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塞外懷古
-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 甲種本(下)
- 葉圣陶 郭紹虞 周予同 覃必陶
- 1505字
- 2017-06-07 11:29:47
方回
沒有到過河西的人總以為河西地方怎樣的荒涼,怎樣的寒苦。到了河西之后,便知道所謂荒涼寒苦并不如傳聞之甚。自蘭州往西,過烏梢?guī)X,經(jīng)峽口,看見兩邊的山色,便似乎比在蘭州看見的北塔山來得順眼一點。山上好像有點草了,偶爾也有烏油油的一小片樹林。到古浪以后,再往西至武威張掖,流水爭道,林木茂密,阡陌縱橫,村邑相望,這哪里是西北,簡直是到了江南了。過了張掖,是永登山丹,靠著祁連山麓,一大片的草灘,真是絕好的牧場,而明代的邊墻也就在這些地方迤邐不絕。在將到永登的時候,還可以看見公路旁邊有參天合抱的柳樹,疏疏落落的有好幾里長,點綴在西風殘照之間,那就是有名的左公柳。到了酒泉以后,景象有點兩樣了,黃沙白草,風日慘淡,始有塞外之感。出嘉峪關(guān)經(jīng)玉門再往西,公路沿著疏勒河的北岸。往北一望,荒野大漠,遙天無際。南邊可不同了,祁連山像一道高墻,自東而西,連綿不斷,不分冬夏,頂上常是積雪皚皚。人說西王母的家就在那里,遠遠望去,也真像有瓊樓玉宇在其中隱約閃現(xiàn)。沿著公路的南邊,可以看見無數(shù)的土堆子,有的延長好幾里,有的是一個大墩子旁邊連上五個小墩子。這種土堆子沿著酒泉以北的額濟納河往南,跟著疏勒河向西,以至于敦煌的南湖和西湖,幾乎隨處都是。這就是漢唐時代的邊城和烽燧的遺址,有名的漢唐長城,就在這些地方。
現(xiàn)在是一切都放棄了,荒廢了,但是以前這里都是些人煙稠密,雞犬相聞的地方。因為政治勢力不競,藩籬既撤,保障毫無,人不得不向內(nèi)地撤退。人一退讓,自然力量跟著就推進了。如今在安西敦煌沙漠的四周,還可以看見許多古城遺址,有的伸張到現(xiàn)在的沙漠田邊際二三十里以外。這可以證明古代墾牧的區(qū)域,范圍要比現(xiàn)在大得多。人同自然力量互為消長的例子,再沒有比這一帶顯明的了。瑞典的赫定和英國的斯坦因曾在新疆以及河西一帶考古,他們的書中常常提到發(fā)掘漢唐的古城,他們推想那時戍邊的將士官吏以及人民,在那里和自然力量作生存的斗爭,實因政治勢力再不能夠保護他們了,他們才一步一步的向后撤退。赫定、斯坦因敘述這些情形,對于那時候的人的艱苦卓絕,深表欽佩,而我們讀書的人也不免大為感動。
最近旅行戈壁的時候,曾在一座破敗的墩子上了望。已經(jīng)傍晚了,太陽在西邊的地平線上還有畚箕那么大,血紅帶黃的光芒四面放射,周圍的云彩都映成了橙黃色。一個人在墩子上朝著西面和北面遙遠的天際看著看著,就墮入冥想中去了。儼然在漢唐當年,墩子下面那些土堆子似乎都是一座一座的房子,也許是人家,也許是戍邊將士的營房,房頂上正裊起炊煙。放在外邊的馬群和羊群逐漸回來了,雞鳴犬吠以及小兒喧笑的聲音,嚷成一片。那座墩子也樓櫓完好,雉堞無恙,幾個烽子正在上面聚精會神的望著西邊北邊,希望有平安消息到來。一天一天的過去,一年一年的過去,這些人從少年轉(zhuǎn)到中年老年,也許就死在那里,埋在附近。但是他們從來不頹喪,也從來不墮入幻想。只憑著他們的結(jié)實的身體,堅強的意志,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同敵人和自然作生存的斗爭。敵人和自然敗了,他們勝了,他們的西陲也固若金湯了。兩千年一千年的歷史,像電光石火般一轉(zhuǎn)眼過去了,這些人固然長埋地下,烽燧城堡也放棄了,荒廢了。我也仍然清醒白醒的站在廢墩上面,西邊的太陽還有一半在地平線上。但是這些廢毀的烽燧城堡,照舊很英勇的迎著落日,放出黃色的光輝,西北風呼呼的怒吼,而它們依然靜默無言,屹立不動。這就是我們民族的精神。想到這里,我禁不住下淚了。
(一)這篇敘述行程,從蘭州市起始,一路往西,到敦煌為止。讀的時候,最好把甘肅省的地圖放在一旁。
(二)本篇作者熟于史事,深知漢唐當時邊防的情形,才會在荒廢的墩子上墮入冥想。他從屹立不動的墩子看出我們民族的精神,這是一種象征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