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先生點了點頭。孟石倒在地上,半天沒動;他已昏了過去。錢先生低頭看著兒子,心中雖然難過,可是難過得很痛快。二兒子的死——現在已完全證實——長子的受委屈,與自己的苦難,他以為都是事所必至,沒有什么可稀奇的。太平年月,他有花草,有詩歌,有茶酒;亡了國,他有犧牲與死亡;他很滿意自己的遭遇。他看清他的前面是監牢,毒刑,與死亡,而毫無恐懼與不安。他只盼著長子不被捕,那么他的老妻與兒媳婦便有了依靠,不至于馬上受最大的恥辱與困苦。他不想和老妻訣別,他想她應該了解他:她受苦一世,并無怨言;他殉難,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死的價值。這樣的一一想罷,他的心中很平靜坦然。在平日,他有什么感觸,便想吟詩。現在,他似乎與詩告別了,因為他覺得二子仲石的犧牲,王排長的寧自殺不投降,和他自己的命運,都是“亡國篇”中的美好的節段——這些事實,即使用散文記錄下來,依然是詩的;他不必再向音節詞律中找詩了。
這時候,錢太太被獸兵從屋里推了出來,幾乎跌倒。他不想和她說什么,可是她慌忙的走過來:“他們拿咱們的東西呢!你去看看!”
錢先生哈哈的笑起來。白巡長拉了錢先生好幾下,低聲的勸告:“別笑!別笑!”錢太太這才看清,丈夫的口外有血。她開始用袖子給他擦。“怎么啦?”老妻的袖口擦在他的口旁,他像忽然要發痧似的,心中疼了一陣,身上都出了汗。手扶著她,眼閉上,他鎮定了一會兒。睜開眼,他低聲的對她說:“我還沒告訴你,咱們的老二已經不在了,現在他們又來抓我!不用傷心!不用傷心!”他還有許多話要囑咐她,可是再也說不出來。
錢太太覺得她是作夢呢。她看到的,聽到的,全接不上榫子[39]來。自從蘆溝橋開火起,她沒有一天不叨念小兒子的,可是丈夫和大兒子總告訴她,仲石就快回來了。那天,夜里忽然來了位客人,像是種地的莊稼漢兒,又像個軍人。她不敢多嘴,他們也不告訴她那是誰。忽然,那個人又不見了。她盤問丈失,他只那么笑一笑,什么也不說。還有一晚上,她分明聽見院中有動靜,又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嘁嘁喳喳的;第二天,她問,也沒得到回答。這些都是什么事呢?今天,丈夫口中流著血,日本兵在家中亂搜亂搶,而且丈夫說二兒子已經不在了!她想哭,可是驚異與惶惑截住了她的眼淚。她拉住丈夫的臂,想一樣一樣的細問。她還沒開口,敵兵已由屋中出來,把一根皮帶子扔給了白巡長。錢先生說了話:“不必綁!我跟著你們走!”白巡長拿起皮繩,低聲的說:“松攏上一點,省得他們又動打!”老太太急了,喊了聲:“你們干什么?要把老頭子弄到哪兒去?放開!”她緊緊的握住丈夫的臂。白巡長很著急,唯恐敵兵打她。正在這時候,孟石蘇醒過來,叫了聲:“媽!”錢先生在老妻的耳邊說:“看老大去!我去去就來,放心!”一扭身,他掙開了她的手,眼中含著兩顆怒,憤,傲,烈,種種感情混合成的淚,挺著胸往外走。走了兩步,他回頭看了看他手植的花草,一株秋葵正放著大朵的鵝黃色的花。
瑞宣從護國寺街出來,正碰上錢先生被四個敵兵押著往南走。他們沒有預備車子,大概為是故意的教大家看看。錢先生光著頭,左腳拖著布鞋,右腳光著,眼睛平視,似笑非笑的抿著嘴。他的手是被捆在身后。瑞宣要哭出來。錢先生并沒有看見他。瑞宣呆呆的立在那里,看著,看著,漸漸的他只能看到幾個黑影在馬路邊上慢慢的動,在晴美的陽光下,錢先生的頭上閃動著一些白光。
迷迷瞪瞪的他走進小羊圈,除了李四爺的門開著半扇,各院的門還全閉著。他想到錢家看看,安慰安慰孟石和老太太。剛在錢家的門口一愣,李四爺——在門內坐著往外偷看呢——叫了他一聲。他找了四大爺去。
“先別到錢家去!”李四爺把瑞宣拉到門里說:“這年月,親不能顧親,友不能顧友,小心點!”
瑞宣沒有回答出什么來,愣了一會兒,走出來。到家中,他的頭痛得要裂。誰也沒招呼,他躺在床上,有時候有聲,有時候無聲的,自己嘟囔著。
全胡同里的人,在北平淪陷的時候,都感到惶惑與苦悶,及至聽到全國作戰的消息,又都感到興奮與欣悅。到現在為止,他們始終沒有看見敵人是什么樣的面貌,也想不出到底他們自己要受什么樣的苦處。今天,他們才嗅到了血腥,看見了隨時可以加在他們身上的損害。他們都跟錢先生不大熟識,可是都知道他是連條野狗都不得罪的人。錢先生的被打與被捕,使他們知道了敵人的厲害。他們心中的“小日本”已改了樣子;小日本兒們不僅是來占領一座城,而是來要大家的命!同時,他們斜眼掃著冠家的街門,知道了他們須要極小心,連“小日本”也不可再多說;他們的鄰居里有了甘心作日本狗的人!他們恨冠曉荷比恨日本人還更深,可是他們不會組織起來與他為難;既沒有團體的保障,他們個人也就只好敢怒而不敢言。
冠曉荷把門閉的緊緊的,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安。太陽落下去以后,他更怕了,唯恐西院里有人來報仇。不敢明言,他暗示出,夜間須有人守夜。
大赤包可是非常的得意,對大家宣布:
“得啦,這總算是立了頭一功!咱們想退也退不出來了,就賣著力氣往前干吧!”交代清楚了這個,她每五分鐘里至少下十幾條命令,把三個仆人支使得腳不挨地的亂轉。一會兒,她主張喝點酒,給丈夫慶功;一會兒,她要請干姊妹們來打牌;一會兒,她要換衣裳出去打聽打聽錢先生的消息;一會兒,她把剛換好的衣服又脫下來,而教廚子趕快熬點西米粥。
及至她看清冠曉荷有點害怕,她不免動了氣:
“你這小子簡直不知好歹!要吃,又怕燙,你算哪道玩藝兒呢?這不是好容易找著條道路,立了點功,你怎反倒害了怕呢?姓錢的是你的老子,你怕教人家把他一個嘴巴打死?”
曉荷勉強的打著精神說:“大丈夫敢作敢當,我才不怕!”
“這不結啦!”大赤包的語氣溫柔了些。“你是愿意打八圈,還是喝兩盅兒?”沒等他回答,她決定了:“打八圈吧,今個晚上我的精神很好!高第!你來不來?桐芳你呢?”
高第說要去睡覺。桐芳拒絕了。大赤包發了脾氣,想大吵一陣。可是,招弟說了話:
“媽!你聽!”
西院里錢太太放聲哭起來,連大赤包也不再出聲了。
十四
中秋前后是北平最美麗的時候。天氣正好不冷不熱,晝夜的長短也劃分得平勻。沒有冬季從蒙古吹來的黃風,也沒有伏天里挾著冰雹的暴雨。天是那么高,那么藍,那么亮,好像是含著笑告訴北平的人們:在這些天里,大自然是不會給你們什么威脅與損害的。西山北山的藍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還披上各色的霞帔。
在太平年月,街上的高攤與地攤,和果店里,都陳列出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名字來的水果。各種各樣的葡萄,各種各樣的梨,各種各樣的蘋果,已經叫人夠看夠聞夠吃的了,偏偏又加上那些又好看好聞好吃的北平特有的葫蘆形的大棗,清香甜脆的小白梨,像花紅那樣大的白海棠,還有只供聞香兒的海棠木瓜,與通體有金星的香檳子,再配上為拜月用的,貼著金紙條的枕形西瓜,與黃的紅的雞冠花,可就使人顧不得只去享口福,而是已經辨不清哪一種香味更好聞,哪一種顏色更好看,微微的有些醉意了!
那些水果,無論是在店里或攤子上,又都擺列的那么好看,果皮上的白霜一點也沒蹭掉,而都被擺成放著香氣的立體的圖案畫,使人感到那些果販都是些藝術家,他們會使美的東西更美一些。況且,他們還會唱呢!他們精心的把攤子擺好,而后用清脆的嗓音唱出有腔調的“果贊”:“哎——一毛錢兒來耶,你就挑一堆我的小白梨兒,皮兒又嫩,水兒又甜,沒有一個蟲眼兒,我的小嫩白梨兒耶!”歌聲在香氣中顫動,給蘋果葡萄的靜麗配上音樂,使人們的腳步放慢,聽著看著嗅著北平之秋的美麗。
同時,良鄉的肥大的栗子,裹著細沙與糖蜜在路旁唰啦唰啦的炒著,連鍋下的柴煙也是香的。“大酒缸”門外,雪白的蔥白正拌炒著肥嫩的羊肉;一碗酒,四兩肉,有兩三毛錢就可以混個醉飽。高粱紅的河蟹,用席簍裝著,沿街叫賣,而會享受的人們會到正陽樓去用小小的木錘,輕輕敲裂那毛茸茸的蟹腳。
同時,在街上的“香艷的”果攤中間,還有多少個兔兒爺[40]攤子,一層層的擺起粉面彩身,身后插著旗傘的兔兒爺——有大有小,都一樣的漂亮工細;有的騎著老虎,有的坐著蓮花,有的肩著剃頭挑兒,有的背著鮮紅的小木柜;這雕塑的小品給千千萬萬的兒童心中種下美的種子。
同時,以花為糧的豐臺開始一挑一挑的往城里運送葉齊苞大的秋菊,而公園中的花匠,與愛美的藝菊家也準備給他們費了半年多的苦心與勞力所養成的奇葩異種開“菊展”。北平的菊種之多,式樣之奇,足以甲天下。
同時,像春花一般驕傲與俊美的青年學生,從清華園,從出產蓮花白酒的海甸,從東南西北城,到北海去劃船;荷花久已殘敗,可是荷葉還給小船上的男女身上染上一些清香。
同時,那文化過熟的北平人,從一入八月就準備給親友們送節禮了。街上的鋪店用各式的酒瓶,各種餡子的月餅,把自己打扮得像鮮艷的新娘子;就是那不賣禮品的鋪戶也要湊個熱鬧,掛起秋節大減價的綢條,迎接北平之秋。
祁老太爺的生日是八月十三。口中不說,老人的心里卻盼望著這一天將與往年的這一天同樣的熱鬧。每年,過了生日便緊跟著過節,即使他正有點小小的不舒服,他也必定掙扎著表示出歡喜與興奮。在六十歲以后,生日與秋節的聯合祝賀幾乎成為他的宗教儀式——在這天,他須穿出最心愛的衣服;他須在事前預備好許多小紅紙包,包好最近鑄出的銀角子,分給向他祝壽的小兒;他須極和善的詢問親友們的生活近況,而后按照著他的生活經驗逐一的給予鼓勵或規勸;他須留神觀察,教每一位客人都吃飽,并且揀出他所不大喜歡的瓜果或點心給兒童們拿了走。他是老壽星,所以必須作到老壽星所應有的一切慈善,客氣,寬大,好免得教客人們因有所不滿而暗中抱怨,以致損了他的壽數。生日一過,他感到疲乏;雖然還表示出他很關心大家怎樣過中秋節,而心中卻只把它作為生日的尾聲,過不過并不太緊要,因為生日是他自己的,過節是大家的事;這一家子,連人口帶產業,都是他創造出來的,他理應有點自私。
今年,他由生日的前十天,已經在夜間睡得不甚安帖了。他心中很明白,有日本人占據著北平,他實在不應該盼望過生日與過節能和往年一樣的熱鬧。雖然如此,他可是不愿意就輕易的放棄了希望。錢默吟不是被日本憲兵捉去,至今還沒有消息么?誰知道能再活幾天呢!那么,能夠活著,還不是一件喜事嗎?為什么不快快活活的過一次生日呢?這么一想,他不但希望過生日,而且切盼這一次要比過去的任何一次——不管可能與否——更加倍的熱鬧!說不定,這也許就是末一次了哇!況且,他準知道自己沒有得罪過日本人,難道日本人——不管怎樣不講理——還不準一個老實人慶一慶七十五的壽日嗎?
他決定到街上去看看。北平街市上,在秋節,應該是什么樣子,他一閉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實在沒有上街去的必要。但是,他要出去,不是為看他所知道的秋節街市,而是為看看今年的街市上是否有過節的氣象。假若街上照常的熱鬧,他便無疑的還可以快樂的過一次生日。
到了街上,他沒有聞到果子的香味,沒有遇到幾個手中提著或肩上擔著禮物的人,沒有看見多少中秋月餅。他本來走的很慢,現在完全走不上來了。他想得到,城里沒有果品,是因為城外不平安,東西都進不了城。他也知道,月餅的稀少是大家不敢過節的表示。他忽然覺得渾身有些發冷。在他心中,只要日本人不妨礙他自己的生活,他就想不起恨惡他們。對國事,正如對日本人,他總以為都離他很遠,無須乎過問。他只求能平安的過日子,快樂的過生日;他覺得他既沒有辜負過任何人,他就應當享有這點平安與快樂的權利!現在,他看明白,日本已經不許他過節過生日!
以祁老人的飽經患難,他的小眼睛里是不肯輕易落出淚來的。但是,現在他的眼有點看不清前面的東西了。他已經活了七十五歲。假若小兒們會因為一點不順心而啼哭,老人們就會由于一點不順心而想到年歲與死亡的密切關系,而不大容易控制住眼淚,等到老人與小兒們都不會淚流,世界便不是到了最和平的時候,就是到了最恐怖的時候。
找了個豆汁兒攤子,他借坐了一會兒,心中才舒服了一些。
他開始往家中走。路上,他看見兩個兔兒爺攤子,都擺著許多大小不同的,五光十色的兔兒爺。在往年,他曾拉著兒子,或孫子,或重孫子,在這樣的攤子前一站就站個把鐘頭,去欣賞,批評,和選購一兩個價錢小而手工細的泥兔兒。今天,他獨自由攤子前面過,他感到孤寂。同時,往年的兔兒爺攤子是與許多果攤兒立在一處的,使人看到兩種不同的東西,而極快的把二者聯結到一起——用鮮果供養兔子王。由于這觀念的聯合,人們的心中就又立刻勾出一幅美麗的,和平的,歡喜的,拜月圖來。今天,兩個兔兒爺的攤子是孤立的,兩旁并沒有那色香俱美的果子,使祁老人心中覺得異樣,甚至于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