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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催眠師系列》:催眠師門薩之愿縛

1.換我保護你

從窗戶里,芥遠遠就可以看到安琪走過來。

總是在凌晨兩點。總是在天色藍如一個謎語的時刻。

她是三個街區外一家脫衣舞俱樂部的舞女,不算紅,一直跳的是午夜之后的垃圾場,那時候客人都已經爛醉,或者準備轉場玩下一輪,小費入賬和當紅的同事比起來,難免數目寒酸。唯一的好處是平安無事——人們準備付出的少,挑剔得也就少一點。

她總是走回來。除非下大雨,就搭一程出租車。

但是芥的記憶中這個城市很少下雨。幾乎不存在濕潤的感覺。

他只記得日子首先是金色,而后是藍色。不斷循環下去,簡單燦爛,如一出喜劇的布景。

落幕,是眼前這樣,安琪走過來,終于站在門前拿鑰匙,向窗戶里的他一笑。

說:“你不必夜夜這樣等我。”

但他終究夜夜這樣等。或者也因為除此之外無事可做。在過去的三年里,他幾乎沒有跨出家門一步。而本區治安如此之亂,就連郵差,巡警,以及賣保險的人,都很少前來探訪。

安琪亦慣了,進門后自言自語說話,無須應和。將鼓脹的大袋子放在地上,熱辣的金色內衣從沒拉嚴的拉鏈縫隙里探出來,她今天似乎特別疲憊,卸完妝后,臉色慘白,有一種奇異的不安正滲透出每個毛孔,滴答滴答滑到地上。睡衣裹得很緊。

“芥,我想我們搬到別的地方去住吧。”

坐下來,端一杯水,大口大口的喝,手不斷顫抖。她重復了兩次,對芥這樣說。

后者靠在門邊,沒有回應,他陰郁的眼神在安琪身上游移,最后落在她的腹部。

那是線條相當優美,毫無贅肉的腹部。遮蓋在睡衣的下面。

喝進去兩口水,突然一躍而起,沖到洗手間去,哇哇哇哇吐出來。芥跟過去,看到她吐出來的,真的只有清水,以及粘液。

要不就是這一整天她都沒吃任何東西。要不……

“誰打了你?”

安琪彎腰喘氣,聽到芥的問話,瞪了他一眼:“什么?”

神色是嚴厲的,須臾又柔和下來。漱了口,走過去擁抱一下芥:“我沒事,去睡吧。”

她絮絮叮囑:“你不可以睡太晚,身體會吃不消的。要喝牛奶嗎?不要?那么走吧,我看著你睡。”

在她溫暖的懷抱里芥想到,為什么這么柔弱的一個女人,卻擁有保護者的自覺。強烈到可笑的程度。

永遠說:“我看著你睡。”

永遠自己先行睡去。她太疲倦了。今日尤其,蜷伏在床上,在夢中似感受到劇痛一般,不斷翻轉,發出微弱的呻吟。猛然手臂揮舞掙扎,狂叫:“不要打我的臉,去死,去死……”

芥俯下去,靜靜看著她熟睡,手指滑過睡衣的前襟,在掀開的一角,他看到意料中的東西。

甜夢脫衣舞俱樂部在圣子街和勏蘭街的交匯處,門臉不大,凌晨四點,客人都散盡了,酒保約翰在吧臺里外收拾杯子,計算今天的營業額。

越算越皺眉頭,酒是賣了不少,打爛的杯子也不少。本來風平浪靜到一點多,最后一場舞都跳完了,不知道怎么安琪會跟剩下的幾個客人沖突起來。

那群客人戲弄安琪不是第一天了,往常都算是有分寸——至少對約翰來說,不叫他另外找人上班就足夠有分寸了。

結果今天安琪竟然反抗——雖然那個酒瓶沒有砸到任何人,但足夠作為大肆報復的借口了。一群大男人圍毆安琪時她發出慘烈的哀鳴:“不要打我的臉,不要打我的臉。求求你……”

杯子和酒瓶不斷跌落到地上,好似伴奏樂的應和。

打得最開心那個發出酣暢大笑。

市長的公子,什么都玩厭了,欺負弱者是唯一永恒有吸引力的節目。

約翰聳聳肩。安琪明天不能再來上班了,要叫人推薦一兩個新的舞女來才行。他放好最后一個杯子,準備下班。

按下電鈕,大門關上,約翰伸了一個懶腰。

這時候,發生了什么事,令他的懶腰定在某個角度,看上去像一只蝦。

大門閉合的那縫隙中,忽然插進來一根手指。

那是電動門,可以把最硬的骨頭壓得粉碎。約翰幾乎都聽到了那個冒失鬼狂叫的聲音。

但是現實和想象,總是有一點區別。

那根手指安然無恙,輕輕彎曲,勾住了門,一拉。

大門被強行打開。

在門外街道暈黃的路燈下,站著一個瘦弱的男子,不高,臉孔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倘若剔除詭異,幾乎可以說是俊秀,他的手直直垂在身體兩側,身上穿毫不起眼的藍色上衣和灰色褲子,頭發雜亂,周圍濃重的陰影和午夜的空寂融合,仿佛鬼魅。

他靜靜地站在那里,打量著甜夢俱樂部里的方方寸寸。眼光最后定格在約翰的身上。

是在噩夢中看到的幽靈模樣,看著你,或者也不是看著,穿過你的身體,投向不知名的遠處。

約翰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出于某種本能,他猛然撲回上去,再次按下電動門開關,這一次大門順利地關上。約翰抹了把冷汗,嘀咕著:“瘋子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轉身,就在這瞬間,身后傳來一聲巨響。那是整扇鐵門轟然倒地的聲音。

再一個瞬間過去,約翰被一股冰冷的力量輕輕拎起,放在吧臺上,像一只被蒸好待吃的螃蟹般,瞠目結舌瞪著面前那個人,輕輕地對他說:“噓。”

這個一開始看到是三分像鬼,七分像人的男子,現在已經往像鬼的道路上大踏步前進了不少,走路的樣子,呼吸的方式,一舉一動的姿態,都異常輕靈而詭異。他對甜夢俱樂部抱有莫大的興趣,圍繞著舞臺,一圈一圈巡視著,終于在某個地方停下,長久注視。然后他彎下腰,手指貼在地上。

約翰記得那就是安琪被毆打的地方,因為相當陰暗,血跡的清掃不算特別徹底。那怪人很快把手拿開,對約翰微微一笑:“謝謝。”

這大概是一生當中,任何一個平凡的早上。

在睡醒以前,芥已經感覺瑟縮。身體的一側是暖的,象征生命在掙扎,而另一側是冷的,象征伴侶的必要——當安琪起床,芥就隨之凍醒。

把被子拉到下巴,嘆口氣。惺松視線里,簡單的家具和陳設預示生活穩定長存,房間灰色骯臟,鄉村音樂矯情地吟唱,來自一架小小的CD唱機,這是安琪小小堅持,她認為再卑微的生活里都該有音樂點綴,多天真。

走進洗手間,第一眼就看到安琪彎腰在馬桶前忙忙碌碌。覺察到芥便尖叫一聲:“別過來,臟。”

芥看不得她那種抱歉的微笑,憂愁得要洋溢出來,然而還顧忌著另一個人的情緒。

是昨天晚上被傷害所留下的后遺癥吧。掙扎疼痛的胃容不下一口面包。

但無須問,因她永遠不會說。回復,遮掩,茍且,希望生活可以不要變動。

如是對待芥,以及她自己悲慘的人生。多年如一日。

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到何處去,只是永不斷絕。

一面清理,她一面說話:“我今天不上班了,我們出去走走吧。”走了一步,皺眉,按在小腹附近,那里有劇烈疼痛。

但她只是愛憐地看著芥:“你又瘦了,去吃一頓好的如何?”

芥不置可否,隨手扭開客廳里那架小小的液晶電視,十點整的城市新聞轟隆隆的推出,亂哄哄的人群前,拿著話筒神情亢奮的記者正以飛快的語速報道:“今天凌晨四時三十分,本市市長的親生兒子多蘭姆在住所身亡,死亡原因暫時不明,現場沒有留下任何外人入侵的跡象,驗尸官初步檢驗表明多蘭姆死亡前曾飲酒……”

安琪咳嗽著從洗手間走出來,瞥了一眼電視,嘀咕著:“怎么每天都會死人……”

但她說到一半,就被自己的驚奇卡住了咽喉,死死盯住畫面上死者的圖像。芥在一邊并不詢問,是她自己忍不住喊出來:“這是昨天打我的人。”

芥無動于衷地轉向窗外,金色的一天,接著藍色的一夜,重新開始。

有的東西沉睡,有的東西蘇醒。

妻子在臥室哭泣,慘痛如垂死呻吟,眼淚已經流干,繼之以血。奧特坐在起居室的燭臺下,凝視對面墻上掛得滿滿的照片。

一個家庭曾有過的最幸福的時光,被定格下來,鑲在精心制作的相框里,銀邊,貝殼邊,雕花木架。

影像中嚴肅的父親,溫柔的母親,被寵愛得恰到好處的兒子,看這世界陽光密布,陰影猶如幻覺,只需一杯優質紅酒就可以抵抗。

奧特緊緊凝視照片,真的端起一杯酒,就在這瞬間,他聽到妻子暈厥過去,滾落在地的聲音。

這聲音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失去是真的,胸口的疼痛是真的,絕望是真的。夜晚來臨,比他今天早上起床時預期的要快。

多蘭姆死了。

尸體上沒有任何痕跡,警察部門傳回來詳細的勘察結果,沒有任何可供進一步追查的線索。死亡低調得像一陣風,拂過多蘭姆的胸口,成功勸說生命離家出走。無端。

酒杯終于掉在地毯上,上佳的織物吸收猩紅液體,迅捷貪婪,奧特顫抖的手按下直線電話,低聲說:“接通X協會。”

今天安琪給芥買的禮物,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彩色氣球。

“倘若再大一點的話,是不是可以坐著就飛上天去呢。”

沒有化妝的時候,她有蜜糖一樣濃稠純凈的笑容,密密在臉上,每個分寸都閃耀。

昨天晚上所受的重創,精神或肉體都似乎已經在陽光下恢復過來。

芥拉著那極大的氣球,一半身子似乎都要臨空飛去,他病弱瘦小,在天光下顯得特別特別明顯。唇角微微翹起來,他凝視著安琪:“我可以讓你飛上天去啊。”他溫柔地說:“如果這是你的愿望的話。”

安琪大笑著抱住他:“是的,你還可以讓我長生不老,永遠年輕對嗎?”

說話的時候,他們正在街道上走,正午烈日在無窮無盡高樓之上,色澤如火。安琪一只手隨便地搭在芥的肩膀上,搭在他燈芯絨的藍色襯衣上,感覺那厚厚的衣料下,一陣若有若無的冰涼。芥垂下頭,輕輕說:“是的。”

太輕了,安琪沒有聽到,她腳步輕快,噩夢都已經忘掉,須臾又說:“芥,你應該多出來走走的,看,天氣多好啊。”

而安靜的男子只是仰頭去看氣球飄蕩,金色和藍色的橫條在氣球上,像捉摸不定的謎語。

三年前他是另一個芥。

地下拳場的斗士,靠自己和對手的鮮血換取豐厚報酬,他身體不算最強悍,但精神力至韌,一口氣不松,即苦斗到底,像一塊無比堅硬的牛皮糖。打贏之后,他帶著錢回去,安琪在家里等他,盛裝,濃妝,鎮定親吻他融合血腥和汗咸的臉頰與嘴唇,一同出去狂歡慶祝。沒有人知道她在家里的全部時間,都跪在冰冷地上,向上帝祈禱好運平安。

直到上帝想起她并非信徒,從未皈依,只是冀望。

芥在一場異常慘烈的比賽中倒下,安琪趕到的時候,已經氣息斷絕,她背上他去找醫生,在地下拳場外,看客的車子水流一般經過他們身邊,沒有人愿意停下來多問一句話,下大雨,一切布景都是悲劇,她跌倒在泥濘垃圾場,昏迷,最后的愿望,是兩人一起死去。

仍然是冀望,仍然不實現。

誰都沒有死,安琪醒來的時候,甚至看到芥自己坐了起來,在垃圾場的一角,默不作聲向她注視,血跡被大雨沖洗干凈,以往強壯的男人在一瞬間消失了,出現在安琪面前的,從此是一個身體柔弱,沉默,絕足外界的芥。

但這已經算恩賜是不是?現在輪到安琪出門工作,流汗,淚,血。金色白天,藍色夜晚,最重要的是兩人都還一起,在這里,在那里。

就像現在,在一起。

前面還有一個轉角,然后就到家了。他們小小的家,安琪握緊芥的手,喃喃自語念叨晚飯應該做點什么,這時候他們看到,轉角處有一個人。

很平常的一個人,站著,親切地看著他們,用一種溫柔得接近謙卑的語調,說:“安琪。你好。”

芥的步子先行停下,安琪迷惑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脊背上莫名的,一陣涼。有一種奇異的恐懼來自左近,來自芥。看他五官突然抽緊,凝固,生鐵那么僵硬。

那感覺像看到一只天然溫順的兔子,突然幻出獠牙,對生肉猙獰凝望。

安琪拉緊芥的手,身子橫過去,擋住他,下意識地說:“別怕,別怕……”

陽光尚好,并沒有什么可以怕的。

這兩個字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是咒語。

當芥是從前那個芥的時候,最經常對安琪所說的話。驚雷,惡狗,兇險所在。他的手纏繞過來,強悍身體給她一個依靠,說,別怕。

現在輪到她,擔當起驅魔的重任。

那人退了一步,慢慢說:“昨天半夜三點半,請問兩位在哪里?”

他的手交叉在外套前,手指呈青銅色,無名指上一枚細細黃金指環,上面有一個小小的X。

2.X協會

天色很暗。

門薩面前的咖啡已經冷卻,凝結的奶油猶如人與人之間,混沌,糾結,白底灰色,顯出骯臟。

他每天在這個名叫三生的咖啡館,坐在角落,點一杯拿鐵,之后堅韌不拔的坐著,玩一副塔羅牌,叫他再消費任何東西的努力都一定會遭到慘痛的失敗,問任何一個做出過如此嘗試的服務員都如是說。事實上,由于擔心他連一杯咖啡的賬都付不起,這個咖啡館的員工都自覺為他擔負起了拉客算命的任務。甚至還有了幾個回頭客。為了門薩的生計,不止一個人在掙扎著。

眼前這個中年男子是一個好對象。

保守的西裝,黃土顏色的領帶,皮膚和褲線都一齊松松垮垮,普通上班族,在老板和老婆之間尋求一個小時的自我,獨自要一杯酒,略帶愁容,這一點莫須有的愁容可能只是對他嘴角皺紋的小小誤會,但已經足夠讓吧臺的服務員過來,對他展開攻心大法。

“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嗎?”

對于陌生人的殷勤詢問往往我們不置可否,但如果這個陌生人在為你的威士忌加冰,不知為什么你就會覺得人家親切。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說:“沒什么。”

平庸到這把年紀,乏味的生活會自行創造可以脫口而出的哲理。

他看著窗外暴雨來臨前的天光和街道,頓了一下,無限感嘆地說:“生活都是這樣無可奈何。”

誠然人生的確無可奈何,誠然他決沒有多大屁事——痔瘡,老婆存私房錢,老板暗示他生而為人,完全沒有盡到做人的本分……

足夠了。

足夠服務員的眼睛,像狼狗發現死兔子一樣閃亮起來,快速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門薩,接話:“可不是。”

隨后故作漫不經心的語氣,掩蓋恨不得撲上去掏刀子威脅人家為門薩買單的渴望:“最近運氣不大好的話,看到角落里那個男人沒有?找他為你算一下命吧,很靈驗的。”

大多數人對此建議不予理會,除非他醒覺到自己實在足夠倒霉,這時候需要門薩自覺配合出馬。

在服務員眼神的威逼下,門薩不情不愿地走過來,兩倍不情不愿地抓住那中年男子放在吧臺上的手。

他腦子里在快速組織等下應該伴隨一聲驚呼而來的臺詞,比如血光之災,家破人亡,來日大難,屁滾尿流……

不容易,你知道騙人乃是極高深的藝術,厲害到一定程度的,普遍都先閹割了自己的良心。

在這一點上,門薩自認早已出師。何況,他有他的特別武器,平常人都難以抵擋。

然后他低頭,看到了自己抓住的那一只手。

快速盤算臺詞的表情立刻凍結在臉上,好像極度深寒下的一坨屎。

那只手其實很好看。

纖細,修長,骨節圓潤,皮膚青銅色,泛出冷光。

應該佩戴婚戒的地方,是一個精巧的黃金細環,細環上刻著一個簡潔的黑色字母:X。

這絕對不是一個中年上班族所應該有的手。

門薩猛然仰起頭,松開手,全身后退。

但他像一個不倒翁那樣被帶了回來,根本沒有辦法離開腳下的方寸之地,一縷神奇的吸力透過那中年男子的手心,將他牢牢牽引著,那人始終帶著人世間常見的憂愁面容,靜靜看著他,說:“那么,就麻煩你為我算一命吧。”

兩人一前一后,以一種斷袖或斷背的姿態,回到門薩在角落里的那個位子,吧臺里服務員暗呼僥幸——他之前乘門薩上廁所已經察看過他的錢包,要那里面的硬幣填補這杯咖啡的成本,除非貨幣在瞬間升值百分之七十。

“找我做什么?”

帶負氣和警惕的問題,相當不妥協。中年男子瞇起眼睛打量——如果愿意洗臉的話,門薩可以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

“市長的兒子被殺,警察部門的調查沒有任何進展,案件轉到了X協會,奧特先生指名見你。”

門薩搖搖頭:“我欠你們的已經還清了,我的家人朋友死光光,我自己對于活不活下去都毫無興趣,所以無論是原則,道德,還是威脅,我都不會買賬的。”

這是典型無賴的處世方式——把自己放平在地上,在人家跳上來踩兩腳之前,先滾上一身的泥巴,要是順手的話,腦袋上先來一酒瓶也未嘗不可。總之開水來臨之前,務必完成活人到死豬的過渡。

可惜中年男子顯然有備而來,他那雙漂亮的手交叉在桌面上,如眼鏡蛇昂首,一種無名險惡之意盤旋四周,呼之欲出。

呼之欲出的還有另外一樣東西,那就是他的臉孔,原來的五官之下,另外一張臉似溺死者漂浮在海上的容顏,忽隱忽現。

門薩多盯了兩眼,大概覺得煩,很不耐地搖搖手:“求求你用自己的臉好不好,這樣閃來閃去很容易讓我視覺失調啊。”

對方從善如流,那張一直隱居在幕后的面孔終于掙扎出生天,見到了光明,中年上班族乏味嘴臉逝去,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大帥哥!!!我們應該跟落地窗前走過的那位黃臉八婆一樣,駐足鼓掌,對這種視覺上的福利表示由衷欣慰。

門薩嘆口氣:“鳩遲,你自己去搞定這件事會死嗎,為什么要來找我?”

唇紅齒白頭發烏黑的鳩遲,溫柔地對他微笑:“因為我們忙不過來,也因為這案子實在適合你,你知道嗎,涉案的是……”

這關節眼上他住口不言,眉毛揚起注視門薩,后者斜睨他,一副隨時要臨陣脫逃的架勢,但細看表情,又相當有趣,如一瓶香水,前調故作丁香冷淡,中調玫瑰虎視眈眈,后調鼠尾草欲語還休。當浮沉味道消散,主宰者卻是那一縷貫穿始終,揮之不去的純凈麝香,如此好奇。

高手過招,電光石火,無需招式,看鳩遲好整以暇,門薩一下子就泄氣了:“好了好了,趕快告訴我。”

在和芥上了一次街之后,安琪覺得自己的運氣,三年來第一次有好轉。多曬曬太陽可以除濕去霉,看來的確是經驗之談。

首先,她身上被毆打的傷痕,以雨后春筍生長那樣的速度愈合,快到匪夷所思,不過兩天,已經完全愈合。包括藏匿在身體內部的骨頭,也悄悄然自覺自愿的長好了,一點不需要操心。她洗澡的時候驚奇地撫摩自己光滑的皮膚,百思不得其解。

“芥,你看,已經全部好了。”

像孩子般她跳出淋浴間,小鹿一樣美麗的身體在狹窄的空間中轉圈,對著芥展開笑容,天真地說:“你知道嗎,我這兩天都在祈禱,讓我趕快趕快好,可以去上班。”

緊接著又憂愁起來:“不知道約翰還讓不讓我去呢。”

但她絕不愿意這點憂愁影響到芥——盡管她并不確認到底有無影響,立刻收聲,披上浴袍,去窗前撥一個電話,希望來得及在甜夢俱樂部找到新人以前,挽回自己的生計。

但她撥號的手,從耳邊滑下,驚奇地看著窗外,那個猶猶豫豫在對門牌號碼的大胖男人,不就是俱樂部的約翰嗎?他在這里做什么?

出門,招呼,約翰看到她,松一大口氣,興高采烈地喊:“安琪,你好點沒有。”

安琪簡直顧不得顧忌,忙忙把浴衣掀起,展示自己完好無瑕的肌膚。約翰吹了一聲口哨,臉上的笑容完全是真誠的,真誠得太不像他了——難道一直以來,不是他克扣小費,刁難員工,連清潔阿姨的工資都要打折嗎?安琪一直不同意轉去跳更早,更暴露的場,他不是一直想找機會換個新人嗎?

現在居然找上門來,感激涕零地請安琪回去上班,自動自覺加了一倍的酬勞!!

太陽不但從西邊出來,而且在空中玩起了單輪速滑,拿獎了沒有啊靚仔……

約翰在安琪家里喝了一杯茶,參觀了一下四周的陳設,發表了幾句含糊而違心的贊美,完成了一系列社交上的標準動作之后,終于功成身退,起身告辭,這時候他看到站在臥室門口的芥,慘白的臉,穿一件藍色上衣,黑色陰影籠罩的眼睛,正陰沉地注視他。

即使是在相當明亮的地方,這個形象也和鬼很接近,絕對引不起什么愉快的記憶,約翰盡情打了幾個擺子,咬緊牙關,匆忙走了,在門口他對安琪說:“明天早點來上班,有人要認識你。”

他的神情意味深長,拍了一下安琪:“你看樣子要轉運了,再見吧。”

目送約翰遠去的身影,芥走到安琪的身后,張開手臂,將她抱住,頭輕輕地放在安琪肩膀上,他是那么輕,輕得甚至都讓人感覺不到,但安琪還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站得更穩,溫柔地轉過頭來,說:“芥,一切都會好的。”

芥的臉頰在她的皮膚上,輕輕的摩擦,低聲說:“如果這是你的愿望。”

安琪把頭側過去,靠在他的頭上,靜靜的,過了一陣,她說:“我的愿望,就是你好好的,我們永遠快快樂樂的在一起。”

每個字都那么虔誠,帶著翅膀在空中巡游,使周天諸神都要聽到。

她沒有看到芥臉上微茫的悲哀之色,如一枚生銹的舊箭頭,喑啞里藏著鋒利,終于又無可奈何。

安琪買了一束花作為對約翰慷慨的謝禮,作為常年在不見天日地方生活的生物,他明顯對此表示驚奇。緊接著鮮花被擺在了一邊,約翰拉著安琪走進甜夢俱樂部最貴的一個包房,向她介紹里面那個其貌不揚,服飾卻顯然價值不菲的男子:“這是門薩先生,他非常喜歡你的表演。”

那人迅速站起來,帶著幾乎是驚喜的微笑:“安琪,我是你的粉絲,你是一個藝術的精靈!!”

嚴格意義上來說,安琪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舞臺上走來走去,穿的盡量少一點,同時保持身手敏捷,以免被臺下喝得頭腦發熱的客人占太多便宜——這種態度是本行業工作的大敵,本應該寫在從業者手冊的第一條禁止條款上。至于和藝術能夠扯上什么關系,乃是一件相當費猜的事情。

安琪盯著門薩足足看了兩分鐘,以此這不是一個結構精巧,含義隱諱的笑話,情況看起來還好,門薩的微笑始終是那么真誠。她只好胡亂地點了兩下頭,挺直身體,盡量想做出一點在藝術上訓練有素的樣子。

約翰及時解除了她的窘迫:“安琪,你的表演在半小時之后開始,去換衣服吧。”

如蒙赦免的安琪飛一般跑了出去,門薩目送她纖細的背影,搓搓手:“藝術的精靈這個字眼,是不是用得過分了一點?”

約翰歪頭想了想:“分寸上稍顯過火,勝在誠意。”

這位突如其來的崇拜者在安琪的表演臺旁邊足足盤桓了一個晚上,舉著盛滿伏特加的酒杯,對她的每一個動作報以深情微笑和熱烈注視,偶爾還要歡呼一兩聲,表現得極為投入。

散場的時候他的車子停在俱樂部門口,所有經過的人都投以無比艷羨的目光,那是一輛收藏級的阿斯頓馬丁,炫目銀色,漂亮到令人神魂顛倒。看到安琪背著衣服包出來,急忙開過去,招呼她:“安琪,上車吧。”

安琪本能的退后一步,看到是門薩,才松了一口氣,舉手招呼:“門薩先生,謝謝你今晚捧場,以后要多來玩啊。”

從這口氣看,她壓根沒把門薩整晚的殷勤放在心上,也不覺得停在面前這輛車和自己有什么關系,把提包往肩膀上一甩,開始走回家去。

門薩開車跟在她后面:“我送你吧。”

安琪卸了妝的臉在夜色里有點疲憊,周圍很黑,她的個子小小的,看上去很孤單。她彎腰對車內的門薩笑了笑:“不用啦,我家很近的,這條路走下去是死胡同,你再不掉頭啊,你等下就要退著出去了。”

門薩緊追不舍:“沒關系,車子很快的,你很累了,不要走。”

她停下來很認真的想了想,是的,她的確很累了。穿高跟鞋劇烈運動過的腳掌,好像在哭泣著要離家出走。

但是。

“如果坐車回去的話,我先生會覺得奇怪的,因為比平時早了一點。”

“稍微早了一點,很緊要嗎?”

“是的。”

她笑容還是很愉快的:“他不大喜歡改變。”偏頭想想:“恩,我也不大喜歡。”說得由衷,絕非敷衍,揮揮手,走了,這次速度快了很多,而這條路的確越來越窄了。門薩停下車,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拿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幫我接鳩遲。”

嘟嘟兩聲后,有人拿起了話筒:“怎么樣?”

門薩說:“那女孩不是普通的風塵女子。”

鳩遲語含諷刺:“她是,很昂貴的風塵女子?”

門薩對他慣有的嘲弄態度并不在意:“不,她有她的原則。”鳩遲嘆口氣:“我最討厭原則這兩個字了。原則是最貴的。”

原則是最貴的,但并非不可購買。任何東西都有價錢,不可企及不過是買家不夠富有。

門薩持之以恒地每天出現,準時捧安琪的午夜場,他性情溫和,出手大方,實話說長得也不算壞,尤其是穿的衣服足夠掩飾體型上任何瑕疵的時候。到第三個月,甜夢俱樂部上上下下,都變成門薩的粉絲,以約翰為首,下至清潔阿姨,個個化身為媒婆,以各種方式勸告安琪:“天上掉個大餡餅,你不如吃了吧。吃了吧,吃了吧。”

安琪必須承認,男人熱情時候,常常都是溫柔體貼的,但做到門薩這個地步的,實在也不多見,散場后安琪堅持走路回家,他也就棄車不開,行步緩緩相隨,直到目睹她安全進門為止。

世上不該有這樣完美的情人,無所欲,無所求,無所猜忌,盡情奉獻,絕對耐心。

圣經上說,愛是持久忍耐,加以恩慈,絕不忌妒。

戒條需寫出來是因為沒有人做得到,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門薩倘若信教,在精神高度已經直接去到了紅衣級別。

他每天注視安琪,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和她談天,聽她說話。

終于她忍不住去問:“你圖的是什么?”問這種問題的時候,通常女人都已經開始有點心軟。

是在卸妝間,換完衣服,開門看到門薩坐在外面走廊上的時候,他頭靠著墻,眼睛到深夜還是明亮,閃爍光芒。

他并沒有說,我一無所求,只希望常伴你左右。崇高有時候最令人不安。

他說,可以和我約會一次嗎?

僅僅一次。

3.三更半夜的約會

他們的約會從晚上十一點開始,因為這是安琪慣例離開家的時間,只不過今晚的內容不是工作,向約翰告假的時候,后者臉上笑成一朵花,好像要去約會的人是自己,看他的樣子,安琪忽然明白,自己能輕易回到這里的工作,絕對和門薩脫不開關系。

她穿了家常衣服,稍微還有一點不合身,刻意一點妝容都沒有,素面朝天,出門的時候,芥忽然問她:“你沒有化妝?”

安琪心一跳,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須臾說:“我現在有自己的化妝間了,到那邊再化。”言辭從容,宛如真相。

芥緩緩點頭,沒有看她,轉身走進臥室。

要打破十年的禁忌說一句謊言,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難。

安琪站了一刻,開門走了。

轉過街角,芥再看不到的地方,門薩的車子靜靜地等待著,他看到安琪過來,露出激賞神色,贊美:“你不化妝的時候,樣子更好看。”

言辭像酒一樣醇厚,令人沉浸:“像一個天使。”

安琪上車,勉強地笑了一下,沉默不言,不等門薩詢問,即刻說:“我們去哪里?”

門薩帶安琪去的地方,照理說不適合任何私人的約會,尤其是半夜三更的約會。

市政大樓。

市政大樓,乃是本城最漂亮宏大的建筑物,完全不用加上之一兩個字,十年前蓋成,項目成立之初吸引了全世界的知名設計師投標,最終勝出的是一位無名氏,無論公眾媒體如何追索,都沒有找到那個人的具體背景和從業資料,大樓在一片質疑聲中開始搭建,歷時五年,終于落成,從此成為本城的最耀眼標志物,而那位建筑師,終究是沒有露面——忽然之間,這成了一個美德,被報紙緬懷了兩天之久。

但無論如何,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換了任何人都有一問:我們來這里干什么呢?

但是安琪沒有問,態度與市政大樓門口的保安如出一轍:對眼皮底下發生的任何事情都視若無睹,什么都不準備問。

建筑物在深夜,和陽光之下大異其趣,無端端便似危機四伏,尤其大廳和走廊都沒有亮燈,空間曠大幽黑,沉沉如獸眼。門薩走在安琪身邊,偶爾偏頭望望,她神色始終淡然。

穿過大廳左側的長廊,停在一架電梯面前,門薩按下上樓的按鈕,對安琪說:“你不害怕吧。”

安琪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她穿了一雙平跟露趾的米色涼鞋,顯然穿了不少時候了,鞋跟兩邊有輕微的脫漆。聞言她輕笑一聲:“怕什么?”

此時電梯來了,門薩讓安琪先進去,緩緩說:“你不怕我傷害你?”

內心深處也許存在真實的恐懼,但她決心對此不加思索,簡單的說:“沒關系。”

她并非信任,或者無畏,只是沒有所謂。

一個人被生活折磨到何等地步,才會連本能的自我保護都放棄。

電梯很大,裝置豪華,他們一直到了頂樓,在電梯門打開之前,安琪都認為自己會到達的地方是另一個幽暗的走廊,在那里她決心接受命運可能會安排的一切非難。

門外的確幽暗,但和走廊無關。

這是一處俱樂部。高穹曠遠的空間里,寥落安置了幾組座位。少數的賓客低聲交談,幾乎聽不到的音樂精確的消除了太過寂靜可能帶來的不安。

顯而易見,在此消遣的人,個個都身價不菲。

否則無以解釋這些古董級的燈,瓷器,價值連城的絕版家具,以及穿著比紳士更考究的侍者偶爾經過時,托在水晶盤上的那瓶酒——普通的有錢人,根本買都買不到。

這一切都來自門薩的短暫介紹,他顯然很熟悉這個地方,一出電梯,他就拉起安琪的手,挽住自己的手臂,在遠遠的地方,有一雙眼睛專注地對他們凝視了大約三十秒,之后收回視線,一切悠然自得。

安琪不自覺地拉了一下自己的上衣,試圖把松開的扣子拉緊一些,這一分鐘她有些微后悔,腦子里在快速回憶自己衣柜里可能還存有的一兩件好衣服,但這一分鐘過得很快,因為她意識到,即使她竭盡全力打扮,與此處的格調都始終差距甚遠,對于無可改變的事實,沒有任何徒勞的必要。

她把腰身放松,不需要挺直,妥協有時候是最大的敬畏。門薩感受到她在轉瞬間的一起一伏,似乎了然于胸,對她微微一笑,說:“這樣很好。”

他們沒有在大堂就座,徑直穿過去,進入一個小小的,與周圍墻壁幾乎渾然一體的門,安琪下意識地回頭看,發現黑色門楣上一行燙金的字:x協會專用陳列室。

然后她發現,自己沒有“進”一個地方,他們“上”了一個地方。

跨入的瞬間,門在他們身后悄然合上,孩提時在游樂場坐過山車的感覺從回憶中跋涉歸來,流經安琪的身體,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做了一個位置轉換——沒有任何前兆,通知,或者指示,自動自發,仿佛靈魂脫離控制,冷眼旁觀。相對于剛才的俱樂部大堂,如果說她之前是垂直于地板,站立,那么她現在是平行于地板,站立。

門薩為她打開的門,位于另一個房間的地板上。

換言之,大堂與這個房間,是以九十度互相垂直的姿態相處的。

簡直是對經典物理理論的公然反證。

以純然直白的一個事實。

誠然安琪并不懂得什么物理,她只是屏息,凝視這全新的空間。

看上去是一個陳列室,圓形,墻壁和天花板上都看不到照明裝置,光線卻非常明亮,井然有序的黑色陳列架和陳列墻按中心放射的格局排開,整個房間呈現出迷宮的格局。

門薩對這里顯然非常熟悉,神情放松,放松到隨手脫下了外套,招呼安琪:“來,我帶你參觀一下。”

拉住安琪的手,轉入離他們最近的兩個陳列架之間。

“喜歡植物嗎?”

他說。安琪迷惑地點點頭,又搖搖頭,須臾補充:“喜歡可以吃的。”

門薩笑,拿起架子上一個透明的玻璃罐子,類似的玻璃罐子架子上有很多,有大也有小,均勻的擺放著,里面充滿液體,有的紅色,有的藍色,有的也許就是水,無一例外的是,罐子里都浸泡著花草標本一類的東西——最少看上去都像是花草標本,雖然其中有一些仿佛有半合半開的小小眼睛。

門薩所拿的罐子里,液體是金色的,極為濃稠,難以流動,也看不到里面浸泡的是什么,唯有一顆白色花蕾在液體表面載沉載浮。罐子的底部,刻了幾個字——或者是符號,在正常的大學語言課上絕對學不到。

安琪說:“這是什么?”

門薩輕輕拿開她試圖捧住罐子的手,說:“很重,你小心。”

然后才說:“這是黃金曼陀羅。”

安琪想了想,說:“能吃嗎?”

門薩看她一眼,忍住笑,小心翼翼把罐子放回去,說:“不能吃。”

他注視著那罐金色液體,緩緩解釋:“黃金曼陀羅能預言人的生死,如果得罪了它,就會被詛咒,它所下的詛咒是無法破除的。”

安琪撲哧笑出來:“詛咒?”

殘酷的生活有時候把人變成無神主義者,有時候造就最虔誠的信徒。

安琪兩者都不是,她是一個很實在的人,看到什么就信什么。

門薩聽得出她聲音中的笑謔,他于是拍拍手,這個陳列架四周,忽然暗了下來,門薩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摸出一支小電筒,發出黃金閃耀一般的光,沉重而華麗,照在那罐子上,他對安琪低語:“黃金曼陀羅如其名,最喜歡的是黃金的光澤,顏色,氣味和質感,看。”

話音未落,那白色花蕾猛然一動,像一只警惕的耳朵豎立起來,聽四周的風吹草動。

手電筒發出的光一刻比一刻更耀眼,白色花蕾在罐子里滴溜溜地游動,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猛然撥剌一聲,安琪尖叫起來。

那花蕾聳出了黃金液體,露在液體之上的,分明是一具小小的人體,沒有頭,四肢俱全,連手指腳趾都精細無缺,灰色,干枯,每一分寸都流露著妖邪的氣味。這一瞬間門薩熄滅了手電筒,四周光線重新亮起。

那曼陀羅軀干失去了金色亮光,不甘地在液體表面盤旋了幾圈,默然沉了下去,白色花蕾仍然浮著,但是比之前懶洋洋蜷縮的狀態漲大了不少,門薩自言自語:“生氣了。”

轉頭招呼安琪:“別怕,它出不來,這個罐子的材質是反法術和咒語穿透的。”

安琪驚魂未定:“否則呢?”

門薩考慮了一下:“否則?大概我們這會已經變成兩只螞蟻,滿地亂爬了吧。”

把這個看作笨拙的風趣,安琪勉強笑了一下,嘴角翕動,欲言又止。

他們繼續這古怪的觀光之旅,受了曼陀羅的一嚇,安琪對架子上的東西都有點敬而遠之,不管那是透明的罐子,泥巴黃的壇子,還是極大的青花瓷瓶,或者干脆是一塊木刻,或者雕塑。

轉了兩圈,門薩帶著安琪,在另一個陳列架前站了下來。

這個架子上沒有任何瓶瓶罐罐,甚至連塊擱板都不見,在架子的兩頭之間,連接著一條一條的絲線,上面連綿不斷地綴著一個個精致的結,每個結的下面,都有一張小紙片,密密麻麻寫著一些字。

“這是什么?”安琪及時地問。

和人相處的秘訣之一是,當人家想告訴你一點什么的時候,表現出興趣。

門薩不答,示意她自己去看。

最近的那一張紙片,上書內容寥寥,某地某街某戶某人名字,出生年月,如此而已。

看另外幾張,也是一樣。

這一串串的結,倒像是微型的檔案本,雖然記錄的材料簡單,有心的人,也完全可以按圖索驥,不至錯失。

門薩對安琪的結論表示同意:“這的確是一個檔案管理的裝置。”

他拿起安琪的手指,按住其中的一個結,指尖傳來的質感不尋常,沒有繩索的粗糙,也沒有紙張或皮革的光滑,不是柔軟的,但也不能稱之為堅硬,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那質感乃是存在本身,卻不附著于任何具體的形態。

她細細撫摸,無法判斷,直到門薩為她緩解疑慮:“每一個結,都代表一個人,當著結實緊密,一切正常的時候,那么人也是正常的,一旦有變化,比如說,變色。”

他把安琪的手指移到某一個結上,俯身細看,大部分其他的結都是灰黑色,像夏天白日地上的一只螞蟻,而這一個,卻像一片枯黃的樹葉。

一旦變色,表示這個人的生命,已經去到盡頭,應該要去接收尸體了。

尸體兩個字嚇了安琪一跳,她大膽猜測:“這是殯儀館的特殊顧客服務嗎?”

門薩覺得這個想法很有想象力,但:“不是的,這些所謂的人,其實都不是真正的人。”

他們是各種各樣與人不同的生物,具有特殊能力或天賦,以人的形態生活在世界上,協會需要對他們嚴密監控,第一防止他們為害,第二要盡量利用和研究他們的特異之處。

協會?安琪聽到兩個似曾相識的字眼,本能的回頭一望,適才進門,那一行燙金的字,不就是X協會?

她隱隱有不祥之兆,但所為何來,全無頭緒,不知受了什么本能指引,不顧聽門薩兀自絮絮叨叨介紹,安琪彎腰一行行去看那些無風自動的紙片,上面的地點人名時段,雜亂無章,她無端心亂如麻,勉強笑著說:“這些人,不知道都有什么才能。”

忽然眼皮一跳,手指停下來,又往回翻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好像看到我住那條街的名字。”

在她找到那張紙片之前,門薩把她拉起來,輕輕一推,往陳列室深處走去,安琪模糊覺得,他的動作和言語,都帶有奇異的韻律,使人很難拒絕。

陳列室的最角落處,展示品應當比他處的都更加罕見,因而待遇隆重,每一樣東西都單獨占據一個柜子,封了厚厚的玻璃門。沒有標志物,有些玻璃門是非透明的,看不到里面的東西,但奇特交織的一些聲音,卻拂之不去。

在第一個架子前,安琪停了下來,她疑惑的揚起頭,四處查看,小巧的鼻子不斷抽動,對門薩說:“咿,有什么味道?”接著又說:“我很熟悉的味道。”

門薩指指那柜子里:“是影子的味道嗎?”

影子?味道?

這兩個詞語,什么時候勾搭上的?

四只眼睛望進那柜子,的確,那里收藏了一條影子。

影子,你在深夜回家時候,路燈的光撒落,你腳邊跟隨著的那個東西,有時候長,有時候短,間或濃間或淡,間或大小縮放,你快它緊隨,你舞它凌亂,是唯一在永生永世跟隨你,永遠不理不棄這諾言上表現誠實的那個。

但連這個都有例外,就像眼前,是誰眾叛親離到這個田地,連影子都逃開,寧愿孤零零的獨自存在。

在眼前的這個柜子里。

安琪遵循自己的常識指引,試圖在周圍找到一處能夠制造影子的光源,但她很快放棄了,因為第一,這種光源不存在,第二,那條影子,似真似幻之余,帶著膠片一樣骯臟顏色,正毫無頭緒地到處蠕動,和柜子的四壁摩擦,發出古怪的咯吱聲——除了噩夢以外,沒有什么裝置可以制造出這個效果。

那條影子,緩緩游走在柜子里,感知到外面有人的存在,終于貼上玻璃門,似在向外窺探,沒有眼睛,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注視感,停留在安琪的臉上。

這瞬間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尖叫起來,好像徹底暴露在極大的危險面前,腎上腺素急劇分泌,叫你戰斗,或者逃跑。這是為了什么,她慌張到想倒地昏迷的程度。

她閉上眼睛,全心全意命令自己的意識,從幻覺中蘇醒過來。

但她很也知道,自己其實已經很清醒。

最可怕的并不是這鬼魅似的異物,而是……

這異物帶來的感覺,如此如此,與芥相似。

4.交易

她戰栗著轉向門薩,后者正在冷靜地觀察她,迎上她驚恐的眼神,慢慢說:“這東西的名字,叫作愿縛。”

不是活物。

也不是鬼。

將死的靈魂離開身體的瞬間,被強大的意念所束縛,被迫滯留在人間,就成為愿縛。自主的意識已經隨原來的生命消失,支配它就是那外來的意念。

意念的強烈與愿縛的能量成正比。

換言之,侏儒會養哈巴狗,而巨人牽出來的是一頭雄獅。全看主子的德行。

這只愿縛的寄主已經將它拋棄,柜子里充滿的,是以法術仿造的意念,支撐它茍且的生存,看維持不了多久,它很快會像泄氣的球一樣委頓,然后徹底消失。

安琪緊緊抓住門薩的手臂,她有疑問在五內中心,燃燒如火炬,但理智死死將之壓住,不能言說。

門薩幾乎帶著慈悲,手掌撫上她的臉頰,掌心紋路分明,印章一樣,摩擦過安琪的口,鼻,眼,緩緩放下來,他極輕柔地說:“看著我。”

安琪不由自主去看他。

那雙不大不小,平常看上去說不定還沒怎么洗干凈,并無任何攝人威力的眼睛,忽然變得像兩口深潭。

純凈不可測的潭,閃耀綠色水波,一圈圈蕩漾,中心瞳仁幽幽發出光芒。吸引安琪一直看進去,看進去,逐漸被緊緊吸引,動彈不得。

安琪一直因為緊張而繃直的身體,一點一點放松下來,毫無生氣,軟軟垂下去,門薩及時伸出手托住她的腰,讓她保持站立的姿勢。

但她的頭是一直昂著的,一條無形的絲線拴住了她和門薩的眼神,或干脆是粘合在了一起。兩臺收音機的波長漸漸調成一樣,她完全放棄了自己的意識,浸潤在了門薩的世界里。

這是為什么X協會需要門薩來解決這個案件的原因,他具有強大的意識控制力,兼擅催眠。

那些來咖啡館的人憑什么相信他信口雌黃的鬼話,心甘情愿為他掏一杯咖啡錢或更多,只不過因為看到了他的眼睛,聽到了他的耳語。

于是油然覺得自己來日大難,口燥舌干,不請他喝一杯不足以消災解難。

所以門薩做生意的原則有兩個,第一不接待盲人,第二不接待聾子。

安琪很不幸,不屬于其中任何一種。

因此她只能成為一個傀儡,聽門薩輕輕的,以一種詭譎的誘惑口氣說:“午夜兩點,市政大樓前,午夜兩點,市政大樓前。”

安琪追隨著他,一遍遍地念,這個時間,這個地點。

她并不知這時間地點所為何來,但念到第三數次,這兩句話已經貫注了她的身心,演變成強烈到無法遏止的愿望,主宰了她每一個大腦細胞。

門薩默然凝望手掌下這人偶娃娃一樣的女子,今晚素面朝天,點妝未上,因此看得出她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得多。疲倦激烈的夜場生活,加上擔憂,調和強烈不安全感,點綴飲食失調。

她的生命透支,速度有如奔騰的流水,永難回復。為了什么,她是否真的明白。

現在,門薩的眼看到安琪藏匿在身體內的靈魂,發出爆裂一樣的光芒,隱約透過她的身體,向四圍發散,那是強烈的意念,在對外散發影響力,將會到達特殊的接受者那里,看柜子里那一直緩緩游動的愿縛,猛然狂躁起來,撲在玻璃門上,發出極刺耳的哀鳴聲。

如同失去一切的孤兒,在嗚咽曾有的美滿。

門薩將安琪抱起,走出了陳列室,走出了俱樂部大廳,無人注視他們,無人在意。

有時候不需要異能,被忽略是大多數人的命運。

在電梯里,門薩放下安琪,像先前一樣,手掌覆蓋上安琪的臉孔,一寸寸撫摩過去,自她的耳輪滑下來,催眠術解除,安琪便一凜,眼睛四處看,回復光彩。

她之前所經歷過的,顯然都記得,唯獨不記得被催眠的那一段,因此很快問:“我們怎么出來了?”

門薩點點頭,電梯到了市政大樓第一層,開門以前,他問:“你現在最想要什么?”

安琪微微一笑,口氣中有難以察覺地惆悵:“真奇怪,我好希望我先生現在在門口接我。”

關于過去,她必然有許多甜美記憶,儲存在柴房里,等待著為漫長寒冷的隆冬取暖:“以前他身體好的時候,無論我去哪里,他都來接我。”

兩個人跨出電梯,走過市政大樓的廳堂,走出大門。

凌晨兩點,天空藍如一個謎語的時刻。

芥必然在窗前,等待她如平常那樣走過去。

日日重復的結局,日日重復下去。

但她今天必然是遲了,安琪暗暗后悔——適才看那什么愿縛的時候,她就該說走了的。想起愿縛,她打了個顫,將一個奇怪的想法狠狠揮出腦海。

這時門薩先她一步站住。

兩人一前一后在市政大樓的門前,看著數米之外,一個鬼魅般的影子,孤零零站在那里,正顧盼著。

藍色上衣,灰色褲子。垂著手。

臉色慘白。

四周有濃重陰影覆蓋。

那是芥。

市長大樓前有輝煌的路燈,提醒市民這是本城最值得驕傲的地標。

安琪和門薩的,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明亮燈光中忠實地跟隨著主人。

但是芥。

他本人就是那條影子。

他四周的地面,光線毫無阻礙,不見陰影,空空如也。

安琪吃驚地按住了心口,奔了兩步,又顫抖著停了下來。芥向她凝望著,神色是溫柔的:“我來接你了。”

她轉向門薩,瞳孔放大,恐懼蔓延:“為什么?”

她終于叫出來:“為什么他真的會在這里?”

問出口,她已經知道了答案,只是等一個權威的解釋。那個奇怪的想法,原來是真實。

門薩輕輕地說:“因為他是愿縛。”

“他是你的愿縛。

在某年某天某個時刻,芥應該早已死去,卻一直因為你的狂熱的不舍而留存在這個世界上。他的一切行為,都是你愿望的反射。

你外出工作,擔心他的安全和身體,希望他每天留在家里,不要外出。靜默地生活,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那飛揚跋扈的市長公子騷擾你,毆打你,恐嚇你,傷害你。

不是一次,不是兩次。變本加厲,知道你無力反抗,連申訴都無處開口。

將你當成可以任意欺辱的木偶。

直到那天他打斷了你的肋骨,在你臉上吐下口水,說你是廢物,家里還有一個更廢的廢物。

你在夢中哭泣,懷著全心全意的恨,無法發泄的怨憤。

殺氣。

你希望受傷的身體快點恢復,免得失業,兩個人生活無著。

你最強烈的夢想,你每日祈禱的內容,是要他留在你身邊,永遠不要離開你,永遠不要孤零零一個人。

每個愿望。他都為你實現。

他一直那么安靜,沒有太多動作。

是因為你的愿望并不多。

安琪,你是一個好女人。無論生前死后,芥都該覺得自己幸運。”

門薩說的每一個字,都無可懷疑,或者辯駁。

安琪悲哀地聽著,眼光投向市政高樓之上。

那里也有一只愿縛,在玻璃柜里寂寞地盤旋。

她親眼所見,不能偽裝那是虛幻。

安琪慢慢走上去,走到芥的身邊。

她伸出手,試探一般去接觸芥的身體,那是實在的身體。

臉貼在芥的肩膀上,曾經那里是厚實強壯的,筋骨鐵一般堅硬,覆蓋著糾結的肌肉,散發男人特有的熱力。

但現在那么羸弱,盡管還是在那里,盡力地支撐著她。

安琪的眼淚涌出來,滾落在芥的衣服上。

她喃喃問:“為什么,為什么?”

緊緊擁抱著芥,她的手指陷入芥脖子上的肌膚,冰冷的,沒有一毫熱氣的肌膚。

從鼻端傳來的氣味是那么熟悉,是芥的氣味,也是另一只愿縛的氣味。

到此時此刻,安琪不得不承認,這氣味并不好聞,是腐爛的泥土里透露出的陰森暗示,隨時會有令人尖叫昏厥的異物滋生。

是她,令芥卡在生死之間。人人都會判斷,他的生活毫無樂趣。

這到底是執著,還是自私。

門薩遠遠地看著他們,他的姿態是戒備的。

女人的心思不可揣測,對于支配的渴望更難以捉摸。

即使在三個月的相處后他認為已經對安琪有了基本的了解,他仍然覺得警惕不是多余。

擁有愿縛的人并不多,因為人類的天性是見風轉舵。

那些意念狂熱的少數派,在偶爾的機會下得到愿縛之后,一旦適應和了解了自己擁有的力量,常常會做一些驚人的事。

大多數是蠢事。關于錢,關于欲望,關于任性妄為。

大多數這些蠢事,都會削弱寄主和愿縛之間的聯系。

因為愿縛憑借純凈強烈的意念而存在,一個人得到很多,還可以更多的時候,通常這樣的意念就消失了。

從安琪的身體姿態,他判斷對方已經稍微冷靜,是時候做生意。

他走上去,拍拍安琪。

芥從頭到尾,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對于人間其他的一切,他都毫無興趣。

“安琪。這里有一張支票。”

安琪轉過頭來,詫異地看到門薩的手里,真的拿了一張支票。

上面有一個天文數字。能夠供一個普通人,極盡奢侈的過十輩子。

門薩沒有動用他的催眠術,他甚至刻意地垂下了眼睛。

“X協會受市長之托,在尋找殺死他兒子的兇手。”

“同時,X協會一直不惜重金,希望找到另一只愿縛。繼續我們的研究。”

“這里的錢你拿去,從此可以不用工作,我知道你喜歡畫畫和音樂,喜歡旅行,你可以周游世界,結交許許多多有魅力有趣的人,我知道你喜歡孩子,你會找到一個愛你的人,生許多孩子。”

即使不使用催眠術,這番話也已經足夠打動任何一個人。

我們苦苦掙扎是為了什么,希望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做自己喜歡的事,得到自由。不就是這么簡單,但是從來無法實現嗎?

現在機會就在眼前,只要安琪伸手。

一個小小的動作。

當然芥不會反對。他依靠她的愿望而存在。

安琪看著那張支票,說沒有絲毫動心,那是假的。

些微的猶豫而已,芥的手臂便從她的身上滑落,他臉上又出現那微茫的悲哀之色,但深深去看,未始沒有一點解脫。門薩敏銳地察覺安琪的動搖,他的手腕一轉,從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團柔軟的東西,握在手里,他出聲提醒:“安琪,決定了嗎?”

安琪茫然地抬頭看著他,她還在抱著芥,但身體之間已經有疏遠。

芥的身體隱約出現了虛幻飄揚的狀態,臨水照影,風乍起時那樣的恍惚。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問:“芥怎么了?”

門薩手中的東西原來是一張網,已經輕悄撒開,帶著暴烈的生命力,在門薩周圍環繞,蛇信一般吞吐。

他耐心地說明:“一旦你決定接受這個交易,我馬上要把他抓住,否則他會因你的愿望減弱而漸漸消失,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安琪聽到消失兩個字,好像受到重擊一樣,幾乎整個人都倒在地上。

她望向芥,在她身前不言不動,卻一直溫柔凝視她的芥。

那一個大雨的深夜,他垂死的身體在她懷里,兩人跌落在垃圾場,他溫熱的血惹得她一身一臉的紅,又迅速被雨水和淚水沖走。

在她昏迷過去之前,芥微弱,但是一直那么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說:“親愛的,我愛你,下一輩子都要愛你。”他嘴角甚至還有笑意,但這個人,至親至愛的這個人,很快就要消失。

她的心碎成齏粉,每一粒都在痛哭狂呼。

不要下一輩子,要現在,要以后,要永遠。

無論變成什么樣子,無論我要付出什么代價。

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她付出所有一切,忍耐所有一切,都是為了感謝上天,讓她那時刻的祈求成了真。

就算芥變成另一個樣子,都無損她的感激和欣喜。一直到現在。

到現在。

她如何能目睹他再一次消失。

安琪細細地看著芥。

她抬起手,眼里有淚光。

三年以來她第一次,像從前撒嬌時候那樣問:“你愛我嗎?”

芥飄渺的身體忽然又定下來,一點點恢復鮮明,門薩注意到他身側的陰影,莫名都變淡。

他低聲說:“我愛你。”

安琪擦了一把臉,綻放笑容,轉頭看著門薩:“你聽到了嗎?”

門薩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隨手一抓,把那網又收了起來,后者完全沒有工具應有的低調,眼看無事可做,氣憤地尖叫起來。

他心想女人心,海底針,到底怎么搞的,剛才看到那張支票,還精神一振,怎么忽然多愁善感起來,事情好像又要黃了。

早知道用催眠術——但他也知道,催眠術只能催化愿望,是不能制造愿望的。

如果她真的一直是在愛他。

無論他是人,是鬼,還是介于人鬼之間的東西。

這筆交易多半都是做不成的。

鳩遲的判斷很對——原則是很貴的。

最貴的則是愛情。根本有價無市。真正有愛的人,怎么會舍得賣。

安琪在整理芥的衣服,然后她向門薩走過來,她在燈光下容光煥發。

“你被人需要過嗎?”

問題問得離奇,門薩猶豫了一下,搖搖頭,然后補充了一下:“除了人家要我買單的時候。”

安琪微笑:“我以前也沒有。”

她拍拍門薩的手:“我沒有被人需要過,也沒有被人愛過。”

她有悲慘的童年,難堪的青春期,許多過去,無一亮色。

直到遇到芥。

“只有他愛我,現在他需要我。過去三十二年,只有他一個。”她平靜地說:“也許他是依靠我的愿望而存在,但是沒有他,我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最后看了門薩一眼,她挽著芥離開,門薩在后面歪頭看著,并沒有阻止。

第一他多少是個好人。

第二,芥的身體,在安琪說話的那幾分鐘里,已經回復到了之前的穩定狀態,甚至,好像還強壯了起來。

門薩聳聳肩膀,對愿縛的研究,始終都不夠深入,到底一個人的愿望可以制造什么樣的變化,誰都無法判斷。

他對X協會的愛不夠深,絕對深不到為此去挑戰愿縛潛力的程度。

或者安琪現在的愿望,就是從保守到大膽,正希望她所愛的人——或者半人——變成一個超級無敵猛男呢。

這到底是執著,還是自私——依附他人愿望而存在,聽起來絕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不過看芥的背影,他的手緊緊握著安琪的手,偶爾還送到唇邊親一下,好像也蠻享受的。

如魚飲水,苦樂自知,旁人就不要管了吧。

門薩長出一口氣,伸個懶腰,準備跑路——任務完不成,還是繼續去招搖撞騙,混混咖啡喝好了。

品牌:天津星文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上架時間:2024-12-23 15:43:58
出版社:長江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天津星文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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