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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惶惑(13)

  • 四世同堂(全集)
  • 老舍
  • 4982字
  • 2017-10-10 14:33:56

“前天夜里,”他低聲的,安詳?shù)模f:“我睡不著。這一程子了,我夜夜失眠!我想,亡了國的人,大概至少應當失眠吧!睡不著,我到門外去散散步。輕輕的開開門,我看見一個人緊靠著槐樹立著呢!我趕緊退了回來。你知道,我是不大愛和鄰居們打招呼的。退回來,我想了想:這個人不大像附近的鄰居。雖然我沒看清楚他的臉,可是以他的通身的輪廓來說,他不像我認識的任何人。這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本不是好管閑事的人,可是失眠的人的腦子特別精細,我不由的想看清他到底是誰,和在樹底下干什么。”說到這里,他又閉了閉眼,然后把杯中的余滴倒在口中,咂摸著滋味。“我并沒往他是小偷或土匪上想,因為我根本沒有值錢的東西怕偷。我也沒以為他是乞丐。我倒是以為他必定有比無衣無食還大的困難。留了很小的一點門縫,我用一只眼往外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有很大的困難。他在槐樹下面極慢極慢的來回繞,一會兒立住,仰頭看看;一會兒又低著頭慢慢的走。走了很久,忽然他極快的走向路西的堵死的門去了。他開始解腰帶!我等著,狠心的等著!等他把帶子拴好了才出去;我怕出去早了會把他嚇跑!”

“對的!”瑞宣本不想打斷老人的話,可是看老人的嘴角已有了白沫兒,所以插進一兩個字,好教老人喘口氣。

“我極快的跑出去!”默吟先生的眼發(fā)了光。“一下子摟住他的腰!他發(fā)了怒,回手打了我兩拳。我輕輕的叫了聲‘朋友’!他不再掙扎,而全身都顫起來。假若他一個勁兒跟我掙扎,我是非松手不可的,他年輕力壯!‘來吧!’我放開手,說了這么一句。他像個小羊似的跟我進來!”

“現(xiàn)在還在這里?”

錢先生點了點頭。

“他是作什么的?”

“詩人!”

“詩人?”

錢先生笑了一下:“我說他的氣質像詩人,他實在是個軍人。他姓王,王排長。在城內工作,失去聯(lián)系,沒能退出去。沒有錢,只有一身破褲褂,逃走不易,藏起來又怕連累人,而且怕被敵人給擒住,所以他想自盡。他寧可死,而不作俘虜!我說他是詩人,他并不會作詩;我管富于情感,心地爽朗的人都叫作詩人;我和他很說得來。我請你來就是為這個人的事。咱們得設法教他逃出城去。我想不出辦法來,而且,而且——”老先生又愣住了。

“而且,怎樣?錢伯伯!”

老人的聲音低得幾乎不易聽見了:“而且,我怕他在我這里吃連累!你知道,仲石——”錢先生的喉中噎了一下:“仲石,也許已經死啦!說不定我的命也得賠上!據(jù)說,他摔死一車日本兵,日本人的氣量是那么小,哪能白白饒了我!不幸,他們找上我的門來,豈不也就發(fā)現(xiàn)了王排長?”

“聽誰說的,仲石死了?”

“不用管吧!”

“伯伯,你是不是應當躲一躲呢?”

“我不考慮那個!我手無縛雞之力,不能去殺敵雪恥,我只能臨危不茍,兒子怎么死,我怎么陪著。我想日本人會打聽出他是我的兒子,我也就不能否認他是我的兒子!是的,只要他們捕了我去,我會高聲的告訴他們,殺你們的是錢仲石,我的兒子!好,我們先不必再談這個,而要趕快決定怎樣教王排長馬上逃出城去。他是軍人,他會殺敵,我們不能教他死在這里!”

瑞宣的手摸著臉,細細的思索。

錢先生倒了半杯酒,慢慢的喝著。

想了半天,瑞宣忽然立起來。“我先回家一會兒,和老三商議商議;馬上就回來。”

“好!我等著你!”

十二

老三因心中煩悶,已上了床。瑞宣把他叫起來。極簡單扼要的,瑞宣把王排長的事說給老三聽。老三的黑豆子眼珠像夜間的貓似的,睜得極黑極大,而且發(fā)著帶著威嚴的光。他的顴骨上紅起兩朵花。聽完,他說了聲:“我們非救他不可!”

瑞宣也很興奮,可是還保持著安詳,不愿因興奮而魯莽,因魯莽而敗事。慢條斯理的,他說:“我已經想了個辦法,不知道你以為如何?”

老三慌手忙腳的蹬上褲子,下了床,倒仿佛馬上他就可以把王排長背出城似的。“什么辦法?大哥!”

“先別慌!我們須詳細的商量一下,這不是鬧著玩的事!”

瑞全忍耐的坐在床沿上。

“老三!我想啊,你可以同他一路走。”

老三又立了起來:“那好極了!”

“這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王排長既是軍人,只要一逃出城去,他就必有辦法;他不會教你吃虧。壞處呢,他手上的掌子,和說話舉止的態(tài)度神氣,都必教人家一看就看出他是干什么的。日本兵把著城門,他不容易出去;他要是不幸而出了岔子,你也跟著遭殃!”

“我不怕!”老三的牙咬得很緊,連脖子上的筋都挺了起來。

“我知道你不怕,”瑞宣要笑,而沒有笑出來。“有勇無謀可辦不了事!我們死,得死在晴天大日頭底下,不能窩窩囊囊的送了命!我想去找李四大爺去。”

“他是好人,可是對這種事他有沒有辦法,我就不敢說!”

“我——教給他辦法!只要他愿意,我想我的辦法還不算很壞!”

“什么辦法?什么辦法?”

“李四大爺要是最近給人家領杠出殯,你們倆都身穿重孝,混出城去,大概不會受到檢查!”

“大哥!你真有兩下子!”瑞全跳了起來。

“老實點!別教大家聽見!出了城,那就聽王排長的了。他是軍人,必能找到軍隊!”

“就這么辦了,大哥!出了城,我們就能找到八路軍!”

“你愿意?不后悔?”

“大哥你怎么啦?我自己要走的,能后悔嗎?況且,別的事可以后悔,這種事——逃出去,不作亡國奴——還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瑞宣沉靜了一會兒才說:“我是說,逃出去以后,不就是由地獄入了天堂,以后的困難還多的很呢。前些日子我留你,不準你走,也就是這個意思。五分鐘的熱氣能使任何人登時成為英雄,真正的英雄卻是無論受多么久,多么大的困苦,而仍舊毫無悔意或灰心的人!記著我這幾句話,老三!記住了,在國旗下吃糞,也比在太陽旗下吃肉強!你要老不灰心喪氣,老像今天晚上這個勁兒,我才放心!好,我找李四大爺去。”

瑞宣去找李四爺。老人已經睡了覺,瑞宣現(xiàn)把他叫起來。李四媽也跟著起來,夾七夾八的一勁兒問:是不是祁大奶奶要添娃娃?還是誰得了暴病,要請醫(yī)生?經瑞宣解釋了一番,她才明白他是來與四爺商議事體,而馬上決定非去給客人燒一壺水喝不可!瑞宣攔不住她,而且覺得她離開屋里也省得再打岔,只好答應下來。她掩著懷,瞎摸合眼的走出去,現(xiàn)找劈柴升火燒水。乘著她在外邊瞎忙,瑞宣把來意簡單的告訴了老人。老人橫打鼻梁[34],愿意幫忙。

“老大,你到底是讀書人,想得周到!”老人低聲的說:“城門上,車站上,檢查得極嚴,實在不容易出去。當過兵的人,手上腳上身上仿佛全有記號,日本人一看就認出來;捉住,準殺頭!出殯的,連棺材都要在城門口教巡警拍一拍,可是穿孝的人倒還沒受過多少麻煩。這件事交給我了,明天就有一檔子喪事,你教他們倆一清早就跟我走,杠房有孝袍子,我給他們賃兩身。然后,是教他倆裝作孝子,還是打執(zhí)事的,我到時候看,怎么合適怎辦!”

四大媽的水沒燒開,瑞宣已經告辭,她十分的抱歉,硬說柴火被雨打濕了:“都是這個老東西,什么事也不管;下雨的時候,連劈柴也不搬進去!”

“閉上你的嘴!半夜三更的你嚎什么!”老人低聲的責罵。

瑞宣又去找錢老者。

這時候,瑞全在屋里興奮得不住的打嗝,仿佛被食物噎住了似的。想想這個,想想那個,他的思想像走馬燈似的,隨來隨去,沒法集中。他恨不能一步跳出城去,加入軍隊去作戰(zhàn)。剛想到這里,他又看見自己跟招弟姑娘在北海的蓮花中蕩船。他很愿意馬上看見她,告訴她他要逃出城去,作個抗戰(zhàn)的英雄!不,不,不,他又改了主意,她沒出息,絕對不會欣賞他的勇敢與熱烈。這樣亂想了半天,他開始感到疲乏,還有一點煩悶。期待是最使人心焦的事,他的心已飛到想象的境界,而身子還在自己的屋里,他不知如何處置自己。

媽媽咳嗽了兩聲。他的心立時靜下來。可憐的媽媽!只要我一出這個門,恐怕就永遠不能相見了!他輕輕的走到院中。一天的明星,天河特別的白。他只穿著個背心,被露氣一侵,他感到一點涼意,胳臂上起了許多小冷疙瘩。他想急忙走進南屋,看一看媽媽,跟她說兩句極溫柔的話。極輕極快的,他走到南屋的窗外。他立定,沒有進去的勇氣。在平日,他萬也沒想到母子的關系能夠這么深切。他常常對同學們說:“一個現(xiàn)代青年就像一只雛雞,生下來就可以離開母親,用自己的小爪去掘食兒吃!”現(xiàn)在,他木在那里。他決不后悔自己的決定,他一定要逃走,去盡他對國家應盡的責任;但是,他至少也須承認他并不像一只雞雛,而是永遠,永遠與母親在感情上有一種無可分離的聯(lián)系。立了有好大半天,他聽見小順兒哼唧。媽媽出了聲:“這孩子!有臭蟲,又不許拿!活像你三叔的小時候,一拿臭蟲就把燈盞兒打翻!”他的腿有點軟,手扶住了窗臺。他還不能后悔逃亡的決定,可也不以自己的腿軟為可恥。在分析不清自己到底是勇敢,還是軟弱,是富于感情,還是神經脆弱之際,他想起日本人的另一罪惡——有多少母與子,夫與妻,將受到無情的離異,與永久的分別!想到這里,他的脖子一使勁,離開了南屋的窗前。

在院里,他繞了一個圈兒。大嫂的屋里還點著燈。他覺得大嫂也不像往日那么俗氣與瑣碎了。他想進去安慰她幾句,表明自己平日對她的頂撞無非是叔嫂之間的小小的開玩笑,在心里他是喜歡大嫂,感激大嫂的。可是,他沒敢進去,青年人的嘴不是為道歉預備著的!

瑞宣從外面輕輕的走進來,直奔了三弟屋中去。老三輕手躡腳的緊跟來,他問:“怎樣?大哥!”

“明天早晨走!”瑞宣好像已經筋疲力盡了似的,一下子坐在床沿上。

“明——”老三的心跳得很快,說不上話來。以前,瑞宣不許他走,他非常的著急;現(xiàn)在,他又覺得事情來的太奇突了似的。用手摸了摸他的胳臂,他覺得東西都沒有預備,自己只穿著件背心,實在不像將有遠行的樣子。半天,他才問出來:“帶什么東西呢?”

“啊?”瑞宣仿佛把剛才的一切都忘記了,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弟弟,答不出話來。

“我說,我?guī)裁礀|西?”

“噢!”瑞宣聽明白了,想了一想:“就拿著點錢吧!還帶著,帶著,你的純潔的心,永遠帶著!”他還有千言萬語,要囑告弟弟,可是他已經不能再說出什么來。摸出錢袋,他的手微顫著拿出三十塊錢的票子來,輕輕的放在床上。然后,他立起來,把手搭在老三的肩膀上,細細的看著他。“明天早上我叫你!別等祖父起來,咱們就溜出去!老三!”他還要往下說,可是閉上了嘴。一扭頭,他輕快的走出去。老三跟到門外,也沒說出什么來。

弟兄倆誰也睡不著。在北平陷落的那一天,他們也一夜未曾合眼。但是,那一夜,他們只覺得渺茫,并抓不住一點什么切身的東西去思索或談論。現(xiàn)在,他們才真感到國家,戰(zhàn)爭,與自己的關系,他們須把一切父子兄弟朋友的親熱與感情都放在一旁,而且只有擺脫了這些最難割難舍的關系,他們才能肩起更大的責任。他們——既不準知道明天是怎樣——把過去的一切都想起來,因為他們是要分離;也許還是永久的分離。瑞宣等太太睡熟,又穿上衣服,找了老三去。他們直談到天明。

聽到祁老人咳嗽,他們溜了出去。李四爺是慣于早起的人,已經在門口等著他們。把弟弟交給了李四爺,瑞宣的頭,因為一夜未眠和心中難過,疼得似乎要裂開。他說不出什么來,只緊跟在弟弟的身后東轉西轉。

“大哥!你回去吧!”老三低著頭說。見哥哥不動,他又補了一句:“大哥,你在這里我心慌!”

“老三!”瑞宣握住弟弟的手。“到處留神哪!”說完,他極快的跑回家去。

到屋中,他想睡一會兒。可是,他睡不著。他極疲乏,但是剛一閉眼,他就忽然驚醒,好像聽見什么對老三不利的消息。他愛老三;因為愛他,所以才放走他。他并不后悔教老三走,只是不能放心老三究竟走得脫走不脫。一會兒,他想到老三的參加抗戰(zhàn)的光榮,一會兒又想到老三被敵人擒住,與王排長一同去受最慘的刑罰。他的臉上和身上一陣陣的出著討厭的涼汗。

同時,他得想出言詞去敷衍家里的人。他不能馬上痛痛快快的告訴大家實話,那會引起全家的不安,或者還會使老人們因關切而鬧點病。他得等合適的機會再說,而且有證據(jù)使大家放心老三的安全。

多么長的天啊!太陽影兒仿佛隨時的停止前進,鐘上的針兒也像不會再動。好容易,好容易,到了四點鐘,他在棗樹下聽見四大媽高聲向李四爺說話。他急忙跑出去。李四爺?shù)吐暤恼f:

“他們出了城!”

十三

瑞全走后,祁老人問了瑞宣好幾次:“小三兒哪里去啦?”瑞宣編了個謊,硬說日本兵要用瑞全的學校作營房,所以學生都搬到學校里去住,好教日本兵去另找地方。其實呢,瑞宣很明白:假若日本兵真要占用學校,一個電話便夠了,誰也不敢反抗。他知道自己的謊言編制的并不高明,可是老人竟自相信了,也就不必再改編。

瑞豐看出點棱縫[35]來,心中很不高興,向大哥提出質問。瑞宣雖然平日不大喜歡老二,可是他覺得在這種危患中,兄弟的情誼必然的增高加厚,似乎不應當欺哄老二,所以他說了實話。

“怎么?大哥你教他走的?”瑞豐的小干臉繃得像鼓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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