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決心要走,我不好阻止;一個熱情的青年,理當出去走走!”
“大哥你可說得好!你就不想想,他不久就畢業,畢業后抓倆錢兒,也好幫著家里過日子呀!真,你怎么把只快要下蛋的雞放了走呢?再說,趕明兒一調查戶口,我們有人在外邊抗戰,還不是蘑菇[36]?”
假若老二是因為不放心老三的安全而責備老大,瑞宣一定不會生氣,因為人的膽量是不會一樣大的。膽量小而情感厚是可以原諒的。現在,老二的挑剔,是完全把手足之情拋開,而專從實利上講,瑞宣簡直沒法不動氣了。
可是,他咽了好幾口氣,到底控制住了自己。他是當家的,應當忍氣;況且,在城亡國危之際,家庭里還鬧什么饑荒呢。他極勉強的笑了一笑?!袄隙阆氲脤?,我沒想到!”
“現在最要緊的是千萬別聲張出去!”老二相當驕傲的囑告哥哥。“一傳說出去,咱們全家都沒命!我早就說過,大哥你不要太寵著老三,你老不聽!我看哪,咱們還是分居的好!好嘛,這玩藝兒,老三闖出禍來,把咱老二的頭耍下去,才糟糕一馬司[37]!”
瑞宣不能再忍。他的眼只剩了一條縫兒,胖臉上的肉都縮緊。還是低聲的,可是每個字都像小石子落在淵澗里,聲小而結實,他說:“老二!你滾出去!”
老二沒想到老大能有這么一招,他的小干臉完全紅了,像個用手絹兒擦亮了的小山里紅似的。他要發作??墒且豢创蟾绲难凵窈湍樕?,他忍住了氣:“好,我滾就是了!”
老大攔住了他:“等等!我還有話說呢!”他的臉白得可怕。“平日,我老敷衍你,因為這里既由我當家,我就不好意思跟你吵嘴。這可是個錯誤!你以為我不跟你駁辯,就是你說對了,久而久之,就養成了你的壞毛病——你總以為摟住便宜就好,犧牲一點就壞。我很抱歉,我沒能早早的矯正你!今天,我告訴你點實話吧!老三走得對,走得好!假若你也還自居為青年,你也應當走,作點比吃喝打扮更大一點的事去!兩重老人都在這里,我自己沒法子走開,但是我也并不以此就原諒自己!你想想看,日本人的刀已放在咱們的脖子上,你還能單看家中的芝麻粒大的事,而不往更大點的事上多瞧一眼嗎?我并不逼著你走,我是教你先去多想一想,往遠處大處想一想!”他的氣消了一點,臉上漸漸的有了紅色?!罢埬阍徫业陌l脾氣,老二!但是,你也應當知道,好話都是不大受聽的!好,你去吧!”他拿出老大哥的氣派來,命令弟弟出去,省得再繼續爭吵。
老二吃了這個釘子,心中不平,暗中把老三偷走的事去報告祖父與母親,為了討點好。
媽媽得到消息,并沒抱怨老大,也沒敢吵嚷,只含著淚一天沒有吃什么。
祁老人表示出對老大不滿意:“單單快到我的生日,你教老三走!你等他給我磕完頭再走也好哇!”
小順兒的媽聽到這話,眼珠一轉,對丈夫說:“這就更非給他老人家作壽不可啦!將功折罪,別教二罪歸一呀!”
瑞宣決定給老人慶壽,只是酒菜要比往年儉省一點。
這時候,學校當局們都想馬上開學,好使教員與學生們都不至于精神渙散。瑞宣得到通知,到學校去開會。教員們沒有到齊,因為已經有幾位逃出北平。談到別人的逃亡,大家的臉上都帶出愧色。誰都有不能逃走的理由,但是越說到那些理由越覺得慚愧。
校長來到。他是個五十多歲,極忠誠,極謹慎的一位辦中等教育的老手。大家坐好,開會。校長立起來,眼看著對面的墻壁,足有三分鐘沒有說出話來。瑞宣低著頭,說了聲:“校長請坐吧!”
校長像犯了過錯的小學生似的,慢慢的坐下。
一位年紀最輕的教員,說出大家都要問而不好意思問的話來:
“校長!我們還在這兒作事,算不算漢奸呢?”
大家都用眼盯住校長。校長又僵著身子立起來,用手擺弄著一管鉛筆。他輕嗽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
“諸位老師們!據兄弟看,戰事不會在短期間里結束。按理說,我們都應當離開北平??墒?,中學和大學不同。大學的學生以年齡說,有跋涉長途的能力,以籍貫說,各省的人都有,可以聽到指示便到指定的地方集合。咱們的學生,年紀既小,又百分之——”他又嗽了兩下,“之——可以說百分之九十是在城里住家。我們帶著他們走,走大道,有日本兵截堵,走小道,學生們的能力不夠。再說,學生的家長們許他們走嗎?也是問題。因此,我明知道,留在這里是要向敵人低頭,自討無趣——可怎么呢?!日本人占定了北平,必首先注意到學生們,也許大肆屠殺青年,也許收容他們作亡國奴,這兩個辦法都不是咱們所能忍受的!可是,我還想暫時維持學校的生命,在日本人沒有明定辦法之前,我們不教青年們失學;在他們有了辦法之后,我們忍辱求全的設法不教青年們受到最大的損失——肉體上的,精神上的。老師們,能走的請走,我決不攔阻,國家在各方面都正需要人才。不能走的,我們是不是漢奸?我想……”他又嗽了兩聲,手扶住桌子,“兄弟還有許多的話,但是說不上來了。諸位同意呢,咱們下星期一開學。”他眼中含著點淚,極慢極慢的坐下去。
沉靜了好久,有人低聲的說:“贊成開學!”
“有沒有異議?”校長想往起立,而沒能立起來。沒有人出聲。他等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們開學看一看吧!以后的變化還大得很,我們能盡心且盡心吧!”
由學校出來,瑞宣像要害熱病似的那么憋悶。他想安下心去,清清楚楚的看出一條道路來??墒?,他心中極亂,抓不住任何一件事作為思索的起點。他嘴中開始嘟囔。聽見自己的嘟囔,心中更加煩悶。平日,他總可憐那些有點神經不健全,一邊走路一邊自己嘟嘟囔囔的人。今天,他自己也這樣了;莫非自己要發瘋?他想起來屈原的披發行吟。但是,他有什么可比屈原的呢?“屈原至少有自殺的勇氣,你有嗎?”他質問自己。他不敢回答。他想到北?;蛑猩焦珗@去散散悶,可是又阻止住自己:“公園是給享受太平的人們預備著的,你沒有資格去!”他往家中走。“打敗了的狗只有夾著尾巴往家中跑,別無辦法!”他低聲的告訴自己。
走到胡同口,巡警把他截住?!拔以谶@里住,”他很客氣的說。
“等一會兒吧!”巡警也很客氣?!袄镞吥萌四?!”
“拿人?”瑞宣吃了一驚。“誰?什么案子?”
“我也不知道!”巡警抱歉的回答?!拔抑恢纴戆咽剡@兒,不準行人來往?!?
“日本憲兵?”瑞宣低聲的問。
巡警點了點頭。然后,看左右沒有人,他低聲的說:“這月的餉還沒信兒呢,先幫著他們拿咱們的人!真叫窩囊!誰知道咱們北平要變成什么樣子呢!先生,你繞個圈兒再回來吧,這里站不住!”
瑞宣本打算在巷口等一會兒,聽巡警一說,他只好走開。他猜想得到,日本人捉人必定搜檢一切,工夫一定小不了,他決定去走一兩個鐘頭再回來。
“拿誰呢?”他一邊走一邊猜測。第一個,他想到錢默吟;“假若真是錢先生,”他對自己說,“那——”他想不出來別的話了,而只覺得腿有點發軟。第二個,他想到自己的家,是不是老三被敵人捉住了呢?他身上出了汗。他站住,想馬上回去。但是,回去又有什么用呢?巡警是不會準他進巷口的。再說,即使他眼看著逮捕錢詩人或他自己家里的人,他又有什么辦法呢?沒辦法!這就叫作亡國慘!沒了任何的保障,沒有任何的安全,亡國的人是生活在生與死的隙縫間的。愣了半天,他才看出來,他是立在護國寺街上的一家鮮花廠的門口。次日便是廟會。在往常,這正是一挑子一挑子由城外往廠子里運花的時候;到下午,廠子的門洞便已堆滿了不帶盆子的花棵,預備在明日開廟出售。今天,廠子里外都沒有一點動靜。門洞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些敗葉殘花。在平日,瑞宣不喜歡逛廟,而愛到花廠里看看,買花不買的,看到那些水靈的花草,他便感到一點生意?,F在,他呆呆的看著那些敗葉殘花,覺得仿佛丟失了一點什么重要的東西?!巴隽藝蜎]有了美!”他對自己說。說完,他馬上矯正自己:“為什么老拿太平時候的標準來看戰時的事呢?在戰時,血就是花,壯烈的犧牲便是美!”
這時候,日本憲兵在捉捕錢詩人,那除了懶散,別無任何罪名的詩人。胡同兩頭都臨時設了崗,斷絕交通。冠曉荷領路。他本不愿出頭露面,但是日本人一定教他領路,似乎含有既是由他報告的,若拿不住人,就拿他是問的意思。事前,他并沒想到能有這么一招;現在,他只好硬著頭皮去干。他的心跳得很快,臉上還勉強的顯出鎮定,而眼睛像被獵犬包圍了的狐貍似的,往四外看,唯恐教鄰居們看出他來。他把帽子用力往前扯,好使別人不易認出他來。胡同里的人家全閉了大門,除了槐樹上懸著的綠蟲兒而外,沒有其他的生物。他心中稍為平靜了些,以為人們都已藏起去。其實,棚匠劉師傅,還有幾個別的人,都扒著門縫往外看呢,而且很清楚的認出他來。
白巡長,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像失了魂似的,跟在冠曉荷的身后。全胡同的人幾乎都是他的朋友,假若他平日不肯把任何人帶到區署去,他就更不能不動感情的看著朋友們被日本人捕去。對于錢默吟先生,他不甚熟識,因為錢先生不大出來,而且永遠無求于巡警。但是,白巡長準知道錢先生是一百二十成的老好人;假若人們都像錢先生,巡警們必可以無為而治。到了錢家門口,他才曉得是捉捕錢先生,他恨不能一口將冠曉荷咬死!可是,身后還有四個鐵棒子似的獸兵,他只好把怒氣壓抑住。自從城一陷落,他就預想到,他須給敵人作爪牙,去欺侮自己的人。除非他馬上脫去制服,他便沒法躲避這種最難堪的差事。他沒法脫去制服,自己的本領,資格,與全家大小的衣食,都替他決定下他須作那些沒有人味的事!今天,果然,他是帶著獸兵來捉捕最老實的,連個蒼蠅都不肯得罪的,錢先生!
敲了半天的門,沒有人應聲。一個鐵棒子剛要用腳踹門,門輕輕的開了。開門的是錢先生。像剛睡醒的樣子,他的臉上有些紅的褶皺,腳上拖著布鞋,左手在扣著大衫的紐子。頭一眼,他看見了冠曉荷,他忙把眼皮垂下去。第二眼,他看到白巡長;白巡長把頭扭過去。第三眼,他看到冠曉荷向身后的獸兵輕輕點了點頭,像猶大出賣耶穌的時候那樣。極快的,他想到兩件事:不是王排長出了毛病,便是仲石的事泄漏了。極快的,他看清是后者,因為眼前是冠曉荷——他想起高第姑娘的警告。
很高傲自然的,他問了聲:“干什么?”
這三個字像是燒紅了的鐵似的。冠曉荷一低頭,仿佛是閃躲那紅熱的火花,向后退了一步。白巡長也跟著躲開。兩個獸兵像迎戰似的,要往前沖。錢先生的手扶在門框上,擋住他們倆,又問了聲:“干什么?”一個獸兵的手掌打在錢先生的手腕上,一翻,給老詩人一個反嘴巴。詩人的口中流出血來。獸兵往里走。詩人愣了一會兒,用手扯住那個敵兵的領子,高聲的喊喝:“你干什么!”敵兵用全身的力量掙扭,錢先生的手,像快溺死的人抓住一條木棍似的,還了扣。白巡長怕老人再吃虧,急快的過來用手一托老先生的肘;錢先生的手放開,白巡長的身子擠進來一點,隔開了老先生與敵兵;敵兵一腳正踹在白巡長的腿上。白巡長忍著疼,把錢先生拉住,假意威嚇著。錢先生沒再出聲兒。
一個兵守住大門,其余的全進入院中;白巡長拉著錢先生也走進來。白巡長低聲的說:“不必故意的賭氣,老先生!好漢不吃眼前虧!”
冠曉荷的野心大而膽量小,不敢進來,也不敢在門外立著。他走進了門洞,掏出閩漆嵌銀的香煙盒,想吸支煙。打開煙盒,他想起門外的那個兵,趕緊把盒子遞過去,賣個和氣。敵兵看了看他,看了看煙盒,把盒子接過去,關上,放在了衣袋里。冠先生慘笑了一下,學著日本人說中國話的腔調:“好的!好的!大大的好!”
錢大少爺——孟石——這兩天正鬧痢疾。本來就瘦弱,病了兩天,他就更不像樣子了。長頭發蓬散著,臉色發青,他正雙手提著褲子往屋中走,一邊走,一邊哼哼。看見父親被白巡長拉著,口中流著血,又看三個敵兵像三條武裝的狗熊似的在院中晃,他忘了疾痛,搖搖晃晃的撲過父親來。白巡長極快的想到:假若敵人本來只要捉錢老人,就犯不上再白饒[38]上一個。假若錢少爺和日本人沖突,那就非也被捕不可。想到這兒,他咬一咬牙,狠了心。一手他還拉著錢先生,一手他握好了拳。等錢少爺走近了,他劈面給了孟石一個滿臉花。孟石倒在地上。白巡長大聲的呼喝著:“大煙鬼!大煙鬼!”說完,他指了指孟石,又把大指與小指翹起,放在嘴上,嘴中吱吱的響,作給日本人看。他知道日本人對煙鬼是向來“優待”的。
敵兵沒管孟石,都進了北屋去檢查。白巡長乘這個機會解釋給錢先生聽:“老先生你年紀也不小了,跟他們拼就拼吧;大少爺可不能也教他們捉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