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浚暗忖:自打出了蜀地,一路上舟車宿食,自己的盤纏已用去十之八九。雖不至阮囊羞澀、床頭金盡的地步,但也頗有些捉襟見肘。現如今唐猛未擒,兄妹倆不免還要在京城盤桓。況且,他與馮慎義氣相投,一見如故。多一分幫襯,那追叛奪寶的勝算,也就會多上一分。
再加上馮慎言懇意切、再三相邀,唐子浚也不好固辭。于是,他沖馮慎抱下拳,道了聲“卻之不恭”。
唐子淇自小嬌貴,長久來風餐露宿,已然有些倦疲。因此,也當下應允,自無二話。
見兄妹倆都答應下來,馮慎不由得欣慰。與唐子浚又歇了一陣,便將那四具死尸縛在馬上,慢慢折了回去。
行至與教匪激斗處,馮慎等又將眾馬快的遺體打理妥當,同樣以馬背駝載。待尸體綁好,還剩下空馬兩匹。唐家兄妹合乘一匹,馮慎穩著昏迷的魯班頭乘一匹,四人數馬,唏唏噓噓的按轡徐行。
空空的馬蹄聲兀自回蕩在夜道上,每一聲,仿佛都踏在馮慎的心坎。苦追了一夜,傷了數條性命,可最終,還是讓兇犯逃了。此一番若不是唐門出手,自己怕也已經交待了。越想,馮慎心內便越是凄苦。思至痛時,不免嘆恨連連。
觀馮慎神色沮喪,唐子浚知他心內苦悶,也便不多話。唐子淇又累又倦,只伏在兄長背后迷迷糊糊打盹兒,更是緘口無言……
等趕到四九城下,天也微微亮了。這時候,城門已開啟。守城兵丁乍見了這干血淋淋的尸首,也是駭得目瞪口呆。馮慎先表露身份,然后央兵士找來幾塊粗布,將尸首盡數蒙了,這才又朝順天府行去。
尸首運到順天府,合衙上下,活似炸開了鍋。巡班衙役中,不乏與枉死的馬快交好的,見同袍慘死,不由得扼腕潸然、垂淚抹面。府尹接著信,急匆匆趕來,見了此情此景,也是愣然失聲。
待反應過來,府尹先著人將魯班頭抬去救治,而后才喚馮慎相詢。
馮慎滿臉戚色,將來龍去脈慢慢地訴與府尹知道。待言及唐家兄妹時,有意隱去其身份不談。只說是他們是江湖人,此番受了他們搭救。
聽得查仵作竟是匪首,府尹不禁大驚失色。自打馮慎進衙,那查仵作便出力幫襯。幾樁大案下來,也已立了不少功勞。再加上查仵作不居傲,為人老誠謙遜,府尹對他倚畀甚殷。誰承想到,這么個不顯山露水的查仵作,竟是一隱數年的天理教魁!
見馮慎面色憔悴、霜塵仆仆,府尹知他盡了全力,哪還忍心茍責?好言寬慰兩句,又向唐家兄妹道了謝,便讓他們回去休養。
馮慎與唐家兄妹離去后,府尹喚來差人,一面將尸首查點停置;一面去亡故馬快家中,給親屬報訃恤撫。
衙門里如何處置,且按下不提。從衙門出來后,馮慎便引著唐家兄妹到了自己宅中。
見馮慎這般狼狽,馮全嚇得心驚。待確實馮慎身上沒受大傷后,這才顫巍巍地讓常媽燒水備飯、鋪茶待客。
馮慎與唐子浚客氣幾句,便分賓主落了座。唐子淇剛來在新地方,困意已消,也不老實坐著,卻繞著馮家大廳不住轉看。
唐子淇轉了一圈,沖兄長道:“哥,你看看人家家里,又掛畫又熏香的。哪里像咱爹爹那樣……光知道在廳里擺些刀劍兵器……”
唐子浚面上一紅,趕緊叱道:“還不老實坐下?又竄又跳的成什么體統!”
唐子淇頂撞道:“我又不是你們,哪里懂什么規矩?”
“你……”礙著馮慎面子,唐子浚不好發作,只是氣呼呼地瞪了妹子一眼。
馮慎見狀,趕緊打圓場。“唐姑娘生性爛漫,不需循那些繁規縟矩,就當是自己家中便好。”
“這還差不多,”唐子淇沖兄長得意一笑,又言道,“你們接著轉文打腔吧,我自個兒轉轉,看有沒有好玩的地方。”
說完,竟要朝著后院轉去。
“唐姑娘且住!”馮慎趕緊相攔,“后院停著靈柩,卻是去不得!”
“靈柩?”唐子浚臉色一變,喝住唐子淇,忙沖馮慎抱愧一揖,“恕我兄妹猛浪,這里給馮兄賠罪了!”
馮慎慌忙回禮:“唐兄言重!”
唐子浚又問:“敢問府上哪位仙游?我兄妹理應先去祭拜。”
未及馮慎答話,廳口閃進一名素縞少女:“是俺爺爺!”
馮慎抬眼一看,原來是香瓜。
“馮大哥!你可回來了!”香瓜眼窩一酸,便朝馮慎撲去,“聽說你受了傷……可把俺嚇壞了……”
見香瓜撲來,馮慎連忙躲閃。香瓜哪里管那些,只顧著要靠前。唐子淇正巧站在馮慎邊上,香瓜卻想也沒想,順手就是一撥。
“哎呀!”唐子淇被推得一退,立馬秀眉一擰,滿心不悅道,“這瘋丫頭是誰呀?”
聽得這聲嬌呼,香瓜也怔了。她方才只上心馮慎,哪曾留意廳里還有個年紀相若的少女?
一扭頭,恰好與唐子淇臉對臉。二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相互打量個不停。
唐子淇心里暗道:“這瘋丫頭……生得倒還不賴。不過她憨里憨氣的,卻又不及我了……”
香瓜見唐子淇面容秀俏,心里也是咯噔一下。顧不得頰間淚珠瀅然,呆呆問道:“你是什么人呀?”
唐子淇惱她推了自己,也耍起了小性子:“管得著嗎?”
見唐子淇嬌蠻模樣,香瓜更是起疑。怔了半響,哇一聲哭起來:“馮大哥……你怎么又救個媳婦兒回來……”
聽得香瓜此語,馮慎登時鬧了個面紅耳赤:“香瓜,不得胡說。這位唐姑娘……是我救命恩人……”
“真的嗎……”香瓜擦了擦眼淚,將信將疑地看了唐子淇一眼,“馮大哥你不騙俺?”
“當然不騙。”馮慎哭笑不得,趕緊借機岔開話頭,將香瓜與唐家兄妹一一引見。并把如何與香瓜結識,挑擇著緊要給唐家兄妹又訴了一遍。
聽得香瓜會使“甩手弩”,唐子淇卻不以為然,打趣道:“她甩手弩的本事,怕也只能打些小雀小獸吧?”
“誰說的?”香瓜頗為不忿,“俺使甩手弩可厲害了,還射死過好多洋鬼子呢!”
“哼,那有什么?”唐子淇撇撇嘴,不屑道,“我聽爹爹說,那些洋鬼子就是火槍厲害,別看人高馬大的,其實蠢笨得很,連腿腳都不怎么會打彎。能射中他們,有什么稀奇?”
“不是的!”香瓜爭道,“洋鬼子腿能打彎的,俺就見過。他們中間,還有些東洋鬼子,跟咱們長得差不多……會什么忍法,煙一閃,人就不見了……想射中他們,可不容易!”
“這么說還是小瞧你了?”唐子淇好勝心起,寸步也不肯讓,“要不你射我試試?看我能不能接得住?”
見二女爭得起勁,馮慎與唐子浚趕緊上來攔住。
“馮大哥,你放心吧,”見馮慎來阻,香瓜忙道,“俺是不會去射唐家姐姐的……”
聽了這話,馮慎心里石頭算落了地,“這才對嘛。唐姑娘出身唐門世家,哪會與你一般見識?若是唐姑娘認真起來,你定要出丑!”
香瓜看了唐子淇一眼,囁囁嚅嚅道:“俺倒不怕出丑……俺是怕弩箭射傷了唐姐姐……”
方才香瓜所言,唐子淇以為她服了軟。剛待做罷,卻聞此語,不由氣得粉腮緋紅,朝香瓜怒道:“咱倆現在就去比畫!看看到底是誰傷誰!”
說著,便一扯香瓜手腕,拉著她就要朝外走。
“俺不去!俺不去!”香瓜急忙掙道,“射傷了你,馮大哥會埋怨俺的……”
一個拉,一個喊,二女頓時鬧得不可開交。馮慎與唐子浚又喝又阻,分別攔下。
且勸且罵了好半天,二女這才肯消停。怕再惹出笑話,馮慎急喚來夏竹、雙杏,哄著香瓜抽抽搭搭的去了。唐子淇被兄長喝罵一通,滿腹的不情愿,氣鼓鼓地坐在椅上,咬著唇、扭著臉,一言不發。
正尷尬著,馮全沏了三杯熱茶送來。唐子淇正憋著一肚子氣,因此也不客套,抓過蓋碗,便吸溜吸溜地喝。
唐子浚也不理她,一面飲茶,一面又與馮慎聊起了一些江湖上的異事奇聞。
續下幾口熱茶,眾人精神都為之一醒。只是未食空飲,不免更覺饑腸轆轆。
好在沒出一會兒,常媽飯菜便備得停當。夏竹添炭燙酒,雙杏放碟擺盤,不多時,便在跨院花廳中鋪開一桌子酒菜。
等到了花廳,馮慎推唐家兄妹上首坐,自己在一旁打橫相陪。
斟滿酒后,馮慎端杯站起,沖唐家兄妹道:“承賢兄妹之恩德,馮某再述無言。權以此杯薄酒,聊表拳拳寸心。”
說完,馮慎抬頭仰脖,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