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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惶惑(17)

常二爺每次來訪,總是祁家全家人最興奮的一天。久住在都市里,他們已經忘了大地的真正顏色與功用;他們的“地”不是黑土的大道,便是石子墊成,鋪著臭油的馬路。及至他們看到常二爺——滿身黃土而拿著新小米或高粱的常二爺——他們才覺出人與大地的關系,而感到親切與興奮。他們愿意聽他講些與政治,國際關系,衣裝的式樣,和電影明星,完全無關,可是緊緊與生命相聯,最實際,最迫切的問題。聽他講話,就好像吃膩了雞鴨魚肉,而嚼一條剛從架上摘下來的,尖端上還頂著黃花的王瓜,那么清鮮可喜。

祁老人這兩天心里正不高興。自從給小順兒們買了兔兒爺那天起,他就老不大痛快。對于慶祝生日,他已經不再提起,表示出舉行與否全沒關系。對錢家,他打發瑞宣給送過十塊錢去,錢太太不收。他很想到冠家去說說情,可是他幾次已經走到三號的門外,又退了回來。他厭惡冠家像厭惡一群蒼蠅似的。但是,不去吧,他又覺得對不起錢家的人。不錯,在這年月,人人都該少管別人的閑事;可是,見死不救,究竟是于心不安的。況且,錢先生是他的好友啊!他不便說出心中的不安,大家動問,他只說有點想“小三兒”,遮掩過去。

聽到常二爺的聲音,老人從心里笑了出來,急忙的迎到院里。院中的幾盆石榴樹上掛著的“小罐兒”已經都紅了,老人的眼看到那發光的紅色,心中忽然一亮;緊跟著,他看到常二爺的大腮幫,花白胡須的臉。他心中的亮光像探照燈照住了飛機那么得意。

“常老二!你可好哇?”

“好噢!大哥好?”常二爺把糧袋放下,作了個通天扯地的大揖。

到了屋里,兩位老人彼此端詳了一番,口中不住的說“好”,而心中都暗道:“又老了一些!”

小順兒的媽聞風而至,端來洗臉水與茶壺。常二爺一邊用硬手搓著硬臉,一邊對她說:“泡點好葉子喲!”

她的熱誠勁兒使她的言語坦率而切于實際:

“那沒錯!先告訴我吧,二爺爺,吃了飯沒有?”

瑞宣正進來,臉上也帶著笑容,把話接過去:“還用問嗎,你作去就是啦!”

常二爺用力的用手巾鉆著耳朵眼,胡子上的水珠一勁兒往下滴。“別費事!給我作碗片兒湯就行了!”

“片兒湯?”祁老人的小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一點。“你這是到了我家里啦!順兒的媽,趕緊去作,作四大碗炸醬面,煮硬一點!”

她回到廚房去。小順兒和妞子飛跑的進來。常二爺已洗完臉,把兩個孩子摟住,而后先舉妞子,后舉小順兒,把他們舉得幾乎夠著了天——他們的天便是天花板。把他們放下,他從懷里掏出五個大紅皮油雞蛋來,很抱歉的說:“簡直找不出東西來!得啦,就這五個蛋吧!真拿不出手去,哼!”

這時候,連天佑太太也振作精神,慢慢的走進來。瑞豐也很想過來,可是被太太攔住:“一個破種地的鄉下腦殼,有什么可看的!”她撇著胖嘴說。

大家團團圍住,看常二爺喝茶,吃面,聽他講說今年的年成,和家中大小的困難,都感到新穎有趣。最使他們興奮的,是他把四大碗面條,一中碗炸醬,和兩頭大蒜,都吃了個干凈。吃完,他要了一大碗面湯,幾口把它喝干,而后挺了挺腰,說了聲:“原湯化原食!”

大家的高興,可惜,只是個很短的時間的。常二爺在打過幾個長而響亮的飽嗝兒以后,說出點使大家面面相覷的話來:

“大哥!我來告訴你一聲!城外頭近來可很不安靜!偷墳盜墓的很多!”

“什么?”祁老人驚異的問。

“偷墳盜墓的!大哥你看哪,城里頭這些日子怎么樣,我不大知道。城外頭,干脆沒人管事兒啦!打下點糧食來,不敢挑出去賣;不賣吧,又怎么買些針頭線腦的呢;眼看著就到冬天,難道不給孩子們身上添點東西嗎?近來就更好了,王爺墳和張老公墳全教人家給扒啦,我不曉得由哪兒來的這么一股兒無法無天的人,可是我心里直沉不住氣!我自己的那幾畝旱也不收,澇也不收的冤孽地,和那幾間東倒西歪癆病腔子的草房,都不算一回事!我就是不放心你的那塊墳地!大哥,你托我給照應著墳,我沒拿過你一個小銅板,你也沒拿我當作看墳的對待。咱們是朋友。每年春秋兩季,我老把墳頭拍得圓圓的,多添幾鍬土;什么話呢,咱們是朋友。那點地的出產,我打了五斗,不能告訴你四斗九升。心眼放正,老天爺看得見!現在,王爺墳都教人家給扒了,萬一……”常二爺一勁兒眨巴他的沒有什么睫毛的眼。

大家全愣住了。小順兒看出來屋里的空氣有點不大對,扯了扯妞子:“走,咱們院子里玩去!”

妞子看了看大家,也低聲說了聲:“肘!”——“走”字,她還不大說得上來。

大家都感到問題的嚴重,而都想不出辦法來。瑞宣只說出一個“亡”字來,就又閉上嘴。他本來要說“亡了國連死人也得受刑!”可是,說出來既無補于事,又足以增加老人們的憂慮,何苦呢,所以他閉上了嘴。

天佑太太說了話:“二叔你就多分點心吧,誰教咱們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呢!”她明知道這樣的話說不說都沒關系,可是,她必須說出來;老太太們大概都會說這種與事無益,而暫時能教大家緩一口氣的話。

“就是啊,老二!”祁老人馬上也想起話來。“你還得多分分心!”

“那用不著大哥你囑咐!”常二爺拍著胸膛說:“我能盡心的地方,決不能耍滑!說假話是狗養的!我要交代清楚,到我不能盡心的時候,大哥你可別一口咬定,說我不夠朋友!哼,這才叫作天下大亂,大變人心呢!”

“老二!你只管放心!看事做事;你盡到了心,我們全家感恩不盡!我們也不能抱怨你!那是我們祁家的墳地!”祁老人一氣說完,小眼睛里窩著兩顆淚。他真的動了心。假如不幸父母的棺材真叫人家給掘出來,他一輩子的苦心與勞力豈不全都落了空?父母的骨頭若隨便被野狗叼了走,他豈不是白活了七十多歲,還有什么臉再見人呢?

常二爺看見祁老人眼中的淚,不敢再說別的,而只好橫打鼻梁負起責任:“得啦,大哥!什么也甭再說了,就盼著老天爺不虧負咱們這些老實人吧!”說完,他背著手慢慢往院中走。(每逢他來到這里,他必定要把屋里院里全參觀一遍,倒好像是游覽故宮博物院呢。)來到院中,他故意的夸獎那些石榴,好使祁老人把眼淚收回去。祁老人也跟著來到院中,立刻喊瑞豐拿剪子來,給二爺剪下兩個石榴,給孩子們帶回去。瑞豐這才出來,向常二爺行禮打招呼。

“老二,不要動!”常二爺攔阻瑞豐去剪折石榴。“長在樹上是個玩藝兒!我帶回家去,還不夠孩子們吃三口的呢!鄉下孩子,老像餓瘋了似的!”

“瑞豐你剪哪!”祁老人堅決的說。“剪幾個大的!”

這時候,天佑太太在屋里低聲的叫瑞宣:“老大,你攙我一把兒,我站不起來啦!”

瑞宣趕緊過去攙住了她。“媽!怎么啦?”

“老大!咱們作了什么孽,至于要掘咱們的墳哪!”

瑞宣的手碰著了她的,冰涼!他沒有話可說,但是沒法子不說些什么:“媽!不要緊!不要緊!哪能可巧就輪到咱們身上呢!不至于!不至于!”一邊說著,他一邊攙著她走,慢慢走到南屋去。“媽!喝口糖水吧?”

“不喝!我躺會兒吧!”

扶她臥倒,他呆呆的看著她的瘦小的身軀。他不由的想到:她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死去,而死后還不知哪會兒就被人家掘出來!他是應當在這里守著她呢?還是應當像老三那樣去和敵人決斗呢?他決定不了什么。

“老大,你去吧!”媽媽閉著眼說,聲音極微細。

他輕輕的走出來。

常二爺參觀到廚房,看小順兒的媽那份忙勁兒,和青菜與豬肉之多,他忽然的想起來:“喲!明天是大哥的生日!你看我的記性有多好!”說完,他跑到院中,就在石榴盆的附近給祁老人跪下了:“大哥,你受我三個頭吧!盼你再活十年二十年的,硬硬朗朗的!”

“不敢當噢!”祁老人喜歡得手足無措。“老哥兒們啦,不敢當!”

“就是這三個頭!”二爺一邊磕頭一邊說。“你跟我‘要’禮物,我也拿不出!”叩罷了頭,他立起來,用手撣了撣磕膝上的塵土。

瑞宣趕緊跑過來,給常二爺作揖致謝。

小順兒以為這很好玩,小青蛙似的爬在地上,給他的小妹磕了不止三個頭。小妞子笑得哏哏的,也忙著跪下給哥哥磕頭。磕著磕著,兩個頭頂在一處,改為頂老羊。

大人們,心里憂慮著墳墓的安全,而眼中看到兒童的天真,都無可如何的笑了笑。

“老二!”祁老人叫常二爺。“今天不要走,明天吃碗壽面再出城!”

“那——”常二爺想了想:“我不大放心家里呀!我并沒多大用處,究竟是在家可以給他們仗點膽!嘿!這個年月,簡直的沒法兒混!”

“我看,二爺爺還是回去的好!”瑞宣低聲的說。“省得兩下里心都不安!”

“這話對!”常二爺點著頭說。“我還是說走就走!抓早兒出城,路上好走一點!大哥,我再來看你!我還有點蕎麥呢,等打下來,我送給你點!那么,大哥,我走啦!”

“不準你走!”小順兒過來抱住常二爺的腿。

“不肘!”妞子永遠摹仿著哥哥,也過來拉住老人的手。

“好乖!真乖!”常二爺一手拍著一個頭,口中贊嘆著。“我還來呢!再來,我給你們扛個大南瓜來!”

正這么說著,門外李四爺的清脆嗓音在喊:“城門又關上了,先別出門啊!”

祁老人與常二爺都是飽經患難的人,只知道謹慎,而不知道害怕。可是聽到李四爺的喊聲,他們臉上的肌肉都縮緊了一些,胡子微微的立起來。小順兒和妞子,不知道為什么,趕緊撒開手,不再纏磨常二爺了。

“怎么?”小順兒的媽從廚房探出頭來問:“又關了城?我還忘了買黃花和木耳,非買去不可呢!”

大家都覺得這不是買木耳的好時候,而都想責備她一半句。可是,大家又都知道她是一片忠心,所以誰也沒肯出聲。見沒人搭話,她嘆了口氣,像蝸牛似的把頭縮回去。

“老二!咱們屋里坐吧!”祁老人往屋中讓常二爺,好像屋中比院里更安全似的。

常二爺沒說什么,心中七上八下的非常的不安。晚飯,他到廚房去幫著烙餅,本想和祁少奶奶說些家長里短;可是,一提起家中,他就更不放心,所以并沒能說得很痛快。晚間,剛點燈不久,他就睡了,準備次日一清早就出城。

天剛一亮,他就起來了,可是不能不辭而別——怕大門不鎖好,萬一再有“掃亮子”[41]的小賊。等到小順兒的媽起來升火,他用涼水漱了漱口,告訴她他要趕早兒出城。她一定要給他弄點東西吃,他一定不肯;最后,她塞給他一張昨天晚上剩下的大餅,又倒了一大碗暖瓶里的開水,勒令教他吃下去。吃完,他拿著祁老人給的幾個石榴,告辭。她把他送出去。

城門還是沒有開。他向巡警打聽,巡警說不上來什么時候才能開城,而囑咐他別緊在那里晃來晃去。他又回到祁家來。

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小順兒的媽獨力做好了夠三桌人吃的“炒菜面”。工作使她疲勞,可也使她自傲。看常二爺回來,她更高點興,因為她知道即使她的烹調不能盡滿人意,她可是必能由常二爺的口中得到最好的稱贊。

祁老人也頗高興常二爺的沒能走脫,而湊著趣說:“這是城門替我留客,老二!”

眼看就十點多鐘了,客人沒有來一個!祁老人雖然還陪著常二爺閑談,可是臉上的顏色越來越暗了。常二爺看出來老人的神色不對,頗想用些可笑的言語教他開心,但是自己心中正掛念著家里,實在打不起精神來。于是,兩位老人就對坐著發愣。愣得實在難堪了,就交替著咳嗽一聲,而后以咳嗽為題,找到一兩句話——只是一兩句,再往下說,就勢必說到年歲與健康,而無從不悲觀。假若不幸而提到日本鬼子,那就更糟,因為日本人是來毀滅一切的,不管誰的年紀多么大,和品行怎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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