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了不起的蓋茨比
- (美)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 12594字
- 2017-06-15 14:19:01
在我年幼懵懂的歲月,動輒就受會到傷害,我父親給了我一個忠告,一直以來在我腦海里盤桓不去。
“不論什么時候,你想開口苛責別人了,”他跟我說,“務必記住,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這樣吹毛求疵的優勢。”
他把話點到為止,不過我們爺兒倆說話投機實屬少有,話說半句都嫌多,我明白他一貫話中有話意猶未盡。這樣一來二去的,我就養成了欲言又止的習慣,所有看法都能不說就不說,這一習慣給我開發出來許多十分少見的品質,同時也讓我成了不少纏磨老手的犧牲品。這種品質出現在一個正常人的身上,不正常的腦子一下子就能察覺出來,纏磨上,這樣一來,其結果是,在大學里,我被人家說成政治家,很是冤枉,就是因為我暗中了解了那些放浪形骸的無名的人們隱秘的糟心事兒。多數知心話都不是刻意尋求的——我往往假裝睡著了、走神了,要么做出一種敵視的不耐煩勁頭,因為這時候某種無誤的跡象讓我意識到,一場掏心窩子的訴說在地平線上瑟瑟抖動,按捺不住了;因為年輕人掏心窩子的訴說,或者至少他們表達自己的措辭通常都是拾人牙慧,被各種顯而易見的禁忌搞得詞不達意。滿肚子說法卻三緘其口,那本就是遙不可及的希望。假如我遺忘基本的禮儀的意識是生來就打成了大小不一的包袱的,如同我父親世故地勸告過,而我世故地反復付諸實踐,我還真有點兒擔心會聽漏什么東西。
夠了,對我這種容忍的本領吹噓一番后,我還是得承認,這種容忍終歸是有度的。行為可以建立在堅硬的磐石上,也可以建立在濕軟的沼澤地里,但是容忍到一定程度,我就不在乎它建立在什么東西上了。去年秋天,我從東部回來時,我感覺自己想讓這世界穿上統一制服,永遠受到一種道德的關注;我不再想碰頭撞腦地滿世界亂跑,利用奔波的優勢窺探人心。只有蓋茨比,用其名字為這本書取名字的人,不在我的這種反應之內——蓋茨比,代表了我從心眼兒里看不上的所有東西。如果人品是一連串不間斷的成功的姿態,那么他身上有一些絢爛的東西,有一些對生活前景高度敏感的東西,仿佛他和一臺萬里之遙的記錄地震的精密儀器緊密相連。這種反應和軟綿綿的敏感性毫無關聯,哪怕賦予“富于創造的氣質”之名的榮譽——它是一種實現希望的超凡的天賦,一種浪漫說來就來的氣質,我在別人身上從來沒有見識過,而且很可能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不——蓋茨比最終證明全都是對的;讓我暫時對世人流產的愁緒和短暫的喜悅失去興趣的,是追逐蓋茨比的東西,是在他的夢境尾隨之中飄飛的骯臟的灰塵。
我家三代在這個西部城市里一直是名門,家底殷實。卡拉韋家族可謂一個旺族,我們家族的傳統源自巴克盧列位公爵[1],我們這條支脈上的實際遠祖是我祖父的兄長,來到這里時已經五十有一,找了一個替身去參加內戰[2],自己開始做五金批發的生意。我父親今天還在此行發財。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位遠祖,但是人們說我長相很像他——和我父親辦公室懸掛的那幅面部表情生硬的畫像尤有相同之處。1915年,我從紐黑文畢業[3],正好和我父親相隔了四分之一世紀,稍后,我參加了那場條頓人[4]大遷徙,就是盡人皆知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我參加那場反擊戰奮不顧身,回來后還沖勁十足。可中西部這地兒不是世界熾熱的中心,現在好像是這宇宙參差不齊的邊緣——因此,我決定到東邊去,學做證券生意。我認識的人都在做證券生意,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證券生意養住一個單身漢是沒有問題的。我的嬸子大娘和叔叔伯伯都在談論證券生意,仿佛他們在為我挑選一所預習學校,最后終于說:“嗯,這就好,這就好。”個個臉色凝重,意猶未盡。父親同意供給我一年學費。一再延宕之后,我終于來到了東邊。我想,這下要扎下根來。說這話是1922年春上了。
馬虎不得的事情是在城里找到房子,不過那是一個溫暖的季節,而我剛剛離開一個草坪連綿、樹林蔭翳的地域,因此,當辦公室里的一個年輕人提議我們在城鄉結合小鎮一塊兒租下一座房子時,聽起來是一個很受用的主意。他找到了那座房子,風吹雨淋的條板建成的涼臺平房,月租八十塊,可是到了最后時刻,公司派遣他去華盛頓,我只好一個人去了那個城鄉結合部。我帶了一只狗——至少我和它相處了幾日。不久它跑掉了——一輛道奇車和一個芬蘭女傭,她給我鋪床疊被,做早餐,還在電爐邊嘟嘟噥噥說些芬蘭語格言。
打發一天的日子很孤寂,就這么過著。一天早上,一個比我晚搬來的人,在路上攔住了我。
“你知道西蛋村怎么走嗎?”他問道,一籌莫展的樣子。
我如實相告。我接著往前走時,就不再是一個人了。我成了一個向導、一個探路人、一個原住戶。他不經意間讓我享有了“遠親不如近鄰”的那份自由。
艷陽高照,樹間綠葉蓬勃生長,好似高速影像里那些飛速生長的東西。我觸景生情,油然相信,夏季來臨,生活又要開始一輪了。
首先,要讀的東西多不勝數。新生的草木呼出了新鮮空氣,頤養的健康可以從中大受裨益。我購買了十幾本關于銀行、信貸和風險投資的書,它們就碼在我床頭的架子上,紅的紅,金的金,像剛剛從模子里磕出來的新鈔票,等待我去里面尋找只有邁達斯[5]、摩根和米塞納斯[6]了然于心的金光閃閃的秘密。另外,我眼光放得很遠,也在閱讀許多別的書籍。我在大學對文學很熱衷——有一年我為《耶魯新聞》撰寫了一系列整肅而明快的頭版文章——現在我打算把這些東西都帶回我的生活里,再次成為淺嘗輒止的全面專家,一個“無所不能的人”。這話可不是一句警句——只從一個窗口眺望,生活畢竟更富有功成名就的色彩。
我在北美一個最罕見的社區租到一所房子,只是一個巧合。它位于那個狹長的鬧鬧哄哄的島上,是從紐約正東方向邊上延伸出來的——置于別的自然的千奇百怪的景色中,它由兩塊陸地組成,十分別致。距離紐約城二十英里,形同一對巨大的禽蛋,輪廓一模一樣,只有一個殷勤的海灣從中間一分為二,一直延伸到了西半球海域最溫馨的水域,即長島海峽的濕潤的大空場。它們算不上完美的橢圓形——很像哥倫布故事里的那個雞蛋[7],它們都在接觸端被磕平了——但是它們形體上的相似一定是凌空翱翔的海鷗永遠大惑不解的根源。對于不能凌空飛行的生物來說,更令人興趣不減的現象是,除了形狀和大小,凡是有特點的地方都不盡相同。
我住在西蛋,就是——嗯,兩個蛋中不那么時髦的那個,盡管形容兩者的詭譎之處以及兩者之間不乏一點不祥的對比,這是最膚淺的說法。我的房子就在蛋尖尖上,距離海灣只有五十碼遠,夾在兩座大宅邸之間,它們的租金都在一季度一千二百塊到一千五百塊之間。我房子右邊的那座按任何標準衡量,都算得上龐大的建筑群——它是名副其實地模仿諾曼底[8]某座市政府大廈修建起來的,一端聳立著一座塔樓,清清楚楚地映現在稀疏須子般的新常春藤間,一個大理石砌起的游泳池,四十多英畝草坪和花園。這就是蓋茨比的豪宅。或者,更確切地講,因為我不認識蓋茨比先生,宅邸里住著一位叫蓋茨比的紳士。我自己的房子只能算作不入眼的所在,幸虧不入眼的程度很有限,一直為人忽略,這樣我才能眺望到一片水域,還能看到鄰居家的一角草坪,而且備感舒心的是和百萬富翁做鄰居——這一切受用一月只用花八十塊錢就行了。
殷勤的海灣對面,時尚的東蛋上一座座白色宅邸映現在海水里,粼粼波光,夏季的歷史在我驅車路過去和湯姆·布坎南夫婦家用餐那個夜晚,就真的開始了。黛茜是我的隔房表妹,而湯姆是我在大學認識的。一戰結束后不久,我和他們在芝加哥共度了兩天。
黛茜的丈夫,身體條件沒的說,曾經是紐黑文美式足球攻防兩端最能沖鋒陷陣的鋒線隊員之一,也可以說就是國家隊員,是那種二十一歲就達到了如此頂級優秀之列的人物,此后凡事都難免巔峰不再的嫌隙。他的家庭富得流油,財源滾滾。即便是上學期間,他都揮金如土,遭人詬病。而現在,他已經離開了芝加哥,舉家東遷,那架勢能讓你屏息凝神:比如說,他從森林湖[9]把馬球矮馬一窩端來了。在我自己這代人中,一個人闊氣到這樣的地步,簡直是匪夷所思。
他們為什么到東部來,我不清楚。他們曾經在法國生活過一年,無須什么特別的理由,然后,只要哪里有人打馬球,同是富人,他們就永不停歇地忽而到這里,忽而到那里,飄忽不定。黛茜在電話里說,這次東遷是一次永久性挪動,然而我才不相信呢——我雖然窺測不到黛茜的內心,但是我感覺湯姆會一直漂移下去,心懷一點悵惘,追尋那一去不復返的美式足球特有的激動人心的肉搏戰。
順理成章,在一個暖融融的晚風習習的夜晚,我驅車到東蛋,去拜訪我幾乎一無所知的兩個老朋友。他們的宅邸比我預料得還要煞費苦心,是一座十分觸目的紅白相間的喬治朝殖民地風格的大廈,臨水而立。草坪始于海灘,一直延展到前門,足有四分之一英里,越過了日晷儀、舖磚小徑和姹紫嫣紅的花園——最后到達宅邸時,在鮮艷的藤蔓中沿邊輾轉騰挪,仿佛奔襲一路終于消停下來了。宅邸的前面點綴了一溜兒法國窗戶,這時反射出金閃閃的光亮,對溫暖多風的下午敞開大門;湯姆·布坎南穿著騎馬服,兩腿分開,站在前廊里。
自打紐黑文歲月以來,他發生了變化。現在他成了三十郎當歲的漢子,身體健碩,頭發呈淺黃色,一張相當冷酷的嘴,一副目空一切的神色,兩只炯炯有神的傲慢的眼睛在臉上建立了統治優勢,讓那副尊容總是咄咄逼人地向前逼近。即便穿上具有女性優雅的騎馬服,都遮掩不住他身體蘊藏的巨大力量——他好像把那些亮閃閃的靴子撐得滿滿的,不得不把靴子頂端的鞋帶都系得緊緊的,他的肩膀在單衣服下活動時,你都能看見一大塊肌肉在移動。這是一副能夠倒拔垂楊柳的身板——一尊讓人痛苦的身軀。
他說話的聲音,一種沙啞的男高音,讓他傳達出來的那種強悍勁頭更勝一籌。那種聲音里有一絲“老子為尊”的蔑視,哪怕面對他喜歡的人——紐黑文憎恨他這種霸道勁頭的大有人在。
“喂,別以為我在這些事物上的觀點是一言九鼎。”他好像在說,“只是因為我比你強壯,更有男子氣概。”我們同在高年級學生聯誼會,卻從來算不上過從甚密,但我一向感覺他認可我,很想讓我像他一樣,以他自己那種生硬的、挑釁的渴望喜歡他。
在陽光明媚的門廊里,我們聊了一會兒。
“我在這里弄到了一處令人垂涎的地方。”他說,兩只眼睛神采奕奕,骨碌碌地轉動。
他用一條胳膊把我轉過來,他那肥碩的大手指向了前面一幕狹長的景色,包括一個下沉式意大利花園,芳香四溢的玫瑰,一艘獅子鼻狀汽艇,隨著波浪觸碰著岸邊。
“這地兒原本是德梅因的,一個做石油生意的人。”他又把我轉回來,客氣卻突兀,“我們進屋吧。”
我們走過一條高高的門道,進入一個明亮的玫瑰色空間,兩端都是法國式窗戶,和這空間脆弱地連接在一起。窗戶半掩著,耀眼的白光和室外清新的綠草對比鮮明,看去好像青草長進了房子里一截兒。習習涼風吹進了屋子,把一頭的窗簾撩起來,如同淡色的旗幟從另一頭飄了起來,迎風招展,卷向天花板那幅霜雪覆蓋似的婚禮蛋糕圖案,然后在葡萄酒紅色地毯上起伏波動,在上面投下一道影子,如同大風在海面上興風作浪。
屋子里唯一巋然不動的物件是一張巨大的長沙發,兩個年輕的女人在上面單擺浮擱著,仿佛坐在一個拴得死死的氣球上。她們都身穿白色衣服,裙裝在飄拂,窸窣作響,仿佛她們在這大宅里短暫飛行了一陣子剛剛落地。我一定站了一會兒,聆聽窗簾的飄拂和拍擊聲,以及墻上一幅畫的呻吟聲。接下來響起一陣隆隆之聲,是湯姆·布坎南把后窗戶關上了,穿堂風一下子在屋子里消失了,窗簾、地毯和兩個鼓鼓囊囊的女人慢慢地落到了地上。
比較年輕的女人,對我來說是陌生人。她在沙發上伸展得筆直,紋絲不動,只是下巴頦兒微微抬起來一點兒,仿佛什么東西很可能要倒下去,她需抬起一點兒下巴來保持平衡。如果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見了我,她沒有流露一點兒跡象——確實,我進屋子打擾了她,小聲表示歉意,差一點兒把自己嚇著了。
另一女郎,黛茜,做出要起來的樣子——她稍稍向前欠了欠身子,露出一臉誠意的表情,隨后她笑了,一聲荒唐卻好聽的短促笑聲。我于是也跟著笑起來,向前邁幾步進了屋子。
“我都……都幸福得癱在沙發上了。”
她又笑起來,仿佛她說了什么非常俏皮的話,而且拉著我的手等了一會兒,抬頭打量我的臉,發誓說這世上沒有什么人是她這么想看見的。這就是她說話的方式。她使了一個眼色,嘟嘟噥噥地說那個平衡身體的女孩姓貝克。(我聽人家說,黛茜嘟嘟噥噥說話,就是想讓人往她身上靠近;一種南轅北轍的吹毛求疵,絲毫無損媚人之處。)
不管怎樣,貝克小姐的嘴唇還是上下碰了碰,她沖我點了點頭,幾乎覺察不到是在點頭,然后她旋即把頭挺直了——她保持平衡的那東西明顯地傾斜了一點兒,這讓她委實嚇了一跳。我的嘴唇不由得又是一聲道歉。幾乎所有旁若無人的表現,都會讓我由衷敬佩。
我回頭看了看我的表妹,因她開始問我一些問題,聲音很低,卻依然有些顫抖。這種聲音,耳朵要緊趕慢趕地跟上,仿佛每句話都是一連串音符的排列,一旦彈奏過就再也不重復了。她的臉色悲戚戚的,因為其中有明亮的東西而顯得可愛,兩只明亮的眼睛,一張明亮的熱情的嘴,但是她的聲音里有一種興奮,男人們一旦留意過就很難忘記了:一種吟唱的強制,一聲悄聲的“聽啊”,一種保證,說她干過一些快活的激動的事情,不久前的事兒,因為快活的興奮的東西會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徘徊不去。
我告訴她,我到東部來的路上,在芝加哥停留了一兩天,十幾個人都要我向她問好。
“他們都想我了嗎?”她大驚小怪地喊道。
“整個城市都很蕭條。所有的汽車都讓人把后輪涂成了黑色,像致哀的花圈,北邊湖岸一帶,整宿都聽得見悲慟不已的苦嘆。”
“多么多姿多彩啊!我們回去吧,湯姆。明天就走!”然后她話鋒一轉補充說,“你應該去看看那個嬰兒。”
“我是該去看看的。”
“她睡著了。她三歲了。你還沒有看見過她吧?”
“還沒有。”
“嗯,你應該去看看她。她——”
湯姆·布坎南一刻也不停頓,在屋子里飄來蕩去的,這時停下來,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在干什么,尼克?”
“做證券。”
“跟誰做?”
我如實相告。
“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他武斷地說。
這話讓我很不受用。
“你會聽說的。”我干脆地答道,“只要你在東部待著,會聽說的。”
“啊,我會待在東部的,你不用操心。”他說,瞅了一眼黛茜,隨后回看著我,仿佛因為什么事情更加警惕起來,“我要是還到別的地方去,那就是大笨蛋一個。”
這時貝克小姐插話道:“絕對!”她冷不丁地來一句,把我嚇了一跳——自從我進來這屋子,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很顯然,像我一樣,這話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因為她打了一個哈欠,接著一連串干脆利落的動作,倏地一下站到了屋子的中間。
“我快成僵尸了。”她訴苦說,“我都記不得在那沙發上躺了多久。”
“別看我!”黛茜反擊道,“我整整一個下午都在努力把你打發到紐約去。”
“不要了,多謝。”貝克小姐說,沖著剛從餐廳端過來的第四杯雞尾酒,“我在接受嚴格的訓練。”
她的主人打量著她,滿腹狐疑。
“哼,你在訓練!”他舉起他的酒杯一飲而盡,仿佛那玻璃杯下只有一滴酒,“我不明白你怎么把事情搞定的。”
我看著貝克小姐,疑惑她“搞定”了什么事情。我喜歡打量她。這姑娘條很順,乳房不大,身材挺挺的,像年輕的軍校學員,闊肩挺胸,身姿畢現。她那兩只灰色的回避陽光的眼睛對我回眸而視,在一張倦態的迷人的幽怨的臉上顯得客氣而神交,充滿好奇。我這時突然想到,我見過她,或者見過她的畫像,說不清在什么地方。
“你住在西蛋。”她用不屑的口氣說,“我認識那里的一個人。”
“我是誰都不認識——”
“你一定認識蓋茨比。”
“蓋茨比?”黛茜搶話道,“蓋茨比是干什么的?”
我還來不及回答蓋茨比是我的鄰居,晚餐便宣布就緒了。湯姆·布坎南不由分說把他的強有力的手臂插進了我的胳膊下,把我從客廳強拉出來,仿佛他在往另一處布局挪動一枚棋子。
兩個年輕的女子身材窈窕卻顯得有些慵懶,兩只手輕輕地擱在胯上,趕在我們前邊走進了那條通著面朝落日的玫瑰色門廊,只見餐桌上四支蠟燭在漸息的晚風中搖曳。
“為什么點上蠟燭?”黛茜表示不滿,緊鎖眉頭。她用纖指一一把蠟燭撲滅,“再有兩個星期就是一年中最長的日子。”她眉飛色舞地打量一下我們。“你們不總是對一年中最漫長的日子翹首以待嗎,怎么會忘掉呢?我總在盼望一年中這最長的日子,把它記得死死的。”
“我們應該規劃一下。”貝克小姐一邊打哈欠一邊說。
“好呀。”黛茜說,“我們怎么規劃才好呢?”她轉向了我,一籌莫展的樣子,“人們都怎么規劃呢?”
我來不及回答,她的眼睛緊緊盯著她的小拇指,驚懼的神色充滿了兩眼。
“快看啊!”她訴苦說,“我把小拇指傷著了。”
我們都爭相看去——只是指節弄黑了、弄青了而已。
“都怨你,湯姆。”她譴責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結果是故意的。嫁給一個魯莽漢子,塊頭大,身量足,彪形的人種,就落得這樣的下場!”
“我可不喜歡‘彪形’這個詞兒。”湯姆不容分說地反駁道,“哪怕是開玩笑都不愛聽。”
“就是彪形嘛。”黛茜不依不饒地說。
時不時,黛茜和貝克小姐同時說話,互不相讓,卻只是打趣一番,根本不是在閑聊,言談話語都顯得輕薄寡淡,一如她們白色的裙裝以及無視一切欲望的沒個性的眼睛一樣。她們身在餐桌邊,接受湯姆和我在場的事實,只是出于客氣,做出一種喜歡的樣子,陪我們或者被我們陪著。她們知道晚餐很快就過去了,稍晚一會兒這個夜晚也會過去,被心不在焉地打發掉。這和西部截然不同,那邊一個階段接著一個階段,緊趕緊,一直熱鬧到結束,而預料的東西一個接一個都失望了,要么就是緊張兮兮地為每寸光陰擔心害怕。
“你讓我感到沒有文明了,黛茜。”我喝過第二杯帶有軟木塞味道的、相當難忘的紅葡萄酒時,我實話實說道,“難道你不能說說莊稼收成或者什么別的話題嗎?”
我說這話只是隨口而出,沒有什么特別意思,但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反響大出意外。
“文明正在分崩離析。”湯姆用詞強烈地開口道,“我對世事算看透了,成了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你看過那個名叫戈達德的人寫的《華麗帝國的沉浮》[10]嗎?”
“哦,沒有。”我答道,對他的口氣很是吃驚。
“嗯,那是一部很不賴的書,世人都應該看看。書的主旨是:如果我們白人不提高警惕的話,白色人種將會被徹底淹沒。里面講的都是科學的內容,都是被證明了的。”
“湯姆越來越深刻了。”黛茜說,臉上流露出沒有思想的悲哀的表情,“他讀那些深刻的書,里面都是大長單詞。我們說過的那個單詞叫什么來著——”
“哦,這些書都是很有科學道理的。”湯姆緊扣話題不放,很不耐煩地看了黛茜一眼,“這個家伙把全部事情都講清楚了。現在就看我們的了,我們可是統治種族,要時刻警惕,否則別的種族就會掌控時局了。”
“我們已經把他們打敗了。”黛茜嘟噥道,對著強烈的日頭直眨眼睛。
“你應該生活在加利福尼亞——”貝克小姐開口道,但是湯姆卻重重地挪動椅子,把她的話打斷了。
“這種看法就是說我們都是北歐民族。我是的,你是的,你也是的,而且……”猶豫片刻后輕輕地點一下頭,把黛茜也算上,然后沖我眨了眨眼睛,“我們生產出來構成文明的所有東西——,科學和藝術,所有這類東西。你們明白了嗎?”
他注意力集中,有些東西還很動人,仿佛他自以為是的高論,比古人更精準到位,卻意猶未盡。就在這當口,屋子里的電話響了,管家離開門廊去接,黛茜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當口,向我探過身子。
“我來告訴你一個家庭秘聞。”她熱情洋溢地悄聲說,“是說那個管家的鼻子呢。你想聽聽有關管家鼻子的事兒嗎?”
“我今晚就是沖這個才來的。”
“哦,他原本不是一個管家;他原來是在紐約一戶人家做銀器打磨的,那家有一套銀器供兩百多人使用呢。他得一天到晚打磨銀器,日久天長的,這活兒就開始影響他的鼻子了。”
“事情越來越糟糕。”貝克小姐從旁搭話。
“沒錯,事情越來越糟糕,最后他不得已放棄了這個位置。”
這會兒,最后一縷陽光落了下去,在黛茜容光煥發的面容上留下了浪漫的關愛。她的聲音逼迫我向前探著身子,大氣兒不敢出,豎起耳朵聆聽。接著,陽光暗淡下去,每縷陽光離開她都戀戀不舍,難免遺憾,如同孩子在暮色中離開一條令人向往的街道。
管家回來了,在湯姆耳邊嘀咕了幾句什么,湯姆聽了皺起眉頭,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一聲不響地走進了屋子,什么也沒有說。好像湯姆的離去讓黛茜的內心什么東西一下子醒過勁兒來,她又向前探過身子,聲音有了熱情,像唱歌兒。
“我喜歡看見你坐在我們餐桌邊,尼克。你讓我想起了一……一朵玫瑰,一朵完美的玫瑰,不是嗎?”她為了爭取贊同轉向貝克小姐,“一朵完美的玫瑰吧?”
這完全是瞎話。我跟玫瑰八竿子打不著。黛茜只是臨時編出話來湊趣,不過攪動起她身上流動過的熱情,仿佛她的心隱藏在一個透不過氣來的令人驚悚的詞兒里,這時試圖跳出,來到你跟前來。然后,她突然把餐巾扔到桌子上,為自己找了個托詞,走進宅子里了。
貝克小姐和我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有意地什么話都不說。我正要說話,她卻警覺地坐直身子,用告誡的聲音“噓”了一聲。一陣壓制的、強烈的嘁嘁喳喳在那邊屋子里清晰可聞,貝克小姐問心無愧地前傾著身子,豎起耳朵聆聽。嘁嘁喳喳聲幾乎是連貫的,時而低沉下去,時而激動地升起來,然后一塊兒中斷了。
“你提到的那個蓋茨比先生,是我的鄰居。”我開口道。
“別說話。我想聽聽發生了什么事兒。”
“正在發生什么事兒嗎?”我天真地問。
“你是說你什么都不知道嗎?”貝克小姐說,著實感到驚訝,“我原以為大家都知道了呢。”
“我不知道。”
“嗯……”她欲言又止地開口道,“湯姆在紐約勾搭上了一個女人。”
“勾搭上了一個女人?”我無動于衷地重復道。
貝克小姐點了點頭。
“她要是懂點事兒,不應該在晚餐時間打電話來,你說不是嗎?”
我還沒有完全弄懂她話中的意思,裙裝的窸窣聲和皮靴嘎吱聲傳來了,湯姆和黛茜回到了餐桌邊。
“實在沒有辦法!”黛茜嚷嚷道,一副強顏歡笑的樣子。
她坐下來,疑神疑鬼地瞅了瞅貝克小姐,然后又瞅了我一眼,接著說,“我往門外張望了一會兒,室外非常有浪漫情調。草坪上有一只鳥兒,一定是一只搭乘丘納德航運公司或者白星航運公司[11]的輪船來的夜鶯。那鳥兒在唱歌……”她的聲音也唱起來,“很浪漫吧,不是嗎,湯姆?”
“非常浪漫。”湯姆附和道,隨后苦不堪言地跟我說,“要是晚餐后還有足夠的光線,我想帶你去馬廄轉轉。”
屋子里電話鈴又響起來,冷不丁嚇人一跳。黛茜對湯姆堅定地搖了搖頭,馬廄的話題,事實上所有的話題,都消失在九霄云外了。在餐桌邊最后的五分鐘里,支離破碎,我記得蠟燭又點燃起來,有些多余,我有意識地把每個人都公正地看了看,可是又避免碰上人家的眼睛。我猜測不到黛茜和湯姆都在想些什么,不過我懷疑,哪怕貝克小姐好像精通某種很難的懷疑術,卻未必能徹底把這第五位客人[12]尖厲的緊急鈴聲從腦子里趕出去。對特定的氣質來講,這種情況就好像是串通一氣的結果——按我自己的本能,那就是立即打電話,叫來警察。
不用說,馬匹的話題沒有再提及。湯姆和貝克小姐,兩人之間隔著幾英尺暮色,溜達著走進了書房,仿佛要到一具觸手可及的尸體旁守靈,同時,我努力裝得興致勃勃,還有點兒充耳不聞的樣子,跟隨黛茜繞到了一條連接的廊子的前面。在廊子昏暗的光線里,我們并排坐在一把柳條長椅子上。
黛茜兩手捧住她的臉,仿佛在感受臉蛋可愛的形狀,她的眼睛逐漸向天鵝絨似的黃昏望去。我看見激流一樣的情感占據了她,因此我問了一些關于她的小姑娘的問題,我想這樣能讓她平靜下來。
“我們彼此不是很了解,尼克。”她突然說道,“盡管我們是表兄妹,我結婚時你沒有來參加。”
“我還沒有從戰場回來呢。”
“那倒是。”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唉,我一直過得非常糟糕,尼克,我算是看破紅塵了。”
顯然,她有理由看破紅塵。我靜等著,但是她沒有再說什么。過了一會兒,我沒話找話地又提到她女兒的話題。
“我估摸小家伙會說話了,而且……也會吃飯了,什么都會了吧。”
“哦,是的。”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我,“聽著,尼克,我來跟你說說她出生時我說了些什么吧,你想聽聽嗎?”
“非常想聽。”
“那會讓你明白我是怎么落到這一步的……看破一切。嗯,孩子出生還不到一個小時,天知道湯姆去哪里了。我從麻醉劑中醒過來時,感覺徹底地被拋棄了,馬上向護士打聽是男孩還是女孩。護士告訴我是個姑娘,于是我扭過頭去,哭了。‘正好。’我說,‘很高興生了個姑娘。但愿她是個傻子多好——一個姑娘能在這世界上做一個傻子,是再好不過的事兒,一個美麗的小傻瓜。’”
“你看,我無論怎樣都會把一切事情看得很可怕。”她用一種令人信服的口氣說,“世人都這樣看,那些思想很前衛的人也這樣看,我明白。我哪里都去過,什么都見過,什么都干過。”她的眼睛發亮,環顧四周,咄咄逼人,和湯姆的目光有一拼,隨后干笑幾聲,冷嘲熱諷的樣子令人發毛,“玩世不恭——老天爺,我活到了玩世不恭的份兒上!”
她話音一落,不再強迫我用心傾聽、用心相信,我便感覺出她所說的一番話基本上是不真誠的。這讓我感到不安,仿佛這整個夜晚就是在玩弄某種詭計,榨取我無償的感情。我干等著,一點兒沒錯,過了一會兒她看著我,她可愛的臉蛋上有一種不折不扣的傻笑,仿佛她在聲明她是一個聲名赫赫的秘密社團的成員,她和湯姆都有這樣的身份。
宅邸里面,殷紅的房間燈火很明亮。湯姆和貝克小姐在那張大長沙發上各據一頭,貝克小姐在朗讀《星期六晚報》——各種詞匯、嘟噥聲以及不受感染的態度,匯聚成了一種慰藉心緒的調子。燈光照在湯姆的靴子上亮閃閃的,照在貝克小姐秋葉黃色般的頭發上卻顯得暗淡,她胳膊纖細的肌肉隨著她翻動報紙一下接一下抽動,報紙頁子折射出微微的光亮。
我們進到屋里時,貝克小姐一只手懸著,一聲不吭地看著我們。
“未完待續。”她說,把報紙扔在桌子上,“關注我們下期報紙連載。”
她不停地搖動自己的膝蓋,抻了抻身體,隨后站了起來。
“十點了。”她提醒道,顯然是在天花板上看見了時間,“本乖乖女該上床睡覺了。”
“喬丹明天要去參加錦標賽。”黛茜解釋道,“要到韋斯切斯特去呢。”
“(口歐),你就是喬丹·貝克啊。”
我這下明白她的這張臉為什么不陌生了——臉上討人喜歡的目空一切的表情,在阿什維爾、溫泉和棕櫚海灘[13]娛樂生活的許多報刊插圖上,都被我曾經熟視無睹過。我還聽說一些關于她的流言,一則批評的令人掃興的流言,只是時間久遠,我記不得到底寫了些什么。
“晚安。”她軟軟地說,“八點鐘喊我,別忘了。”
“但愿你起得來。”
“我起得來。晚安,卡拉韋先生。后會有期。”
“當然你起得來。”黛茜肯定說,“事實上,我還想安排一次相親活動呢。經常來走走,尼克,我來挑選一下——,要不就把你們兩個捏合在一起吧。你知道,找個碴兒把你們鎖在衣櫥里,然后把你們放進小舢板里扔進大海,總之就來這一套。”
“晚安。”貝克小姐從她的椅子上喊道,“我可一個詞兒都沒聽見。”
“她是一個很乖的女孩。”湯姆過了一會兒說,“他們不應該讓她在鄉下這樣到處亂跑。”
“誰不應該讓她亂跑?”黛茜冷冷地問。
“她的家人。”
“她的家人就是一個姨媽,都快一千歲了。再說,尼克以后可以照看她,是不是,尼克?她今年夏天要在這里過很多周末。我想家庭的影響對她會有好處的。”
黛茜和湯姆互相打量幾眼,默然無語。
“她從紐約來嗎?”我見縫插針地問。
“從路易斯維爾[14]來。我們白人女孩閨蜜期就是一起在那里度過的。我們美麗的白人。”
“你和尼克在門廊里說了一些心里話嗎?”湯姆突然追問道。
“我說了嗎?”黛茜看著我,問道,“我好像記不得了,不過我想我們談論北歐人種了。是的,我敢肯定說這個問題了。這種事兒不知不覺就會談起來,總是首當其沖的。”
“可別相信你聽說的任何事情,尼克。”湯姆規勸我說。
我輕描淡寫地說,我根本什么都沒聽見。過了一會兒,我就起身準備回家。他們陪我走到了門口,并排站在一片宜人的四方形燈光下。當我發動我的汽車時,黛茜不管不顧地吆喝了一聲:“等等!”
“我忘了問你一件事兒了,而且很重要。我們聽說你和西部一個女孩訂婚了。”
“就是這事兒。”湯姆和氣地從旁幫腔,“我們聽說你訂婚了。”
“這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呢。我窮得不能再窮了。”
“可是我們聽說了嘛。”黛茜窮追不舍,再次像花兒一般開口說話讓我很吃驚,“我從三個人那里都聽說了,所以這事兒一定是真的。”
當然我知道他們在指什么,但是我連訂婚的影子都沒有。實際上,按閑言的說法,結婚預告都上報了,是我之所以來東部的原因之一。你不可能因為閑言碎語就和老朋友斷絕來往,而另一方面,我根本還沒有打算因為流言說訂婚了,就去把婚定了。
他們這樣有興趣,讓我感動,他們因此顯得不像是那么遙不可及的富豪。但是,當我驅車離去時,我還是感到紛亂,有點兒想要干嘔。我覺得,黛茜應該做的事情是,沖出那個大豪宅,懷里抱上孩子。但是,很顯然,黛茜腦子里沒有這樣的打算。至于湯姆,他“在紐約勾搭上了某個女人”這事兒,比起他讀了一本書就感到心生郁結,真的沒有那么令人吃驚。某些事情正在讓他啃咬陳舊觀念的邊緣,仿佛那種魁偉結實的肉體上的自尊自大,不再能養得住他那顆專橫的心了。
客棧的房頂和路邊修車鋪的場地,看得出來夏季已經過去很多日子了,嶄新的紅色油泵擺放在燈光池里。當我驅車到達我在西蛋的住所時,我把車開到車棚下,坐在扔在院子草坪上的割草機上待了一會兒。夜風已經停歇,剩下的是一個喧噪的明亮的夜晚,樹間鳥兒的翅膀在撲棱,一架管風琴不停地鳴響,如同大地那脹鼓鼓的風箱把很多青蛙鼓噪起來,叫得好不歡實。一輛移動的夜貓的側影在月光下躥動,我扭過頭來看它,卻見不止我一個人在夜色中——五十英尺遠的地方,一個人影從我那鄰居的大宅邸里閃出來,兩手插兜,站在那里,觀看星漢垂空的銀光閃爍的活力。他悠閑地晃動著身子,兩腳穩穩地站在草坪上,表明他就是蓋茨比先生本人,溜達出來確定一下我們這地兒的天空,他自己的那片天是什么樣子。
我拿定主意和他招呼一下。貝克小姐吃晚餐時提到了他,這正好是引見一下的好碴兒。但是,我還是沒有招呼他,因為他給出了一個很突然的暗示,表明他就想一個人待著——他向黑魆魆的海水展開了雙臂,姿勢十分怪異,而且,盡管我離他還遠,可我敢說他在發抖。我不由得也向海邊瞅去——沒有什么特別扎眼的東西,只有一道綠瑩瑩的光亮,暗暗的,很遙遠,那也許是一個碼頭的頂端。等我再回頭看蓋茨比時,他已經不見了蹤影。我再次孤身一人,待在這不安寧的黑暗里。
注釋:
[1]源自蘇格蘭的貴族。
[2]指南北戰爭。
[3]美國一地名,耶魯大學所在地。
[4]條頓民族主要指德國人,又稱日耳曼人,第一次世界大戰因德國吞并比利時開始,英法聯合起來拯救比利時,美國在戰爭快結束時才參戰。
[5]希臘神話中人物,弗利治亞國王,相傳貪財,祈求神靈賜給點物成金的魔法。
[6]米賽納斯(Gaius Maecenas,c.70B.C.—8B.C.),古羅馬外交家和帝國顧問,因一直充當藝術的庇護人而名垂史冊。
[7]一則關于克里斯托弗·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1451—1506)的軼事,說他對批評他發現美洲的人提出挑戰,看誰能把雞蛋立起來。在對方無法把雞蛋立起來時,哥倫布在桌子上把雞蛋的一頭磕癟,雞蛋就立住了。這段軼事成了創造性的最好比喻。
[8]法國一城市,曾經的諾曼底公爵的領地,古建筑很多。這里也暗示“我”曾經在法國作過戰。
[9]一譯弗雷斯特湖,美國一地名。
[10]映射西奧多·羅斯洛普·斯托達德的《沖擊白人世界霸權的涌潮》,種族科學和種族政治的倡導人。
[11]當時兩家英國輪船大公司,向美國開辟航運業務,生意興隆一時。
[12]指電話,暗指電話那頭的人,即湯姆的情婦。
[13]阿什維爾在北卡來羅來納州;溫泉在阿肯色州;棕櫚海灘在佛羅里達州。這三個地方當時是美國最著名的旅游勝地。
[14]美國肯塔基的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