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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浮生
  • 阿冪
  • 5517字
  • 2017-05-27 16:50:37

沈墨卿的云卿班里原就有幾個角兒的,此番聽說沈墨卿要叫幾個孩子都往天蟾樓去唱戲,卻將他們這些老人晾在一旁,雖也有自尊身份不去計較的,自然也有人耐不住就往前頭來找他,打頭的便是正旦尚寶珠。

進了廂房,幾人正見沈墨卿在端詳幾套簇新行頭,珠冠、緞花、云肩、斗籠,裙襖……一色的精工細作,映在日頭里艷晶晶的,叫人瞧了艷羨。正旦尚寶珠便耐不住,邁著蓮花步上前,俏生生伸出蘭花指來在衣衫上摸過,斜斜飛過一眼對著沈墨卿笑說:“沈班主,好鮮亮的行頭,可不知是給誰的?!?

這尚寶珠因一出《三娘教子》唱得好,人便戲稱他尚三娘子,他自己倒也喜歡,寶珠這本名叫的人反少了。沈墨卿笑道:“三娘子說笑了,那支公子送來的怕不是都是些真金珠寶,也不見你笑一笑,當真是視富貴如浮云,今兒怎么倒稀罕起這些西貝貨了。只是過幾日就是我那徒弟九兒頭一次登臺。我這做師父的,總不好叫他穿了舊的上去,那旁人怕不把我脊梁骨也戳斷了?!鄙袑氈榻兴f得笑也不是惱也不是,只得嗔道:“沈班主,光會拿人取笑。我只問你,怎么天蟾樓你都叫些小孩子去,也不怕砸了你的招牌。”沈墨卿笑道:“德生他們歷練了也不是一年兩年,什么時候出過錯?三娘子盡管放寬心?!鄙袑氈榻涌诘溃骸澳蔷艃耗??”那小東西平日里沒上妝也是白生生一張臉,倒比人家上了妝的還要粉光脂膩,沒的叫人看了就生氣。沈墨卿笑語不改:“三娘子還怕那個孩子調皮不成。我瞧他倒是好材料,不然也不會藏到今日。”

這尚寶珠與趙飛卿同年,今年也不過二十五六歲,本來面目也算得端正,上得妝后也是一個美人,本人又慣會拿腔做調,頗騙住了些人,那支公子便是個中翹楚,花費千金亦不吝。只是不知怎的,這尚寶珠近幾年來眉目間老浮一層黯光,舉止荒疏,大有遲暮之態。沈墨卿久有換角之意,只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那些名角兒不是同人簽了約抽不出身來,便是素日沒有往來不好開口的,再說九兒也日漸長大,他平日里冷眼瞧了,九兒雖是年輕稚嫩,但一入了戲,很是壓得住臺,骨子里更有股子柔媚同霸氣,那真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天分,加以歷練,日后這七尺戲臺怕不都是九兒的天下,故此將換正旦一事耽擱下來,只等九兒一鳴驚人,再做道理。如今看尚寶珠尋釁,心下自然有氣,說話便也不那么客氣,將尚寶珠一張臉噎得忽青忽白,作聲不得,半日才強笑道:“沈班主可別走了眼才好。”說罷了,一扭身走了出去。

尚寶珠自顧出去,卻將跟著他來的幾個人撂下了。沈墨卿倒也客氣,溫和著笑臉與他們周旋,那些人原是一時嫉憤受了尚寶珠擺唆,此刻見沈墨卿和顏悅色,一個個倒不好意思起來,也賠著笑臉說了會子話,才各自走開。沈墨卿看他們都走得遠了,方叫長喜:“你去把九兒叫了來,我有話吩咐?!遍L喜答應了,一會子把九兒叫了來,將行頭一樣樣指與他看,一面仔細問他可曾將后兒的戲文練熟了,又說:“平日我多疼著你些就有人瞧不慣,如今便是你顯本事的時候了,好好露一露,也叫那起子小人瞧個好的。”又將戲臺上的規矩細細教了一番,九兒一一答應。

那里尚寶珠叫沈墨卿噎了回去,心下不忿,本想著往后頭去尋那九兒的晦氣,怎奈他雖是云卿社的老人,卻不是那些孩子的長輩,平白過去生事,若是傳揚了出去,只怕會落個以大欺小的口實,且瞧沈墨卿的聲氣對九兒很是回護,他如今還靠著云卿班,斷不好做得太過,總日后也好相處,思量再三,倒也有了主意。當下返身出了大門,上了雇定的小轎便走。

原來云卿班的各位角兒有住在沈墨卿處的,也有自己買了房子住在外頭的,這尚寶珠便是在南街牌樓下買了處宅子,一來是顯示身份與他人不同,二來也好與自己的密友知交往來方便。到了自家宅門外,尚寶珠下了轎子便直往書房里來,一頭叫人磨墨,一頭除了外衣,捧了杯茶慢慢吃著,等墨釅了,便起身寫了幾行字,封了口交給跟班吳池,著他送到支公子手上,立等回復。不多時,吳池折返回復尚寶珠道:“支公子說了,他不會叫三娘子白受委屈,讓三娘子盡管放寬心?!鄙袑氈樽杂X得了意,笑道:“我倒要瞧瞧,那小東西才上臺就叫人喝了倒好,可怎么往下唱?!?

九兒登臺選的日子是九月初十,出門前依規矩先祭拜了梨園祖師。師兄弟幾個便往兩條街外的天蟾樓去,沈墨卿坐著轎子跟在后頭。到了天蟾樓,入了后臺,幾個孩子便各自找了位子自己上臉。九兒因是頭一次登臺,沈墨卿便親自動手勾畫,上完了妝,退后幾步一瞧,心上卻是咯噔一下,九兒皮子本就雪白,眼圈兩腮染上的胭紅更稱得一雙長長鳳眼水光氤氳,閃動之間仿佛含羞帶愧,偏眉宇間又天生一派大家風范,兩下里一湊竟是生生地勾人。沈墨卿輕咳幾聲,道:“好孩子,這六年的苦有沒有白吃,可就看這一遭了?!壁w飛卿笑道:“上得臺去,只當下面的腦袋都是白菜秧子,也就不心虛了?!本艃郝犓f得有趣,不由低頭一笑,卻如風過清荷又似嬌花臨水。一旁德生正拿了支筆在勾眉,自鏡子里瞧見九兒模樣,不由手一抖,一筆拖得老長,直斜斜飛入鬢間去,自己竟不知道,只眼睜睜在鏡子里瞅著九兒一樣樣穿上行頭,扮成漢文姬模樣,一步步往臺上去。

卻不料,繡簾才挑,九兒尚不曾開聲,下面已然是傳來噓聲。有人大聲笑道:“瞧這個小戲子長得真是俊。白白臉兒,紅紅唇兒,細細腰兒,大姑娘家也沒他好看?!迸赃呌腥私涌谛Φ溃骸皠e真是姑娘家吧,瞧那小嫩模樣,一把就能掐出水來。我說你也別唱了,下來給哥哥摸上把,哥哥好好賞你?!迸赃吶俗匀灰魂嚭逍Γ蚰湟姂T了場面,自然是知道這是有人故意來生事,叫人難堪,好叫人唱不下去,更何況九兒乃頭一次登臺,心下著急便欲上前吩咐幾句,卻見九兒開口唱道:“整歸鞭行不盡天山萬里?!币痪湮髌さ拱逅土顺鋈?,嘈雜聲竟是慢慢靜了下來。九兒手執馬鞭,做騎馬狀上,又唱,“見黃沙和邊草一樣低迷,又聽得馬蕭蕭悲風動地?!眱删渎逡怀?,底下已然是彩聲一片?!半m然是行路難卻幸生歸,悔當日生胡兒不忍捐棄,到如今行一步一步遠足重難移,從此后隔死生永無消息,反叫我對穹廬無限依依?!边@一段《文姬歸漢》唱罷,直到九兒自下場門而下,外面的彩聲依舊不息。

沈墨卿一直在臺側守著,見狀大喜,過來接著九兒笑道:“好孩子,竟然沒有叫外面那起子無賴嚇到,可給你師傅掙臉了?!本艃盒Υ穑骸皫熓逭f了,下面的都是白菜秧子?!闭f話間,外頭有人笑道:“恭喜恭喜?!焙熥右惶?,進來的卻是段去之。

段去之進得門來第一眼便去瞧九兒,笑說:“好孩子,難得小小年紀倒是真沉得住氣?!本艃航兴涞貌缓靡馑迹坏土祟^不作聲。沈墨卿笑說:“托福,總算不曾砸了場子?!币幻娼虚L喜沏茶來。段去之坐下道:“怨不得你偏疼他,倒叫我也怪喜歡的?!庇中φf:“外頭幾位公子都叫九兒過去敬酒,我倒是不好答應。那幾個主都是不好得罪的,應承了這個,難免得罪那些個,若是一個個敬過來,只怕《文姬歸漢》要變作《百花亭》了,索性過來避一避。”沈墨卿還不曾開口,德生已按捺不下,大聲道:“九兒不去?!彼駜撼氖恰兜仪鄰蛫Z衣襖車》中的一折,已換好戲裝,皂色大靠,紅額抹頭,頗是威風。沈墨卿笑罵:“小猴崽子,鑼鼓都催了兩遍了,還不滾上去,仔細誤了場子我揭你的皮?!崩鎴@規矩,開戲鑼鼓好比軍令,是誤不得的,德生無奈,只得提了大刀往臺上去。

段去之笑道:“這孩子倒是仗義?!鄙蚰鋽[擺手:“叫去之兄見笑了,也太沒有個規矩。”正說話間,段去之的長隨段貴挑簾進來,手捧著只紅漆木盤,上面明晃晃兩錠銀子。段去之問:“這是什么?”段貴回道:“回少爺的話,這是外面孫毓孫公子賞九哥兒的,說是知道他頭一次登臺就受了委屈,權當是拿著壓驚的。不必出去謝了?!鄙蚰涿φ酒饋恚p手接過,笑道:“還勞煩貴小哥走一次,轉致謝意?!倍稳ブφf:“你也太客氣,還叫他貴小哥,也不怕折殺他?!闭f著站起身來又說:“還是我替你走一遭吧。這孫家少爺很不好相與?!闭f著回頭看了看已卸去戲妝的九兒,只見他顏色潔凈,肌光如雪,黑漆漆的眼眉仿佛被水浸潤過般,秀色可餐,倒比一臉艷妝時更覺可愛,不由笑道:“這孩子長得實在好,男孩子哪里會有他這樣的秀氣,女孩子家又沒有他爽利灑脫,一個人竟將兩樣好處都占全了。”九兒聞言顏色變更,一張臉兒忽紅忽白,大見羞窘。沈墨卿笑嘆:“傻孩子,段老板是和你玩笑呢,并無惡意。更何況男生女相,倒是大富大貴的命?!痹挷懦隹?,自己也知道不妥,都入了賤行了,憑他怎樣了得,今生都與富貴無緣了,不由一聲嗟嘆。倒是九兒反笑道:“徒兒倒不敢求什么富貴,能平安終老便好?!币慌缘内w飛卿卻是輕輕嘆息了聲,平安終老談何容易。

原來那趙飛卿正是不愿投那起子有斷袖分桃之癖的公子所好,生生惹惱了吏部天官的長公子,被打折了雙足。饒是這四五年調養下來,雖可不再倚杖而行,到底行動已不若常人,活活可惜了一個活趙云。段去之道:“今兒晚上我做東,請兩位賞光,權作賀喜?!边~步要走,臨去前看向九兒,心下也自嘆息了聲,他只今兒頭一次露面,便叫外頭的那些公子哥兒覬覦,現如今因他年齒尚稚身形也未長足已是這樣,再過個兩三年,那些人怎么肯放他得過,弄得不好便是趙飛卿的后身,想要平安終老怕是妄想。

沈墨卿見段去之去了,將那托盤拿了過來,放在九兒跟前:“九兒,這些都是你的。愛做什么都由得你?!本艃呵埔膊磺?,只道:“我不要。”沈墨卿只當他不知道銀子數目:“你可知道這里是多少銀子?足足十兩細絲紋銀,再說人家賞你,也是你唱得好的緣故?!本艃簠s依舊道:“我不要?!弊灶欁唛_。沈墨卿皺一皺眉,這孩子怎么生了這么個執拗性子,將來怕不是要在這上頭吃苦,正要上前說話,叫趙飛卿一把拉住了:“到底還小,且由得他吧。你存心把銀子給他,你替他收著也是一樣?!鄙蚰渲坏玫溃骸耙埠??!被仡^吩咐長喜將銀子收了起來。

段去之去到外面,徑直走到二樓孫毓桌前,拱手笑道:“孫公子大駕光臨,小可竟不知道,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則個?!睂O毓今年不過二十來歲,面皮白凈,光頭沒戴帽子,穿一件雨過天青色錦袍,正半倚著欄桿往下瞧,正眼也不瞧下段去之,只慢聲問:“我叫段喜送的銀子可送到了?那孩子怎么說的?”段去之笑道:“他還沒出科,銀子自然是他師父收著了,他們師徒對公子十分感激,再三讓小可轉致謝意。”孫毓這才轉回身來,笑道:“怎么叫你找著這么個小妖精,腰肢柔媚,體態嬌娜,若是穿上女裝,可誰也比不上?!倍稳ブ犓f話輕浮,竟是將九兒當作了玩意兒一流,心中有些不悅,只是這個孫毓的父親乃當今丞相,官居次輔,哪里敢得罪,只得賠笑道:“他才不過十三四歲,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哪里有公子說的這么可人?!睂O毓當下笑道:“去之啊去之,你白做了這些年戲園子老板,竟是不識寶,那孩子可是難得一見的尤物。今兒我把話放這里,這孩子誰也不許動他,誰要是打他主意,你只管說我名字?!倍稳ブ倭喜恢鴮O毓竟是要替九兒出頭,雖說他素來不務正業,惡的是讀書攻文,喜的是眠花宿柳,人人畏懼他父親官威,并沒有人敢去惹他,偏他的姐姐上個月嫁給了當今首輔的公子為妻,他更是得了勢。有他這句話,九兒倒是能得幾年安生日子,正要奉承幾句,卻聽孫毓道:“再過個兩三年,等他知人事了,那時再同他玩,才叫樂事??刹荒芙腥税瘟祟^籌去。”段去之這才知道這孫毓打的竟是這個主意,如同叫一盆涼水兜頭淋下,只能低頭稱是。孫毓又往樓下看去,方才那狄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下去了,臺上一生一旦正唱《荊釵記》,卻已換了個戲班子。

孫毓也沒了興致,懶洋洋起了身,一旁的小廝忙上來給他戴帽子。孫毓又向段去之道:“今兒我說的話,你可別忘了,若是那孩子被人占了去,你這天蟾樓也就別開了。”說著一面下了樓。段去之心下叫苦,面上還得裝出笑影來恭送到門口,直到瞧不見人影了方才轉身,嘆息一聲,向著身后的段貴道:“那孩子怎么偏就叫這個魔星瞧上了?!?

段去之雖不是什么官家子弟,因他開的是戲園子,平素來往的都是這些公子哥兒,故此對孫毓的家事十分的悉。這孫毓之父孫靜岸是當今三輔之一,有一妻兩妾。正妻吳氏嫁與他十余年不曾生育,便是兩房妾侍也不曾有孕。孫靜岸夫婦急得沒有法子,四處求醫,更不知求了多少佛,罰下多少愿心,總算吳氏在四十余歲上頭生了孫毓姊弟。中年得子,且是龍鳳雙生,未免將兩個孩子當作了眼珠子心尖兒一般嬌養,竟是養成了姊弟倆嬌縱性情,視自家是珍珠寶玉,看旁人是土木草芥,家養的小廝丫頭更不在話下,稍不遂心,便橫加折辱,更有凌虐至死的。他姐姐孫瀲碧到底女孩子家,平日里足不出戶,剽悍名聲便沒有多少人知道,更是有些運氣,竟是在上個月嫁了太子太傅、首輔大臣姬明月的次公子姬瑯琊為妻,那姬瑯琊反要比孫瀲碧還小上兩歲,人又生得俊美聰明,這樁婚事不知驚掉了多少人的眼目。

只是孫瀲碧人才嫁了過去便生出事端來。原來本朝世家公子一滿了十五,多有先置姬妾的,姬瑯琊房內便收著兩個。孫碧瀲生就了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的性子,才嫁過去便容不得那兩人,時時逼著姬瑯琊將人趕走,姬瑯琊也不與她爭執,但凡孫碧瀲逼得狠了,便不在房中安歇,自己往外頭書房睡去,叫孫碧瀲恨得沒有法子,竟是拿那兩個妾來折辱,不過一個月上頭,便有一個喚作紫云的妾忍受不過,竟是懸了梁。姬瑯琊得知之后,一言不發給了筆銀子,將另外那個喚作紅云的打發了,回來就要休妻。姬明月因著與孫靜岸乃是同年又是同鄉,有三十余年的交情,好說歹說方勸下了。姬瑯琊本就不喜孫碧瀲,經此一事更是相見生厭,索性自己搬到了書房去睡。這樁公案,外頭知道的人并不多。

這孫毓時常在外頭走動,慣常和人爭風斗狠,名聲便壞了,門戶差不多的人家都不肯將女兒許配與他,若是往家世差些的人家去找,孫靜岸夫婦又不甘愿,故此婚事就耽擱了下來。這孫毓也不在意,反是樂得逍遙,行事更張揚起來,只要他瞧上了眼,無論男女,定要弄上手方肯罷休。段去之深知這番叫他看上了九兒,只怕是件避不過去的禍事,他雖憐憫九兒,卻也無能為力,能做的也不過是私下提點一下沈墨卿師兄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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