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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猶是春閨夢里人

  • 劍三:逍遙游
  • 夏溫甜
  • 17161字
  • 2017-07-22 05:55:56

花山集依舊一派喜慶祥和的氣氛。祭祖舞蹈已經結束,眾人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廣場中間的篝火堆,開始集體舞蹈。

玖歌剛返回廣場就被熱情的九黎族人拉進人堆跳舞。縱使心亂如麻也只得強忍怒火。

“姑娘不開心?”心煩意亂間,一個帶著白色面具的人從背后轉出來,搭訕。

玖歌翻個白眼,換個方向:“跟你無關。”

戴白色面具的人也不惱,繼續跟上來:“郁悶如果不發泄出來只會更煩。”

眨眼的功夫,玖歌轉至他身后,左手扣住咽喉右手骨笛頂住他的腰,在他耳邊呵氣如蘭:“所以你是想讓我用你來發泄嗎,唐益?”

身份被識破便沒有偽裝的必要。唐益摘下面具,棱角分明的側臉割開鬧市,圈得一方平靜。“玖歌,不是我從不在你面前卸下防備。只是相處之道不同:阿藍需要人保護,而你需要人比肩。”

扼住咽喉的手一松,唐益沒動。“而我害怕的就是一旦懈怠我會跟不上你的腳步。”

后半句淹沒在潮濕溫潤的唇瓣里。

玖歌不知什么時候轉到他面前,踮腳吻住他,喃喃道:“那就別讓我離開。”

眼角盈出一滴淚,劃過臉頰,摔碎在松軟的土地里。

花山集依舊熱鬧,此處萬籟俱靜。

“所以我們要敞開心扉促膝長談么?”玖歌拿起盤中的水蜜桃咔咬下一口,兩腿架在桌上,笑得狡黠。

“沒這么夸張。”唐益在一邊坐下,倒杯茶,茶香四溢。

“阿藍沒死。”玖歌偏偏頭,“換你。”

“女媧石不在唐門。”

玖歌雙眸一緊,拿下雙腳,正襟危坐,盯著唐益的眼睛,慢慢得說:“阿藍也并沒有成為蠱尸或者之類的東西。”

唐益喝口茶,慢悠悠得說:“女媧石在我身上。”語畢,右手伸開,掌心一枚血紅的石頭,流光溢彩。

“呼……”長出一口氣,玖歌靠回椅背,繼續啃水蜜桃,“我最初一定要跟你走是因為我要追到女媧石和唐門背后的買主。”

“而我允許你跟著是因為我知道你是靈蛇使,我想殺了你替阿藍報仇。”唐益敬玖歌一杯茶。

她伸出素手接過,一口飲盡:“不得不說咱倆半斤八兩。”唇角勾起,“而且錯過了那么多次動手機會后,咱倆現在都還活著。”

“敬彼此。”唐益舉杯。

“作戰計劃很簡單。”玖歌用骨笛敲敲桌子,沾著灑出來的茶水在桌面劃拉,“我帶著女媧石和你回五毒。你會被當做偷寶物的囚犯壓入五毒潭,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阿藍應該被關在那里。與此同時我回女媧神殿放女媧石,順路把我阿媽的靈魂帶回來。怎么樣?”玖歌一臉驕傲,向唐益索取著贊揚。

而得到的,只是唐益滿臉的黑線:“你有想過我們怎么撤退么?”

“……”

“萬一阿藍不在五毒潭怎么辦?”

“……”

“萬一我被下令當場處死要怎么辦?”

“……”

“萬一我們中的一個死了另一個要怎么辦?”

“……”被唐益一連串問題問得暈頭轉向,玖歌呆呆得看著他,口屈舌絞。

無奈得嘆口氣,唐益拍拍她的頭:“還有啊……萬一五毒左右長老帶走女媧石不讓你進女媧神殿怎么辦?”

“這個不用擔心~”終于有問題可以解決,玖歌急忙打斷,“右長老蓮心是我師傅~”

所幸唐益是殺手出身,受到過專門的作戰計劃訓練,我們這個小分隊的行動不至于顯得過于散漫隨心所欲。

在兩人快馬加鞭趕到五毒教外的時候,已經做出了至少五份作戰計劃,唐益的苗語也有模有樣了一些。

眼見前方大路上出現手執長戟的五毒護衛,玖歌勒馬,丟給唐益一枚小小的藥丸:“吃了它。”

“這是什么?”

“延緩毒藥發作的解藥。”玖歌低頭翻找著布袋,掏出一根極粗的麻繩搭在他手上,“唐益,你做好準備了嗎?”

一口吞下藥丸,唐益笑開:“我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做好了。不過……”頓一下,他貼近她的耳畔,“你一定要活著回來,我帶你去唐家堡看滾滾。”

臉上一紅,玖歌嗔道:“愚蠢的……中原人。”

“什么人?”五毒教弟子舉高長戟,“前方是五毒教領地,閑雜人等勿入!”

“看來由于我久出未歸,你們連行刑者長什么樣都不記得了么?”玖歌撇嘴一笑,撥開長發露出左肩上的靈蛇紋身,“你們是想放我們進去還是想要在毒蠱中呆一整晚呢?”

“弟子不敢!”幾乎是在看到紋身的同時,兩名教眾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今天我心情好,饒了你們。”玖歌甩甩頭發,牽住捆著唐益的繩子趨馬前行。

“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懲罰教眾?”行遠,唐益輕聲問。

“唐益,你不了解我的地方還有很多。”玖歌輕輕嘆口氣,“我是惡魔。”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殺人。”唐益云淡風輕,“我正在做的就是盡可能多得了解你,真慶幸我不是五毒教眾。”

“聽說玖歌姐姐回來了?”行至路中,有邪魅的聲音傳來,接著一個小巧玲瓏的姑娘從路邊走了出來。

“拾舞。”玖歌回頭,看著一身銀飾的蘿莉,無奈得說,“你怎么還帶著這么大的頭飾?十里外我的蛇就察覺到你的銀飾了。”

“玖歌姐姐不覺得帶帽子有安全感么?”拾舞無謂得搖搖頭,銀飾叮當,隨手召出一只巨大的蟾蜍,她翻身跳上蟾蜍頭頂,“倒是玖歌姐姐這次出去這么久有什么收獲么?教眾惹事很是心煩呢~”

“拾舞,來見見老朋友~”玖歌拉出身后的唐益,“我找到女媧石了。”

話音剛落,銀笛一閃,拾舞一把揪住唐益衣領:“你居然還有命回來?!”

“放手,拾舞!”玖歌伸出骨笛攔在拾舞面前,“無論你現在多么想殺他都要忍著,我還不知道是誰雇的唐門殺手來偷女媧石。等我問出來了,他會交給教主和左右長老處置,到時候你可以去求蓮心師傅把他交給你。”

拾舞秀氣的臉充滿了戾氣與殺戮,兩顆虎牙只欲脫離人體束縛,盡情長出以便撕碎唐益的咽喉。她瞄一眼玖歌,放開揪住唐益衣領的手:“也罷。你做的事情足夠像上次觸怒行刑者之怒的教眾一般鎖在五毒譚里面八十一天了。”

玖歌瞳孔一緊。

“順路,五毒教里還有個你感興趣的人~”拾舞笑得邪惡,殘忍從瞳孔里溢出來,若海水淹過唐益頭頂。跳回蟾蜍頭頂,拾舞插回銀笛,沖玖歌展顏一笑:“玖歌姐姐我們快回教吧,巫藍嬸嬸回來了,今晚教主要大宴賓客!”

“巫藍……”玖歌腳步一頓,“前任圣蝎使,兼任行刑者?”

心底默默加一句:殺父仇人。

“玖歌,你終于回來了!”蓮心一把摟住玖歌,“這么多天沒見,你又瘦了!”

“師傅我還在好嗎?”拾舞不滿得努努嘴,“就算寵大弟子也要等到我不在吧……”

“拾舞今天吃醋了嗎?怎么聞著這么酸?”蓮心寵溺得笑笑,伸手把她攬入懷中,“我明明更寵你好么?”一左一右抱著兩大得意弟子一會兒,蓮心放開手,拍拍拾舞:“拾舞,去教主那邊幫忙準備下晚宴吧,我跟你玖歌姐姐要敘敘舊。”

“還敘舊……”拾舞不情愿得起身,翻個白眼,“你們又不是二十年沒見了……”

“好了!小丫頭從小就嘴不饒人!”蓮心打她一下,催促道,“快去,不然你巫藍嬸嬸要生氣了~”

“好吧好吧,我去了。”拾舞跳下臥塌,牽起捆著唐益的繩子。

“把他留下。”蓮心阻止,“我覺得我有辦法讓他開口。”

待拾舞走遠,蓮心散去教眾,偌大的長老殿只剩下她玖歌唐益三人時,她才開口:“那惹,你回來干什么?”

“師傅?”玖歌一驚,“你在說什么我不明白!”

“不用跟我裝。”蓮心打斷她,“當年是我親手把你送回曲那寨的,所以你以為你能瞞我多久?”

“我……”一時間千言萬語涌上心頭,玖歌語塞。

“她想帶那嵐回寨。”唐益接道。

“你……”蓮心回頭,“你不是應該被種了眠蠱么?除非……”她靠近唐益,盯著他的眼睛片刻,臉色一凜,“玖歌你!”

“蓮心師傅,是我做的。”

“你做了什么?”唐益皺眉。

“沒什么。”蓮心轉頭,惡狠狠得說,“不過小子你給我記住,你最好乖乖保護好你這條小命,不然我一定會把你的舌頭揪出來,將蠱蟲種在你體內讓你生不如死的。”

蓮心的表情過于猙獰,嚇了唐益一跳。就在他想要努力找出原因的時候,眼皮越來越重,終于沉沉睡去。

“歌兒,你愛他么?”蓮心看著癱倒在地的唐益,語氣有些哀傷。

“我……我不知道……”玖歌遲疑。

蓮心轉身,素手拂上玖歌白皙的臉頰:“你跟你阿爸一樣,都愛上了任務的對象啊……”

相對無語,蓮心努力笑笑:“不過我希望你們能比你阿媽阿爸的結局好一點……”

“師傅,我阿媽為什么會死在女媧圣殿?”玖歌長驅直入。

“為了用女媧石救你阿爸。”蓮心在臥塌上坐下,扶額回想那已經塵封許久的回憶。“你阿爸在放出你阿媽的時候,為了讓她活著出去,給她種了生死蠱。”

然而心高氣盛的那嵐哪肯將他一個人丟在五毒教,匯集萬人尸團前來搶人。血流成河損失慘重,誰知是五圣使的哪一個蟲蠱成功突破重重防線打入她柔軟的身軀,帶走了本應屬于她的鮮活生命。

情之所依,心之所系。代君受命,保君平安。

“你阿爸是含笑走的。他以為護得那嵐平安,卻不曾想,那嵐沖破防線只找到他冷冰冰的尸體。”

“所以……我阿媽才是導致我阿爸死去的直接原因?”玖歌雙唇顫抖著問。

“是情。”蓮心答,“所以我在你小時候就開始教你怎樣控制自己的感情。歌兒,為了自己,你不能愛上唐家堡的人,更何況是偷了女媧石的罪人!”

“可是師傅。”玖歌抬頭,目光灼灼,“我不愿意。”

不愿意棄情,不愿意背己。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喜怒哀樂悲怨懼。

生之所以為生,是因為柴米油鹽醬醋茶。

若背棄己心,何談生何談人。

縱使情乃毒藥,亦將笑談一曲,不訴離殤。

玖歌轉身走入明媚的陽光:“謝師傅養育之恩,玖歌不孝。”

是夜,五毒教主大宴教眾,歡迎巫藍回教。

“吶,玖歌姐姐。”鶯歌燕舞間,醉醺醺的拾舞湊到玖歌身邊,“你相信人不會變老嗎?”

“瞎想什么呢拾舞!”玖歌失笑,拍拍她碩大的頭飾,“是不是這個大鍋把你腦袋壓壞了呀?一天胡思亂想。”

“玖歌姐姐你聽我說!”拾舞揮手撥掉玖歌的手,“巫藍嬸嬸走之前,你還沒入教,有些事情可能不知道。但是我是從小在教里長大的,我學會的第一個詞甚至不是阿媽而是嬸嬸。”

“好吧好吧,拾舞你如果是睹物思人來跟我敘舊的話也別用那么神秘兮兮的開頭好么?”玖歌無奈得看著她。

“玖歌姐姐是十歲入教的吧,那個時候巫藍嬸嬸已經走了四年了。十四年前,巫藍嬸嬸二十二歲,花容月貌,迷倒教內一眾青年才俊,而十四年后,巫藍嬸嬸甚至比以前還要年輕貌美。”拾舞看著舞壇里沉溺于舞蹈的巫藍喃喃道。

“好了,拾舞,你醉了。”玖歌拿走她手中的酒杯,抬起她的胳膊架在脖子上,“我帶你回屋。”

“玖歌姐姐你知道我沒胡說……”趴在玖歌背上,拾舞依舊沒停住噫語,“教主練功身形三月內縮小成小姑娘這個教內人皆知,但是她也再沒長大過。常人就算保養得再好也不過像蓮心師傅那樣,時間總會有蛛絲馬跡露出。可是巫藍嬸嬸她就像是返老還童一般,正值芳齡,含苞欲放……”

話已至此,縱使是玖歌,也不得不留心巫藍。背著拾舞,她回頭望向舞池。柔軟的腰肢、姣好的容貌,巫藍縱情起舞,不經意間瞥她一眼,眼角的魅惑若絲。

蛇蝎美人當如是。

月上柳梢,殺人夜。

當五毒教終于從狂歡的喧囂中沉寂下來后,玖歌躡手躡腳得起身,只身向五毒潭行去。

“歌兒,我警告過你。”蓮心忽然閃現,一臉嚴肅,“你是五毒教眾,你不能做有背教義的事。”

“我也是趕尸族人。”玖歌聲色俱厲,“我只是想帶走我阿媽阿爸的靈魂,這有什么不對!”

“不玖歌……”蓮心搖頭走近她,“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不能眼睜睜得看著你走向滅亡。”

“那就放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玖歌拔出骨笛,青白二蛇仰頭而立,“蓮心師傅,你知道我的脾氣。”

良久,蓮心嘆氣:“我幫你拖住教主和左長老,歌兒你速去速回。”

玖歌放下骨笛,迅速離開,丟下一句飽含了遺憾與回味的話:“或許蓮心師傅你當初就不應該收我入教。”

五毒潭是禁地,一路上玖歌并未見過多的教眾。直到潭口才有守衛的教眾將她攔住:“五毒潭禁地,閑雜人等誤入。”

玖歌掀起頭發:“什么時候行刑者也變成閑雜人等了?”

“屬下無眼。”

“巫藍歸教,教主說大赦三天,算你們走運。”玖歌甩甩頭發,昂首走了進去。

于玖歌而言,這并不是她第一次來五毒潭。卻是她最不愿意看到五毒潭內慘狀的一次。

五毒潭名為潭實則是一片充滿著瘴氣與毒蟲的泥沼。狹小的道路蜿蜒向前,在兩旁翻著氣泡的毒蠱陪伴下指向深處。白骨觸目皆是,混合著時不時傳來的哀嚎顯得愈發陰森恐怖。

玖歌赤裸的雙足試探著踏上潮濕的泥土。

有些涼。

深吸口氣,她抖抖腳,銀飾叮當,換了一塊地方踩下去。

“唐益?”

“唐益你在哪里?”

毒蟲嘶鳴。

玖歌一邊努力在泥沼中跋涉著,一邊大聲呼喚著唐益的名字。此時的五毒潭再不是她一個行刑者的樂園,遍地的白骨也不再親近。她不停得喚著,努力讓自己不去想象腳下的哪一根白骨可能就是唐益的一根肋骨。

喚著,走著,尋著,覓著。

終于,她聽到虛弱的聲音。

“玖歌,我在這里。”

如臨大赦。

以最快的速度沖過去,毒霧深處,她終于看清了唐益的樣子。

被鎖住四肢倒掛在樹上,赤裸的身體滿是傷痕,此時的唐益已經完全沒有一絲先前風度翩翩的模樣,蒼白的臉頰下狀若厲鬼。

“唐益!”玖歌驚呼一聲,迅速解開鎖鏈,扶他躺下開始治愈傷口。

“咳咳。”唐益咳出一口血,“你真的是現任行刑者么?為什么我覺得風蜈使做起事來更勝一籌呢……”

“我只是沒這么對待過你而已。”玖歌手下不停,不斷從唐益體內驅逐著蟲蠱,“就偷女媧石這一項,我本可以讓你難看百倍。”

“呵,”唐益苦笑一下,“那還真是要謝謝靈蛇使大人的大恩大德了!”

玖歌看他一眼,大言不慚:“不客氣。”

唐益無心與她比試嘴上便宜,閉眼,調理著內息,配合玖歌努力恢復體力。一會兒,才開口:“但是,阿藍不在這里。”

“什么?”玖歌手下一亂。

“阿藍沒死。她讓你來五毒教。這說明如果不是五毒教把她從墳里挖出來的,至少也會知道她的行蹤。”玖歌敲著頭開始慢慢梳理現狀,“阿藍之前跟你一起來偷女媧石,如果五毒教抓住她一定會把她囚于五毒潭嚴刑拷打……等等……”似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玖歌掏出符紙橫吹骨笛,招魂曲出,哀嚎遍野。

曲畢,她垂下頭:“阿藍也沒有死在五毒潭。也就是說……”

唐益并未睜眼:“她是五毒教人。”

“我從沒說過我不是。”魅惑的聲音自毒霧中傳來,隱約顯出一個凹凸有致的身形,緩步靠近。

“阿藍!”

“巫藍!”

待那人走近,唐益和玖歌同時驚叫出聲。

“好久不見,大師兄~”她的語氣依舊調皮,似乎是贏了一場捉迷藏比賽。

“你是自己從墳墓里爬出來的?”玖歌瞳孔忽然收縮。

“你就是那個叫玖歌的靈蛇使對不對?”巫藍語氣頗為輕松,“看來那群老頑固們又挑了一個外族人來當行刑者。”

“怎么可能!我親自確定了你已經沒有心跳了!”唐益一臉驚慌。

“確實。”巫藍點頭,竹笛揮兩下,擋住玖歌暗地里放出的兩只蠱蟲,“不過這也是我所修煉的五毒秘法特點之一。”她聳聳肩,“長至一定年齡會出現短暫的假死現象,三次過后回歸幼女再成長一遍。正是這個特性讓我成為五毒教臥底的不二人選。”

“來苗疆之前你已經昏迷過一次了。”唐益雙瞳緊縮,“所以這次任務你才會纏著我一定要跟來是么?”

“答對了一半。”巫藍調皮一笑,“還有阻止你拿到女媧石。”

“但是你沒有……”唐益掙扎著翻個身。

“對,我沒有。”巫藍皺眉,一副懊惱的表情,“這是為什么呢……”

玖歌輕輕拔出骨笛,青白二蛇悄悄爬到腳邊,嘶嘶吐著信子。

“都要歸功于我這個無聊的第二人格好么!”巫藍瞬間移到唐益身邊,一竹笛打向他的鎖骨,“剛變成小孩的我居然一點記憶都沒有!左長老之前從來沒有提到過這個副作用!”

鐺鋃一聲,兩笛相撞,巫藍咬牙切齒:“看來師兄的魅力一點都沒有削減……玖歌,你想得到你阿爸那樣的結局么?”

“難為巫藍前輩記得往事。”玖歌英氣凜然,“玖歌是來取你項上人頭的。”

語畢,毒蛇出,骨笛響,招魂起,踏樂而舞。

奪命箭擦過藕臂,帶出一連串血絲。

“阿藍,再見。”唐益冷著臉,面具后的眼睛泛著寒光。

“妙極!”巫藍大笑著急退,在二十尺外頓住身形,“師兄就從未想過我為什么要讓你來五毒救我么?”拍幾下手,教眾慢慢自四面八方浮現,縮小著包圍圈。

“請君入甕。”

巫藍的表情帶著追逐獵物的殘忍微笑,揮笛間蝎王浮現,在月光下招搖著兩只巨大的蝎螯。

“我早該想到你沒死。”見到蝎王玖歌胃部一緊,“怪不得此任圣蝎使只守不攻,補天出神入化,毒經差強人意。卻原來蝎王尚未易主。”

“有點晚了。”巫藍勾起唇角一笑,吹出一串尖利而急促的音符,蝎王目露兇光,只欲上前。

“蠱蟲狂暴……”玖歌心下一沉,橫笛而立,“但是巫藍,我趕尸族人從不會孤身奮戰。”

月光下有人影慢慢從地上爬起,動作遲緩而茫然。

唐益不知什么時候早已悄無聲息得融入暗沉的夜色,無影無蹤。

“那嵐全盛時也不過爾爾,何況你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巫藍冷笑,蝎王尾針呼嘯而來。

小青蛇口大張,一口咬上毒針前半截,柔軟的身軀就勢纏上去,亂作一團。

“知道靈蛇使為什么是五圣使之首么?”玖歌擺弄下骨笛,“因為我們有兩條蛇~”語畢,骨笛指天,“蠱蟲獻祭!”小白化作一道白影沒入體內,而周圍模糊的人影愈盛。

“我阿媽確實在五毒教失手了,趕尸術上我也確實不如她嫻熟,不過你以為這就完了嗎巫藍?”骨笛靠近唇邊,吹出最后幾個音符,玖歌淡淡道,“巫藍,你也太小看我趕尸族了。”

語畢,寒氣拂過五毒潭,吹散了終年不散的濃重毒霧,有苗女的身影從天而降,迎著背后的新月,宛如天女降臨。

“那嵐!”巫藍聲音一顫。

“那嵐!”另一邊,正在與蓮心一起飲茶下棋的教主蓮坂臉色一變,便欲飛身而出。

“姐姐!”蓮心見狀攔住去路,“五毒教與趕尸族積怨已久,讓玖歌帶那嵐的靈魂歸鄉,一筆勾銷可好?”

“蓮心!你怎生這般不通世事!”蓮坂恨鐵不成鋼,配著她玲瓏的體型顯得有些不搭調,“這不僅僅是玖歌她思母心切的問題,更不只是五毒教和趕尸族的恩怨。那嵐死前曾聚集上萬心愿未了的孤魂,你以為它們在那嵐死后都去了哪里?”

“在……五毒潭?”蓮心腳下一軟。

“二十多年前,我和兩大長老集五圣使之力用女媧石將孤魂們連帶那嵐的靈魂鎮于五毒潭,為此右長老精疲力竭,撒手人寰。”蓮坂扶住蓮心,“我的傻妹妹,你認為這次讓玖歌招魂而出后我們還有足夠的能力把他們再次封印嗎?”

蓮心愣愣得坐在地上,雙眼無神:“一旦釋放就是巴蜀兩地甚或是更廣大地區無辜平民的性命……”

蓮坂見狀,丟下蓮心,飛身趕向五毒潭。

“有些事情,玖歌還是要學會放下啊……”

反觀巫藍。

前任行刑者也不是隨便說說就能當上的。縱使情勢急轉直下,她也并未顯示出多余的慌亂。“既然我曾于女媧圣殿折趕尸族圣光,此次也便能重新將你斬殺于五毒潭之上!”蝎王氣息大盛,一鉗子剪斷尾部,自折五百,損敵一千。

被截成兩段的小青無力垂下,血肉橫飛。

與此同時,那嵐睜開眼:“那惹。”

“阿媽!”玖歌熱淚盈眶。

只是一個愣神,蝎毒帶著風聲呼嘯而至。那嵐面色一凜,一把推開玖歌,擋住了毒蠱去路。雖說尸人不畏毒冷熱傷,巫藍此次出手帶了十二分的狠厲,還是震得那嵐嬌軀輕顫。

五毒教人就勢包圍上來,一時間,笛聲齊鳴,蠱蟲皆飛。

“好久不見啊巫藍。”那嵐穩住身形,看著面前的熟人輕笑,“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從來不敢與我面對面一對一競爭~生死如此,感情亦然~”

玖歌見勢也不在有所保留,橫吹骨笛,釋放出多年培育的蠱蟲與蟲毒,蛇王應聲而出,靈蛇使圣威只欲遮月。

“成王敗寇。”巫藍雙眼輕瞇,擋住內心翻騰的痛苦,帶著早已暴走的蝎王飛身上前,若一支毒箭,直指那嵐早已停止跳動的心臟。

“可是……你贏了嗎?”

輕飄飄的問句出口,巫藍聽到一句輕喝:“追命箭!”身體再無力推送毒蠱半分。

她從來沒贏過。

這點她清楚得知道。

從小與蓮心一起長大,同出一門,競爭在所難免。從外表到心靈,從補天到毒經,蓮心做到的事情她一定要做得更好。當她好不容易收復了蝎王洋洋得意得想去蓮心面前炫耀時,卻發現對方早已將蠱尸蠱蟲運用的出神入化,克服了五種毒蟲之間的相克,凌駕于五行之上。

于是她泯滅己心,成為五毒教歷史上第一個外族行刑者。

卻在愛情里徹底淪陷。

明明是她先于那嵐遇到他。

明明是她先于那嵐愛上他。

明明是她先于那嵐趕去救他。

他卻從來沒愛過她。

當她蠱惑眾人,好不容易來到奄奄一息的他面前時,只聽得一句:“救那嵐。”

歷史只有一個,傳說有很多種。

明知不愛依然奮不顧身。那一刻,她化愛為恨,教主蓮坂的交易涌上心頭。

“殺了那嵐,五毒教鎮壓靈魂于五毒潭,我就寬恕他。”

混戰中,她一笛子將蝎毒打入那嵐心臟,不曾想就這樣親手了結了所愛之人的性命。

她不曾知道他愛那嵐如斯,正如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愿為他擺脫五毒教懲戒當一輩子罪人。

于是封閉己心,習得異術,回歸幼女身形,重來一遍人生。

暖人的開頭,遍體鱗傷的結局。

無法面對知道真相后的唐益,于是她選擇了逃避,得到的就是現在胸腔里一枚冷冰冰的追命箭。

追命追命,好名字。

“師兄……”巫藍掙扎著抬頭,銀簪末梢的藍羽毛沾了血色。

久未出現的唐益自黑暗中走出,看著無力摔落在地的巫藍,針腳細密的黑靴停在她雪白的手前,一弩機砸在上面,惡狠狠得說:“別叫我師兄。阿藍早在幾個月前死在五毒教了。”

“師兄……”巫藍無力得辯白,“雖然我是五毒教派去的奸細,但是……我從未騙過你……”

“給你說最后一句話的機會。”弩機頂上她的額頂,唐益的語氣冷得不帶一絲情感。

巫藍抬頭看他,似是回到十二年前。無助心冷的她孤零零站在唐家堡厚重的大門前,看長她十歲的少年將冬衣批在她身上,笑得若正午暖陽:“我是唐益,從今天起,你就是唐家堡的弟子了。你可以叫我師兄。”

乍暖還寒時,唐家堡一樹樹的桃花含苞待放,就這樣在她心里盛開了整個少年歲月。

“唐家堡的桃花,真的很好看。”巫藍喃喃,閉上了雙眼。

或許,就是所謂的現世報吧……

“別這么急著赴死,巫藍~”笑聲傳來,巫藍身子一輕,再睜眼已滑出幾十尺有余。

蓮坂一手攬住巫藍無力的身軀,一手阻攔住五毒教眾的攻勢,對著包圍圈中的兩人一靈笑得頑皮:“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那嵐,我們好久不見~”

“教主?”玖歌一驚,手上動作一滯。

那嵐隨手打散殘存的飛向玖歌的毒蠱,面無表情地看著蓮坂:“二十多年了,蓮坂你的武功比以前精進了不少。”

“總不能原地踏步不是~”蓮坂輕松得回話,仿佛是在茶桌上面對這久違的老友。她松開懷中的巫藍,任憑后者無力癱軟在地,拍拍手,“所以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

“什么交易?”

“你留下來繼續鎮守魂靈,我放你女兒和她的情郎離開。”

“我就算不同意也能帶著我女兒離開五毒教。”那嵐俏臉一凜。

“我知道我知道~”蓮坂笑得得意,小小的身軀在月下輕輕轉個圈,裙擺揚起,帶出一串金石之聲,“所以,我是在和玖歌做交易~”小巧的手向后一指,將玖歌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恰好知道親愛的瑪依族長給玖歌下了這個血誓,她不能做任何不利于趕尸族的事情,否則死的就是唐益~而我又恰好知道我親愛的靈蛇使玖歌給唐益種下了生死蠱~這也就意味著……”小蘿莉煞有介事得背著手來回踱步,“我有了交涉的資本~”

“所以,玖歌回答我。你是想要帶走那嵐五毒教一舉殲滅趕尸族還是想要留下你阿媽同唐益安全離開?”月光滲人,蓮坂的聲音不再平易近人。

“不……”玖歌搖著頭,慢慢得后退,撞到唐益溫暖的懷抱,腿一軟,癱在他懷里。

“為什么!”那嵐緊握雙拳,努力平息著心中的怒火,“蓮坂,如果你想對趕尸族趕盡殺絕的話,你有二十多年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為什么你偏偏要等到現在?”

“好問題~”蓮坂拍拍手,原地跳兩下,“那當然是因為……我想要親愛的那嵐你留下鎮壓上萬冤屈的魂靈。”

“你在虛張聲勢。”那嵐皺眉,“縱使變成尸人我也依然掌控著與靈魂間的契約,他們依舊聽從于我的指揮。我能帶走那惹就可以帶著他們保護趕尸族。”

“那如果我告訴你五毒早已經包圍了曲那寨呢?”有云飄過,暫時遮蔽了月色。蓮坂的雙眼在黑暗中散發著殘忍的光,“怨靈徹底掙脫束縛的時刻他們便會放火燒寨。嘖嘖嘖,你們可是趕尸族最后的血脈了呢。到時候你來不及趕回去,玖歌也會因為血誓而死。趕尸,才真正如傳說一般,‘五毒教主親手毀之’吧?”

萬物歸于沉寂,等待著一個答案的給出。

一直到那嵐清澈的嗓音響起:“我留在五毒教。你放他們走。”

“阿媽!”玖歌睚眥欲裂。

“唐益,帶她離開。”那嵐轉身,看著虛弱的玖歌微笑,“那惹,你終于長成了我和你阿爸設想的模樣,堅強、美麗、善良、果決。你被卷入這一切恩怨都是阿媽的錯,也正是剛才,我才發現,我想要你健康得活下去比任何愿望都強烈。”

“你喚醒我的時候我并未告訴你我的愿望,因為我不想讓你此生被它束縛。現在,我要完成儀式。”那嵐雙手疊放在胸前,面色平靜而神圣。她一字一句念下玖歌尚在襁褓時就已許下的愿望:“惟愿上天,護汝安康。”

“阿媽……”有符紙從玖歌懷里飛出,飄上天空燃燒殆盡。玖歌睜大眼,感受到一股力量洶涌而來,眼角盈出一滴淚。

“想見我的時候就來五毒教,我會在五毒潭等你。”那嵐說完,一掌送唐益和玖歌出包圍圈,“錯過你大婚,我很抱歉。”

說完,她在蓮坂面前跪下,手捧骨笛高舉過頭:“蓮坂,兌現你的承諾。”

風蜈使獻上女媧石,蓮坂原地吹笛:“以五仙教百年圣物為盟:將那嵐一世囚于五毒潭,鎮壓萬人冤魂,護我五仙教永世安康。”

女媧石光芒大盛,剛剛在玖歌笛聲中蘇醒的尸人漸次撲地,激蕩谷底的哀嚎逐漸淡去,那嵐光潔的額頭上出現紅色的符文。

“風蜈使,護送玖歌安全離開五毒教。”蓮坂看著面前跪倒的那嵐,唇角勾起殘忍的弧度。

“唐益,你放開我!放開!”被唐益攬在懷里飛奔,玖歌不斷地踢打撕咬,“我要帶阿媽離開!”

“玖歌你還不明白形勢嗎?”唐益一把松開玖歌,任憑她從高空摔落在地,“你阿媽是在用自己一世的自由換你的性命啊!”

“我阿媽……什么?”

“你以為蓮坂是那么傻的人嗎?”唐益拔下弩機,干脆利落得開膛上彈,“她留下那嵐無非是想利用那嵐背后萬人尸團的力量來保護五毒教,以便日后她在遠征天一教時不用顧忌后方。而現在……”他一弩機頂上玖歌白皙的下顎,“你是那嵐唯一擔心的人,也就是五毒教唯一的定時炸彈。”

“我……”

“為讓那嵐不受外界干擾安心執行契約,蓮坂唯一的辦法就是你越早死掉越好。所以你還像你阿媽年輕的時候一樣妄想著以救世主的姿勢沖回五毒教救人嗎?”

“可是……蓮坂答應了我阿媽啊……”

“虧你是個苗疆人。”唐益恨得咬牙切齒,“五毒教從來都是利益決定朋友。現在你不如先睡一會兒吧。”扳動機關,雷震子悄無聲息得打入玖歌體內,頭一歪,她沉沉睡去。

林中響起清脆的掌聲:“不愧是唐家堡年輕一代中最有潛力的堂主。”風蜈使自黑暗中閃現,“心思縝密、行動果決,怪不得教主恨不得殺之而后快。”

“風蜈使過獎。”唐益淡淡得起身,將玖歌背在背上,用繩子捆緊,“怎么,蓮坂連幾天也不能等嗎?”

“礙于那嵐面子,五毒教領地內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風蜈使攤手聳肩,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不過一旦你出了五毒教,可就不一定了。”竹笛敲敲手,她燦爛一笑,“在五毒潭我們還有些事情沒有做完吧~”

唐益面色一凜,轉身以最快的速度遁入山林,銷聲匿跡。

然而唐益一個外族人在苗疆無論輕功如何出神入化終究逃不過五毒教遍布的眼線。

剛出五毒教百里,就被風蜈使率眾包圍了起來。“我早就說過玖歌這丫頭靠不住。”她靠在樹上,看著不省人事的玖歌冷笑,“祭出那么多蠱尸居然還不能把兩個唐門收服,看見阿藍為了救你拼死一搏居然就這樣放你走了。”

唐益握緊弩機,觀察著四周蠢蠢欲動的教眾,并未答話。

“且不說她成全了阿藍想要回教的心愿,她這個心慈手軟的性格倒是我頗為不齒啊。”風蜈使玩弄著竹笛,隨手戳死一只想要趁機爬向玖歌的毒蛇。

“我以為她是行刑者,五圣使里最冷血的存在。”唐益接過話柄。

“沒錯她是。”風蜈使笑笑,“所以她恨自己。”

躺在草地上的玖歌在夢中皺皺眉,蜷縮起身,宛若初生的嬰兒。

“身為行刑者不得不痛下殺手,隨后又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愧疚萬分,想盡辦法來彌補。卻只因為先前做過的事情被眾人不斷排斥。”風蜈使拋起笛子,“有時候我只是想想,便覺得她也挺悲劇的。”

唐益默然,看向草地上陷入夢境的玖歌。

修長的四肢蜷起,她白皙的臉頰看起來純潔無害,此時的她哪有一絲五毒教行刑者的威嚴,徒留曲那寨那惹的善良。

她本是趕尸族內愿為族人兩肋插刀的典范,卻陰差陽錯成為了五毒教人人敬而遠之的行刑者。

她本是山林間含香吐華的帶露蘭花,卻不得不裝上獠牙變成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

唐益忽然理解了關于玖歌的一切。

初見時小心翼翼的討好,熟悉后忽近忽遠的調戲,同行時若有若無的秘密,離開時悄無聲息的關心。

她看似堅強實則柔軟若糖。

“因為我需要有人跟我在一起。”玖歌抬頭,圓而大的眼睛閃著倔強的光,“因為我不開心。”

“我的身體就是個巨大的蟲蠱,不明真相的人隨意觸碰不是被毒死就是被寄生。”

“所以,給你一次重新考慮的機會,確定要讓我當你的同伴?”

所有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全部涌上心頭,在唐益心底激起一層又一層溫柔的漣漪。

于無知間遇到她,從此便被情種寄生再無解脫。

于糾纏間了解她,決定了一路同行便從未反悔。

于人海間發現她,便宛如一抹亮色裝點了天空。

于世事間愛上她,注定他將卸下面具赤誠相見。

雖然唐益尚不熟悉她的過往,但是他已決定用一輩子的時間讀懂她這本難解的書。

無論結局如何,無論過程怎樣。

這是蠱。非生,即死。

“百足!”眼見唐益出神,風蜈使迅速出手,蜈蚣王攜著泛光的腭牙撲向唐益。

距離過近躲閃不及,唐益只來得及將玖歌推離,回頭只見毒霧若一張網兜頭罩下。暗自屏息,全身蓄勢待發,唐益只待毒霧灑下的瞬間一箭擊殺蜈蚣王。

“白癡!”熟悉的嗓音傳來,唐益身子一輕,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蝎王一雙巨大的鉗子正穩穩夾著他的腰部,巫藍俏臉煞白,“什么時候師兄也學會同歸于盡這招了?”

“阿藍……”這表情他已看過千萬遍,喉結一動,唐益有些哽咽。

“我想過了。”巫藍再沒看他,橫笛背對他,“我兩世都輸給了曲那寨的女人,若這次我還要輸給自己的話人生談何趣味。”

“哦?”一擊不中,風蜈使若有所思得停手,“看來又有一個人自己送上門來,唐益你艷福不淺啊。”

“快帶著玖歌離開!與那嵐一戰我已損傷大半,頂多牽制她一會兒。”巫藍沒多話,隨手拔下頭上的發簪,拋給唐益,一頭秀發在晨曦的清風中散開,“師兄若再尋死辜負的可就是我和玖歌兩個人的心意了。”

“阿藍。”握緊手中的發簪,唐益抱起玖歌一提氣飛上樹梢,“再見。”

藍羽毛在風中輕搖。

高馬尾,藍外衣,手中弩機擦得锃亮。

這一別,怕是再也不見了。

玖歌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安然無恙得躺在客棧里,唐益一個人默默坐在桌邊喝茶。

“唐益,這是哪里?”玖歌皺眉,撐起上身,四肢傳來無力感,若剛剛經歷一場鏖戰。

“花山集。”唐益回頭,將她按回床上,掖好被子,“雷震子的麻醉作用還沒完全消退,好好躺著休息。”

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一把按倒、蠶繭一般包起來,玖歌失笑:“呵……我說,照你的說法我們難道不是應該在逃路中嗎?”

“我們是在。”安頓好玖歌,唐益從懷里摸出一粒藥丸放在玖歌嘴邊,“把它吃了。阿藍幫我們阻攔了風蜈使一陣,以我的估計風蜈使應該也損失了不少體力需要修整。所以在夜幕到來之前,我們還可以稍作休整。”

玖歌乖乖吞下藥丸,感受到一股暖流從胃中擴算開。她偏著頭看唐益一會兒,笑道:“不知是誰在一天前剛經受完風蜈使的嚴刑拷打,今天怎么活蹦亂跳得像個沒事人一樣?”

“我是男的你非要跟我比么?”唐益瞥她一眼,端來一杯溫水,送到玖歌唇邊,“更何況我是殺手,從小就這么練出來的,你這細皮嫩肉得怎么和我比?”

“唐益,你是被什么東西附身了嗎?”玖歌笑得一臉詫異,“我認識的唐益好像不應該是這樣的性格誒……”

“那你應該好好認識一下了。”唐益勾起唇角,似笑非笑,“我能做的、想做的、會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大手劃過玖歌的臉頰一路下滑。

“找死!”玖歌柳眉一豎,從床上彈起來一把抓住唐益的手扭到背后,得意得說,“誰說我需要臥床休養了?”

“好吧好吧。”雙手受制,唐益無奈得說,“我認輸。不過玖歌你也應該知道,能被你單手就制服的絕對不是真的我。”

“啊?!”

等不及玖歌反應,唐益抽回雙手,將玖歌拉入懷中,笑得邪惡:“我可是個男的,你非要跟我比么?”

玖歌瞠目結舌。

“好一番郎情妾意的場景啊~”妖媚的聲音平地起,唐益抱住玖歌破窗而出,穩穩得落在屋頂上。

“風蜈使。”玖歌伏在唐益胸前,看著來者,“蓮坂教主答應了我阿媽放我們離開,你就這樣公然挑釁教主權威嗎?”

“玖歌~”風蜈使攤手,“讓我們來討論一下現狀。前任行刑者巫藍今天因為被人控制攻擊我我正當防衛時意外死亡。現任行刑者玖歌,因為背叛師門逃離。你認為下一任行刑者會是誰?”

玖歌十指握緊:“你……”

“而現在就是行刑者處置叛逃者的時候。”風蜈使冷冷一笑,“教主答應那嵐讓你們安全離開五毒教,并未說我不能一點一點折磨你讓你求我賜你一死~”竹笛一劃,蜈蚣王現身。

“相信我,我絕對有這個能力。”

跑!

這是出現在玖歌腦海里的第一個字。揮笛放出小白,她拖著唐益的手逃之夭夭。

“她沒有追上來!”逃命中的玖歌不斷回頭看,確認沒有風蜈使的身影。并未注意眼前,于是就這樣結結實實撞上了唐益寬闊的背。“唐益你……”倒吸一口冷氣。

巨大的蜈蚣王自地下鉆出,橫立在路中間,一對腭牙在夕陽里泛著光。唐益反手拔出腰間弩機,一腳踩地飛身而起,“篤篤篤”幾發弩箭精準得插入蜈蚣王頭頂的眼睛,隨后干脆利落得在草地上打個滾平安落地。

蜈蚣王受驚,扭動著巨大的身子,肆意摧毀著周圍的樹木,一時間地動山搖,無邊落木蕭蕭下,砸了唐益玖歌一身。

“快走!”唐益拉住玖歌的手,提息運功,踩著不斷倒下的樹枝,一步一步上跳。

似是聽到了他們的動靜,蜈蚣王轉身,向著二人呆著的地方沖過來。

“小心!”眼見蜈蚣王的大嘴沖過來,玖歌抬手一擋,帶著毒液的腭牙嵌入手臂,倒鉤入肉,再難逃脫。

感受到獵物入嘴,腭牙一動,鉗住玖歌的小臂便一個勁向后撕扯。玖歌若爛布娃娃一般,一邊墜在唐益手里,一邊被蜈蚣鉗住。

曾經有一個故事是說官府判案遇到兩個女人搶一個孩子,最后縣官讓兩個女人一人拉孩子一個胳膊搶人。

唐益就是面臨的這個處境,而他也做了同樣的選擇。

看著玖歌因疼痛而扭曲的臉,他下意識松手,蜈蚣得手轉身欲回。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一時間唐益氣息大盛,拔出弩機,開膛上箭,從腰上解下掛著的機關小豬,“把玖歌和你的小命都交出來!”

漫天機關撒出,箭箭直指蜈蚣干癟的頭部,卻不知為何總欠些力道,弩箭飛得有些力不從心。

蜈蚣聞聲頓足轉身,將玖歌暴露在漫天機關下。

“好個狡猾狠毒的大蟲。”唐益心底暗自感慨,腳下一動,隱入夜色。

眼看弩箭就要將自己扎成篩子,玖歌驚呼一聲閉緊雙眼。只聽得黑暗里一聲冷靜的輕喝:“追命!”隨后身子一輕摔落在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胳膊上依舊掛著蜈蚣的腭牙,而后者早已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轟然倒地。

驚羽唐門,一擊必殺。

沒有多余的花樣,現實得就像他們的為人。

玖歌拔出胳膊上的毒牙,血肉模糊鮮血直流。迅速從包里翻出冰蠶蛹吞下去,臨時處理了一下傷口,便繼續拉著唐益飛奔。跑著跑著,忽然玖歌捂胸一口鮮血噴出,唐益扶住她,只聽得她弱弱得一句:“小白死了……”

“小白死了不應該還有小紅小綠小藍什么的嗎?”唐益心急如焚,“玖歌,你是靈蛇使,死一條蛇會損傷至此嗎?”

“你以為……你在演布偶戲嗎?”玖歌氣息微弱仍不忘吐槽,“五圣使是與蠱王簽訂契約的人,我們的能力來自于蠱王,我們的損傷也來自于蠱王,也就是所謂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前小青被圣蝎使殺死我已大受損傷,如今小白被風蜈使殺死更是強弩之末。”

“短時間內就沒有什么替代品嗎?天下之大就找不出一條蛇來嗎?”唐益看著蒼白如紙的玖歌,除了給出一大堆聽著就很不靠譜的備選項外束手無策,“而且剛才我不是才斬殺了蜈蚣王嗎?”

“她……收服了蝎王……”玖歌說完又是一口鮮血吐出。

“別說話別說話……”唐益抱緊懷中的人,心如刀絞。這場景如此熟悉,寂靜的樹林,追殺的敵人,虛弱的同伴,將要離開的人。生命的無力即在于困境中想強留,卻若指間沙流逝;順境中想相守,卻如曇花般一現。

想得而不能得,想守而不能守,想死卻不能死,想活亦不得活。

唐益在這思想的煉獄中走過千萬遍,思考過每一個可能,卻發現無論哪個一結局都沒有她相伴,區別只在于他是否還如行尸走肉一般活在這世上。

念及此,心便定了下來。他抱住玖歌的頭,輕聲道:“玖歌,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什么印象嗎?”

“莫名其妙的苗疆女人?”玖歌閉著眼輕笑。

唐益低頭吻上她的額頭:“宿敵。”

“你還真是不會說情話啊……”

“我只想對你說實話。”

“那你說句實話我聽聽。”玖歌在唐益耳邊輕聲呢喃,“唐益你喜歡我么?”

有些哽咽,唐益磁性的聲線響起:“玖歌,我愛你。”

“騙人!”玖歌陡然睜開眼,一掌將蠱蟲打入唐益體內,“你騙人!”

唐益身軀一震,雙眼陡然失神:“我……騙你什么了?”

“唐益……”玖歌雙手捧住唐益的臉,看著他的眼睛,“你從來不認識一個叫做玖歌的苗族女人。”

“我從來不認識一個叫做玖歌的苗族女人。”唐益愣愣得重復。

“你來苗疆是因為門派派你和師妹阿藍來偷女媧石。現在阿藍戰死任務失敗。”

“阿藍戰死任務失敗……”

“還有……”一滴淚劃過臉頰,“你最愛的人是阿藍。”

“我最愛的人……是阿藍……”唐益茫然,“那玖歌是誰?”

“現在,唐益,快逃,唐門的輕功足夠你逃出五毒教追殺。”玖歌深吸一口氣,滿臉淚流,“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很想跟你去唐家堡看滾滾。”

白色面具后的雙眼復歸冰冷和平靜。唐益收起弩機提氣就跑。

“迷心蠱?”風蜈使自樹林中出現,身后跟著巨大的蝎王。她雙手抱胸看著地上的玖歌,“聰明的做法。”

“風蜈使,把我的命拿去吧。”玖歌轉身,淡淡得看著她張開雙手閉眼。

“今兒這服藥吃完,再咳一次血,迷心蠱就算拔干凈了。”清湯掛面頭的花哥收回號脈的手,將藥方放在方桌上,卷起攤開的針包,扶唐益坐起來,“怎么樣,感覺好點了么?”

“念卿……”唐益嘆口氣,“你說五毒三大毒蠱,奪命、迷心、枯殘,若五毒教想奪我性命奪命枯殘都是更好的選擇為何我偏偏中了迷心呢?”

“神意不守,若亂若迷。”念卿遞過來一杯熱茶,“若是遇上傳說中心狠手辣的行刑者,估計將你折磨至死是比一招取命更令她身心愉悅吧。”

“行刑者……”唐益抱著瓷杯,皺眉念叨著這三個字,有一個身影在腦海深處盤旋,若大霧遮眼,怎么也看不清。想多了,便只覺得大腦一陣鉆心的疼,虛影化作飛灰轉瞬即逝。

“別想了。”念卿看他表情不對,打斷他的思緒,“快把這安神茶喝了,好好睡一覺。你以為你是鐵打的么?在苗疆不知受了什么罪,那般虛的身子能逃回來算你命大,好好休養三個月,不許練功!”語畢,轉身要走,卻被唐益叫住。

“念卿,幫我把這個拿去,插在阿藍的墳冢上。”

蒼白的手伸出被子,捏著一根尾部掛著藍羽毛的銀簪。

念卿嘆口氣,接過銀簪:“知道了,你安心養傷吧。”

阿藍的墳冢在唐家堡深處。一株桃樹立在墳頭,朵朵桃花競相綻放,你擁我攘得擠滿枝頭。念卿到的時候發現已經有人在墳前憑吊了。高腰襦裙,楊柳細腰上插一根骨笛,瀑布般的長發規規矩矩得挽成一個發髻,不多不少簪著一只蛇樣銀簪。這背影在春風中顯得如此曼妙,讓人不得不猜想會是怎樣動人的一張容顏。

“唐家堡的桃花,真的很好看呢~”她仰頭望著滿樹繁花,喃喃道。

“姑娘不是唐家堡中人?”念卿走上前去,與她并肩。

“見過大人。”聽到詢問,她轉身道個萬福,“我來看一位故人。”

柳葉眉,胭脂唇,小鹿一般的雙眼圓而亮,閃著動人的光芒。

念卿從懷中掏出銀簪,俯身插在墳冢上:“阿藍自幼在唐家堡長大,我以為她不通人世,卻原來還有一個江湖外的故人。”

“大人誤解了。”姑娘的聲音黏黏軟軟,帶著些口音,聽起來不勝動聽,“受阿姐所托,我是來找唐益的。”

“唐益剛喝完安神茶。”念卿帶她上樓,輕輕推開房門,“這一個月來,他經歷的事情太多了,還需要長時間的休養才能完全康復。”

“謝大人。”姑娘俯身再道個萬福,衣物悉索間鎖骨上的蓮花陡然浮現,讓念卿心內一抖。一把攔住大門,他沉聲問道:“你是什么人?我在唐益的胳膊上也見過這朵蓮花!”

“大人放心,我不會對唐益做什么的。”姑娘低頭,絞著手中的絲帕,“因為唐益我才能活到現在,聽說他病重,小女學過醫術,想來看看能不能救唐大俠一命。”

念卿看著她,將信將疑得放下手:“我就在門外,如果你敢亂來,小心我手中的筆。”

“謝大人信任。”姑娘低頭,推開了房門。

初春的氣溫還不是很高,為了保持屋內溫度,念卿放了一個火盆,木炭兀自噼啪燒著。

“唐益……”姑娘輕輕在床邊坐下,看一眼唐益毫無血色的唇,輕輕嘆口氣。

似是被這輕嘆驚醒,唐益睜開眼,盯著她看一會兒,道:“我見過你。”

“什么?”姑娘略驚,“什么時候在哪里?”

“阿藍死后是你救了受傷的我,當時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還用弩機指過你,我還沒來得及跟你道歉。”唐益慢慢得說,又仔細看她一會兒,“原來姑娘一身漢人打扮也是如此動人。”

“呵,只是正當防御,何提什么道歉。”姑娘笑一下,掩飾自己的尷尬,“這迷心蠱你醫治了多久?”

“從一回來,念卿號完脈就說我體內有股寒毒,每日吃藥扎針也有快一個月了吧。”唐益老老實實地回答,目不轉睛得盯著她,“我是不是認識你啊?你叫什么名字?”

“唐大俠當然認得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姑娘調皮得笑笑,低頭在隨身的荷包里翻找著什么。

“不是,我是說……”話語沒說完,咸腥的鮮血涌上喉間,唐益翻身將頭伸出床幃,咳出一口帶著蟲尸的毒血。

“唐益!”姑娘見狀有些慌神,一把攬住他,輕輕拍著他的背脊。

卻只見他半晌無語。許久,才低著頭輕輕得問一句:“玖歌,你打算騙我多久?”

“我……”玖歌顫抖著松開手,大眼睛忽閃忽閃得眨著,強忍著淚水。

唐益抹抹嘴角的血,掙扎著坐起身:“雖然我現在有一肚子的問題想要問清楚,但是我發現我最想問的只有一個。為什么要回來找我?”

“我……”玖歌張口結舌雙眼游移著,兩只手又開始絞手邊的絲帕。她站起身,局促得說:“我覺得我應該走了。”

“玖歌!”唐益一把拉住她的手,“所以現在換成我緊追不舍你語焉不詳了嗎?以前那個心直口快的玖歌去哪里了?”

“好吧,我心里還存著那么一絲幻想你還能記得我好嗎!”玖歌一甩手,腳跺地喊了出來,“當初我真的以為我們逃不出去了嘛!短短一個月里阿藍和我接連死去,為了讓你日后不至于活在悲傷的回憶里,我只好用迷心蠱讓你失憶!結果誰知道我正準備赴死的時候蓮心師傅跑出來救了我,她用蟲術改變了一個教眾的容貌換我出來。我喬裝成漢人跟著一個商旅來到中原,好不容易才跑到唐家堡來,滾滾沒見到你還兇我!”玖歌慌亂間口若懸河,漢子混著淚珠一串一串得往出掉。

“好了好了……”唐益看著她心生憐惜,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拍著她顫抖的脊背。

“迷心蠱如果不懂醫術硬性驅散的話會造成內臟損害,我是擔心你才不遠萬里跑回來看你……”玖歌在他懷里抽泣著。

“我知道,我知道。”唐益摸著她的頭,安慰道,“我都知道。”

“那……”玖歌將臉埋在他白色的單衣上,擦干凈鼻涕眼淚,悶聲問,“你還帶我去看滾滾么?”

唐益啞然失笑,將玖歌從懷里拉起來,看著她暈紅的臉頰說:“你用迷心蠱讓我把重傷的你丟在風蜈使手里,還強迫我忘了跟你有關的所有記憶。結果現在你居然還妄想讓我帶你去看滾滾?”

“你答應我了……”玖歌咬咬嘴唇,低聲狡辯。

“好吧好吧。”唐益無奈得嘆氣,話鋒一轉,“不過你做了這么多對不起我的事情不要先補償一下我么?”

“啊?”

唐益將她拉回懷里,吻上兩瓣顫抖的唇片:“嫁來唐家堡怎么樣?”

“色狼!”玖歌慣性拔出腰間的笛子,卻被唐益抓住手腕。

“夜還很長呢玖歌,”唐益笑得邪惡,“想謀殺親夫有點為時尚早。”

念卿站在門口,側耳聽著屋內的動靜,無奈得搖搖頭,闔上門離開。

“回去要準備彩禮了啊……唐益這個家伙拐了人家小姑娘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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