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惶惑(16)
書名: 四世同堂(全集)作者名: 老舍本章字?jǐn)?shù): 4916字更新時間: 2017-10-10 14:33:56
他想給小順兒和妞子買兩個兔兒爺。很快的他又轉(zhuǎn)了念頭——在這樣的年月還給孩子們買玩藝兒?可是,當(dāng)他還沒十分打定主意的時候,擺攤子的人,一個三十多歲的瘦子,滿臉含笑的叫住了他:“老人家照顧照顧吧!”由他臉上的笑容,和他聲音的溫柔,祁老人看出來,即使不買他的貨物,而只和他閑扯一會兒,他也必定很高興。祁老人可是沒停住腳步,他沒有心思買玩具或閑扯。瘦子趕過來一步:“照顧照顧吧!便宜!”聽到“便宜”,幾乎是本能的,老人停住了腳。瘦子的笑容更擴大了,假若剛才還帶有不放心的意思,現(xiàn)在仿佛是已把心放下去。他笑著嘆了口氣,似乎是說:“我可抓到了一位財神爺!”
“老人家,您坐一會兒,歇歇腿兒!”瘦子把板凳拉過來,而且用袖子拂拭了一番。“我告訴您,擺出來三天了,還沒開過張,您看這年月怎辦?貨物都是一個夏天作好的,能夠不拿出來賣嗎?可是……”看老人已經(jīng)坐下,他趕緊入了正題:“得啦,你老人家拿我兩個大的吧,準(zhǔn)保賠著本兒賣!您要什么樣子的?這一對,一個騎黑虎的,一個騎黃虎的,就很不錯!玩藝兒作的真地道!”
“給兩個小孩兒買,總得買一模一樣的,省得爭吵!”祁老人覺得自己是被瘦子圈弄住了,不得不先用話搪塞一下。
“有的是一樣的呀,您挑吧!”瘦子決定不放跑了這個老人。“您看,是要兩個黑虎的呢,還是來一對蓮花座兒的?價錢都一樣,我賤賤的賣!”
“我不要那么大的!孩子小,玩藝兒大,容易摔了!”老人又把瘦子支回去,心中痛快了一點。
“那么您就挑兩個小的得啦!”瘦子決定要把這號生意作成。“大的小的,價錢并差不多,因為小的工細(xì),省了料可省不了工!”他輕輕的拿起一個不到三寸高的小兔兒爺,放在手心上細(xì)細(xì)的端詳:“您看,活兒作得有多么細(xì)致!”
小兔兒的確作得細(xì)致:粉臉是那么光潤,眉眼是那么清秀,就是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也沒法不像小孩子那樣的喜愛它。臉蛋上沒有胭脂,而只在小三瓣嘴上畫了一條細(xì)線,紅的,上了油;兩個細(xì)長白耳朵上淡淡的描著點淺紅;這樣,小兔兒的臉上就帶出一種英俊的樣子。它的上身穿著朱紅的袍,從腰以下是翠綠的葉與粉紅的花,每一個葉褶與花瓣都精心的染上鮮明而勻調(diào)的彩色,使綠葉紅花都閃閃欲動。
祁老人的小眼睛發(fā)了光。但是,他曉得怎樣控制自己。他不能被這個小泥東西誘惑住,而隨便花錢。他會像懸崖勒馬似的勒住他的錢——這是他成家立業(yè)的首要的原因。
“我想,我還是挑兩個不大不小的吧!”他看出來,那些中溜兒的玩具,既不像大號的那么威武,也不像小號的那么玲瓏,當(dāng)然價錢也必合適一點。
瘦子有點失望。可是,憑著他的修養(yǎng),他把失望都嚴(yán)嚴(yán)的封在心里,不準(zhǔn)走漏出半點味兒來。“您愛哪樣的就挑哪樣的,反正都是小玩藝兒,沒有好大的意思!”
老人費了二十五分鐘的工夫,挑了一對。又費了不到二十五分也差不多的時間,講定了價錢。講好了價錢,他又坐下了——非到無可如何的時候,他不愿意往外掏錢;錢在自己的口袋里是和把狗拴在屋里一樣保險的。
瘦子并不著急。他愿意有這么位老人坐在這里,給他作義務(wù)的廣告牌。同時,交易成了,彼此便變成朋友,他對老人說出心中的話:
“要照這么下去,我這點手藝非絕了根不可!”
“怎么?”老人把要去摸錢袋的手又拿了出來。
“您看哪,今年我的貨要是都賣不出去,明年我還傻瓜似的預(yù)備嗎?不會!要是幾年下去,這行手藝還不斷了根?您想是不是?”
“幾年?”老人的心中涼了一下。
“東三省……不是已經(jīng)丟了好幾年了嗎?”
“哼!”老人的手有點發(fā)顫,相當(dāng)快的掏出錢來,遞給瘦子。“哼!幾年!我就入了土嘍!”說完,他幾乎忘了拿那一對泥兔兒,就要走開,假若不是瘦子很小心的把它們遞過來。
“幾年!”他一邊走一邊自己嘟囔著。口中嘟囔著這兩個字,他心中的眼睛已經(jīng)看到,他的棺材恐怕是要從有日本兵把守著的城門中抬出去,而他的子孫將要住在一個沒有兔兒爺?shù)谋逼剑浑S著兔兒爺?shù)南麥纾S多許多可愛的,北平特有的東西,也必定絕了根!他想不起像“亡國慘”一類的名詞,去給他心中的抑郁與關(guān)切一個簡單而有力的結(jié)論,他只覺得“絕了根”,無論是什么人和什么東西,是“十分”不對的!在他的活動了七十五年的心中,對任何不對的事情,向來很少有用“十分”來形容的時候。即使有時候他感到有用“十分”作形容的必要,他也總設(shè)法把它減到九分,八分,免得激起自己的怒氣,以致發(fā)生什么激烈的行動;他寧可吃虧,而決不去帶著怒氣應(yīng)付任何的事。他沒讀過什么書,但是他老以為這種吃虧而不動氣的辦法是孔夫子或孟夫子直接教給他的。
一邊走,他一邊減低“十分”的成數(shù)。他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老不以筋骨為能”,他必須往下壓制自己的憤怒。不知不覺的,他已走到了小羊圈,像一匹老馬那樣半閉著眼而能找到了家。走到錢家門外,他不由的想起錢默吟先生,而立刻覺得那個“十分”是減不得的。同時,他覺得手中拿著兩個兔兒爺是非常不合適的;錢先生怎樣了,是已經(jīng)被日本人打死,還是熬著苦刑在獄里受罪?好友生死不明,而他自己還有心程給重孫子買兔兒爺!想到這里,他幾乎要承認(rèn)錢少爺?shù)乃に酪卉嚾毡颈蛯O子瑞全的逃走,都是合理的舉動了。
一號的門開開了。老人受了一驚。幾乎是本能的,他往前趕了幾步;他不愿意教錢家的人看見他——手中拿著兔兒爺!
緊走了幾步以后,他后了悔。憑他與錢老者的友誼,他就是這樣的躲避著朋友的家屬嗎?他馬上放緩了腳步,很慚愧的回頭看了看。錢太太——一個比蝴蝶還溫柔,比羊羔還更可憐的年近五十的矮婦人——在門外立著呢。她的左腋下夾著一個不很大的藍(lán)布包兒,兩只凹進(jìn)很深的眼看看大槐樹,又看看藍(lán)布包兒,好像在自家門前迷失了路的樣子。祁老人向后轉(zhuǎn)。錢太太的右手拉起來一點長袍——一件極舊極長的袍子,長得遮住腳面——似乎也要向后轉(zhuǎn)。老人趕了過去,叫了聲錢太太。錢太太不動了,呆呆的看著他。她臉上的肌肉像是已經(jīng)忘了怎樣表情,只有眼皮慢慢的開閉。
“錢太太!”老人又叫了一聲,而想不起別的話來。
她也說不出話來;極度的悲苦使她心中成了一塊空白。
老人咽了好幾口氣,才問出來:“錢先生怎樣了?”
她微微的一低頭,可是并沒有哭出來;她的淚仿佛已經(jīng)早已用完了。她很快的轉(zhuǎn)了身,邁進(jìn)了門坎。老人也跟了進(jìn)去。在門洞中,她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一種失掉了言語的音樂的啞澀的聲音:
“什么地方都問過了,打聽不到他在哪里!祁伯伯!我是個終年不邁出這個門坎的人,可是現(xiàn)在我找遍了九城!”
“大少爺呢?”
“快,快,快不行啦!父親被捕,弟弟殉難,他正害病;病上加氣,他已經(jīng)三天沒吃一口東西,沒說一句話了!祁伯伯,日本人要是用炮把城轟平了,倒比這么坑害人強啊!”說到這里,她的頭揚起來。眼中,代替眼淚的,是一團(tuán)兒怒的火;她不住的眨眼,好像是被煙火燒炙著似的。
老人愣了一會兒。他很想幫她的忙,但是事情都太大,他無從盡力。假若這些苦難落在別人的身上,他會很簡單的判斷:“這都是命當(dāng)如此!”可是,他不能拿這句話來判斷眼前的這一回事,因為他的確知道錢家的人都是一百一十成的好人,絕對不應(yīng)該受這樣的折磨。
“現(xiàn)在,你要上哪兒去呢?”
她看了看腋下的藍(lán)布包兒,臉上抽動了一下,而后又揚起頭來,決心把害羞壓服住:“我去當(dāng)當(dāng)!”緊跟著,她的臉上露出極微的,可是由極度用力而來的,一點笑意,像在濃云后努力透出的一點陽光。“哼!平日,我連拿錢買東西都有點害怕,現(xiàn)在我會也上當(dāng)鋪了!”
祁老人得到可以幫忙的機會:“我,我還能借給你幾塊錢!”
“不,祁伯伯!”她說得那么堅決,啞澀的嗓子中居然出來一點尖銳的聲音。
“咱們過得多呀!錢太太!”
“不!我的丈夫一輩子不求人,我不能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她沒有能說完這句話,她要剛強,可是她也知道剛強的代價是多么大。她忽然的改了話:“祁伯伯!你看,默吟怎樣呢?能夠還活著嗎?能夠還回來嗎?”
祁老人的手顫起來。他沒法回答她。想了半天,他聲音很低的說:“錢太太!咱們好不好去求求冠曉荷呢?”他不會說:“解鈴還是系鈴人”,可是他的口氣與神情幫忙他,教錢太太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求他?”她的眉有點立起來了。
“我去!我去!”祁老人緊趕著說。“你知道,我也很討厭那個人!”
“你也不用去!他不是人!”錢太太一輩子不會說一個臟字,“不是人”已經(jīng)把她所有的憤恨與詛咒都說盡了。“啊,我還得趕緊上當(dāng)鋪去呢!”說著,她很快的往外走。
祁老人完全不明白她了。她,那么老實,規(guī)矩,好害羞的一個婦人,居然會變成這么堅決,烈性,與勇敢!愣住一會,看她已出了大門,他才想起跟出來。出了門,他想攔住她,可是她已拐了彎——她居然不再注意關(guān)上門,那永遠(yuǎn)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門!老人嘆了口氣,不知道怎的很想把手中的一對泥東西摔在大槐樹的粗干子上。可是,他并沒肯那么辦。他也想進(jìn)去看看錢大少,可是也打不起精神來,他覺得心里堵得慌!
走到三號門口,他想進(jìn)去看看冠先生,給錢默吟說說情。可是,他還須再想一想。他的愿意搭救錢先生是出于真心,但是他絕不愿因救別人而連累了自己。在一個并不十分好對付的社會中活了七十多歲,他知道什么叫作謹(jǐn)慎。
到了家中,他仿佛疲倦得已不能支持。把兩個玩藝兒交給小順兒的媽,他一語未發(fā)的走進(jìn)自己的屋中。小順兒的媽只顧了接和看兩個泥東西,并沒注意老人的神色。她說了聲:“喲!還有賣兔兒爺?shù)哪模 闭f完,她后了悔;她的語氣分明是有點看不起老太爺,差不多等于說:“你還有心思買玩藝兒哪,在這個年月!”她覺得不大得勁兒。為掩飾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喊了聲小順兒:“快來,太爺爺給你們買兔兒爺來啦!”
小順兒與妞子像兩個箭頭似的跑來。小順兒劈手拿過一個泥兔兒去,小妞子把一個食指放在嘴唇上,看著兔兒爺直吸氣,興奮得臉上通通的紅了。
“還不進(jìn)去給老太爺?shù)乐x哪?”他們的媽高聲的說。
妞子也把兔兒爺接過來,雙手捧著,同哥哥走進(jìn)老人的屋內(nèi)。
“太爺爺!”小順兒笑得連眉毛都挪了地方。“你給買來的?”
“太爺爺!”妞子也要表示感謝,而找不到話說。
“玩去吧!”老人半閉著眼說:“今年玩了,明年可……”他把后半句話咽回去了。
“明年怎樣?明年買更大,更大,更大的吧?”小順兒問。
“大,大,大的吧?”妞子跟著哥哥說。
老人把眼閉嚴(yán),沒回出話來。
十五
北平雖然作了幾百年的“帝王之都”,它的四郊卻并沒有受過多少好處。一出城,都市立刻變成了田野。城外幾乎沒有什么好的道路,更沒有什么工廠,而只有些菜園與不十分肥美的田;田畝中夾著許多沒有樹木的墳地。在平日,這里的農(nóng)家,和其他的北方的農(nóng)家一樣,經(jīng)常受著地主,惡霸,貪官,狂風(fēng),干旱,蝗蟲的欺侮,一年倒有半年忍受著饑寒。一到打仗,北平的城門緊閉起來,城外的治安便差不多完全交給農(nóng)民們自行維持,而生死存亡都沒人管。他們,雖然有一輩子也不一定能進(jìn)幾次城的,可是在心理上都自居為北平人。他們差不多都很老實,講禮貌,不作損害別人的事。在他們實在沒有法子維持生活的時候,才把子弟們送往城里去拉洋車,當(dāng)巡警或作小生意,得些工資,補充地畝生產(chǎn)的不足。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他們無可避逃的要受到最大的苦難:屠殺,搶掠,奸污,都首先落在他們的身上。趕到大局已定,皇帝便會把他們的田墓用御筆一圈,圈給那開國的元勛;于是,他們丟失了自家的墳?zāi)古c產(chǎn)業(yè),而給別人作看守墳陵的奴隸。
祁老人的父母是葬在德勝門外土城西邊的一塊相當(dāng)干燥的地里。據(jù)風(fēng)水先生說,這塊地背枕土城——北平城的前身——前面西山,主家業(yè)興旺。這塊地將將的夠三畝,祁老人由典租而后又找補了點錢,慢慢的把它買過來。他并沒有種幾株樹去紀(jì)念父母,而把地仍舊交給原來的地主耕種,每年多少可以收納一些雜糧。他覺得父母的墳頭前后左右都有些青青的麥苗或白薯秧子也就和樹木的綠色相差無幾,而死鬼們大概也可以滿意了。
在老人的生日的前一天,種著他的三畝地的常二爺——一個又干又倔,而心地極好的,將近六十歲的,橫粗的小老頭兒——進(jìn)城來看他。德勝門已經(jīng)被敵人封閉,他是由西直門進(jìn)來的。背著一口袋新小米,他由家里一口氣走到祁家。除了臉上和身上落了一層細(xì)黃土,簡直看不出來他是剛剛負(fù)著幾十斤糧走了好幾里路的。一進(jìn)街門,他把米袋放下,先聲勢浩大的跺了一陣腳,而后用粗硬的手使勁的搓了搓臉,又在身上拍打了一回;這樣把黃土大概的除掉,他才提起米袋往里走,一邊走一邊老聲老氣的叫:“祁大哥!祁大哥!”雖然他比祁老人小著十好幾歲,可是當(dāng)初不知怎么論的,他們彼此兄弟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