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猛越馳越偏,一連奔了幾時辰。等天快擦黑了,這才趕到一處人跡罕至的高崗下。那高崗奇峰羅列、怪石嶙峋,僅有一道鼪鼬小徑通往山端。
對這陡峭的險嶺,唐猛倒是諳熟得很,下馬棄鞍后,摸黑就往山上爬。登至半山腰,山勢陡然平緩。沿著蜿蜒的山路,唐猛又斜行一陣,來在山梁埡口間。
埡口上,矗著一座破敗的山神廟。那廟依山而筑,不知哪朝哪代所建。殿里頭塵封蛛結,斷梁上髹漆斑駁。兩扇廟門被蟲噬蟻蛀,早已吱呀欲倒。龕臺上供奉的泥像,也是色褪胎殘,活脫一塊大土疙瘩。
立在破廟前,唐猛“呼溜”一聲,打了個怪聲怪調的指哨。緊接著,廟里面噔噔噔,竄出個盯梢探坎的小嘍啰。
原來這山神廟,正是天理教的一處暗哨。
見是唐猛,那嘍啰趕緊招呼:“四當家的,您老回來了?”
唐猛“嗯”了一聲,徑直進了廟。
那嘍啰又朝外瞧了瞧,確保再無旁人,這才從龕臺后拉出條木杘,費勁地搖絞起來。
隨著木杘轉動,泥像開始“喀嚓喀嚓”的扭旋。不大點兒工夫,后面便露出個一人高的窄洞。唐猛也不作聲,貓腰便鉆進洞去。
初入洞時,兩壁略嫌狹窄。可再行幾步,便豁然開闊。原來,這破廟鑿通山腹,里面別有洞天。穴道盡頭,是個偌大的石廳。石廳北向面,橫著塊寬兀斑斕的巖屏。巖屏之后,有暗道曲蜒輻散,隱隱可見簾帳臥榻,顯然另接著寢處。
廳上,本圍著幾個耍錢鬧酒的嘍啰,見唐猛進來,也都撤手離案。
唐猛見狀,不免臉有慍色:“格老子的!你們倒耍得安逸!都他娘把招子放亮點,留神有鷹爪孫趟上山來!”
“放心吧四當家的!外頭不是有皮六守著坎嗎?”一名嘍啰趕緊把骰子遞上,諂道,“您老控兩把鑾,提提興致?”
唐猛有些心動,剛接過骰子,想想又撇回桌上:“算了!等這趟活兒收了,老子再坐莊操盤,通殺你們這幫龜孫!”
眾嘍啰齊聲奉承道:“還是四當家的攢兒亮!”
“少他娘發托賣相!”唐猛哼道,“教主呢?”
嘍啰朝巖屏后一指:“在后邊拖條歇著呢。”
唐猛聞聽,點了點頭,便抬腿腳,朝屏后轉去。
來在寢外,里頭傳出幾聲輕咳,唐猛道:“教主,我回來了!”
聽得唐猛聲音,查仵作忙道:“快快進來!”
唐猛答應一聲,挑簾入內。
查仵作從床上坐起,急急問道:“怎么樣?打聽著下落沒?”
“教主,我算是服了!”唐猛一撩大拇指,“真叫您說著了,那幾片前擋,就在姓馮的那兒!”
“這種事,馮慎少不得要摻手,”查仵作還有些不放心,“說前擋在馮家而不在府衙,你親見著沒?”
“順天府有鷹爪孫守著,我哪能混進去瞧?”唐猛道,“后來,我又去了馮家,聽周圍街坊都說那姓馮的好幾天沒出門,光對著些破布頭發魔怔……”
“這便是了,”查仵作點頭道,“他們所說的‘破布頭’,定是那幾塊前擋……既然前擋沒扣在府衙里,倒也不太棘手……”
唐猛皺眉道:“教主,那前擋里到底有啥秘密?為了那幾片勞什子……不但老趙折進了,連您都暴露了……”
查仵作嘆道:“實話說……我也搞不清楚。只聽說是從關外辛苦尋來,決定著興兵霸業。押運前,明公還特意派人吩咐,不得出任何紕漏……可恨讓那馮慎給生生攪了……若明公問罪下來……唉……”
見查仵作萎靡,唐猛有些不忿:“教主,我真不知您老怎么想的!那‘明公’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咱這么拼死拼活?橫豎是個反,干嗎非跟在他們屁股后頭?”
“你懂什么?”查仵作瞪了唐猛一眼,“我雖沒與明公照過面,但從線人那邊也能猜到那是個興云布雨的大人物。前陣子受官家圍剿,壇口崩毀凋敝,教眾陷獄散逃……四個壇主,也僅存下你一人……單憑外頭那幾個膿包,能掀起什么風浪?”
“現在不成,咱就緩它個幾年!”唐猛急道,“到時候咱再招兵買馬,多煉些暗器毒砂……”
查仵作冷笑一聲,道:“行軍打仗可不像毆斗過招,指著暗器拳腳,沖不了鋒、也布不了陣!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老老實實的輔佐明公,才是正理兒……”
正說著,外頭嘍啰突然闖入,報說有人拜山。
“什么?”查仵作與唐猛齊齊驚起,“莫非有鷹爪孫尋蹤摸來了?”
“不是不是!”嘍啰急忙擺手,“是線人引來的!說是什么云臺云少爺到訪……”
“哎呦!怎么不早說?”查仵作神色一凜,趕緊整衣下榻,慌慌張張地迎了出去。
唐猛不明就里,也只得隨在后頭。
剛到石廳,便有數人簇擁而來。當中之人,年齒未及而立,裘衣皮帽,寬顙豐頰,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貴氣。身后四人,皆是護衛親隨,一水的扎帶短打,赳赳精神。
查仵作幾步上前,沖那裘衣人便是一揖:“敢問尊駕可是云臺云少爺?”
裘衣人笑道:“正是區區!”
“哎呀,不知云少爺駕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查仵作說著,便要襝衽下拜。
云少爺伸手拉住:“教主無須多禮。”
查仵作直身恭道:“久仰云少爺大名。今日得遇尊顏,實乃三生有幸!”
云少爺樂道:“都云‘公門里面好修行’,查教主入順天府久了,說話果然是中聽……哈哈……”
“云少爺取笑了,”查仵作赧然笑笑,“快請坐!”
云少爺點點頭,一撩裘袍,轉身落了座。
查仵作不敢居正,只是在旁位上陪了,一面打拱,一面喚嘍啰沏茶。那四名護衛一言不吭,默默地走在云少爺身后,列成一排。
那些護衛整齊劃一,倒似訓練有素的行伍中人。雖不是牛高馬壯,但都黢黑干練。立在后頭,巋然不動,如刀砍斧剁一般齊。他們頭戴剪絨弁帽,腰間扎帶上,左右各掛了個皮匣子。匣子里鼓鼓囊囊,也不知藏了什么東西。而最惹眼的,是他們腦后無辮,引得教中嘍啰不住地竊語指點。
見眾嘍啰無狀,那四名護衛仍舊聳腰挺肩,雖未吐一字,但卻斜睨嗤鼻、倨傲鮮腆,神色間,頗有些瞧不起。
護衛趾高氣揚,唐猛不免來氣。有心找茬放對,又礙著那云少爺面子。忍了再三,這才強壓怒火,隱言不發。
沒一會兒,茶端上來。云少爺揭開碗蓋一聞,輕輕地皺了下眉頭。
查仵作見了,知他嫌葉子差,趕緊道:“荒野草寨,招待不周……”
“查教主過謙了。”云少爺嘴里說著,卻將那茶碗放下,不再去碰。
查仵作急忙岔開話頭:“明公他老人家可好?”
云少爺淡淡回道:“還算康健。”
“那就好,”查仵作道,“我慕明公已久,有機會還勞云少爺引見……”
“倒也不急,”云少爺道,“家尊冗務勞身,舉義之事,就由我代為接洽。怎么?莫非查教主嫌我年少,主不了事?”
“豈敢!”查仵作起身道,“云少爺氣宇軒昂、雄才大略,深承明公之風……賢喬梓皆是包元履德、功逾文武……”
“哈哈哈……”云少爺大笑道,“一句玩笑話,教主也這么當真?坐下坐下……家尊曾夸道:查教主志慮忠純、謀策踔絕。又不辭勞苦,藏形匿影數載,較德焯勤、厥功甚懋。”
“明公謬贊,”查仵作謙道,“摽末寸功,不值一提……”
“教主不居功,實在令人欽佩……”云少爺話鋒一轉,“然失了那緊要的前擋,便可是大過一件了!”
查仵作臉上一僵,后背冷汗涔涔:“小教辦事不力,有負明公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