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審間,賴青等供出了一個“引薦人”。府尹原想照著這條線查下去,順藤摸瓜地逮出匿藏的天理教,可無奈一干人犯皆說,未曾見過“引薦人”的真實面貌。
眼下,賴青等人在大刑的逼迫下,對害人造畜的惡行已是供認不諱。只是失了“引薦人”的下落,就摸不出隱在他們背后的邪教。
問來問去,惡徒們也只能說出那“引薦人”大抵口音、身量,而對于其他諸事,一概不曉。
一時間,府尹也犯了踟躕,不知該如何入手。馮慎見狀,忙找出那“毒蒺藜”,詢問賴青此物何來。
一問之下,卻與馮慎設想無異。這“毒蒺藜”,果真還就是“引薦人”所貽。
馮慎瞧得真切,那“毒蒺藜”構造精巧,定然不是仿制。而這種獨門的暗器,也就只能出在唐家堡。
“唐家堡?”府尹一凜,“莫不是……江湖上所傳的那個‘唐門’?”
“大人所言極是,”馮慎拱手道,“正是那個擅使毒、精暗器的唐門。”
“那都是以訛傳訛,世間未必就真有這么個門派!”還沒等府尹接茬,魯班頭又從一旁邊竄了出來,“想我走南闖北這么多年,但凡碰上個使鏢的,就說自己師承唐門。可這么多年下來,只聽說唐家堡在壁山,又有幾個人親眼見了那個地方?僅憑著這么一個破木匣子,就認定這是什么‘鐵蒺藜’‘唐門’,也未免太草率了些!”
“魯班頭此言差矣,”見他屢屢打斷,馮慎心下也是不悅。然當著府尹的面上,只得暫壓了不平之氣,據理而駁:“這唐門之說,并非捕風捉影。只不過其下門人,皆行事詭秘,不喜涉問江湖中事。故唐家堡附近設有陷阱重重,以隔塵世。他們獨來獨往,自秉一義,既不拉幫結伙,也不黨同伐異,久居在唐家堡里,終日的煉百毒、制銷器兒。可即便如此,唐門中人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身上衣、口中食,這等日常應用之物,自得有專人下得壁山購置。附近山民,想必也多有聞視。”
“有理,”府尹頷首撫須道,“唐門之事,本府也略有耳聞。有道是‘無風不起浪’,若無憑無據,江湖之中,又如何傳得那般繪聲繪色?”
“正是,”馮慎又道,“唐門弟子雖深入簡出,但經過世人口耳相傳,也是名動江湖。想那順治年間,盤踞巴蜀的張獻忠,為我大清之師擊潰。倉皇奔逃時,張獻忠下令所部屠川。當是時,窮寇們逢人便殺、遇人便砍,所經之處,流血漂櫓、林壤盡赤,就連隱在壁山的唐家堡也受到了波及。為求自保,唐門中人傾堡而出,于壁山腳下拼力狙殺流寇。張獻忠殘部死傷過半,無奈轉道川北,最終兵敗被剿。經了這一役,唐門名揚天下。就連順治爺都曾贊其武勇。魯班頭,又何言唐門不存于世呢?”
“照馮經歷說來,那唐門行事倒算正派,”魯班頭又道,“那它為何又與天理邪教扯上了關系?”
“善惡僅存乎一念,”馮慎正色道,“唐家堡門人眾夥,保不齊有那么一兩個心懷叵測之徒。當然,馮某所言也盡是揣度,若魯班頭有什么高見,大可講出來。”
馮慎這招以退為進,竟讓魯班頭不知所措:“我……我沒什么好說的!我只管拿犯抓兇……審案判案的事,自有大人定奪……”
“魯班頭,你且退下吧。”府尹又朝馮慎道,“馮經歷,這案如何論處,你有何良策?”
“不敢,”馮慎朝著府尹一揖,輕輕瞥了眼魯班頭,“大人,以卑職淺見,不若‘化繁為簡’。”
“哦?”府尹一怔,“怎么個‘化繁為簡’?”
“大人容稟,”馮慎道,“像張興武、賴青等惡徒,想來在那天理教中人微言輕,從他們入手,怕是查不出那‘引薦人’的下落來。那天理教狼子野心,日后必會伺機而動。只要朝廷提前留意,等他們露出馬腳后,便可一舉擒滅。故卑職竊以為,應先判了這些造畜害人的惡徒!”
“馮經歷所言甚是,本府也正是此意!”府尹點了點頭,抬手指向跪著的香瓜道,“那堂下少女,姓甚名誰?”
聽得府尹問詢,查仵作忙推了把還在抹淚的香瓜,悄聲提醒道:“別只顧著哭,大人問你話。”
香瓜反應過來,忙按著馮、查二人所教,先沖上磕了個頭:“大人……俺姓田……叫香瓜……”
府尹目光一轉,又道:“身旁那老者,是你何人?”
“那……那是俺爺爺……”說著,香瓜悲從中來,又開始啼哭,“俺爺爺為了救人……被惡人給害了……求大人為俺做主!”
“收了悲聲,莫要哭啼!”府尹喝道,“田香瓜,本府問你,你祖孫二人原籍何處,去往哪里?”
被府尹一喝,香瓜嚇得不敢再放聲號哭,她眼里噙著淚,兢兢回道:“俺們打山東過來,原是到京城投親的……可沒想到還沒進城,俺爺爺卻橫死在了官道上……”
“你那親眷,住在何處?”府尹又問道。
由于有馮、查二人吩咐,香瓜不敢說出實話:“俺……俺不知道……”
府尹雙眼一瞇,疑道:“既是親眷,又怎能不知?”
“這……這……”被一盤問,香瓜慌了,嘴巴張了幾下,愣是沒說出話來。
“大人,”馮慎見狀,趕緊上前,“這香瓜年幼經不得事,這會又怕又悲,應是慌得語無倫次。不如……讓卑職代而述之。”
“也好。”府尹點頭應允。
見府尹答應,馮慎暗自松了口氣。于是,他便特意抹去田氏爺孫的身份背景,將田老漢如何替自己擋暗器的經過說與府尹知道。
聽罷馮慎所言,府尹對那舍命救人的田老漢也是暗暗欽佩。再觀那田香瓜愣頭愣腦,不像是有心計之人,索性對其來歷也不再深究。
念田老漢救馮慎有功,府尹當即發下鈞旨:從衙門里撥出一筆銀子,購置棺木,將那田老漢厚葬。
“還不趕緊叩謝大人恩典?”看香瓜還怔著,查仵作又推了她一把。
“俺……俺還要他們死!”沒想到香瓜執拗性子又上來,指著賴青等人,惡狠狠地說道,“俺要讓他們……千刀萬剮!”
“不得喧嘩,”府尹抬手,制止了忿忿的香瓜,“這干惡人如何論處,本府自有分寸。屆時,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言訖,見那堂下諸犯也快要支撐不過,便喚來幾名皂隸,連尸帶犯的先打入牢中,待日后再行提審。
府尹環顧左右:“現在什么時刻?”
“回大人,”查仵作連忙上前,“已過了亥時。”
“也罷,今夜就先審到這里,”府尹見折騰了半宿,合衙差人也都疲了,“爾等返家后養精蓄銳,待明日聽候差遣。退堂!”
退堂后,府尹又將馮慎等人留了留。見馮慎沒受大傷,府尹暗自也松了口氣。談到那田氏爺孫的安置時,馮慎向府尹言明:在田老漢臨終時,自己曾答應要照顧香瓜,故打算將她先行帶回宅中。府尹應允,又著了幾名健步,抬著田老漢尸身,護送馮慎與香瓜返家。
一行人剛到了馮宅,見門口的燈籠還亮著,管家馮全正裹著件翻毛大氅,迷迷糊糊的,倚在照壁上沖盹兒。
聽得有腳步聲音,馮全知是少爺回來,先朝院內喊了一嗓子,又趕緊從門洞里迎將出來。
馮全一聲喊,緊接著,又從蕭墻內,轉出了雙杏、夏竹和常媽。
馮慎一見這排場,便知馮全回來后亂嚼了舌根,狠狠瞪了他一眼后,索性也不說話。
雙杏等人,原是來瞧那所謂的“少奶奶”,可迎出來一看,竟發現門口還抬著具尸首,不禁皆駭得花容失色。
“少爺……這……”馮全看著田老漢的尸首,也慌了手腳,“這大半夜的……咋還抬了具尸回來?”
“進去再說。”馮慎一閃身,讓過了抬尸的健步。
幾名健步將尸首抬至院中一處空置的廂房后,又各自退了出來。打頭那個朝馮慎一抱拳,道:“馮經歷,您若沒別的吩咐,我們哥幾個就先回了,天不早了,您早點歇著。”
“有勞諸位。”馮慎一還禮,目送健步離開。
“馮大哥,”香瓜抽了抽鼻子,“你家宅子可真大……”
馮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讓雙杏她們先帶了香瓜沐浴,又讓常媽備飯。
回到廳中,馮全便打來熱水,幫著馮慎凈手凈面、換上便服。而后,馮全又抱來了藥匣子,替馮慎傷創之處,皆敷了藥。
不多會兒,香瓜沐浴完畢,雙杏她們找了自己的衣裳給她穿了,引著香瓜來至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