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砂女
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一
八月里的一天,一個男人失蹤了。他利用休假去海邊,聽說那地方坐半天火車即可到達,誰知他一去便杳無音信。家屬向警察局報案,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結果都如石沉大海。
當然,如今個把人失蹤了,也不是什么希罕事。僅從統計數字來看,一年間就有幾百件失蹤案件。然而,人被找到的可能性卻微乎其微。換了殺人事件或者人身事故,怎么都會留下清晰的證據,就連綁架,有關人員也總會明顯地表示出大概的動機。然而失蹤者卻不屬此列,極難找到線索。如果有“純粹逃亡”的說法,那么,多數失蹤事件,似乎都可納入“純粹逃亡”的范圍。
而他的失蹤,在找不到線索這一點上,也不例外。警方推測出他大概會去的地方,可那邊沒有任何報告說發現了可疑的尸體;從他的工作性質上來看,分析不出丁點兒會被人綁架的蛛絲馬跡。平時,他也絲毫沒有流露過計劃逃跑的口風。
當然,一開始誰都會想象“失蹤”與秘密的男女關系有牽連。可從他妻子嘴里聽說,他旅行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去采集昆蟲標本。負責調查的警官也好,單位里的同事也好,都覺得自己的思路像是被什么東西岔開了似的。真的,把殺蟲瓶、捕蟲網作為“情愛逃亡”的隱身草,那實在有些糊涂過頭了。而且,據火車站的檢票員回憶,的確看到過一個登山隊員模樣的人;他把畫具盒似的木箱和水壺,交叉地背在肩上,在S車站下了車;據檢票員的證詞,確實只看到他一個人,沒見有同行者;于是,“情愛逃亡”的推測顯然就站不住腳了。
又有人提出“厭世自殺”說。提出這個說法的是那男人的一個同事,一個熱衷于精神分析的人。據他介紹說,已經成了堂堂的大男人,卻還熱衷于收集昆蟲標本之類的東西,本身已經可以證明他精神上存在著某種缺陷。即使是個孩子,在采集昆蟲標本方面表現出異常的嗜好,也大多被人看作有“戀母情結”,他們明知昆蟲尸體決不會逃走,卻還是用大頭針緊緊地固定住那些尸體,以此來發泄自己無法滿足的欲望。要是成了大人以后,還戒不掉那種嗜好,可見病癥是在一天天地加重。昆蟲采集專家,往往是個占有欲旺盛的人,一個極端排他的人,有小偷小摸行為的人,甚至是個同性戀者,決不是偶然。距離“厭世自殺”不過只有一步之遙。眼下,也許殺蟲瓶里的氰化鉀比采集活動本身更吸引那些昆蟲收集愛好者,有的人甚至怎么說也不愿洗手不干。這么說來,那人從未對我們挑明過一次,那態度本身,不也就證明了,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種興趣見不得人嗎?
盡管他特地作出了周密推理,但沒有事實依托,未發現尸體,也就成不了氣候。
就這樣,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理由,一晃就是七年,根據民法第三十條規定,最后那男人家屬只得接受了死亡認定。
二
八月的一天下午,一個男人把大木箱和水壺交叉地背在肩上,把褲腳塞在襪子里,像去登山似的。他戴了一頂灰色的太陽帽,在S車站下了車,站在月臺上。
這附近,沒有什么值得特地去登的山。檢票口的車站職員接過車票,納悶地目送他遠去。那男人徑自上了車站前的公共汽車,在最靠里邊的位子上坐了下來。那是開往山的反方向去的公共汽車。
男人一直坐到了終點。一下汽車,眼前便是崎嶇不平、坑坑洼洼的一片。低洼的地方,被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水田,稍高出一點的地方是柿子田,像小島一樣散布在水田之間。男人不聞不問徑直穿過村子,接著,再往村子后邊白茫茫蕭瑟枯索的海邊走去。
不一會兒便走到了村子的盡頭,那里已經沒有民房了,只有一片稀疏的小松林。不知不覺,地面也變成了沙地,肌理細密,仿佛要將腳掌都吸進去似的。隨處可見干草垛,在沙窩里形成黑影;除此之外,像放錯位置似的,還有一張榻榻米那么大的貧瘠的田地,種著幾株茄子。這里看不到一個人影。前面總算就是想要去的海灘了。
男人這才停住了腳。他往四下里望了望,用上衣袖子擦了擦汗。緩緩打開木箱,從上蓋里,抽出幾根木棒;扎起來,做了個捕蟲網。他用棒子的一頭,敲打著草叢,又走了起來。沙灘上騰起了潮水的氣息。
怎么老看不見海呢?也許是地面蜿蜒曲折,瞧不遠的關系吧,完全雷同的風景,無邊無際地延續著。忽然,豁然一亮,他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村落。以高高的瞭望樓為中心,聚集了許多簡陋房屋,屋頂上用小石塊壓著木板,這是個常見的貧困破敗的小村落。當然,其中也有幾幢房子的屋頂,鋪著黑黑的瓦片,有幾幢房子的屋頂,還包上了鐵紅色的洋鐵皮。包洋鐵皮屋頂的房子,是村子里唯一一幢四四方方的建筑物,看上去像是“漁業聯合組織”的活動中心。
那后面,該是目的地的海灘了吧,該有沙丘吧。誰知,這村落卻意外地寬闊。僅有一小塊地方露出泥地來,絕大部分都是白花花、干乎乎的沙地。盡管如此,沙地還是被辟成了花生地和山芋地,海潮的氣息里,混雜著家畜的氣味。道路用沙子和黏土固定起來,路邊上,粉碎的貝殼堆積成了白色的山。
男人沿著那條路走過去,在“漁業聯合組織”前的空場上玩耍的孩子們,坐在歪斜的走廊上織魚網的老人們,以及聚集在僅有的一間雜貨店門口頭發稀疏的女人們,一下子都停住了手和嘴,投來驚訝的目光。誰知,男人一點不在意,讓他關心的只有沙子和昆蟲。
這個村落使人意外的,其實遠不止它的寬大。奇怪的是那條道路,竟會漸漸上坡而去。這與他的預想完全相背。既然面臨大海,那路該是下坡道才對呵。是看錯地圖了吧?正好有個年輕姑娘走過來,他趕忙向姑娘打聽。誰知那姑娘慌慌張張地避開他的目光,像沒聽見似的,趕快跑了。不得已,他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再往前走一段試試。至少光憑沙的顏色,魚網,還有貝殼山等等,就能確定附近肯定有海灘。事實上,那里還沒有任何能預示危險的東西。
道路忽地成了往上的大斜坡,沙子也越來越顯出本色來了。
奇怪的是,建造房屋的那部分一點也不高出路面。只有道路在不斷變高,村落本身始終是平坦的。其實,不僅是路,建筑物與建筑物之間的隔離帶,也和路面一般高低。看上去,村落整體仿佛呈上坡趨勢,只有建筑物原封不動地留在了平地上。這個印象越往前走越清晰;不久,所有的房子看起來,都像從沙的斜坡上掏挖下去,建造在沙窩里似的。而且,沙的斜坡比屋頂要高得多。一排排房子,仿佛穩穩地坐在沙窩深處。
斜面忽然變得陡峭起來。他大致目測了一下,這一帶,距離屋頂,至少也有二十米左右。人們到底是怎樣過日子的呢,他覺得很納悶,想看看深邃洞穴底部的一間屋子,誰知他剛沿著邊緣走了一圈,就被忽然刮來的一陣大風,吹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他猛地睜開眼,眼前已經是大海了,泡沫四濺,渾濁的海浪翻滾著,拍打著眼前的海灘。原來自己已經站在目的地沙丘的頂端了。
這一帶沙丘面臨大海,迎著季候風,遵循著自然規律,涌起了陡峭的斜坡,那上面生長著禾木科薄薄葉子的植物,它們竭力選擇哪怕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一撮一撮地聚在一起。回頭瞧一眼村落那邊,沙丘頂上,深深地掘了一些大大的洞,面對村子的中心,并排有好幾層,簡直像破敗的蜂窩。村落重疊在沙丘上。抑或沙丘重疊在村落上。總之,那風景叫人焦慮不安。
自己費了好大勁兒,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的沙灘,所以,眼下只好將就將就。男人含了一口水壺里的水,然后,又飽飽地吸了一口風,那風看起來清明澄碧,可吸進嘴里卻沙沙的。
……
男人來此的目的是收集居住在沙地上的昆蟲。
不用說,沙地上的昆蟲體小、貌丑。但是,專業的標本采集家,對蝴蝶和蜻蜓之類倒是不屑一顧的。這些標本專家所瞄準的,不是漂漂亮亮地裝飾豐富自己的標本箱,也并非出于對分類學的關心,更不是為了尋找做中藥的材料。采集昆蟲標本,還有更樸素、更直接的樂趣。那就是所謂“發現新種類”的樂趣。只要你有所發現,那你自己的名字也就能和昆蟲長長的拉丁學名放在一起,用斜體字寫進昆蟲大圖鑒里去呢。而且,恐怕還能半永久地保存下來。即使形狀改變,但如果那蟲能長長地留在人們記憶中的話,就會顯出努力的效果來。
在變種多、不起眼的小昆蟲當中,特別容易覓得這種機會。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眼睛一直盯著人們所討厭的雙翅目蒼蠅類。確實,蒼蠅的種類驚人的豐富。盡管這樣說,人的想法大致相同,包括日本那種叫做八匹目的珍稀種類,幾乎都被收集到了。大概蒼蠅的生活環境與人的生活環境十分相近吧。
不如一開始就著眼于環境。僅“變種多”這一條,不就可以看做是適應性強的特征嗎?這個發現讓他高興地蹦跳起來:“我的想法,并非不切實。”所謂“適應性強”,指的就是別的昆蟲無法居住的地方,有的昆蟲卻能安然居住。譬如說,沙漠那種地方,一切生物都會死絕……
于是,他開始對沙地產生興趣。而且,不久就有了效果。一天,在家里附近的河灘上,他發現了一條身體小小的、淺桃紅色的蟲,與鞘翅目的斑蝥(Cicindela Japana Motschulsky)十分相像。當然,眾所周知,斑蝥背上的顏色和花樣常常翻新。可要是說到前腿的形狀,那可就另當別論了。鞘翅目昆蟲的前腿,是區分類別的重要基準,前腿的形狀不同,就意味著種類不同。他所見到的那條蟲,前腿的第二關節有個明顯的特征。
普通斑蝥的前腿,黑黑細細的,看起來相當敏捷。可這條蟲的前腿,像罩上了一層厚厚的套子。微微隆起,似隱似現地泛起黃色。當然也可能是沾上了花粉。但即便如此,也可以使人充分地想象,總有什么道具能使花粉黏附在腿上的吧——譬如毛之類的東西。如果他的觀察沒錯的話,這該是一項十分了不起的發現。
只可惜那小蟲逃走了,大概自己有些興奮過了頭,再加上斑蝥的飛行路線含含糊糊看不清楚。逃跑時,它老是回過頭來等著,簡直像在說,來呀,來抓我呀。等你相信它,一靠近,它又嗤地飛起來,又回過頭來等著。直到把追逐者弄得厭煩透頂,最后,它嚓地消失在草叢里。
就這樣,他完全被那只有黃色前腿的斑蝥給俘虜了。
他關注沙地,怎么說都沒有錯。事實上,斑蝥也是沙漠里有代表性的昆蟲。又有一說,它那難以捉摸的飛行方法,其實是一種詭計:它要把看中的小動物從它們的窩里引誘出來。譬如老鼠或壁虎,被那小蟲引誘到沙漠的深處迷了路,小斑蝥一直候著小動物饑餓、疲乏至死,然后把它們的尸體拿來當自己的美餐。就像信天翁那樣,擁有一個優雅的日本名字,乍一看氣度非凡,但實際上卻是尖嘴猴腮,具有不惜同類相殘的猙獰兇猛性格。這個說法是真是假且不必說,至少男人被斑蝥妖氣十足的步伐迷住了;這是毋庸置疑的。
這樣一來,他對那斑蝥生存的條件——沙子所表示出來的關心,也就不得不日益高漲起來。他開始瀏覽起各種有關沙子的文獻。調查之后發現,沙子也相當有趣。打開百科詞典,翻到“沙”的一項,上面這樣寫著:
沙——巖石碎片的集合體。有時含有磁鐵礦、錫石,甚至還含有少量的沙金。直徑2~1/16mm。
實在是個十分明了的定義。總之,所謂沙子就是碎巖石中,介于小石子和黏土的中間物質。可是,單純用中間物質來說明,實在很難說這解釋是完整的。石子、沙子和黏土三樣東西,在復雜混合的泥土之中,為什么只有沙子被特別地分出來,成為獨立的沙漠或沙地呢?假如是單純的中間物質,那么,風化和水的侵蝕,在巖石表面和黏土地帶之間,應該形成無數過渡的中間層次才對。然而,現實中所存在的,卻是石頭、沙子、黏土三種能夠清清楚楚區別開來的外觀。更奇妙的是,只要是沙子,那么,江之島海岸的沙子也好,戈壁大沙漠的沙子也好,不管那沙粒來自何方,它們顆粒的大小幾乎沒有差別,幾乎可以1/8mm為中心,描繪出一條十分接近于高斯誤差的分布曲線。
一本解說書解釋說:風化和水的侵蝕造成了泥土的分解,其結果又極單純地把泥土的分解物按輕重順序遠遠拋開去。但是,直徑1/8mm的特別意義卻無法挑明。相反,另一本地質學書上則作了如下的說明:
水也好,空氣也好,所有的流動物都會引起亂流。這種亂流的最小波長幾乎與沙漠的沙子直徑相等。根據這個特性,只有沙子從泥土中被特別挑選出來,與流動形成直角方向才能被抽取出來。要是泥土的結合力薄弱的話,來一陣微風,甭說將石頭吹起,就連黏土也飛不起來,但沙子卻會一下子被吸上天空,又被拋回地面,迎著風向被挪來挪去。沙子的特性像是屬于專門的流體力學問題。
于是,剛才的定義還得加上一句——
“……再者,根據流體作用,沙是巖石破碎物中最容易發生移動的粒子。”
既然地上有風,有流動,那沙地的形成,也許是在所難免的。只要風在吹,河在流,海上波浪在翻騰,沙子就會從土壤中生出來,簡直像活的東西一樣,不擇地勢蔓延開來。沙子的流動決無休止。靜靜地、實實在在地侵犯著地表,吞噬著地表……
這個流沙的印象,給了他一種說不出來的沖擊和興奮。沙地上寸草不生,但并非人們所想象的,單純由干旱造成。其實,不停的流動,正是沙子拒絕接受所有生物的理由。一年中必須不停頓地強逼著緊緊抓住,與這個現實的郁悶相比起來,是怎樣一種錯誤吶。
確實,沙子不適合生存。對生存來說,扎根落實是絕對不可缺少的?只要根扎住了,就會開始出現討厭的競爭吧?假如不再考慮扎根,隨沙逐流,便不會有什么競爭了吧。現在,沙漠上也開花,居住著蟲子和野獸。這些生物,利用極強的適應能力,逃到了競爭圈之外。例如,他的斑蝥一族……
他在心里描繪著沙子流動的姿態,有時甚至被一種錯覺攫住:自己的身體似乎也開始流動起來。
三
沙丘呈半月形,如同聳起的城墻圍繞著村落,沿著沙丘的山脊線,男人低頭挪著步子。他幾乎一點都不在意遠處的景色。采集昆蟲標本的人,必須只對腳下方圓三米左右的地方集中全部的精力。他們盡可能不讓太陽從背后照射過來,這也是必要的注意事項之一。假如背朝著太陽,自己的影子會嚇跑昆蟲。所以,采集家們的額頭和鼻尖,老是給太陽曬得黑黑的。
男人用相同的步調緩緩前行。每踏出一步,沙子便涌上來,流到鞋子上。只要有適當的濕度,一天就會發芽的雜草,隨處叉開它那淺淺的根。除此以外,再沒見一絲生物的影子。如果說偶爾有什么東西飛來飛去的話,那就是聞到人的汗氣尾隨而來的牛虻。不過,正是在這種環境里,才能夠期待有所收獲。特別是斑蝥一族,它們討厭群居,最少的時候,甚至一公里見方的范圍內,只能見到一只。所以,只有耐著性子兜圈子找。
忽地,他站住了,草根處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仔細一看,原來是只蜘蛛。逮住蜘蛛可沒用。于是,他打算稍事休息,席地坐了下來。風不間斷地從海上吹來,眼前,細碎的白浪花,噬咬著遙遠的沙丘腳。西面角上沙丘的盡頭,有一座剝露出巖石表面的小高丘,面對大海突出向前。小高丘頂上,太陽光像扎成的一束箭,撒滿一片天空。
火柴怎么也劃不著。劃了十根,十根都劃不著。以丟棄的火柴為軸,沙之波浪以秒針的速度移動。他以某個沙波浪為假定目標,等它正好滾到鞋邊時,站了起來。沙子從長褲的皺折里潑撒下來。他吐了一口唾沫,嘴里沙沙的,好難受。
即便如此,昆蟲的數量怕也太少了吧?也許是沙的流動過于激烈的關系吧。可灰心似乎還太早。因為理論上保證了可能性。
沙丘的山脊變得舒緩,與大海相反的一側,有塊凸出的部分。那兒看上去似乎會有什么收獲,他不知不覺地走了過去。沿著舒緩的斜坡,可以看到星星點點散布著蘆葦防沙墻的遺跡,再低一層,有一片臺地。沙丘上整齊劃一的風紋,像用機器刻下來似的,他跨過風紋,忽然視野切斷,眼前是個深深的洞穴,往下望去,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站在崖邊了。
洞寬二十多米,呈壓扁的橢圓形。對面一側看起來比較舒緩,而這一邊幾乎接近于垂直。洞口像厚厚的陶器邊緣,描繪出平穩的曲線,蜷縮進他的腳下。他提心吊膽地往洞邊放上一只腳,探頭探腦向下張望。洞里的幽暗和周圍的明亮形成鮮明的對照,洞里似乎已經日薄西山了。
洞底一片幽暗,靠著洞壁的一端,悄悄地沉陷著一間小屋子,斜斜地戳進沙壁里去似的。他覺得那屋子簡直像只牡蠣。
總不該與沙的法則相反吧,然而……
他架好照相機,正在這時,腳下的沙子唰唰地流動起來。他打了個寒噤,趕快把腳收回來,沙的流動卻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多么微妙而危險的平衡呵。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粗糙的手掌不停地在褲腳管上搓著。
忽然,耳邊響起了咳嗽聲。不知什么時候,一個鄉里漁夫似的老頭,緊挨著他站在那里。老頭的眼睛一會兒瞧瞧照相機,一會兒瞄瞄洞穴底,沒磨光的兔子皮似的臉上滿是皺紋,堆起笑容。眼睛充血,眼角上堆著厚厚一層眼屎。
“在搞調查呀?”
聲音讓風給吹散了,聽上去像便捷式半導體收音機里發出的沒有起伏的聲音。語調倒也抑揚頓挫,沒什么聽不清楚的地方。
“搞調查?”男人有些狼狽,用手掌蓋住鏡頭,拿起捕蟲網晃了晃,盡可能讓老頭看清楚,“說什么呀,我聽不懂……我嘛,瞧,在采集昆蟲。我專門采集沙地里的蟲。”
“說什么?”
對方仿佛不太能領會似的。
“采、集、昆、蟲!”他又大聲重復了一遍,“蟲子,喏,蟲子!就這樣,捕蟲子!”
“蟲子……?”
老頭疑惑地垂下眼睛,吐了口唾沫。也許還是說任憑唾沫從嘴里淌出來更正確。一陣風刮來,淌下來的唾沫,絲絲拉拉地飄在嘴邊。不知他究竟擔心什么。
“怎么,這附近有調查嗎?”
“不,不是調查的話,就沒事……”
“不是。”
老人沒有點頭,保持著那個動作轉過身去,穿著草鞋的腳趾像是踢著地面,慢吞吞地沿著山脊線走去了。
也不知什么時候,五十米開外的地方出現了三個男人。他們穿著相同的衣服,一直蹲在地上,像在等著老頭似的。其中一人,膝上繞著個東西,怎么看都像是個望遠鏡。不一會,加上老頭共四個人,討論起什么事來。他們輪番搓著腳底下的沙子,像在激烈地爭論。
他沒在意,又繼續尋找他的斑蝥,誰知這時,老頭又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了:
“這么說,你真的不是縣公所的人吧?”
“縣公所?你搞錯人了吧……”
他覺得說得夠多了,于是,粗魯地掏出名片遞了過去,老頭嘴唇翕動著,費了好長時間才讀完:
“哈哈哈,學校的老師啊……”
“和縣公所什么關系也沒有吧。”
“是呵,做老師的嘛……”
他像是好容易才弄明白了似的,老頭眼角堆滿了皺紋,把名片捧在胸前又走了回去。于是,那三個人也像滿足了似的,站起身子走開了。
老頭一個人,又跑了回來。
“我說,這以后你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就是尋找蟲子嘛。”
“可是,回去的公共汽車已經收車了……”
“該有地方可以住下吧?”
“你住下?在這個村子里嗎?”
老頭的臉上抽動了一下。
“這里不行的話,我就走到鄰村去住。”
“走著去……?”
“反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急事……”
“別,別,也沒什么麻煩事……”老頭像是忽然變成了樂善好施的人,嘴里喋喋不休地說著,“就像您所看到的,這里是個貧窮的小村子,也沒有您瞧得上眼的建筑。只要您覺得可以的話,打聽打聽跑跑腿兒什么的,我都可以幫你的忙。”
看來不像有什么惡意。但他們像是時刻提防著什么事——大概縣公所的人預定要來調查吧。眼下,警報解除了,他們不過是善良的一介漁夫而已。
“能拜托你,那太好了……當然,我會支付報酬的……我呀,喜歡住老百姓的家里……”
四
日薄西山,風稍稍柔和了一些。男人在沙丘上徘徊著,直到再也分不清沙地上刻著的風紋為止。
囊中簡直沒有可稱得上收獲的東西。
直翅目的小翅膀鉆心蟲和白須蛺蝶。
吻毛目的紅椿象,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看來也是椿象一類的小蟲。
目標類的鞘翅目昆蟲,有楊干象和長角象鼻蟲。
最要緊的斑蝥一類,卻一只也沒撞入眼簾。因此,也能說,可以愉快等待明天的戰果了……
疲勞在眼睛的深處,變成淡淡的光點漂散開來。他情不自禁地站下腳,眼睛緊緊盯著幽暗沙丘的表面。任何活動的東西,在他眼里看來,竟都成了斑蝥。
那老頭果然按約定在漁業聯合組織門口等他。
“十分感謝……”
“沒事,沒事,只要你滿意就行……”
漁業聯合組織的辦公室里像在開會,四五個男人,圍坐成一圈,正在大聲說笑。大門正面掛著個大橫匾,上書“愛鄉精神”。不知老頭說了一句什么話,說笑聲戛然而止。像有人在催促他似的,老頭站起來就往外走。貝殼鋪的道路,在幽暗中泛起了朦朧的白光。
老頭帶著他去的人家,是在村子角落,與沙丘山脊線連成一體的一個洞穴。
沿著山脊線內側的一條小道向右拐,再走了幾步,老頭便在黑暗中蹲下來,拍著手大聲叫起來:
“喂,婆婆——!”
腳下黑洞洞的,只看到有盞油燈晃晃悠悠地出來,又傳來一聲回答。
“這兒,在這兒吶……那稻草包旁邊有梯子……”
果然,那沙崖不用梯子是怎么也下不去的。崖頂幾乎有屋頂的三倍高,即使用梯子也不是輕輕松松下得去的。白天所看到的那斜坡應該沒這么陡,而眼前,斜坡幾乎接近于垂直。梯子也是令人膽戰心驚的繩梯,還破舊不堪。一旦失去平衡,繩梯會懸在半路上別別扭扭打起彎來的。簡直就像住在天險之中。
“您別客氣,好好休息吧……”
老頭沒有下去,回身走了。頭上的沙子嘩嘩而下,像下雨一般。盡管如此,男人還是感到好奇,像回到了少年時代。更讓他驚奇的是:剛才老頭叫的那“婆婆”,原以為一定是上了年紀的老大娘,誰知打著燈前來迎接的女人,看上去不過三十歲上下,還是個身材嬌小、好看的女人呢。也許是化了妝的緣故吧,她有著海邊女人少見的白皙皮膚。她興沖沖出來迎接,掩飾不住激動的樣子,首先就給人一種依靠感。
本來,要不是這女人的舉動殷勤,這種屋子他是肯定忍受不了的。也許還會覺得受人愚弄,立刻掉轉身子返回呢。屋子里墻皮剝落,代替隔扇門的是一條草席,柱子歪歪斜斜,窗子上全被釘上了木板,地席也快腐爛了,走在上面像踏在潮濕的海綿上,發出咕吱咕吱的聲音。曬焦的沙子蒸騰起一股怪異的氣味,在屋子里彌漫,久久不散。
然而,所有一切都讓人興致勃勃。女人的舉動使他情緒很放松,他甚至對自己說,這一夜可真是難得的經歷呀。弄得不好,還能撞上什么有趣的蟲子呢。說什么這里也像是昆蟲樂于居住的環境。
預感果然沒錯。那女人剛叫他坐下,門廳盡頭暖爐的周圍,便發出嘩的下雨般的響聲。一看,原來是大群的跳蚤。可這種事嚇不了他。昆蟲采集人是經常有所準備的:他在衣服內側噴上了DDT藥水,露在外面的部分,等臨睡前再涂抹一些防蟲藥膏便沒事了。
“我去準備飯,這時間……”女人拿著燈,略微欠了欠身子說,“請您暫時在黑暗里忍一忍。”
“燈,只有一盞嗎?”
“是呵,正好……”
她尷尬地笑了笑,左臉頰上浮起個小酒窩。除了眼睛以外,倒是一張讓人覺得可愛的臉蛋兒。可那眼睛,也許是患了眼病吧。紅紅的眼角,似乎有些潰爛了,再怎么化妝也遮掩不住。睡之前,該上點兒眼藥……
“說起吃飯,我更想先洗個澡……”
“洗澡?”
“沒有嗎?”
“對不起,請您后天洗吧。”
“后天?后天我早就不在嘍。”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是嗎?”
女人背過臉去,臉上浮起痙攣的表情。她失望了吧。真是鄉下女人,毫不掩飾。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頻頻地舔著嘴唇。“沒有澡盆,弄點水沖一沖也可以呀。我呀,渾身上下全是沙子……”
“水嘛,正好只有一鉛桶……離水井又太遠了……”
瞧她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他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況且,不一會兒,他就醒悟到,其實就是有水沖沖身體,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女人端來了飯菜。紅燒魚加上鮮貝湯。的確是海邊風味的菜,這倒可以吃得慣,奇怪的是,他剛開始用餐,女人又跑過來為他撐開一把大傘。
“怎么回事,這個……”難道是這地方的特別風俗嗎?
“呵……不撐傘,沙子會掉進去的喲,飯里面……”
“怎么會?”他驚訝地仰起臉望著天花板,看不出有開著的口子。
“沙子呀……”女人也陪著一起望向天花板,“掉下來的喲,不知道從哪里……一天不去打掃,會積起一寸那么厚呢。”
“屋頂壞了吧?”
“沒有,剛鋪好的新屋頂呀,老樣子,沙子會不停地鉆進來……真的,真可怕,也沒辦法,比啃木頭的蟲還討厭……”
“啃木頭的蟲?”
“是在樹上開洞的蟲子喲。”
“那,是白蟻吧。”
“不,不是,是這么大小的,皮很硬……”
“呵,這種蟲哇,是天牛……”
“天牛?”
“紅兮兮的,觸須長長的那種吧?”
“不,古銅色的,米粒的形狀……”
“是嘛,那就是金花蟲嘍。”
“你要隨它去,這么粗的梁,不久就會軟棉花似的爛掉。”
“金花蟲咬的嗎?”
“不,我說的是沙子……”
“什么?”
“那沙子不知從哪兒進來的,迎風的惡劣天氣,一早一晚各一次,要是不去弄掉天花板上的沙子,那沙子便積得很厚,天花板肯定承受不了的……”
“這倒是的,天花板上囤積沙子,情況不妙呀……可是呢,沙子會腐蝕房梁,這說法好沒道理。”
“不,真的腐爛了喲。”
“可沙子,本來是干燥的東西呀。”
“但是,真會腐爛的……聽說一雙新買的木拖鞋,沾滿沙子放著不動,半個月不到便會散架喲。”
“好沒道理。”
“木頭會腐爛,沾在一起的沙子也會腐爛哇。被沙子埋沒的房子,挖開天花板瞅一瞅,那里會出現相當肥沃的泥土,連黃瓜也種得出來……”
“哪可能!”男人歪著嘴,粗暴地打斷,仿佛自己心中沙子的印象,被無知褻瀆了一樣,“我呀,對沙子還是小有研究,比較清楚的……怎么樣,沙子這東西呀,一年四季都流動不停呀……這個,流動的特點才是沙子的生命呀……說什么會在一個地方停住,那不可能……就是在水里,在空氣里,它都是自由自在活動著的……所以,普通的生物在沙子里扎不了根,也就活不下去喲……就連腐敗菌也是……是呵,話說回來,沙子像是清潔的代名詞喲,所以它該有防腐的作用,說什么被沙子腐爛掉了,真是豈有此理……更何況,太太,您還說沙子本身也會爛……首先,沙子那東西呀,明擺著是礦物質嘛。”
女人的身子僵硬了,無言以對。女人撐著的傘下,男人像受人催促似的,不作聲地草草扒完了飯。傘的表面已積起一層沙,用手指都能在上面寫出字來。
即使這樣,這番濕漉漉的感覺也著實讓人吃不消。當然,不是沙子濕漉漉,而是自己的身體濕漉漉。風在屋頂上吼叫。他想掏香煙,一摸,口袋里也凈是沙子。點火之前,似乎已經覺出香煙的苦澀滋味來了。
他從殺蟲瓶里倒出蟲子,想趁蟲子還未僵硬之前,用大頭針把它們固定好,把腳的形狀對齊。外間的水槽旁,傳來女人洗碗的聲音。這房子里,怕是沒有其他什么人住吧?
女人回來后,一聲不吭地在屋子角落里鋪床。這里讓我睡了,她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睡呢?當然,簾子的那邊有里屋。其他地方也沒見有像樣的房間。可是,主人睡里屋,卻讓客官睡大門口的屋子,這種做法可真讓人無法理解。說不定,里屋有一個動彈不得的重病人躺著呢?也許吧。真的,還是這樣考慮來得自然。首先,一個女人家不可能特地來接待一個萍水相逢的男客官。
“家里,別的人呢?”
“別的人?”
“你的家人……”
“不,我就一個人呀。”女人也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趕忙騰起生硬的笑聲,“真的呢,沙子弄的,連被子都這樣潮潮的……”
“那你丈夫呢?”
“呵,去年一場大風……”她把鋪好的被子茫無目的地拍了又拍,拉了又拉,看來是想岔開話題,“大風嘛,這附近可厲害著呢……沙子呼呼地,像瀑布一樣噴流下來,你稍一發愣,一晚上可堆起一丈、兩丈呢……”
“兩丈,就是六米吧……”
“那時,真的,任你怎樣‘清沙’,根本就趕不上。我丈夫說了聲雞窩有危險,就和讀中學的女兒一起趕了過去……我有我的事,我得看住正房吧……就這么一去不歸,好容易挨到天亮,風也小了,我趕過去一看,雞窩連個影子都沒有了……”
“都給埋掉了?”
“嗯,徹徹底底……”
“真夠厲害,可真叫人害怕……沙子這東西……真夠厲害……”
忽地,燈給吹滅了。
“是沙子喲。”
女人趴下,伸展開四肢,一邊笑一邊用手指彈了彈燈芯。不久,燈又點上了。女人還是那么個姿勢,盯著燈上的火焰,臉上浮起做作的微笑。他覺得這女人大概是為了將酒窩顯露給別人看,才故意堆出微笑來的吧,他不由得身體僵硬起來。她只是說了貼近身旁的死,隨后,他便多余地生出些猥褻的想法來。
五
“喂,又給你多拿來一個人用的空罐頭和鐵鏟子呀!”
也許用上了麥克風吧,聲音聽上去有距離感,卻很清晰,打破了緊張的氣氛。接著咣當一聲,傳來鐵皮制品互相撞擊落地的聲音。女人立即作出反應,爬起身來。
像是感到內疚似的,他覺得有些焦慮:
“怎么,不是有人嘛!”
“是呵,光說好聽的……”像有人胳肢她似的,女人扭了扭身子。
“可剛才真的聽到說‘多拿來一個人用的’呀。”
“呵……那個,那個嘛,說的是客人您呀。”
“我?我憑什么要鐵罐之類的東西?”
“沒關系,您可別在意喲……真是多管閑事,那些家伙呀……”
“哪里搞錯了吧?”
女人沒有回答,用膝蓋支著,轉過身子下了地。
“客人,您還用燈嗎?”
“這個嘛,有了當然好……你那邊,要用?”
“不,我嘛,反正是干熟了的活……”
女人戴上了像是插秧用的斗笠,像滑行一樣,倏忽消失在黑暗中。
男人歪著頭,重新點上一支香煙,他怎么也想不通。站起來,他想悄悄地去看一下簾子那邊的屋子。那里確實有一間屋子,但沒有地板。代替地板的是沙子,它們描繪出柔軟的曲線,像是從對面墻壁縫里落下來的。他禁不住毛骨悚然,呆呆站立,愣著動彈不了。原來這屋子的一半已經死了……已經被不停流動的沙子的觸手,掏空了一半內臟……除了平均1/8m.m.以外,連自身形狀都不具備的沙子……還沒有任何東西敢于面對這個無形的破壞力……或許不具備任何形態,才是力的最高表現吧……
他立即又回到了現實。這個屋子不能住人,那么,那女人究竟打算睡在哪里呢?板壁那邊頻頻傳來女人顛來跑去的聲音。手表上的指針指著八點零二分。這種時候,她還有什么事可做呢?
他想去找口水喝,下了地。摸到水缸處一看,水缸底部還有一點水,紅紅地泛著鐵銹斑的顏色。盡管看起來不干凈,但總比嘴里沙沙的要好一點。他又用喝剩下的水,洗了把臉,擦了擦頸脖子,心情好多了。
泥地間的下面,吹進來涼颼颼的風。外面像是更容易忍耐一些。他鉆過被沙子埋住、已經抽不動的拉門,來到了室外。從上面道路吹下來的風,的確很涼爽。乘著那風,傳來類似摩托三輪車引擎的聲音。再側耳一聽,人聲鼎沸,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怎么聽起來遠比白天要活潑熱鬧得多。該不會是海浪的聲音吧?空中,沉甸甸地籠罩著星星。
大概注意到了燈光,女人回過頭來。她正熟練而靈活地用鐵鏟往石油桶里灌沙子。對面,聳立著黑乎乎的沙壁,像要壓倒下來似的。那上面,就是白天尋找蟲子時徘徊過的地方吧。兩個石油桶已經裝得滿滿的,女人兩手提著走了過來。走過他身邊時,她眼皮朝上翻了翻,鼻子里甕聲甕氣哼出一聲“沙子呀……”。往里側的路,就是掛梯子的那個地方,倒出石油桶里的沙子。她用毛巾擦了擦汗。周圍,搬來的沙已經堆成老高一堆。
“你在清沙吧?”
“老是干,沒有個底哇……”
這回走過他身邊,她那空著的手像要胳肢他一下似的,伸到他的側腹來。他一驚,急忙閃開,差一點把油燈給弄掉地下。他拿不定主意,就這樣繼續拿著燈呢,還是把它放到地上,回敬她一個胳肢呢?可惜,還沒等想清楚就要逼著他選擇,他躊躇了。結果,“保持現狀”獲勝,他還是把燈拿在手里,連自己也不知道有何意義的淺笑,使他的臉僵住了。女人又抓起鐵鏟,他步履蹣跚地朝她走過去,女人的身影,映在沙墻上,他逐步靠近,那身影便布滿了整個沙墻。
“糟了。”她背著身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網籃來之前,還得搬六桶呢……”
男人的表情凍住了。好容易壓下去的情緒,這會兒又被強行撥弄起來,真沒勁呀。可似乎與他的意志無關,血管里有什么東西隨意往上涌著。簡直像沾在皮膚上的沙子,滲透到了血管里,從內側剝落著他的情感似的。
“那好,我也來幫個忙吧。”
“好吧……多少都可以,第一天就開始,真過意不去……”
“第一天就開始?往后還要干這種事……我可是只在這里待一晚上喲。”
“是嘛……”
“我可不是閑散的人哇……來吧,把那鐵鏟給我,給我!”
“客官您用的鐵鏟,就在那兒呀……”
果然,靠近門口的走廊上并排放著一把鐵鏟和兩個有把手的石油桶。這一定就是剛才有人叫“多拿來一個人用的”,從道路上扔下來的那些鐵玩意兒。他覺得這安排準備也出色過頭了,自己像被看中了似的。說是這么說,可是,究竟有什么地方被人看中了呢,連他自己都還搞不清楚。反正,一想到這種過于輕視人的做法,他便覺得陰森森的,好沒趣。鐵鏟的雜木手柄上,閃著黑乎乎油膩的光,還結著許多粗大的樹瘤。他幾乎喪失了伸手去抓的勇氣。
“你聽,大網籃已經到隔壁人家來了喲。”
女人的聲音蹦了出來,像是沒注意到他在猶豫。蹦出來的聲音里,還帶著先前所沒有的信賴感。經她這么一說,剛才一直聽到的鼎沸人聲,真的已經來到近旁了。整齊的呼吸聲,短促的叫聲,重復了好幾遍。忽地又傳來混合著輕輕笑聲的低話,不一會兒,又是一片叫喊聲。勞動的節奏,立刻使他情緒輕松起來。在這個樸素的世界里,暫時留住的客人也都手握鐵鏟,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令人奇怪的倒是他自己的猶豫不決,到底是怎么回事呵。他在腳邊掏了個小沙窩,把搖搖欲墜的油燈放了進去。
“隨便在哪里都可以,只要挖沙就行了嗎?”
“不能隨便在哪里……”
“那就在這邊,行嗎?”
“盡可能從崖邊筆直挖下去。”
“所有的人家,都在這個時間‘清沙’嗎?”
“是呵,夜里沙子潮濕,活容易干呀……沙子一干,會從上面……”她仰望天空,“不知什么時候,又會從哪里落下來……”
他也抬頭一看,嚯,沙檐掛在崖邊上,像雪一樣沉重厚實地凸出在外。
“不危險嗎?”
“不打緊。”她發出近乎撒嬌的笑聲,“瞧,霧上來了……”
“霧?”
經她這么一提醒,果然,不知何時,一片星星變得模糊昏花起來。連起來的薄膜似的東西,在天空和沙壁的分界線上,不規則地打著旋兒,開始了毫無方向的移動。
“沙子也吸足露水了嘛……浸過鹽水的沙子,再吸飽了露水,就會像漿糊一樣凝固起來的呀……”
“豈有此理……”
“是的嘛,海岸上退潮以后,連坦克車也能平穩地開過呢。”
“有那么回事嗎……”
“真的喲……所以,一到夜里,那凸角就會一點點大起來呢……風向不好的日子里呀,真的呢,有這么大一塊,像蘑菇的傘似的垂下來……一到下午,干燥了,嘭地全掉下來了……要是掉得不巧,掉在細細的柱子之類上面,那立即就會被壓垮……”
女人的話題,范圍很窄。可是,一旦進入她自己的生活圈子,馬上就會帶來令人刮目相看的活潑。這大概是往女人心里去的通道吧。當然,那通道并沒有什么特別誘人的地方。女人的話具有彈性,甚至能令人感到厚厚勞動褲[1]底下隱藏著的肉體。
終于,男人也用卷了口的鐵鏟,盡全力地鏟起腳下的沙子來。
***
六
把第二次石油桶搬完時,上面的道路傳來了叫聲,馬提燈晃來晃去。女人用怪冷淡的語調說:
“是大網籃!客人,這邊可以了,那邊再幫忙弄一下!”
他這才了解到嵌在梯子之上的稻草包的用途。那里放下一根繩索,把大籃子吊上吊下。平均四人一組管著大籃子,全部大概有兩三組。大致上由年輕人組成,干起活來麻利,還有些得意忘形的樣子。一組大籃子裝滿,下一組大籃子已經準備好了。一共吊了六次,這才把隆起來的沙堆鏟平了。
“真了不得,那些家伙們。”
男人用襯衫袖子擦擦汗,說話口氣里充滿了好意。青年們對他的幫忙,誰也沒說一句戲言,只是一個勁兒利索地干活。他對青年們抱著好感。
“是呵,我們村里提倡‘愛鄉精神’哇……”
“什么精神?”
“熱愛鄉土的精神喲。”
“這可不錯!”
男人一笑,女人也跟著笑。連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么要笑。
遠處傳來三輪摩托車疾馳的聲音。
“好吧,來歇一會兒吧……”
“不行,不行,兜一圈后,大網籃馬上又要來的……”
“可以了嘛,其他的明天……”
男人顧不上多說,拔腿就要往屋子里去。女人沒有一點想跟著回去的樣子。
“那可不行喲。房子周圍全得兜一圈弄干凈……”
“兜一圈?”
“就是嘛,房子給壓垮,誰也抵擋不住哇……沙子呀,不管從哪里,都會飛下來的……”
“全干完的話,怕是到天亮也干不完嘍。”
誰知女人仿佛受到刺激一般,忽地彎下腰跑了過去,看樣子又回到崖下,繼續干她的活去了。他覺得那動作簡直就像斑蝥耍的花招似的。
既然明白了這層意思,也就別去上那個當了吧……
“真傻呀,每晚都這么干嗎?”
“沙子可不會休息……大網籃、三輪摩托也是整夜出動的呀。”
“這倒也是呵……”肯定是那么回事。沙子是決不會休息的。男人茫然不知所措。一個念頭使他困惑,就像本來不以為然,若無其事地踩了一腳蛇的尾巴,誰知這蛇竟意外地大。注意一看,蛇頭竟然在自己的身后。
“可每天這樣干,簡直就像為了清沙而活著似的嘛!”
“但也不能趁夜晚逃走吧……”
男人越來越驚慌失措。他決不想和這種生活沾邊。
“可以嘛!不是很簡單嘛……只要想逃,什么時候都成嘛!”
“沒那么容易喲……”女人的呼吸合著揮鏟的動作,毫不在意地說,“村子能有今天,都是我們這樣拼命清沙的結果喲……真的,假如我們都置之不理的話,那么,不出十天這村子就會給全部埋掉嘍……接著,嗨,我們一樣繞到背后,把工作輪下去……”
“這可是令人欽佩的美談哇……怪不得,那些大網籃朋友才那么賣力呀。”
“他們嘛,每天到村里去領工資的……”
“有這筆錢,為什么不去好好地修筑防沙林帶呢?”
“計算下來,還是現在這辦法來得便宜呢……”
“辦法?還說是辦法!”他忽地來氣了。先是氣束縛女人的勢力,進而又氣被束縛的女人,“這樣辛苦,干什么非得賴在這種村子里呢?實在想不通……沙子這東西,非同小可,所以,要是誰以為能抵抗沙子,那才叫異想天開呢。毫無意義!這種毫無意義的事,別干,別干了……完全不值得同情!”
男人把鐵鏟子往拋下的石油桶上一扔,瞧也不瞧一眼女人的表情,徑自回屋里去了。
久久難以入睡。他側耳傾聽著女人的動靜,剛才那般忿忿不平,結果,只不過是對束縛女人的那股勢力表示出妒忌,他還不得不多少抱著些愧疚:剛才那番態度簡直像催促女人放下手里的活,悄悄跟他一起上床似的。事實上,他的情緒激動,看來并非單純針對女人干的傻事。似乎還有什么不知底細的原因。被子越來越潮濕,沙子越來越多地黏附到皮膚上來。太不正當,太古怪了。所以說,就是丟下鐵鏟子,也沒有責備自己的必要。他沒理由承擔這份義務。即使不這樣,必須承擔的義務已經相當多了。就這樣,自己被沙和昆蟲吸引而來,最終似乎只剩下一條路:逃出這種義務的繁重和無所作為……
難以入眠。
女人顛來跑去的動靜,無休止地繼續著。大網籃好幾次湊近,又走遠了。這樣聽下去,會妨礙明天工作的。本打算明天天一亮就起床,可以整整工作一天呢。誰知越想睡頭腦反而越清醒。眼睛開始陣陣刺痛起來。眼淚、眨眼都無法抵擋不間斷落下的沙子。他撣了撣手巾,把臉包起來。呼吸不暢,但還是比沙子落得滿臉要好。
想些別的吧。他閉上眼睛,幾條像喘息般流動的長線飄浮了過來。它在沙丘上活動,哦,是風紋呀。半天,他一直盯著看,眼底深處留下了烙印吧。那沙的流動消亡,吞噬了多少昔日繁榮的都市,甚至大帝國。羅馬帝國的,是叫薩布拉塔的吧……后來奧馬爾·哈雅姆[2]歌唱過的,叫什么鎮來著……那里有裁縫鋪、肉鋪,還有雜貨店,還有許多決不會移動的道路,像網眼一樣交織,哪怕想改動一條道路,也非得經過鎮公所好幾年的辯論……沒有人會懷疑它的“不移動”,那個古鎮……但最終它無法戰勝直徑1/8mm“流動的沙”的法則。
沙……
站在沙的一方,有形的東西均成了虛無。確實存在的,只有否定一切形狀的“沙的流動”。可是,薄薄的板壁那一邊,女人的清沙仍然在持續著。用女人纖細的臂膀,究竟能做什么呢?簡直是撥開水流建房嘛。有些水上倒是可以撐船。
這個想法,忽然把他從女人清沙的聲音,那奇怪的強制壓迫感中解放了出來。水上行舟,沙上也該能行舟嘛。如果擺脫房子的固定觀念獲得自由,那就沒有必要浪費精力,去同沙子作無謂的爭斗。沙子上漂浮的、自由之船……流動的房子,無形的村鎮……
當然,沙子不是液體。所以不可能期待它有浮力。軟木塞似的東西,即使比沙要輕,但任意放置,也會自然地下沉。在沙上漂浮的船,必須具有一些不同的性質。譬如像晃動的大桶形狀的房子……稍微轉動一下,就能把覆蓋在身上的沙全部清除,立刻又爬上表面來……要是房子整體老是轉個不停,那住在里面的人會感到不安定吧……那么,再來動動腦筋,把桶做成兩層……內側的桶,以軸為中心,桶底只要一直朝著重力的方向即可……內側固定不動,只有外側轉動……就像大鐘上的鐘擺,搖晃的房子……搖籃之家……沙漠之舟……
于是,這些船聚集起來,不停地振動,村子和城鎮……
不知什么時候,他進入了夢鄉。
***
七
公雞的叫聲像生了銹的秋千蕩來蕩去的聲音,他醒了。匆忙地、煩躁地醒來。他以為天剛剛亮,誰知手表上的指針竟指在十一點十六分上。這么說,原來已經是正午的光線了。昏暗是因為在這洞底里的緣故,太陽光還夠不到呢。
他慌忙爬起來。臉上、頭上、胸口上堆滿了沙子,唰唰地掉落下來。汗凝結的沙子,牢牢地粘在嘴唇、鼻子周圍。他一邊用手背蹭掉沙子,一邊提心吊膽地不停眨著眼睛。熱得火燒火燎,粗糙的眼皮下,沒完沒了地流著淚。可光靠眼淚來沖洗涂抹著眼屎的沙子,顯然是不夠的。
他要一滴水,下了地往水缸處走去。忽地,他聽見簾子那邊傳來睡眠中的呼吸聲,這才想起了女人。男人忘記了眼睛的疼痛,屏住了氣息。
女人赤裸著全身。
淚水模糊了視線,女人看起來像影子似的浮在眼前。她仰面躺在地席上,除了臉以外渾身一絲不掛,左手輕輕地搭在中間細而繃緊的下腹。一般人要遮沒的部分,她那樣毫無顧忌地暴露,但誰都毫不在乎露在外面的臉,她卻用手巾蓋住。顯然那是為了保護眼睛和呼吸道的吧,而那對比,更加明顯地表示出裸體的意義。
她身體表面,敷上了一層紋理細密的沙膜。沙子遮蓋起細部,夸張了女人的曲線,看起來,簡直就是個用沙鍍了一層金的雕像。“噗”地從舌頭里側噴出來一股黏乎乎的唾沫。他咽不下這口唾沫。嘴唇和牙齒之間積存的沙子,吸飽了唾沫,滿滿地漲了一嘴。他趕忙把唾沫朝泥地上吐去。可隨你怎么吐,嘴里還是沙沙的弄不干凈。嘴里就是空空的,沙子也照樣留著。簡直就像牙齒之間,不斷制造著新的沙子。
幸好缸里的水新補充到了缸口。他漱了口,洗了臉,像是又活過來了似的。他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切地感到水的重要。沙子雖然是礦物質,但它卻比任何生物都更能輕易地滲入體內,透明的單純的無機物……慢慢地流進喉嚨深處,他想象著吃石頭的野獸……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女人。這時他絕沒有再湊近一點看的心思。讓沙子裹住的女人,是視覺的,很難說是觸覺的。
昨夜的興奮和焦躁,一到天亮簡直就像個玩笑。當然,它會成為暫時的好談資吧。男人又掃視一下周圍,像是用眼睛在確認已經成為回憶的東西,然后,他急不可待地收拾起行李來。襯衫、褲子里都灌滿了沙子,沉甸甸的。但他并不介意。要從服裝的纖維里完全抖落沙子,比完全刮掉頭上的頭皮屑還要困難。
鞋子也埋到沙子里面去了。
應該和女人打個招呼再走吧?他想。可是把女人叫醒,反而會讓她覺得羞恥。那么,住宿費怎么辦呢?回家路上,順便去漁業聯合組織的辦公室,把錢交給昨天介紹自己來這里的老頭,他能代為傳遞一下就行了嘛。
他躡手躡腳走到了外面。
太陽光像煮沸了的水銀,沿著沙壁的邊緣照射下來,火辣辣地燒灼著洞底的地面。眼前豁然敞亮,把他的眼睛都照花了,他慌忙垂下眼簾。下一個瞬間,他像是忘記了那炫目的光,眼睛直愣愣地凝視著正面的沙壁。
簡直難以置信,昨天該有繩梯的地方,竟然空空如也!
作為標記的草袋子,盡管一半埋在沙里,但還能清晰地看出來。地點肯定沒有記錯。難道,繩梯叫沙子給吞沒了嗎?他猛撲過去,把手臂伸進沙子里掏摸起來。沙子毫無抵抗地崩塌,沉陷下去。他連一根針都沒找到,一次不行,再來幾次,結果還是一樣。他竭力遏制住心里涌上的陣陣不安,呆呆地,又重新望了一眼沙壁斜坡的陡峭程度。
難道就沒有可以攀登的地方嗎?他在房子周圍繞了兩三圈。臨海的北側,要是爬上屋頂,到洞口的距離倒是最短的。可即使爬上屋頂,離洞口還有十多米,而那段沙壁又是最陡峭的。再加上沉甸甸垂下的沙檐,岌岌可危。
看起來比較舒緩的斜坡,只有四面,像圓錐內側的沙壁。若按樂觀的觀測,有五十度左右。觀測得細致一點,也許在四十五度左右。他小心翼翼,試著踏出第一步。踏出一步,滑下半步。反正努力一下,像是能攀上去。
走了五六步,似乎還過得去。然后,腳開始陷到沙子里面去了。這時再也分不清是進還是退了,漸漸地,膝蓋以下全埋進沙子里,身子都動彈不了了。他索性趴在沙壁上,冒冒失失地往上攀。滾燙的沙子,把他的手掌都燒焦了。渾身大汗淋漓,那汗上沾著沙子,弄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不一會兒,腳上的肌肉全麻木了,再也動彈不得了。
他稍作歇息,深深地吸一口氣,他覺得自己應該爬得很高了,可他微微睜開眼睛,大吃一驚:連五米都還沒到。究竟一直在干什么呢?而且,那坡度也比從底下往上看時,陡了近兩倍。從那兒往上看的情景更嚇人。他打算攀登上去,可怎么老像在做著陷進去的努力。頭頂上,沙檐擋住了去路。
破罐子破摔,再掙扎一次,在他手伸向頭上的沙子的瞬間,沙的壓力忽然消失。他讓沙子給吐了出來,一個跟斗翻落到了洞底。左肩著地,“咔嚓”一聲,像掰開一次性筷子的聲音。沒感到特別疼。就像不愿被他抓出傷痕似的,細細的沙子毫無表情地唰唰流過沙壁落下來,不久便停了。即使這樣,還是留下了極小一塊傷疤。
害怕尚嫌太早。
他強忍著不讓自己叫出聲來,慢慢地回到了小屋子里。女人還紋絲不動地睡著。他一開始輕輕地、進而大聲地叫起女人來。女人沒回答,只是翻了個身,那樣子像在說吵死了。
女人身上的沙子流了下來,他看到了她的肩膀、手臂、側腹和腰的一部分肌膚。但現在實在不是偷看女人的時候。他走過去,掀掉她臉上的手巾。臉上一塊塊斑,和沙子包裹的身體比較起來,活生生的,令人毛骨悚然。昨晚燈光下她的膚色分外白,原來那是化妝的關系呀。眼前那白白的粉東一塊,西一塊地剝落,像一塊塊禿斑。他覺得那禿斑,像不用雞蛋清裹的便宜貨炸肉排,那令人意外的白,大概是真正的小麥粉吧。
總算,女人怕見光似的微微睜開了眼睛。男人一把抓住女人的肩膀搖起來,像懇求似的一口氣說:
“喂,沒有梯子嘍!究竟怎樣才能上去?沒梯子,那么高,哪能爬上去?”
女人慌慌張張地撿起手巾,沒料想,她竟狠命地往自己臉上撣了兩三下,然后,唰地別轉身去,低下了頭。這是害羞的動作吧。那也太不看場合了。男人大聲叫嚷起來,話語像大壩決口似的沖出來:
“不是開玩笑!不把梯子拿出來,我可要倒霉了!我事情很急!究竟藏哪里去了?開玩笑也得有個分寸呀,快拿出來!”
然而,對方不回答。擺出相同的姿勢,只是把頭一個勁地左右搖晃。
忽然,男人的身體僵硬了。他視線模糊,對不準焦點,還呼吸困難,不停地抽搐起來。他猛然醒悟到自己的盤問其實毫無意義。是呵,那是繩梯……繩梯,自己的力量是豎不起來的……即使把繩梯弄到手,從下面也是無法掛上去的。這么說來,難道撤走繩梯的不是女人,而是別的什么人,從道路的上面把繩梯給拆走的吧……被沙子弄臟的邋遢胡子,迅速開始寒傖顯眼起來。
這時,女人的動作和沉默,不知不覺充滿了一種恐怖的氣氛。盡管他想著“不可能”,可心里深處卻一直轉著的不祥念頭,終于落實了下來。明擺著,那繩梯是在女人明明知道的情況下被撤走的。女人是貨真價實的同謀犯。當然,這種姿勢也不是羞恥之類模糊不清的玩意兒,不論怎樣的刑罰都嫌太輕,一定是罪人或犧牲品的姿勢。完全中計了。他被關進了螞蟻的地獄之中。他被妖氣十足的斑蝥引到這沒有退路的沙漠上來,就像饑寒交迫的小老鼠。
他跳起來,跑出門口,再一次往外看。風來了。太陽幾乎在沙坑筆直的頂上,烤焦的沙子上,冉冉升起模模糊糊濡濕薄膜似的霧氣。沙壁越來越高,威嚴地聳立著,仿佛板起臉孔來教訓他說,用肌肉和關節來抵抗是毫無意義的。熱浪刺激著他的皮膚。氣溫驟然升高。
突然他發狂似的大叫起來。他不知說什么好,那叫喊成不了句子。只是發出聲音而已,他用足全身的力氣拼命地叫喊。好像這個噩夢就會退卻,睜開眼睛,為帶來了料想不到的失態道歉,把他從沙坑底部拋出去。叫喊不出的聲音又細又弱。聲音半途被沙吸入,被風吹散,所以根本就吃不準那叫喊聲究竟能送到哪里。
猛然響起一個可怕的聲音,塞住了他的嘴。正像昨晚上女人說的,北邊的沙檐,失去了水分,散了架,嘭地掉落下來。房子整個兒被強行扭曲了似的,發出了哀婉的悲鳴。然后,柱子和墻壁之間,稀里嘩啦,痛苦地溢出一些灰色的血來。男人包了一嘴的唾沫,渾身顫抖起來。簡直就像他自己被砸碎了一樣……
但即使這樣,也還是不可能的事。實在是過于超出常規了。自己有正經的戶口,有正當的職業,老老實實地繳納稅金,還持有醫療保險證。難道允許把這種正正經經的大人,當成老鼠、昆蟲似的張網捕捉嗎?簡直不敢相信。恐怕有什么誤解吧,肯定有誤解。除了說是誤解,沒有其他可想的了。
首先,做這種事能起什么作用呢?我可不是牛馬,不可能違背個人意志,強迫我勞動呀。假如,起不到勞動力的作用,那么,把我囚禁起來可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吧。對那女人來說,也不過多一張白吃飯的嘴,多一些自找的麻煩而已。
可是……為什么,就是不具備確信……瞧著一點點勒緊似的圍住他的沙壁,他不情愿地想起剛才攀登時慘遭失敗的情景……他一味地掙扎,沒有任何效果,只有全身麻痹似的無力感……這里也許是受到沙子侵蝕,不適用約定俗成規矩的特殊世界吧……要疑惑的話,材料不知有多少……譬如說,為他新準備了石油桶和鐵鏟子,假如這是事實的話,那么,趁他不知道拆掉繩梯也一定是事實。此外,那女人不作一句申辯,那老實的態度令人覺得可怕,她的沉默,表明她安于活生生當犧牲品的現狀,更反襯出事態的嚴重性,難道不能這樣考慮嗎?這么說來,昨晚,女人反復提到的那些話,似乎都以他會永遠待在這兒為前提,看來也許并不是單純的口誤那么簡單。
接著,又來了一次小規模的沙崩。
男人心神不定地返回小屋中。他筆直走到女人身旁,女人仍然低著頭,男人像裝了彈簧似的噌地掄起右臂。無處發泄的感情,在眼睛的深處,扭著身子跳來跳去。但忽然像虛脫了似的,特地掄到半空的手臂慢慢地落了下來。打裸體女人一記耳光,也許能出一口氣。但是,這難道不是按照對方設計的情節在活動嗎?對方也像等著挨一下似的。所謂懲罰,不外是承認自己與罪惡有牽連。
他背過身,像陷進去似的坐在門檻上,抱著腦袋,不出聲地呻吟起來。他想把囤積在嘴里的唾液咽下去,喉嚨口一個勁兒地拒絕,他不知如何是好。喉嚨口的黏膜,似乎對沙子的味道和氣味特別敏感,時間再久也無法習慣。唾液成了泛起冒泡的褐色疙瘩,從嘴唇里噴出來。吐掉唾沫,嘴里更明顯地感到滿口皆是粗糙的沙子。他極想把沙子吐出來,用舌頭尖舔著口腔里側,不斷地吐著口水,簡直像無底似的。最后,嘴里空蕩蕩的,竟火辣辣地刺痛起來,像是要發作炎癥似的。
事情已經做了,也沒辦法追問。但至少要對女人說,讓她再詳細地把事情說一說。只要搞清楚事態,自然也就能找出對付的辦法了。不可能沒有對付的辦法。怎么可能有這種傻事……但是,不管你怎么說,女人要是堅持一言不發你怎么辦呢……只有這個是最令人恐懼的回答。然而,似乎充分具有這種可能性。女人的這個頑固的沉默……這種卑躬屈膝、完全無防備的活犧牲品姿勢……
低著頭,渾身赤裸的女人后背,看上去十分猥褻,活脫脫一副野獸狀。甚至好像能抓住子宮翻個面似的。然而,就在這一閃念之際,極度的屈辱感使他快要窒息了。不久后,他成了虐待女人的獄卒,那身影在女人涂滿了沙子的屁股上映照了出來。明白了……反正是那么回事……而且,到那天,你便喪失了發言權……
忽然,一股針刺般地疼痛,掏挖著他的下腹。膀胱快撐破了,耳朵深處開始鬧響。
八
小便完了以后,男人像泄了氣的皮球,呆呆地站在滯重的空氣中。然而,時間的推移,并不能帶來什么期待。只是無論如何下不了返回屋子的決心。那女人身邊,該是多么危險呀,一離開,這種感覺更加明顯。不,其實問題不在于女人本身,而在于那種俯首不語的姿勢吧。他還從沒有看見過這種喪魂落魄的樣子。絕對不能返回。說來說去,那種姿勢實在太危險了。
有一個詞叫“佯死態發作”。一種昆蟲,譬如像蜘蛛那種昆蟲,冷不防受到攻擊,便落入麻痹的狀態。衰變的畫像。被狂人占領了控制塔的飛機場。冬眠中的青蛙,就像冬天不存在似的,它以為自己的靜止也盡可能停止了世界上的動靜。
然而,想著想著,太陽光實在太強烈了。男人下意識地激烈抖了一下身子,那動作就像從光的荊棘下抽開身子似的。他猛地低下頭,抓住襯衫的領子,用力撕開。上面三個扣子,嘣地一聲飛掉了。他搓掉手掌上沾著的沙子,但沙子決不是干燥的東西,他禁不住想起昨晚女人說的話,沙子具有吸濕性,逮到什么就讓什么腐爛。他剝掉襯衫,放松皮帶,把空氣灌進褲襠里。但他是有些小題大作了。“不快感”就像接近的時候那樣,迅速地遠去了。看來沙子的吸濕性,只要接觸到空氣,似乎就立刻消除了魔力。
他猛地注意到自己的思考中出了一個重大錯誤。“對于那女人的裸體,解釋也太單一化了”。即使不能說她沒有一點兒想引他上鉤的心思,也許那說不定,是一種習慣,生活上所必需的、極其平常的習慣吧。女人睡覺肯定是在黎明時分。睡眠中很容易出汗。白天睡眠,并且是在不斷燒烤的沙罐子里,裸身自然也就順理成章了。假如自己落在相同條件下,也一定會盡可能赤身露體……
這個發現,就像微風把沙子和汗漸漸分離開來一樣,立刻就軟化了他感情上的僵硬。即使由此帶來些過頭的想法也不可避免。曾有過破掉幾層鐵格子,打破鋼筋混凝土墻壁逃出去的人。顯然不會有人沒去確認門是否上鎖,看到鎖就嚇成一團……男人慢慢地,邁著腳底發黏的步子,迎著小屋,走了回去……冷靜下來,這次一定要從女人那,打聽出所有需要知道的事情……那樣沖動,又是大叫大喊,那女人沉默不語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而且,那沉默,也許只不過是她害臊的一種表現吧,自己糊里糊涂地被人看到了裸體睡相。
九
被灼熱的沙子迷住了的眼,使他只感覺到小屋子十分陰暗,冷颼颼、濕漉漉的。可他立刻明白那不過是一種錯覺。屋子里籠罩著一層發霉的熱氣,與外面不同。
可誰知往屋里掃視了一圈,女人不見了。他嚇了一跳。讓他莫名其妙兜的圈子已經太多了。不,哪兒都沒有莫名其妙的事。女人不是好好地在那兒嗎?她正背朝這邊,低著頭站在池子邊上的水缸旁。
女人已經裝束打扮完畢。和衣服配套的勞動褲,淡綠色底碎白點,似乎透出了薄荷味的傷筋膏藥氣味,這樣一打扮,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看來還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身處如此異常的環境,再加上睡眠不足,變得多少有些妄想也是在所難免的吧。
女人一只手放在水槽邊上,偷偷摸摸往里瞧著似的,另一只手慢慢重復著攪拌的動作。男人把沙子和汗水濡濕得沉甸甸的襯衫猛地揮動了一下,啪地繞在手腕上。
女人回過頭來,臉上布滿驚恐、警惕的神色。誰看了都會覺得,她一定是以那樣的表情度過了一生,那哀婉的情緒恰如其分。于是,男人盡可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熱啊,可真熱……這么熱的天,襯衫怎么也穿不住啊。”
可誰知女人還是犯疑,不肯收起朝上翻起的哀告目光。她膽怯而勉強地笑著,常常打斷自己正說著的話:
“嗯……真的呢……穿著衣服出汗,不久就要害‘沙斑’的……”
“沙斑?”
“是呵……皮膚會腐爛,像火燒以后留下的疤痕,火辣辣的……”
“是嘛,火辣辣的疼……那是因為濕氣使得皮膚悶熱的關系吧。”
“是呵,所以嘛……”女人也總算放松了下來,舌頭周圍也變得輕松了,“我們吶,覺得要出汗的時候,就盡量赤膊不穿衣服……反正就這副模樣了,也不在乎別人怎么瞧……”
“原來如此……那我就托您個事,能幫我把這件襯衫洗一下嗎?”
“好吧,明天,會送大罐裝的配給水來,所以……”
“明天?明天就麻煩嘍……”男人吃吃地笑出聲來,實際上他巧妙地把談話切入了正題,“說是這么說,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請你們讓我到上面去呢?真討厭……對我這種有工作的人來說,預定超過半天,將會帶來多大的損失呀……一寸光陰一寸金吶。我可不想浪費時間吶……有一種叫做斑蝥的,就是那種貼著地面噗噗飛著走的蟲……聽說沙地上很多,你沒聽說過嗎?我本打算利用這回的休假,把這種蟲的新種弄到手……”
女人輕輕動了動嘴唇,可是沒出聲來。也許她正在咀嚼“斑蝥”這個從來沒聽見過的名稱吧。然而,男人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女人的心扉,又重新被關閉了。他禁不住央求道:
“嘿,難道真的沒有和村里人聯絡的辦法嗎?怎么樣,敲敲大油桶試試看。”
女人還是不回答。以石沉落水的速度,又回到那份被動的沉默中去了。
“怎么回事,呃?為什么不說話!”男人情緒又激動起來,好容易才憋住沒叫出來,“真搞不懂……弄錯了就弄錯了,算我倒霉。做也做過的事,就是啰嗦個沒完,也不可能從頭再來。可最要不得的是你現在這副不說話的樣子。常常有這樣的孩子,我老是批評他們……外表看上去,好像在‘自責’,其實,這是最卑怯的方法……有辯解的話,你就趕快說出來!”
“我說……”女人掃視了一下自己胳膊肘的周圍,出人意料地朗聲說道,“你不都已經知道了嗎?”
“我知道?”他到底掩飾不住激動。
“是呵……我覺得您知道了……”
“我知道個屁!”男人終于叫了起來,“我怎么會知道!你一聲不吭,我能知道嘛!”
“可是,真的,一個女人實在維持不下去,這里的生活吶……”
“這種事與我何干?”
“是呵……所以覺得怪對不住您的……”
“對不住?”他心里干著急,舌頭反而更不聽使喚,“那就是說,你和他們是一伙的嗎?在陷阱里放上誘餌……像貓像狗那樣,你們覺得只要有女人,誰都會往下跳吧……”
“是呵,往后漸漸就要到北風呼嘯的季節了,總有些擔心沙暴……”她忽地瞟了一眼打開著的木頭門,在她那毫無抑揚頓挫怯生生的語調里,隱藏著一種近乎愚蠢的確信。
“別開玩笑了!沒有常識也該有個限度!這簡直就是非法監禁嘛……這可絕對是犯罪喲……其實也不用這么費事,街上晾曬在太陽底下的失業者有的是嘛!”
“這里的事給外面知道可不得了……”
“是我就安全了嗎?別做夢嘍!就這一點,你們大錯特錯了!偏巧我不是個流浪漢……我老老實實地納稅,有正式的戶籍……就現在,已經有人給警察局發了‘尋人啟事’,肯定會出大事的!還不明白嗎,這些事情……你究竟要我說什么才打算辯解呢?快,去把負責人叫來……我要好好說給他聽聽,你們干了件多么愚蠢的事!”
女人垂下了眼簾,輕輕吐著氣。就那樣,沉下肩膀,身子一動也不動。簡直像一頭不幸的小狗,遇到了一個荒謬的難題。這舉動給男人的憤怒火上澆油。
“有什么可拖拖拉拉、縮手縮腳的事?夠了吧,其實,問題不僅僅是我一個人,你不也是跟我一樣的受害者嗎?難道不是嗎?剛才你說,這里的事給外面知道會惹麻煩的……這不就證明你自己也承認這日子不合理嗎?過著這種奴隸般的生活,你還是放下那代言人的臭架子吧!誰也沒有權力把你關在這里!快,快去把人叫來!從這兒出去!哈哈,懂了吧……你害怕了吧?傻乎乎的!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我跟著你……我還有在報社里工作的朋友……我們把這事作為社會問題來抓嘛……怎么樣,干吧……怎么還不開口?我說過,沒什么可發抖的事嘛!”
過了一會兒,女人忽然溫柔地吐出一句話:
“我準備去做飯了。”
一〇
他斜著眼睛瞄著女人的背影,女人正悄悄地開始削起土豆皮來。到底該不該直愣愣地接受這女人做的飯呢?男人的頭腦里塞滿了這個念頭。
確實,眼下正是需要沉著冷靜的時候……自己還沒摸清對方的意圖,與其橫沖直撞,眼下不如面對現實,盤算切實的逃跑計劃……追究不法行為當在其后……但空著肚子會喪失意志的。精神也沒法集中。話雖這么說,可要是真打算拒絕現狀的話,當然也應該包括吃飯,徹底地拒絕一切。一邊生她的氣,一邊吃她做的飯,實在滑稽得很。就是一條狗,給它吃東西的時候,也會垂下尾巴的。
且慢,不能急躁……在未看清對手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以前,應該沒必要變得被動……自己可從沒說過,希望白白受人恩賜的……我會一分錢不少地付給她伙食費的……付了錢,就不會有一丁點兒理虧了……電視上拳擊比賽的解說員常說,只有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于是……他巧妙地找到不需忍餓、堂而皇之吃飯的借口,松了一口氣……忽然,眼界敞開了,他解開了思考的結頭。說到底,對手不就是沙子嗎?于是,也就不可能有“沖破鐵籠子”等無理要求了。繩梯給拿走了,做個木梯子不就行了嗎?沙壁太陡,就鏟掉一些,讓它的傾斜再舒緩一點不就得了嗎……只要稍微開動些腦筋,唰地一下如你所見到的……看上去也許過于簡單,但真正要達到目的,最需要的就是簡單的想法。就像哥倫布用雞蛋來打比方那樣,真正正確的解答,常常簡單到近乎不值一提的程度。只要不怕麻煩……只要有斗爭的決心……遠遠沒有到萬事俱休的地步。
女人削完了土豆,把它切成小方塊,和連同葉子一齊切好的蘿卜一起,倒進了灶上的鍋子里。鍋子是一口大鐵鍋。她小心翼翼地從塑料袋里拿出火柴,用完后,又用塑料袋包好,再扎上橡皮筋。淘好的米,晾在篩子上,從上面澆水下去。大概想沖掉沙子吧。鍋里煮的東西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屋子里飄散著帶有苦味的蘿卜香氣。
“客人,還剩了一點水,您洗把臉吧?”
“不用……比起洗臉來,倒想先喝一口……”
“啊,對不起……喝的水我留好了。”她從水槽下拿出個塑料袋緊緊裹著的水壺說,“還溫吞吞的,燒開消毒過一次了……”
“說是這么說,水缸里一點水也不剩,等一下洗碗什么的不就麻煩了嗎?”
“不,飯碗什么的,用沙子擦擦就能弄干凈的。”
說著,女人到窗邊去抓了一把沙子,扔進手邊的食器里,唰地用沙子兜了一圈,實際操作給男人看。盡管沒去查看究竟有沒有弄干凈,但真讓人覺得還不錯。那些沙子,至少和他一直保持的沙子的印象十分一致。
用餐仍然在大傘之下。湯煮蔬菜加上烤干魚……每樣都帶有一點沙子的味道。他想,要是把傘吊在天花板上的話,女人也可以一起坐下來吃飯了,可他實在沒有特邀她一起用餐的心情。粗茶,顏色挺黑,卻淡而無味。
吃完飯,女人又回到水槽邊,把塑料布頂在頭上,在那下面偷偷地吃自己那份。那背影令他想起螻蟻。難道她打算把這樣的生活一直繼續下去嗎?從外面看起來,也許只有巴掌大小一塊土地,可是站在洞底看,滿眼皆是無邊無際的沙子和天空。像幽閉進眼中的單調生活……這之中,女人一定沒有半點聽別人說憐憫話的記憶吧……能夠照顧落入陷阱的男人,說不定她會像年輕姑娘似的,心里“撲撲”跳個不停呢……太凄慘嘍……
他被一種誘惑攫住:真想叫那女人一聲,對她說幾句話。他想乘休息之際,點一根香煙試一試。看來塑料袋是這里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火柴總算勉勉強強點上火,可香煙簡直抽不起來。他用力吸了一口,兩頰的肉都快深深嵌入后牙之間,這才算吸到一點煙味。這煙也是油脂味特強,只給舌頭帶來刺激,決不能算吸煙。那香煙完全破壞了情緒,他休息的時候,再也提不起開口的精神了。
她把弄臟的碗筷收集起來堆放在地上,用慢吞吞的動作把沙子往那上面堆好,難以啟齒似的說:
“客人……過一會兒就得清掃天花板上的沙子了……”
“清掃沙子?啊,好吧……”男人隨口應道。他想,事已至此,與自己有什么關系呢?房梁腐爛了,還是柱子斷了,這一切都與我毫不相干。
“妨礙你干活的話,我挪個地方吧。”
“謝謝您……”
別裝腔做勢!情緒浮躁,就像啃了一口爛洋蔥似的,可自己為什么不給她個白眼呢!女人以習慣了的動作、無表情的麻利,將毛巾對折捂住臉的下半部,在后腦勺上打個結。把小掃帚和木板夾在胳肢窩里,攀上了壁櫥內的隔板,那壁櫥只剩下半扇紙門了。
“請聽我講一個老實中肯的意見吧,我覺得,這種房子還是推倒了痛快。”
突然,他脫口尖叫了一聲,連他自己對那叫聲也感到吃驚,女人更是一副吃驚納悶的表情,回過頭來。原來,自己還沒有徹頭徹尾地成為螻蟻……
“不,我可不是只對太太生氣……我氣不過這種陰謀手段,他們以為加一把鎖就可以把一個人關起來。你聽懂了嗎?不要緊,你沒聽懂也沒關系。那我就來講個滑稽事情給你聽聽吧……以前,我家里養過一條雜種狗……渾身長滿濃濃的毛,到了夏天,它也絲毫不脫毛……看一眼都讓人厭煩難受,所以,我一狠心都給它剪了……終于都剪完了,正準備把剪下來的毛扔掉,誰知那條狗忽然哀叫起來,誰也不知它打什么主意,只見它一口叼起扎成一束的毛屑,迅速往自己的狗窩里跑進去……恐怕它覺得那些毛屑也是它身體上的一部分,這才難舍難分吧。”說著,他偷偷瞟了一眼那女人的表情。女人不自然地擰著身子彎著腰,紋絲不動。“算了,不說了……人吶,誰身上都有一條在別人身上行不通的歪理……想掃沙也好,想做其他事也好,都請自便,盡管去做。可我是絕對忍受不了的。已經夠多的了!反正我立刻就想走……你可別小看喲……要是有這份心思,從這里逃出去也是小菜一碟……正好香煙也斷檔了……”
“香煙的話……”女人結結巴巴、老實巴交地說,“等一下來送水的時候……”
“香煙?我說了要香煙?”男人禁不住噗哧笑出了聲,“問題不在于此……我說的是毛屑喲,毛屑……還不明白哇?為了那些毛屑,實在是冥河邊上堆石頭[3],于事無補呀。”
女人不作聲了。既不像有心思回嘴,也不見有辯解的動靜。過了一會兒,等到她確認男人已經不說了,她又慢慢挪動起身子來,簡直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又開始了她手里的活。她抽掉壁櫥天棚的蓋板,用手肘撐著鉆進上半身,笨拙地手忙腳亂地爬了上去。這邊、那邊,到處都吊下來一條條細線,落沙開始了。他感到這天花板里面像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蟲……沙和腐爛的木材……哦,夠了,全是怪事,已經太多嘍!
不久,天花板的一角,沙子轉眼變成了幾根帶子,咕嘟噴吐出來。與它流動的激烈程度相比較,周圍顯然過于靜悄悄了,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對勁。眼看著地席上映現出一層浮雕,和天花板上的縫隙、洞孔的位置、大小都一模一樣。沙子的氣味直嗆鼻子。還滲到了眼睛里。他趕快逃到外面。
啪地一下,他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融進了突然噴火似的一幕里。然而,身體的芯,無論如何也融化不了,殘留著冰棍似的東西。看來內心還是感到了愧疚。像野獸一樣的女人……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像一顆點一樣的芯,這是個自以為可以把他人像擦掉黑板上的粉筆灰一般抹得不留痕跡的世界……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現代社會里竟還有這樣野蠻的行徑。好啦,不說嘍……他從受驚中緩過勁來,總算可以喘一口氣,這份愧疚也并不那么壞。
可他不能馬虎大意。要盡可能在天黑以前干完。他瞇細了眼睛,在融化的玻璃似的熱氣籠罩下,目測著波浪起伏的沙壁。每次看都覺得它像是又增高了。但是,自己并非違背自然把舒緩的斜坡弄成陡坡,只是把陡峭的斜坡弄成舒緩的就行了。沒有什么可猶豫徘徊的。
最有效的,不用說是由上往下切削而去。但這樣不行的話,那就只有從下朝上挖了。首先在下面隨意地挖一個洞,等待沙子從上面滑落,下面再挖,上面的沙子再滑落……這樣反復地做下去,腳下的沙子就會漸漸增高,什么時候總能到達上面吧。當然,半路上也有被沙流沖走的危險。可不管沙子怎樣流動,它肯定與水的流動不一樣。還從沒聽說過人被沙子淹死的事呢。
鐵鍬和油桶并排靠在外墻上。鐵鍬圓圓的頭被磨得鋒利無比,像打碎的瀨戶陶器的破口,閃著白光。
他開始拼命挖起沙子來。沙子是那樣地順從,任務好像能夠完成。只聽見鐵鍬插進沙子的聲音和自己的喘息聲,時間一分一分地逝去。誰知沒過多久,手腕的疲勞便開始低低地發出警告。他覺得已經挖了夠多了,然而,卻沒有任何效果。滑落的沙子,老在眼鼻子底下打轉,只有一小部分。頭腦里所描繪的那單純的幾何學流程,怕是什么地方完全搞錯了吧。
趁著不安還沒有深入內心,也算休息一下,他決定先做個洞穴模型來確認一下。反正材料有的是。他挑了屋檐下的一片陰涼地,挖了個五十厘米大小的坑。可是,不知為什么,側面的坡度老是達不到預想的角度。最多只有四十五度……平口研缽的程度。他再從底下掏挖,沙子沿著斜面滑落,那坡度卻依然原封不動。看來沙子有一種穩定的角度。粒子的重量與阻力正好取得了平衡吧。要真這樣的話,那么現在他正挑戰的這堵墻壁,也該是這種角度的傾斜吧?
不,不可能有這種事……就算是眼睛的錯覺,也不可能……不管怎樣的斜坡,由下往上看,當然要比實際情況差得多。
而且,還得考慮量的問題吧?量不同,自然,壓力也不同……壓力不同,重量與阻力的平衡,當然也會發生變化。沙粒子的構造也許也有問題。就拿紅土來說,自然開采的紅土,與填土的紅土,抗壓能力可是完全不一樣的。進一步嘛,還得考慮濕度……也就是說,模型很可能是別的法則在起作用。
說是這么說,可這實驗絕不是浪費時間。哪怕只搞清了沙壁的傾斜“過于穩定”這一點,也算是一項了不起的收獲了。要想使“過于穩定”的狀態趨于“穩定”,一般來說,并不是太困難的事情。
“過于飽和”的溶液,只要稍微搖一搖,立刻就能達到飽和點,使結晶沉淀。
忽然,他覺得背后有動靜,回過頭去一看,不知什么時候女人已經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朝這邊望著。到底有些隔閡,她慌慌張張,單腿往后退了一步,像求救似的,輕輕挪開視線拋向別處。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在男人背后東側的沙壁頂上,畢恭畢敬地排列著三個腦袋,正往下朝這邊張望呢。毛巾圍在臉上,嘴以下全部罩住了,一點看不清,可他總覺得昨天那個老頭也在里面。猛地,男人拉開了架勢,回過神來,決定不去管那些人,自己管自己繼續干活。那些家伙的注視,驅使著男人投入了工作。
汗水順著鼻梁滴下,流進了眼睛里。沒有擦汗的功夫,他干脆閉著眼睛揮動鐵鍬。手絕對不能停下來。瞧這等實在的速度,那些呆子,就是再不愿意也得承認自己的輕薄。
他看了一下表。把表面在褲腿上擦了擦,拂去沙子一看,才二點十分。他忽然想起剛才看表的時候,也同樣是二點十分。頓時,他失去了對速度的自信。用蝸牛的眼睛來看,也許太陽也像棒球那樣飛速移動吧。于是,他又拿起鐵鍬,對準沙壁,重新沖了上去。
忽然,沙子的流動加快了。橡皮筋般,四下擴散的沉悶聲響,綿軟無力地向他的胸脯壓過來。他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竭力往上張望,這時已經分不清哪是上哪是下了。疊在一起的黑色嘔吐物周圍,勾勒出一層模糊的淡乳色暈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