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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惶惑(19)

聽到他們兩個的話,馬老太太后悔了。假若今天不是中秋節,她決不會出來多事。這并不是她的心眼不慈善,而是嚴守著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寡婦教條。“別這么說呀!”她低聲而懇切的說:“咱們北平人不應當說這樣的話呀!凡事都得忍,忍住了氣,老天爺才會保佑咱們,不是嗎?”她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唯恐怕教日本人聽了去,所以搭訕著走進屋中,心里很不高興。

過了一會兒,她教長順把餃子送過去。長順剛拿起盤子來,隔壁的李四媽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燉豬頭肉,進了街門。她進屋就喊,聲音比碗里的肉更熱一點。“小崔!好小子!我給你送點肉來!什么都買不到,那個老東西不知道由哪兒弄來個豬頭!”話雖是對小崔說的,她可是并沒看見他;她的話是不能存在心中的,假若遇不到對象,她會像上了弦的留聲機似的,不管有人聽沒有,獨自說出來。

“四大媽!又教你費心!”小崔搭了話。

“喲!你在這兒哪?快接過去!”

小崔笑著把碗接過去,對四大媽他是用不著客氣推讓的。

“好小子!把碗還給我!我不進屋里去啦!喲!”她又看見了孫七。“七爺!你吃了沒有?來吧,跟你四大爺喝一盅去!什么鬧日本鬼子不鬧的,反正咱們得過咱們的節!”

這時候,錢家的老少兩位婦人放聲的哭起來。孫七爺聽到了一耳朵,趕緊說:“四大媽,聽!”

四大媽的眼神兒差點事,可是耳朵并不沉。“怎么啦?噢!小崔,你把碗送過來吧,我趕緊到錢家看看去!”

孫七跟著她,“我也去!”

馬老太太見小崔已得到一碗肉,把餃子收回來一半,而教長順只送過一盤子去:“快去快來!別再出門啦,錢家不定又出了什么事!”

祁家過了個頂暗淡的秋節。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病倒,沒有起床。天佑吃了點老人生日剩下的菜,便到鋪子去;因為鋪伙們今天都歇工,他不能不去照應著點;他一向是在三節看著鋪子,而教別人去休息;因此,他給大家的工錢盡管比別家的小,可是大家還都樂意幫助他;他用人情補足了他們物質上的損失。他走后,瑞宣和韻梅輕輕的拌了幾句嘴。韻梅吃過了不很高興的午飯,就忙著準備晚間供月的東西。她并不一定十分迷信月亮爺,不過是想萬一它有一點點靈應呢,在這慌亂的年月,她就不應當不應酬得周到一些。再說呢,年年拜月,今年也似乎不可缺少,特別是在婆婆正臥病在床的時候。她須教婆婆承認她的能力與周到,好教婆婆放心養病,不必再操一點心。

瑞宣滿腔的憂郁,看她還弄那些近乎兒戲的東西,怒氣便找到了個出口:“真!你還弄那些個玩藝兒?”

假若她和緩的說明了她的用意,瑞宣自然會因了解而改了口氣。可是,她的心中也并不高興,所以只覺得丈夫有意向她發氣,而忽略了說明真相的責任。“喲!”她的聲音不大,可是很清脆。“你看我一天到晚老鬧著玩,不作一點正經事,是不是?”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比言語還加倍的厲害。

瑞宣不愿意繼續的吵,因為他曉得越吵聲音就必定越大,教病著的老人們聽見不大好意思。他忍住了氣,可是臉上陰沉的要落下水來。他躲到院中,呆呆的看著樹上的紅石榴。

在三點鐘左右的時候,他看見瑞豐夫婦都穿著新衣服往外走。瑞豐手里提著個小蒲包,里面裝的大概是月餅。他沒問他們上哪里去,他根本看不起送禮探親家一類的事。

瑞豐夫婦是到冠家去。

冠先生與冠太太對客人的歡迎是極度熱烈的。曉荷拉住瑞豐的手,有三分多鐘,還不肯放開。他的呼吸氣兒里都含著親熱與溫暖。大赤包,搖動著新燙的魔鬼式的頭發,把瑞豐太太摟在懷中。祁氏夫婦來的時機最好。自從錢默吟先生被捕,全胡同的人都用白眼珠瞟冠家的人。雖然在口中,大赤包一勁兒的說“不在乎”,可是心中究竟不大夠味兒。大家的批評并不能左右她的行動,也不至于阻礙她的事情,因為他們都是些沒有勢力的人。不過,像小崔,孫七,劉棚匠,李四爺,那些“下等人”也敢用白眼瞟她,她的確有些吃不消。今天,看瑞豐夫婦來到,她覺得胡同中的“輿論”一定是改變了,因為祁家是這里的最老的住戶,也就是“言論界”的代表人。瑞豐拿來的一點禮物很輕微,可是大赤包極鄭重的把它接過去——它是一點象征,象征著全胡同還是要敬重她,像敬重西太后一樣。無論個性怎樣強的人,當他作錯事的時候,心中也至少有點不得勁,而希望別人說他并沒作錯。瑞豐來訪,是給曉荷與大赤包來作證人——即使他們的行為不正,也還有人來巴結!

瑞豐夫婦在冠家覺得特別舒服,像久旱中的花木忽然得到好雨。他們聽的,看的,和感覺到的,都恰好是他們所愿意聽的,看的,與感覺到的。大赤包親手給他們煮了來自英國府的咖啡,切開由東城一家大飯店新發明的月餅。吸著咖啡,瑞豐慢慢的有了些醉意:冠先生的最無聊的話,也不是怎么正好碰到他的心眼上,像小兒的胖手指碰到癢癢肉上那么又癢癢又好受。冠先生的姿態與氣度,使他欽佩羨慕,而愿意多來幾次,以便多多的學習。他的小干臉上紅起來,眼睛在不偷著瞟尤桐芳與招弟姑娘的時候,便那么閉一閉,像一股熱酒走到腹部時候那樣的微暈。

瑞豐太太的一向懶洋洋的胖身子與胖臉,居然挺脫起來。她忽然有了脖子,身量高出來一寸。說著笑著,她連乳名——毛桃兒——也告訴了大赤包。

“打幾圈兒吧?”大赤包提議。

瑞豐沒帶著多少錢,但是絕對不能推辭。第一,他以為今天是中秋節,理應打牌。第二,在冠家而拒絕打牌,等于有意破壞秩序。第三,自己的腰包雖然不很充實,可是他相信自己的技巧不壞,不至于垮臺。瑞豐太太馬上答應了:“我們倆一家吧!我先打!”說著,她摸了摸手指上的金戒指,暗示給丈夫:“有金戒指呢!寧輸掉了它,不能丟人!”瑞豐暗中佩服太太的見識與果敢,可是教她先打未免有點不痛快。他曉得她的技巧不怎樣高明,而脾氣又軸——越輸越不肯下來。假若他立在她后邊,給她指點指點呢,她會一定把輸錢的罪過都歸到他身上,不但勞而無功,而且罪在不赦。他的小干臉上有點發僵。

這時候,大赤包問曉荷:“你打呀?”

“讓客人!”曉荷莊重而又和悅的說:“瑞豐你也下場好了!”

“不!我和她一家兒!”瑞豐自以為精明老練,不肯因技癢而失去控制力。

“那么,太太,桐芳或高第招弟,你們四位太太小姐們玩會兒好啦!我們男的伺候著茶水!”曉荷對婦女的尊重,幾乎像個英國紳士似的。

瑞豐不能不欽佩冠先生了,于是爽性決定不立在太太背后看歪脖子胡。

大赤包一聲令下,男女仆人飛快的跑進來,一眨眼把牌桌擺好,頗像機械化部隊的動作那么迅速準確。

桐芳把權利讓給了招弟,表示謙退,事實上她是怕和大赤包因一張牌也許又吵鬧起來。

婦人們入了座。曉荷陪著瑞豐閑談,對牌桌連睬也不睬。

“打牌,吃酒,”他告訴客人,“都不便相強。強迫誰打牌,正和揪著人家耳朵灌酒一樣的不合理。我永遠不搶酒喝,不爭著打牌;也不勉強別人陪我。在交際場中,我覺得我這個態度最妥當!”

瑞豐連連的點頭。他自己就最愛犯爭著打牌和鬧酒的毛病。他覺得冠先生應當作他的老師!同時,他偷眼看大赤包。她活像一只雌獅。她的右眼照管著自己的牌,左眼掃射著牌手們的神氣與打出的牌張;然后,她的兩眼一齊看一看桌面,很快的又一齊看到遠處坐著的客人,而遞過去一點微笑。她的微笑里含著威嚴與狡猾,像雌獅對一只小兔那么威而不厲的逗弄著玩。她的抓牌與打牌幾乎不是胳臂與手指的運動,而像牌由她的手中蹦出或被她的有磁性的肉吸了來似的。她的肘,腕,甚至于乳房,好像都會抓牌與出張。出張的時節,她的牌撂得很響,給別人的神經上一點威脅,可是,那張牌到哪里去了?沒人能知道,又給大家一點惶惑。假若有人不知進退的問一聲:“打的什么?”她的回答又是那么一點含著威嚴,與狡猾的微笑,使發問的人沒法不紅了臉。她自己胡了牌,隨著牌張的倒下,她報出胡數來,緊跟著就洗牌;沒人敢質問她,或懷疑她,她的全身像都發著電波,給大家的神經都通了電,她說什么就必定是什么。可是,別人胡了牌而少算了番數,她也必定據實的指出錯誤:“跟我打牌,吃不了虧!輸贏有什么關系,牌品要緊!”這,又使大家沒法不承認即使把錢輸給她,也輸得痛快。

瑞豐再看他的太太,她已經變成在獅子旁邊的一只肥美而可憐的羊羔。她的眼忙著看手中的牌,又忙著追尋大赤包打出就不見了的張子,還要抽出空兒看看冠家的人們是否在暗笑她。她的左手在桌上,緊緊的按著兩張牌,像唯恐他們會偷偷的跑出去;右手,忙著抓牌,又忙著調整牌,以致往往不到時候就伸出手去,碰到別人的手;急往回縮,袖子又撩倒了自己的那堵小竹墻。她的臉上的肌肉縮緊,上門牙咬著下嘴唇,為是使精力集中,免生錯誤,可是那三家的牌打得太熟太快,不知怎的她就落了空。“喲!”她不曉得什么時候,誰打出的二索;她恰好胡二索調單——缺一門,二將,孤幺,三番!她只“喲”了一聲,不便再說什么,多說更泄自己的氣。三家的二索馬上都封鎖住了,她只好換了張兒。她打出了二索,大赤包胡坎二索!大赤包什么也沒說,而心中發生的電碼告訴明白了瑞豐太太:“我早就等著你的二索呢!”

瑞豐還勉強著和曉荷亂扯,可是心中極不放心太太手上的金戒指。

牌打到西風圈,大赤包連坐三把莊。她發了話:“瑞豐,你來替我吧!我幸得都不像話了,再打,準保我還得連莊!你來;別教太太想我們娘兒三個圈弄她一個人!你來呀!”

瑞豐真想上陣。可是,曉荷吸住了他。他剛剛跟曉荷學到一點怎樣落落大方,怎好就馬上放棄了呢?學著曉荷的媚笑樣子,他說:“你連三把莊,怎知道她不連九把莊呢?”說著,他看了看太太,她從鼻子上抹去一個小汗珠,向他笑了。他非常滿意自己的詞令,而且心中感謝冠先生的熏陶。他覺得從前和三姑姑六姨姨的搶兩粒花生米,說兩句俏皮話,或夸贊自己怎樣扣住一張牌,都近乎無聊,甚至于是下賤。冠先生的態度與行動才真是足以登大雅之堂的!

“你不來呀?”大赤包的十個小電棒兒又洗好了牌。“那天在曹宅,我連坐了十四把莊,你愛信不信!”她知道她的威嚇是會使瑞豐太太更要手足失措的。

她的牌起得非常的整齊,連莊是絕對可靠的了。可是,正在計劃著怎樣多添一番的時節,西院的兩位婦人哭嚎起來。哭聲像小鋼針似的刺入她的耳中。她想若無其事的繼續賭博,但是那些小鋼針好像是穿甲彈,一直鉆到她的腦中,而后爆炸開。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肌肉與神經,不許它們泄露她的內心怎樣遭受著轟炸。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的汗。她的夾肢窩忽然的濕了一點,而最討厭的是腦門與鼻尖上全都潮潤起來。她的眼由東掃西射改為緊緊的盯著她的牌。只有這樣,她才能把心拴住,可是她也知道這樣必定失去談笑自如的勁兒,而使人看出她的心病。她不后悔自己作過的事,而只恨自己為什么這樣脆弱,連兩聲啼哭都受不住!

啼聲由嚎啕改為似斷似續的悲啼,牌的響聲也一齊由清脆的拍拍改為在桌布上的輕滑。牌的出入遲緩了好多,高第和招弟的手都開始微顫。大赤包打錯了一張牌,竟被瑞豐太太胡了把滿貫。

曉荷的臉由微笑而擴展到滿臉都是僵化了的笑紋,見瑞豐太太胡了滿貫,他想拍手喝彩,可是,手還沒拍到一處,他發現了手心上出滿了涼汗。手沒有拍成,他把手心上的汗偷偷的抹在褲子上。這點動作使他幾乎要發怒。他起碼也有三十年沒干過這么沒出息的事了——把汗擦在褲子上!這點失儀的恥辱的分量幾乎要超過賣人害命的罪過的,因為他一生的最大的努力與最高的成就,就是在手腳的動作美妙而得體上。他永遠沒用過他的心,像用他的手勢與眼神那么仔細過。他的心像一罐罐頭牛奶,即使打開,也只是由一個小孔,慢慢的流出一小條牛奶來。在這小罐里永遠沒有像風暴或泉涌的情感。他寧可費兩個鐘頭去修腳,而不肯閉上眼看一會兒他的心。可是,西院的哭聲確是使他把汗擦在褲子上的原因。他害了怕。他一定是動了心。動了心就不易控制手腳,而失去手足的美好姿態便等于失去了他的整個的人!他趕緊坐好,把嘴唇偷偷的舔活潤了,想對瑞豐解釋:“那個……”他找不到與無聊扯淡相等的話,而只有那種話才能打開僵局。他有點發窘。他不曉得什么叫良心的譴責,而只感到心中有點憋悶。

“爸爸!”高第叫了一聲。

“啊?”曉荷輕妙的問了聲。他覺得高第這一聲呼叫極有價值,否則他又非僵在那兒不可。

“替我打兩把呀?”

“好的!好的!”他沒等女兒說出理由來便答應了,而且把“的”說得很重,像剛剛學了兩句國語的江南人那樣要字字清楚,而把重音放錯了地方。因為有了這樣的“的”,他爽性學江南口音,補上:“吾來哉!吾來哉!”而后,腳輕輕的跳了個小箭步,奔了牌桌去。這樣,他覺得就是西院的全家都死了,也可以與他絲毫無關了。

他剛坐下,西院的哭聲,像歇息了一會兒的大雨似的,比以前更加猛烈了。

大赤包把一張幺餅猛的拍在桌上,眼看著西邊,帶著怒氣說:“太不像話了,這兩個臭娘們!大節下的嚎什么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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