而有所拘束,他談及他的兒子,一個和米沙一般年紀(jì)的小孩。他也談到他的亡妻,然后繼續(xù)談到他的第二個家,這個家也被他遺棄了,就像他遺棄第一個家一樣。談到這兒,他會記起別的事情,因為恐怖而臉色蒼白,同時故事的連貫也就打亂了。

他對米沙有一份說不出的關(guān)切,也許那是他對另一個人關(guān)切的轉(zhuǎn)移。他送給米沙許多禮物,當(dāng)火車在大站??繒r,他就跳下車去,到頭等候車室的書攤上買些玩具或者當(dāng)?shù)氐募o(jì)念品來送給他。

他不停地喝酒,并且抱怨三個月來一直沒有睡過覺;他說只要他的酒一醒,不管時間多么短暫,他就會被一種正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所折磨。

最后一次沖進(jìn)他們的車廂,他抓著戈爾東的手,似乎要告訴他什么,但終于沒說出口。然后就沖出平臺,跳下了火車。

當(dāng)米沙正坐著端詳那裝有烏拉爾區(qū)礦石的木匣子——那個人送他的最后一件禮物——車外突然起了一陣騷動。一輛手搖車沿著平行的軌道駛來了。一位醫(yī)生、兩名警察和一個帽子上戴有徽章的檢察官從手搖車上跳下來。他們官腔官調(diào)地問話,做起筆錄。警察和列車長笨拙地把尸體拖過鋪路的碎石,拖到路基上。一個農(nóng)婦開始號哭起來。乘客被請回車廂去,隨著汽笛聲響起,火車又開動了。


“那個神棍又來啦!”尼卡狠狠地想著,一面設(shè)法在房間里找出一條潛逃的路。但客人們的聲音已經(jīng)來到門外,他無法溜走了。房里擺著兩張床,他自己一張,伊萬·伊萬諾維奇一張。他毫不考慮地鉆進(jìn)自己的床底。

他聽到他們在叫他,又在別的房間找他,對他的不在表示驚奇。最后他們又回到臥室。

“嗯,這就沒辦法啦?!蹦峁爬つ峁爬S奇說,“尤拉,你去吧!也許尼卡等一下就回來,那時你再和他玩吧?!比缓笏麄冏聛?,談起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學(xué)生暴動,把尼卡困在他那荒唐不雅的禁閉中約有二十分鐘。后來他們終于到陽臺上去,尼卡悄悄打開窗戶,跳出去,走進(jìn)林園。

頭一天晚上他一夜沒睡,弄得白天神情恍惚。他已經(jīng)十四歲了,不再甘心被別人看作小孩子。他整夜大睜雙眼,天剛破曉就迫不及待地走出門去。旭日初升,將修長而露濕的樹影蜿蜒拋在林園地面上,那影子不是漆黑的,而是像浸濕的毯子似的灰黑。清晨醉人的芳香好像從這濕潤的影子上升起,影子上一道一道的光線就如同女孩的指尖。

忽然一條水銀色的帶子,如草尖露水閃閃發(fā)光,從他身旁不遠(yuǎn)的地方滑過。它一直游動著,地面也沒有把它吸去。然后,它突然扭向一旁,消失了。那是一條草蛇,尼卡打了個冷顫。

他是個很奇特的孩子。當(dāng)他興奮時,他會大聲地自言自語,模仿他母親談?wù)撃切┥願W的、似是而非的話題。

“活著是多么奇妙啊,”他想,“可是活著為什么又永遠(yuǎn)痛苦呢?當(dāng)然,上帝是存在的,但是,如果他存在的話,那他就是我了?!彼鐾恢昊蝿拥陌讞顦?,這樹從樹頂?shù)綐涓荚陬澏叮瑵癯钡娜~子像小小的錫箔。“我命令它停住?!彼钠鸠偪竦纳祫?,用盡全力,用盡他身上每一盎司的血和肉,默默地集中所有的力量:“停!”那株樹真的立即乖乖地靜止下來。尼卡開心地笑了,同時跳進(jìn)河中洗澡。

他的父親——被判處絞刑而又蒙沙皇特赦的造反派杰緬季·杜多羅夫,這時正在服勞役。他的母親是格魯吉亞埃里斯托夫家的公主,一位慣受寵愛的美人,依然很年輕,并且始終醉心于同情暴動和叛亂,支持過激派的理論,追捧名演員,或者幫助不快樂的失敗者。

她非常寵愛尼卡,她把他的名字昵稱為五花八門的奇怪讀法,像伊諾切克或諾親卡之類,并帶他去梯弗里斯,在她的家人面前炫耀一番。尼卡在那兒印象最深的是他外婆庭院中一棵疏落的樹。那是一棵呆頭呆腦的熱帶大樹,它的葉子如同大象的耳朵,遮蔽著南方灼熱的烈日。尼卡認(rèn)為它不像一棵樹,而像一頭野獸。

讓這孩子用他父親那可怕的姓氏是危險的。伊萬·伊萬諾維奇希望他用母親娘家的姓,并且他想取得他母親的同意,向沙皇上書申請批準(zhǔn)這個更動。當(dāng)尼卡躺在床底下憤世嫉俗的時候,他首先就想到這件事。這個沃斯科博伊尼科夫是什么貨色,他居然敢這么可惡地干涉他的事情?他必須教訓(xùn)他,叫他少管閑事。

那個娜佳!只不過因為她年長一歲,就可以翹起鼻子,瞧不起他,當(dāng)尼卡是個小孩子嗎?他一定要教訓(xùn)她一頓?!拔液匏?!”他屢次對自己說,“我要宰了她。我要帶她去劃船淹死她?!?/p>

他的母親也相當(dāng)惱人。不用說她也一定是撒了謊啦。她臨走的時候?qū)λ臀炙箍撇┮聊峥品蛘f要到高加索去,但她必定在第一個岔路口就拐彎,北上前往彼得堡了。哼,當(dāng)他在這個鬼地方發(fā)霉的時候,她卻快樂逍遙地和那些學(xué)生們在一起開槍攻擊警察!他想他必須讓人們見識一下自己的本事。他要殺掉娜佳,退了學(xué)逃到西伯利亞去找他父親,發(fā)動一次驚天動地的起義。

那池塘的四周都長了水蓮。小艇穿過水蓮時發(fā)出干燥的窸窣聲,池塘的水從密集的蓮葉下面露出來,就像從掰開的西瓜瓤中間流出的汁液一樣。

尼卡和娜佳在采水蓮。他們兩人都抓著同一根橡皮似的韌莖,那莖把他們兩人頭碰頭拉在一起,小艇也就像被撐桿鉤著似的被拖靠到岸邊。小艇過處,一根根莖葉被撞得搖晃著朝水里縮去,那一朵朵紅蕊的白花如同點了血的蛋的,一會兒沉入水中,一會兒又滾著水珠浮出水面。

娜佳和尼卡繼續(xù)摘蓮花,小艇愈來愈傾斜,兩人幾乎并排躺在艇里面。

“我討厭上學(xué),”尼卡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該我自力更生了——我應(yīng)該到外面的世界去賺錢度日啦?!?/p>

“我還打算請你教我二次方程式呢。我的代數(shù)糟透了,幾乎得補考。”

尼卡想,她的話中帶刺。不用說,她是在提醒他別充大人,他還只是個小家伙罷了。二次方程式!他還沒有開始學(xué)代數(shù)呢。

他故意裝成毫不在乎來掩飾他的感覺。

“你長大以后打算嫁給誰?”

尼卡問著,隨即意識到自己問得實在太蠢。

“還早著呢。也許我誰都不嫁。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希望你不要誤會我有什么用意?!?/p>

“那你問我干嗎?”

“你真笨!”

他們兩人吵起來了。于是尼卡記起早晨他那種憎恨女人的情緒了。他恐嚇娜佳說,如果她再咒罵,他就要淹死她。

“你敢!”娜佳不甘示弱。

尼卡攔腰抱住她,他們扭打起來,一下失去重心,都掉進(jìn)池塘去了。

雖然兩人都會游泳,可是水蓮絆著他們的手腳,而且水深過頂。最后,好不容易才擺脫那些糨糊似的爛泥,爬上了岸,水還從他們的口袋和鞋子里直往外流。尼卡比娜佳更加疲憊。他們并排坐著,兩人都是渾身濕透。假如是在以前,經(jīng)過這么一場驚險,他們會互相責(zé)罵,爭吵或大笑。可是現(xiàn)在他們卻默然無語,只顧喘氣,他們似乎被這整件事情的荒誕嚇呆了。娜佳是一肚子火,尼卡渾身疼痛,好像被誰用棍子打斷了肋骨一般。

最后,娜佳像個大人那樣平靜地說:“你真的是發(fā)瘋了。”

尼卡也同樣用大人的口氣說:“我很抱歉。”

他們像兩輛灑水車似的滴著水走回家去。他們走過那片多蛇的山坡,靠近早上尼卡看見蛇的地方。

他想起夜里充滿他全身那神奇的、昂然自得的感覺和早上甚至大自然也要服從他旨意的能力。他思索著,現(xiàn)在應(yīng)該發(fā)一個怎樣的命令呢?他最迫切的渴望是什么呢?他突然意識到,他最向往的事情就是再和娜佳一同掉進(jìn)池塘里去,而且他是那么渴望知道,這種事情是否會再度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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