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一清早就回來了,很慚愧的給父親磕了頭。他本想給父親買些鮮果和螃蟹什么的,可是城門關著,連西單牌樓與西四牌樓的肉市與菜市上都沒有一個攤子,他只好空著手回來。他知道,老父親并不爭嘴;不過,能帶些東西回來,多少足以表示一點孝心。再說,街上還能買到東西,就是“天下太平”的證據,也好教老人高興一點??墒牵罩只貋?!他簡直不敢多在父親面前立著或坐著,恐怕父親問到市面如何,而增加老人的憂慮。他也不敢完全藏到自己的屋中去,深恐父親挑了眼,說他并沒有祝壽的誠心。他始終沒敢進南屋去,而一會兒進到北屋給父親和常二爺添添茶,一會兒到院中用和悅的聲音對小順兒說:“看!太爺爺的石榴有多么紅呀!”或對小妞子說:“喲!太爺爺給買的兔兒爺?真好看!好好拿著,別摔了噢!”他的語聲不但和悅,而且相當的高,好教屋里的老人能聽見??谥羞@么說道著,他的心里可正在盤算:每年在這個時節(jié),城里的人多少要添置一些衣服;而城外的人,收了莊稼以后,必定進城來買布匹;只要價錢公道,尺碼兒大,就不怕城外的人不成群搭伙的來照顧的。他的小布鋪,一向是言無二價,而且是尺碼加一。他永不仗著“大減價”去招生意,他的尺就是最好的廣告。可是,今年,他沒看見一個鄉(xiāng)下的主顧;城門還關著啊!至于城里的人,有錢的不敢花用,沒錢的連飯都吃不上,誰還買布!他看準,日本人不必用真刀真槍的亂殺人,只要他們老這么占據著北平,就可以殺人不見血的消滅多少萬人!他想和家里的人談談這個,但是今天是老太爺的生日,他張不開口。他須把委屈放在肚子里,而把孝心,像一件新袍子似的,露在外面。
天佑太太扎掙著,很早的就起來,穿起新的竹布大衫,給老公公行禮。在她低下頭行禮的時候,她的淚偷偷的在眼中轉了幾轉。她覺得她必死在老公公的前頭,而也許剛剛埋在地里就被匪徒們給掘出來!
最著急的是小順兒的媽。酒飯都已預備好,而沒有一個人來!勞力是她自己的,不算什么。錢可是大家的呢;假若把菜面都剩下,別人還好辦,老二瑞豐會首先責難她的!即使瑞豐不開口,東西都是錢買來的,她也不忍隨便扔掉??!她很想溜出去,把李四爺請來,可是人家能空著手來嗎?她急得在廚房里亂轉,實在憋不住了,她到上屋去請示:
“你們二位老人家先喝點酒吧?”
常二爺純粹出于客氣的說:“不忙!天還早呢!”其實,他早已餓了。
祁老人愣了一小會兒,低聲的說:“再等一等!”
她笑得極不自然的又走回廚房。
瑞豐也相當的失望,他平日最喜歡串門子,訪親友,好有機會把東家的事說給西家,再把西家的事說給東家,而在姑姑老姨之間充分的表現他的無聊與重要。親友們家中有婚喪事兒,他必定到場,去說,去吃,去展覽他的新衣帽,像只格外討好的狗似的,總在人多的地方搖著尾巴。自從結婚以后,他的太太扯住了他的腿,不許他隨便出去。在她看,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北海的五龍亭,東安市場與劇院才是談心,吃飯,和展覽裝飾的好地方。她討厭那些連“嘉寶”與“阮玲玉”都不曉得的三姑姑與六姨兒。因此,他切盼今天能來些位親友,他好由北屋串到南屋的跟平輩的開些小玩笑,和長輩們說些陳谷子爛芝麻;到吃飯的時候,還要扯著他的干而尖銳的嗓子,和男人們拼酒猜拳。吃飽,喝足,把談話也都扯盡,他會去告訴大嫂:“你的菜作得并不怎樣,全仗著我的招待好,算是沒垮臺;你說是不是?大嫂?”
等到十一點多鐘了,還是沒有人來。瑞豐的心涼了半截。他的話,他的酒量,他的酬應天才,今天全沒法施展了!“真奇怪!人們因為關城就不來往了嗎?北平人太泄氣!太泄氣!”他叼著根煙卷兒在屋中來回的走,口中嘟囔著。
“哼!不來人才好呢!我就討厭那群連牙也不刷的老婆子老頭子們!”二太太撇著嘴說。“我告訴你,豐,趕到明兒個老三的事犯了,連條狗也甭想進這個院子來!看看錢家,你就明白了!”
瑞豐恍然大悟:“對呀!不都是關城的緣故,倒恐怕是老三逃走的事已然吵嚷動了呢!”
“你這才明白!木頭腦袋!我沒早告訴你嗎,咱們得分出去另過嗎?你老不聽我的,倒好像我的話都有毒似的!趕明兒老三的案子犯了,尊家也得教憲兵捆了走!”
“依你之見呢?”瑞豐拉住她的胖手,輕輕的拍了兩下。
“過了節(jié),你跟大哥說:分家!”
“咱們月間的收入太少哇!”他的小干臉上皺起許多細紋來,像個半熟了的花仔兒似的?!霸谶@里,大嫂是咱們的義務老媽子;分出去,你又不會作飯。”
“什么不會?我會,就是不作!”
“不管怎樣吧,反正得雇女仆,開銷不是更大了嗎?”
“你是死人,不會去活動活動?”二太太仿佛感到疲乏,打了個肥大款式的哈欠;大紅嘴張開,像個小火山口似的。
“喲!你不是說話太多了,有點累的慌?”瑞豐很關切的問。
“在舞場,公園,電影院,我永遠不覺得疲倦;就是在這里我才老沒有精神;這里就是地獄,地獄也許比這兒還熱鬧點兒!”
“咱們找什么路子呢?”他不能承認這里是地獄,可是也不敢頂撞太太,所以只好發(fā)問。
她的胖食指指著西南:“冠家!”
“冠家?”瑞豐的小干臉上登時發(fā)了光。他久想和冠家的人多有來往,一來是他羨慕曉荷的吃喝穿戴,二來是他想跟兩位小姐湊湊趣,開開心??墒?,全家的反對冠家,使他不敢特立獨行,而太太的管束又教他不敢正眼看高第與招弟。今天,聽到太太的話,他高興得像餓狗得到一塊骨頭。
“冠先生和冠太太都是頂有本事的人,跟他們學,你才能有起色!可是,”胖太太說到這里,她的永遠縮縮著的脖子居然挺了起來,“你要去,必得跟我一道!要是偷偷的獨自去和她們耍骨頭,我砸爛了你的腿!”
“也不至有那么大的罪過呀!”他扯著臉不害羞的說。
他們決定明天去給冠家送點節(jié)禮。
瑞宣的憂慮是很多的,可是不便露在外面。為目前之計,他須招老太爺和媽媽歡喜。假若他們因憂郁而鬧點病,他馬上就會感到更多的困難。他暗中去關照了瑞豐,建議給父親,囑托了常二爺:“吃飯的時候,多喝幾杯!拼命的鬧哄,不給老人家發(fā)牢騷的機會!”對二弟妹,他也說了好話:“老太爺今天可不高興,二妹,你也得幫忙,招他笑一笑!”
二奶奶這才答應出來和大家一同吃飯;她本想獨自吃點什么,故意給大家下不來臺的。
把大家都運動好,瑞宣用最歡悅的聲音叫:“順兒的媽!開飯喲!”然后又叫瑞豐:“老二!幫著拿菜!”
老二“啊”了一聲,看著自己的藍緞子夾袍,實在不愿到廚房去。待了一會兒,看常二爺自動的下了廚房,他只好跟了過去,拿了幾雙筷子。
小順兒,妞子,和他們的兔兒爺——小順兒的那個已短了一個犄角——也都上了桌子,為是招祁老太爺歡喜。只有大奶奶不肯坐下,因為她須炒菜去。天佑和瑞宣爺兒倆把所能集合起來的笑容都擺在臉上。常二爺輕易不喝酒,但是喝起來,因為身體好,很有個量兒;他今天決定放量的喝。瑞豐心里并沒有像父親與哥哥的那些憂慮,而純以享受的態(tài)度把筷子老往好一點的菜里伸。
祁老人的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很勉強的,他喝了半盅兒酒,吃了一箸子菜。大家無論如何努力制造空氣,空氣中總是濕潮的,像有一片兒霧。霧氣越來越重,在老人的眼皮上結成兩個水珠。他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在今天他要是還能快樂,他就不是神經錯亂,也必定是有了別的毛病。
面上來了,他只喝了一口鹵。擦了擦胡子,他問天佑:“小三兒沒信哪?”
天佑看瑞宣,瑞宣沒回答出來什么。
吃過面,李四爺在大槐樹下報告,城門開了,常二爺趕緊告辭。常二爺走后,祁老人躺下了,晚飯也沒有起來吃。
十六
中秋。程長順很早的吃了午飯,準備作半天的好生意。可是,轉了幾條胡同,把嗓子喊干,并沒作上一號買賣。噘著嘴,抹著頭上的汗,他走回家來。見了外婆,淚在眼眶里,鼻音加倍的重,他叨嘮:“這是怎么啦?大節(jié)下的怎么不開張呢?去年今天,我不是拿回五塊零八毛來嗎?”
“歇會兒吧,好小子!”馬寡婦安慰著他?!叭ツ晔侨ツ辏衲晔墙衲臧?!”
剃頭的孫七,吃了兩杯悶酒,白眼珠上橫著好幾條血絲,在院中搭了話:“馬老太太,咱們是得另打主意呀!這樣,簡直混不下去,你看,現在鋪子里都裁人,我的生意越來越少!有朝一日呀,哼!我得打著‘喚頭’[42],沿街兜生意去!我一輩子愛臉面,難道耍了這么多年的手藝,真教我下街去和剛出師的鄉(xiāng)下孩子們爭生意嗎?我看明白啦,要打算好好的活著,非把日本鬼子趕出去不可!”
“小點聲呀!孫師傅!教他們聽見還了得!”馬寡婦開著點門縫,低聲的說。
孫七哈哈的笑起來。馬寡婦趕緊把門關好,像耳語似的對長順說:“不要聽孫七的,咱們還是老老實實的過日子,別惹事!反正天下總會有太平了的時候!日本人厲害呀,架不住咱們能忍啊!”老太太深信她的哲理是天下最好的,因為“忍”字教她守住貞節(jié),度過患難,得到像一個鋼針那么無趣而永遠發(fā)著點光的生命。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鐘,小崔交了車,滿臉怒氣的走回來。
孫七的近視眼沒有看清小崔臉上的神色?!霸鯓??今天還不錯吧?”
“不錯?”小崔沒有好氣的說。“敢情不錯!聽說過沒有?大八月十五的,車廠子硬不放份兒,照舊交車錢!”
“沒聽說過!這是他媽的日本辦法吧?”
“就是啊!車主硬說,近來三天一關城,五天一凈街,收不進錢來,所以今天不能再放份兒!”
“你乖乖的交了車份兒?”
“我又不是車主兒的兒子,不能那么聽話!一聲沒哼,我把車拉出去了,反正我心里有數兒!拉到過午,才拉了兩個座兒;還不夠車份兒錢呢!好吧,我弄了一斤大餅,兩個子兒的蔥醬,四兩醬肘子,先吃他媽的一頓再說。吃完,我又在茶館里泡了好大半天。泡夠了,我把兩個車胎全扎破,把車送了回去。進了車廠子,我神氣十足的,喊了聲:兩邊都放炮啦,明兒個見!說完,我就扭出來了!”
“真有你的,小崔!你行!”
屋里,小崔的太太出了聲:“孫七爺,你白活這么大的歲數呀!他大節(jié)下的,一個銅板拿不回來,你還夸獎他哪?人心都是肉作的,你的是什么作的呀,我問問你!”說著她走了出來。
假若給她兩件好衣裳和一點好飲食,她必定是個相當好看的小婦人。衣服的破舊,與饑寒的侵蝕,使她失去青春。雖然她才二十三歲,她的眉眼,行動,與脾氣,卻已都像四五十歲的人了。她的小長臉上似乎已沒有了眉眼,而只有替委屈與憂愁工作活動的一些機關。她的四肢與胸背已失去青年婦人所應有的誘惑力,而只是一些洗衣服,走路,與其他的勞動的,帶著不多肉的木板與木棍。今天,她特別的難看。頭沒有梳,臉沒有洗,雖然已是秋天,她的身上卻只穿著一身像從垃圾堆中掘出來的破單褲褂。她的右肘和右腿的一塊肉都露在外面。她好像已經忘了她是個女人。是的,她已經忘了一切,而只記著午飯還沒有吃——現在已是下午四點多鐘。
孫七爺,雖然好搶話吵嘴,一聲沒出的躲開。他同情她,所以不能和她吵嘴,雖然她的話不大好聽。同時,他也不便馬上替她說公道話,而和小崔吵鬧起來;今天是八月節(jié),不應當吵鬧。
小崔很愛他的太太,只是在喝多了酒的時候才管轄不住他的拳頭。今天,他沒有吃酒,也就沒有伸出拳頭去的蠻勁兒??粗铑^垢面的樣子,他愣了好大半天,說不出話來。雖然如此,他可是不肯向她道歉,他要維持住男人的威風。
馬老太太輕輕的走出屋門來,試著步兒往前走。走到小崔的身旁,她輕輕拉了他一把。然后,她向小崔太太說:“別著急啦,大節(jié)下的!我這兒還有兩盤倭瓜餡的餃子呢,好歹的你先墊一墊!”
小崔太太吸了吸鼻子,帶著哭音說:“不是呀,馬老太太!挨一頓饑,兩頓餓,并不算什么!一年到頭老是這樣,沒個盼望,沒個辦法,算怎么一回事呢?我嫁給他三年了,老太太你看看我,還像個人不像?”說完,她一別頭,極快的走進屋中去。
小崔嘆了口氣,倭瓜臉上的肌肉橫七豎八的亂扭動。
馬老太太又拉了他一把:“來!把餃子給她拿過去!給她兩句好話!不準又吵鬧!聽見了沒有?”
小崔沒有動。他不肯去拿馬老太太的餃子。他曉得她一輩子省吃儉用,像抱了窩的老母雞似的,拾到一顆米粒都留給長順吃。他沒臉去奪她的吃食。嗽了一聲,他說:
“老太太!留著餃子給長順吃吧!”
長順囔著鼻子,在屋內搭了茬兒:
“我不吃!我想哭一場!大節(jié)下的,跑了七八里,會一個銅板沒掙!”
馬老太太提高了點嗓音:“你少說話,長順!”
“老太太!”小崔接著說:“我想明白了,我得走!我養(yǎng)不了她,”他向自己屋中指了指?!罢者@么下去,我連自己也要養(yǎng)不活了!我當兵去,要死也死個痛快!我去當兵,她呢只管改嫁別人,這倒干脆,省得都餓死在這里!”
孫七又湊了過來?!拔也恢溃婈犂镞€要我不要。要是能行的話,我跟你一塊兒走!這像什么話呢,好好的北平城,教小鬼子霸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