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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浮生
  • 阿冪
  • 5676字
  • 2017-05-27 16:50:37

九兒一折《文姬歸漢》果然打響了招牌,大伙兒口口相傳,不出幾日,京城之內便無人不知云卿班新近出了個正旦,雖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嗓子噴薄醇厚不說,難得的是扮相即嬌美又灑脫,竟是幾十年都難得一見的,只說是前途無量。因此上,有愛戲的,或是想瞧人的都往天蟾樓來聽戲,倒弄得天蟾樓竟是一桌難求,索性有人提前幾日便來預先留定位置。其中果然就有些風月成性的公子哥兒非要九兒來陪酒,都是段去之將孫毓的名號抬出來方才壓下去。只是其中便有不服氣的,其中一個喚作許文翰的,書香世代,自身又是前科的榜眼,新晉的翰林修撰,聽了段去之的話冷笑道:“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你若不抬出那花花太歲的名號也就罷了,一個戲子,見他是抬舉他,今兒你既以勢壓人,我倒非見一見那小相公了。”說著抬腳便往后臺去。段去之阻攔不得,只得忙忙地跟在了后面。

那邊九兒才唱完了一折《春閨恨》正坐著卸妝,才去了滿頭珠翠,脫了裙襖,只貼身穿著雪白中衣,就見一男子直直撞了進來,九兒急急起身伸手便要去抓外衣,才探出手便叫人一把抓住了手掌,九兒既驚且怒:“你是什么人?快撒手!”許文翰只覺掌中握著的手掌柔若無骨,溫暖滑膩,不由低頭去瞧,只見手中那只手掌素指尖尖,光澤白膩猶如一團雪酥,竟是呆了呆,問道:“你就是九兒?”沈墨卿見勢不好已然上來,不著痕跡地帶開九兒,賠笑道:“這位公子,小徒初出茅廬,有什么地方唱得不好還望多包涵,別跟個孩子計較。”許文翰不去理他,直勾勾看著九兒面龐,只見他柳眉帶怒,杏眼含嗔,頰染潮暈,竟是別樣風格,脫口而出道:“好一個梨花風骨杏花妝。”一肚子火竟是消了一半。段去之也趕了過來,忙不迭賠禮:“許大人,方才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恕則個。”許文翰冷眼里掃了段去之一眼,道:“今兒只要這孩子敬我三杯,我便瞧在他臉上不與你們計較。”

段去之沒得法子,只能過來與沈墨卿師兄弟商議,沈墨卿嘆氣道:“九兒,這位許大人也是瞧得起你,你便敬他三杯,也是應該的。”段去之已然叫人倒了三杯酒進來,兩人便強著九兒走到許文翰跟前敬酒,九兒也不作聲,只抬眼瞧了眼沈墨卿,沈墨卿只覺他一雙點漆黑瞳深幽如海,面上一紅,假意咳了幾聲道:“去吧,這原也是我們的命。”九兒聞言竟是淡淡一笑,沈墨卿只覺那笑容有說不出的譏諷之意,心下惱羞,只冷眼看著九兒上前敬酒。那許文翰也不為難九兒杯到酒干,他倒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喝罷了酒向著九兒道:“你若是有日不想唱戲了,只管來找我,些許贖身銀子我還是出得起的。”說著向著沈墨卿一笑。沈墨卿更是尷尬,只得和段去之一起將人送出去,且和段去之兩人一路奉承出去:“許大人真是豪爽君子,大人大量。”

沈墨卿送了人回來也不與九兒說話。待德生、福兒唱罷了下得臺來,便叫人收拾了衣箱回去,一路上沉著臉也不說話。到了夜間開飯,德生不見九兒身影便要去叫,卻叫沈墨卿喊住了:“由著他去,還沒成角兒呢,架勢倒先起來了。”德生要再說話,就見趙飛卿沖著他輕輕搖頭,只得忍耐下來,又找了個碗,想揀九兒平日里愛吃的給他留些,卻不料沈墨卿又道:“你們誰也不許給他帶東西吃,他愛餓著便餓著,我倒要看看他能餓幾頓。”德生再不料平日里偏疼九兒的師父竟是生了這么大的氣,果然不敢動了,倒是福兒眼瞅著沈墨卿不留意往袖子里塞了兩只饅頭。一時間吃罷了飯,例牌聽完了訓話,個人回房。路上德生便悄悄問福兒:“九兒今日犯什么錯了,師父氣成這樣,連吃飯也不許去叫他?”福兒也是不明白,卻笑說:“我悄悄藏了兩只饅頭給九兒,管飽是夠了。”一面自袖子里摸了饅頭出來給德生瞧。便在此時突聽人道:“累了一日了,還不去睡?仔細明兒早晨起不來。”德生、福兒都是嚇了一跳,轉頭一瞧卻是趙飛卿,都松了口氣,福兒一面悄悄將饅頭藏在了身后。趙飛卿拿眼瞧著福兒笑道:“你倒是不怕你師父生氣。那饅頭還是你自己留著。九兒那里我叫廚房給他下碗面,諒你師父知道了也不好說什么。”福兒喜出望外,忙不迭稱謝,趙飛卿拍一拍他肩膀,神色柔和:“我是你們師叔,照拂你們也是應該的。”說罷了便往廚房走去。

趙飛卿今日因舊疾犯了,并沒有跟著去天蟾樓,及至傍晚間沈墨卿回來時神色不對,像是著了氣惱的樣子,一問才知事情原委。他原以為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左右調停幾句也就完了,只不料九兒和沈墨卿兩個氣性都是不小,一個不肯來吃飯,一個竟是要餓他一日,九兒一般也是他看著長大,私下里也是當作子侄一樣,到底舍不得他挨餓,一面也有話要交代與他,當下正往要廚下去叫廚子下碗雞蛋面,偏叫他聽見德生、福兒在那里說話。這一看下來大是意外,平日里瞧著德生穩重寬厚頗是有些男兒風骨,對九兒也是多加照拂,卻不料今日里冒著被沈墨卿責難也不肯叫九兒餓著的卻是一貫怠惰的福兒。趙飛卿口內雖不說,心下卻是有了高下。

九兒自天蟾樓回來便將自己關在房中,抱膝坐在床上發呆。他本以為梨園子弟只要把戲唱好了,看官們喜歡也就盡了本分,直到今日才知道,原來這梨園子弟也不過就是有錢有勢的公子哥兒的玩物罷了,竟是半點也由不得自主,只可笑自己自作聰明,原以為跳出了火坑,沒成想卻是入了泥潭,要想抽身,怕是不易。九兒直坐到了日落月升,屋內一片漆黑方才醒過神來,并不覺著餓,也不點上燈,借著窗外透進的月色慢慢解開外袍,除下中衣。淡淡月華下,清晰可見他胸前竟是緊緊勒著數圈掌余闊的白布帶子,九兒摸索著解開繩結,長長的白布帶子逶迤落在地上,九兒輕輕閉上眼,一滴淚落在了胸前。

“九兒,吃些東西再睡,小心餓傷了氣,明兒開不了嗓。”外頭說話的正是趙飛卿。九兒忙張開眼,已是來不及收拾了,只得將地上的白布帶子匆忙團成一團,塞到被褥里,匆忙間披上外袍,點了燈,過來開門。門外趙飛卿手上一只托盤,上面是一碗雞蛋面并兩樣精致小菜。九兒因道:“多謝師叔想著,九兒并不餓。”趙飛卿一腳踏入門內,笑說:“真是個孩子,憑你是什么事情,也不能拿自己身體置氣,餓壞了吃苦的還是自家。”一面將托盤放在了桌上,回頭去瞧九兒,笑意忽地凝結:眼前的九兒身上只穿著一件青布袍子,昏黃燈影下的身影竟是清晰可見柔和曲線。

趙飛卿神色變更,定一定神,走過去將門關好,轉回身在桌旁坐下,也不說話只拿眼靜靜瞧著九兒。九兒心下猶如明鏡一樣知道瞞不過去了,走到趙飛卿跟前撲通跪下:“師叔。”趙飛卿嗓子眼仿佛被堵住一樣,半刻才能開口:“九兒,你瞞得我們好啊。”九兒只低了頭不說話。趙飛卿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又問:“你師父知道嗎?”九兒慢慢搖頭。趙飛卿只覺得腦門子突突發漲,一手按了按額角,拿過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水一氣喝下,轉眼見九兒還跪著,究竟不忍,嘆了口氣道:“你且起來說話,地上涼。”

九兒搖了搖頭,卻是不肯起身。趙飛卿道:“你待怎的?”九兒臉慢慢漲紅,輕聲道:“九兒求師叔不要告訴別人。”趙飛卿因問:“連你師父也不說?”九兒頓一頓,用力點頭。趙飛卿看著她雪白面龐,默然半刻:“你能瞞得了多久?”九兒只道:“求師叔成全。”趙飛卿咬一咬牙道:“我答應你了。”一面過來想拉九兒起身,才探出手,猛地想到她是女兒身,又將手縮了回去,心下竟是突突一跳,轉過頭去說:“當戲子有什么好的?也值得你這么做?”

九兒方才起身,聽得趙飛卿這樣說話,重又跪下。趙飛卿見她又跪下了,跺了跺足,嗐嗐連聲:“你這孩子,我并沒有怪你的意思。罷了,罷了。我不問你來歷就是。”九兒道:“九兒謝過師叔。”恭恭敬敬磕下個頭去,方才起身。趙飛卿并不去看她,只輕聲道:“你既然叫我聲師叔,我總想法子替你周全。”一面向外走去,到了門前又停了下來,道:“九兒,日后你自己須得加倍小心才是……”他頓一頓:“把面吃了吧,別餓著了。”

趙飛卿踏出房門,回轉身將房門緩緩帶上,把九兒雪白面龐、漆黑眼瞳、纖細身影悉數關在了門后,又在門口略站了站,方才回到自己房中。跟班雙喜上來服侍他脫了外袍,又道:“四爺,燙腳的水都冷了,雙喜再去打一盆來。”原來當年趙飛卿叫人把雙足打折,雖經細心調養,究竟留下了后患,但凡陰雨天氣或是一入秋之后便覺雙足酸痛,須得用熱水浸泡才能舒緩。趙飛卿本是若有所思的樣子,聽見雙喜這番話方抬起頭來,才覺得雙足酸痛,竟是舉步艱難,只得扶著雙喜的肩走到床沿坐下,頓時心灰意冷,道:“不必了,你下去吧,我也要歇了。”雙喜應了聲,退了出去。

趙飛卿半靠在床頭,聽得九兒親口承認那一刻,趙飛卿實有魂飛天外之感,只是不明白她好好一個女孩子,怎么就為了唱戲,竟不惜女扮男裝,如今細想她平日言行,仿佛有什么難言的隱情,只是她不肯說,倒也不好逼著她問。想數年間,她一個小小女孩兒混在一大幫男人中,那等纖細秀弱的模樣,可笑他們這許多人竟是沒人起過半點疑心,都叫個女孩子家騙了。趙飛卿不由嘆息,那幾個孩子不知世事也就罷了,便是他和墨卿竟都白長了雙眼,也是不分男女,竟一直把那秀雅若蓮的九兒當作了男孩子,好在一早就分了房睡,不然這大伙兒都日漸長大,讓九兒何以自處?

念及于此,趙飛卿猛地想起,雖說九兒如今年齒尚稚,身形也不曾長足,到底每日登臺得混在那起傻小子里裝扮更衣,究竟不雅且不便,若是不小心顯露了真相,她的名節也要盡毀,這一世人就完了。須得想個法子既不叫人起疑心,又能出脫九兒才好。趙飛卿撐起身來,在房內慢慢來回踱步,無意間望見桌上的酒壺,眼前一亮,倒是有了計較。

次日一早,沈墨卿一見了趙飛卿,便似笑非笑道:“怨不得九兒氣性越來越大,究竟有人護著,到底不一樣。”趙飛卿知道是昨夜他給九兒送飯的事沈墨卿知道了,當下笑道:“她一個小孩子家,自然小性子些,也值得你這樣認真和她計較。她若餓壞了,今兒唱不得戲,煩惱的還不是你。”沈墨卿聞言笑道:“你即這么疼他,索性認他做你兒子也就完了,我不攔著。”趙飛卿臉上一紅道:“哥哥可別開這個玩笑,小弟當不起。九兒是哥哥帶大的,小弟哪里就敢起這樣的念頭。”又道:“玩笑歸玩笑,我倒是有正經事和你商量。”

沈墨卿問:“什么事?”趙飛卿便將昨兒思忖了一晚的話講了遍:“九兒是孫公子放話要照拂的人,昨兒的事你也是親歷的。那許文翰大人尚是個講理的,都險些鬧出事來。若是來個橫的,見了九兒硬是要摸手動腳的,九兒又是個激烈的性子,必不肯屈從,鬧了開去,被那孫公子知道了,哥哥和段老板都是一身的麻煩。”沈墨卿道:“你可是有了主意?”趙飛卿笑道:“主意不敢,只是想了個計較,我們只消在里頭用布簾子隔出那么一小間來,日后九兒梳妝卸妝都在那里頭,便是再有人進來,也一時找不著人,你瞧怎樣?”沈墨卿聽完了話,仔細瞧他一會兒,才道:“你倒是想得周全,只是這樣做了,只怕其他孩子不服。”趙飛卿因道:“德生和福兒都是和九兒好的,不會計較這個。至于連生和小禾,倒也不妨,有德生在那里壓著,想必也鬧不出什么來。”沈墨卿聽罷了,點了點頭道:“既如此,我便和段老板商議了再說。”臨去前又笑道:“方才叫你認他做兒子你還不肯,這回子又替他謀劃這樣周詳,我倒是鬧不明白你了。”

到了天蟾樓,沈墨卿便將趙飛卿的話轉訴與段去之知道,段去之倒也贊同,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這樣大家省些麻煩。”即刻叫了工匠來,就在后臺劃了處明亮透風的地方,不幾日果然便攔了間小屋子出來,備了桌椅鏡子。倒真如趙飛卿所說,德生與福兒果然毫不介意,反倒幫忙擦拭桌椅,福兒更笑道:“九兒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捏手捏腳的,倒像個女孩子。如今自己有個地方了,想來他也是高興的。”沈墨卿也沒有在意,德生聽在耳中卻是如雷轟頂一樣,眼前驀地閃現半邊雪白身影,頭臉立時漲得緋紅,也不應聲,只低了頭用力擦拭桌椅。

一時間收拾完了,沈墨卿又著人將九兒衣箱頭面都放了進去,四下一看,已頗像個樣子,正巧九兒也唱罷了下臺,沈墨卿便叫九兒進來瞧,卻不說是趙飛卿的主意,只道:“九兒,日后你便不用和那些混小子擠在一處了,你可喜歡?”九兒本就覺著擠在德生等人一處更換行頭十分不便,得時時處處加著十二分的小心。此刻一見竟是給她單獨攔了間屋子,實在是驚喜非常,她當是沈墨卿的主意,只道沈墨卿究竟還是疼惜她的,心下感激:“九兒謝過師父。”沈墨卿笑道:“謝什么,你我師徒一場,原也是應該的。”又道:“過了年,你也就是一十四歲的人了,有些事情師父也是實在沒有法子,并不是存心叫你受委屈。”梨園行最是磨人,在里面滾上個三五年,便什么人情世故都明白了,九兒冰雪聰明,又怎會不知其中艱澀,應聲道:“九兒沒怪師父。”沈墨卿笑著點一點頭,道:“那就好,你更衣吧。”說著走了出去,一手將布簾子拉攏。

九兒正要卸妝,就聽簾子外頭有人笑道:“可是不公平了,這么些年了,大伙兒都是混一處梳妝更衣的,這小九兒也不過唱兩個多月,竟是連自己的屋子都有了,我倒要瞧瞧他有什么能耐。”說話間簾子掀起,一條粉色身影直直走到九兒面前,做男子打扮,臉上卻是敷著香粉勾著眉,將嘴唇染得嫣紅,猛一眼瞧著倒是戴了面具一般,分明是尚寶珠尚三娘子。那尚寶珠也不說話,只把眼上下覷著九兒。九兒只得起身叫了聲:“尚師父。”尚寶珠也不答話,忽地就探出一只手來要往九兒下頜上捏去,九兒急急抽身退步,她身上彩衣未脫水袖翩然,這一退就將桌上一只粉盒帶了下去跌在地上,細白粉末灑了一地。尚寶珠笑道:“好可憐見的,嚇成這樣,我不過是想瞧瞧你的小臉蛋、小舌頭、小牙齒都是什么寶貝做的,竟然叫那么多人喜歡,連許文翰大人都叫你迷住了,日日泡在這天蟾樓看你唱戲,可就不知若是叫孫毓孫公子知道了,會不會鬧一出好戲文來給大伙兒瞧。”九兒聽他言語輕浮刻薄,又揭著她最煩惱的源頭,心下惱怒:“尚師父,你好歹都是叔叔輩的人了,說話也該尊重著些你自己的身份,別叫人看了你的笑話去。”尚寶珠最怕聽的就是“叔叔”倆字,臉上便掛不住,尖聲道:“我有什么笑話叫人瞧了?”九兒斜睇了尚寶珠一眼,卻是不說話。尚寶珠只覺那雙點漆鳳眼里滿是睥睨嘲諷之色,臉上便掛不住,冷笑道:“你可知道咱們行里‘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這一說?”九兒道:“怎的?”尚寶珠笑道:“你若是敢唱《思凡》,我以后倒過來叫你一聲師兄。你若是唱不好,趁早將這屋子拆了,可別叫人看笑話。”九兒淡淡道:“你說話可算數么?”尚寶珠聽她答應了,便要與她擊掌為誓,卻叫人出聲攔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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