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莊子的生存智慧
- 中國歷代士人生活掠影
- 畢寶魁
- 3623字
- 2017-09-18 17:03:11
在先秦諸子中,道家對后世的影響僅次于儒家。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是老子,繼承并發(fā)揚光大者是莊子,后世合稱“老莊”。關于老子的生平籍貫,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記載道:
老子者,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30]
關于老子其人,學術界爭論很大,眾說紛紜。對于這段記載,學術界也有一些不同意見。但這是正史上關于老子最早的文字,司馬遷學識淵博,史德高尚,在沒有其他堅實的反面材料之前,我們還是相信司馬遷的說法。
孔子見老子的事,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也有記載,內容大致相同。通過這些資料,我們對于老子有個大致的印象:他姓李,名耳,字聃,是周王朝負責保存管理國家圖書檔案的官員。為人深藏不露,比孔子年齡大,起碼應當大10歲以上。他對孔子很器重,也很關心。關于老子的歸宿,司馬遷說:
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31]
老子確實象一條神龍,見首不見尾,其思想博大精深,其行蹤神秘莫測,他對于宇宙意識的感悟是當時世人難以企及的,甚至可以說是宇宙誕生以來第一位智者,第一位哲學家。那位守大門的尹喜很了不起,強迫老子把自己的主要思想寫出來,這才有《道德經》五千言傳世,否則將是中華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損失。至于老子的具體生活狀態(tài),我們更難以測知,不敢妄說。老子思想的精髓,則非本書所當論。
老子不帶學生,當然沒有弟子門人。一百多年后,出現莊子。從《莊子》和同時期其他文獻看,莊子似乎也是孔子后學的學生,最起碼是深受孔子后學的影響。韓愈在《送王秀才序》中說:“吾常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其后雖散處諸侯之國,又各以其所能授弟子,原遠而末益分。蓋子夏之學,其后有田子方,流而為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為人。”[32]
但莊子選擇老子思想,對其發(fā)揚光大。當時儒、墨、楊朱是顯學,而莊子對于紛亂的社會采取逃避的辦法,堅決不與統治者合作,對于黑暗的社會現實,虛偽的道德說教進行尖銳的批判。關于莊子生平大略,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有簡略的記載: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訛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33]
莊子名周,是宋國蒙(今河南商丘)人,生活時代與孟子大體相同,比屈原早大約30年。學問廣博,無所不窺,著書十多萬言闡明老子之說來批駁儒家,書中大部分采用寓言的形式。莊子不與統治者合作的態(tài)度是非常堅決的。司馬遷說: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yǎng)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34]
他寧可像小魚那樣在小河溝或污水中自由自在地生活,也不愿意到高貴的朝廷中去為統治者效力,因為那里充滿機關,在富貴的背后暗藏殺機。如同用來祭祀的牛,生活條件優(yōu)越,喂養(yǎng)得很肥,便會被拉去殺掉。等到那時候,再想像小豬崽那樣活命都不可能了。可以說,莊子是很早看清政治兇險、官場腐朽黑暗的哲人。
還有一件事也可看出莊子對官場的厭棄和對功名利祿的鄙視。莊子愛辯論,另一位宋國哲人惠施是莊子的同鄉(xiāng)和辯敵,是非常重要的對手,也就成了朋友。辯論也和體育競賽一樣,對手越強越容易出成績。魏惠王聽說惠施的才能,便將其請到魏國為相。
過了一段時間,沒有人辯論,莊子感到郁悶無聊,大概就象賈島所說:“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莊子可能是幾日不辯論,思維便枯萎,于是便到大梁去找惠施辯論。惠施聽說莊子到了魏國,非常害怕,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水平和社會知名度都沒法和莊子相比,又聽有人說莊子來是要代他為相,于是:
惠施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嚇我邪?”[35]
莊子用精彩的比喻,將宰相的高位比作臭耗子,為后世文人鄙視功名利祿提供了武器。李商隱《安定城樓》一詩的尾聯“可堪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鶵竟未休”,便是對這一典故的靈活運用。
莊子哲學博大精深,非本文所能議論。這里只選擇其生活態(tài)度及對后世影響顯著者簡言之。莊子堅決不肯當官,是其養(yǎng)生保命的一條措施。莊子對于生死并不在意,他的《齊物論》認為生、老、病、死是一個自然過程,就像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一樣不可抗拒,只能順應而已。因此,能夠順應自然賦予的生命而不使其受到人為的戕害便是每一位聰明之人應追求的目標。每個人都應當自然而然地活到生命的盡頭,這才叫“全性葆真”。《養(yǎng)生主》《山木》《人世間》主要是論述這一問題的。
莊子養(yǎng)生全生之道可以概括為三種境界。他在《山木》中講了兩個故事,恰好形象地說明了他的觀點。《山木》開篇即說: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36]
山木因無用而長生,得終天年,這是第一種境界,是“避境”,即以不被社會重視而躲避開迫害,俗語說“出頭的椽子先爛”,我不出頭,所以風雨輕易不能摧殘。此便是莊子堅決不當官的原因。雁以無用被殺,說明完全無用也不可取,也有危險,于是莊子提出“處乎材與不材之間”這一妙方,便是第二境界——“游境”,即在社會生活的縫隙中尋找生存空間。他在《養(yǎng)生主》中所講“庖丁解牛”的故事便是對于游境的最好說明。
但這并不是養(yǎng)生達生的最高境界,因為這樣很累,只有到第三種境界——“化境”,才會幸福自由。其具體表現是:“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37]即對于一切都不在乎,不需要贊美,也不在乎誹謗;或像龍那樣飛騰在天,或像蛇那樣潛伏地下,隨著季節(jié)和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不肯專門去追求什么,也不肯專門去限制什么,即老子“和光同塵”思想的具體體現。于此可見莊子的生存智慧。
莊子的物質生活很清貧,但他的精神生活卻很豐富。《莊子·列御寇》中一段文字為我們了解莊子的實際生活狀況提供了根據: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于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隘巷,困窘織履,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yī),破靡潰痤者,得車一乘,舔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38]
曹商與莊子原來可能是鄰居,自我感覺不如莊子,很自卑。后來為宋國使秦,取悅于秦王,有車一百輛,回來后到莊子處炫耀顯擺,并對莊子的貧窮進行諷刺。莊子住在偏僻的胡同里,困苦窘迫,編織草鞋,瘦得細長脖子,黃臉瓢。這可能便是當時莊子實際生活的寫照。莊子對于曹商的答復絕妙而精彩,深刻而冷峻。對于小人得志的丑角也只能如此。
莊子對于社會道德虛偽進行深刻犀利的揭露和批判,他認為儒家提倡的“仁義”是統治者的遮羞布,掩蓋了許多罪惡。最著名的論斷便是:“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39]小偷被殺頭,竊國大盜卻當上諸侯,只要當上諸侯,所作的一切便都是仁義,因為他們掌握著國家的話語權,用最通俗的話說,就是“誰官大誰嘴大”“勝者王侯敗者賊”。
莊子的生存智慧和精神世界為中國士人能夠擺脫儒家倫理責任的束縛,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中尋找縫隙而心安理得地生活,提供了最為廣闊的自由空間。莊子思想是中國士人隱逸的理論根據和自我解脫的良方。這種思想比儒家的“窮則獨善其身”更有意義。以后的中國文人便可以在仕與隱、社會責任與適性逍遙中進行自由選擇,再也不必為不能盡社會倫理責任而痛心疾首。這也是通常所說的“儒道互補”的一種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