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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到了動身的那一天,一切都準備就緒,大清早大家都上了船,但雙桅船要等到有晚風的時候才啟航。在等待的時候,上校和小姐正在加恩比埃爾大道上散步,船主突然走過來,要求上校允許他順便搭載一個親戚,是他大兒子教父的一個外甥,此人有急事要趕回科西嘉,一時又找不到其他的船。

“他是一個挺可愛的小伙子,”船主馬泰補充說,“是軍人,禁衛軍步兵軍官。如果那一位[11]還在皇位上的話,他早就晉升為上校了。”

“既然是軍人……”上校說道,他正準備往下講“我同意他來跟我們做伴”,莉狄婭小姐已搶先用英語表態了:

“一個步兵軍官!……”其父是在騎兵中服役的,她自然對其他兵種不屑一顧,“這樣的人很可能毫無教養,他肯定會暈船,會把我們渡海的樂趣全都破壞了!”

她講的是英語,船主一個字也沒有聽懂,但從她櫻桃小嘴的一噘,也不難猜出她的意思。于是,便趕快將他這位親戚大大夸贊了一番,最后還保證他是個有教養的青年,出身于班長世家,絕不會打擾上校先生,因為他會被安置在船上偏僻的一角。

在科西嘉,居然還有班長一職世襲傳承的家庭,這使上校父女頗感奇怪。但他們既然真的相信了那個人是兵營中的步兵班長,便以為此人一定很窮,船主是大發慈悲才決定捎他一程。如果他是位軍官,你就不得不跟他周旋應酬,可是對一個班長,你就用不著拘禮了,只要他手下的那一班人,不是荷槍實彈地將你押到什么鬼地方去,那他便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您那位親戚暈船嗎?”莉狄婭小姐直率地問道。

“他從不暈船。小姐,不論在陸地或在海上,他都結實得像巖石。”

“行!您可以讓他上船。”她說。

“您可以讓他上船。”上校鸚鵡學舌式地重復了一句,說完,父女二人又繼續散步去了。

傍晚五點鐘左右,船主來接他們上船。到了碼頭,他們看見船主的舢板旁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身著藍色的外套,紐扣一直扣到下巴,臉曬得呈棕色,一雙眼睛又大又黑,炯炯有神,看樣子是個爽直而聰明的人。從他側身而立的姿勢與兩撇卷曲的小胡子來看,一眼便知是個軍人,因為那個時代留胡子的風氣尚未流行,而國民衛隊軍人的姿態習慣也尚未被人普遍模仿。

那青年一見上校,就脫帽致意,舉止從容,措辭恰當地向他表示感謝。

“我很高興能幫你的忙,小老弟。”上校友好地點點頭對他說。

說著,上校便登上了舢板。

“您的這位英國雇主倒是挺當仁不讓的。”年輕人低聲用意大利語對船主說。

船主把食指放在左眼下方,兩邊嘴角往下撇。年輕人懂得這個手語,知道它的意思是說,這個英國佬懂得意大利語,而且他是個怪物。年輕人笑了笑,用手點了點額頭表示回答,似乎是說,所有英國人的腦子都有點毛病,然后,他在船主的身旁坐下,仔細打量那位美麗的女性旅伴,但并沒有放肆的神情。

“這些法國軍人都很有風度,”上校用英語對女兒說,“所以他們很容易就晉升為軍官了。”

接著,他用法語對年輕人說:

“小老弟,您是哪個部隊的?”

年輕人用臂肘碰了碰他的表親,忍笑回答說,他原屬禁衛軍中的步兵,最近剛從第七步兵營退役。

“您參加過滑鐵盧戰役嗎?您還很年輕嘛。”

“對不起,上校,那是我參加過的唯一一次戰役。”

“那一仗可抵得上兩仗啊。”上校說。

年輕的科西嘉人咬了咬嘴唇。

“爸爸,問問他科西嘉人喜不喜歡他們的拿破侖。”莉狄婭小姐用英語對父親說。

上校還沒有來得及給年輕人譯成法語,他便徑直以英語來回答了,雖然法國口音很重,但說得相當標準。

“您知道,小姐,任何人在自己的故鄉都當不上圣人。雖然我們科西嘉人跟拿破侖是同鄉,但崇拜他的程度也許還不如法國本土人。至于我,盡管我的家族與他的家族過去有世仇,我卻喜歡他,欽佩他。”

“您會說英語!”上校驚呼起來。

“說得很差,您可以聽得出來。”

莉狄婭小姐雖然對這青年隨隨便便的口吻頗有不快,但一想到小小一個班長居然跟一位皇帝有世仇,便不禁一笑。科西嘉此地之古怪由此可見一斑。她打算把這一點寫進她的日記。

“也許您在英國當過俘虜吧?”上校問道。

“沒有,上校。我的英語是在法國學的,是跟貴國的一個俘虜學的。”接著,年輕人轉向莉狄婭小姐說:

“馬泰告訴我,您剛從意大利回來。小姐,那您一定會說一口地道的托斯卡納語[12],我擔心您聽不大懂我們科西嘉的方言。”

“小姐能聽懂意大利的任何方言,她對語言很有天賦,比我強多了。”上校說。

“我們科西嘉民歌里,有這么兩句歌詞,是牧童對牧女唱的,不知小姐是否能聽懂?”

即使我進入了神圣的神圣天堂,

如果你不在,我也會退出那個地方。

莉狄婭小姐聽懂了,覺得對方引用這歌詞頗有大膽之嫌,特別是他念詞時的那種目光,不禁臉一紅,用意大利語答道:“我懂。”

“這次您回鄉是否有六個月的長假?”上校問。

“不,上校,我是半餉遣返[13],大概是因為我參加過滑鐵盧戰役,而且,我又是拿破侖的同鄉。我這次回鄉,正像歌謠中所唱的,希望渺茫,錢囊空蕩。”

說罷,他仰望天空,嘆了一口氣。

上校將手伸進口袋,用手掂量著一塊金幣,想找出一句恰當的話來,以便把金幣塞進這個倒運的宿敵手里。

“我也如此,”他以豁達輕松的口氣說,“我也是半薪退役。不過,您的半餉也許不夠抽煙。拿著,班長。”

他試圖把金幣塞進年輕人的手里,那手扶在船舷上,一直沒有張開。

科西嘉青年臉一紅,挺直了身子,咬了咬嘴唇,正待發作,臉部表情卻突然一變,反倒哈哈大笑起來。上校手里握著那枚金幣,驚愕得不知所措。

“上校先生,”年輕人恢復了嚴肅的表情說,“請允許我奉勸閣下兩點,第一,千萬不要送錢給科西嘉人,我那些老鄉會很不客氣地把錢朝您臉上扔回來。第二,不要用別人不稀罕的頭銜去稱呼對方。您稱呼我為班長,可我是中尉。當然,這兩個稱呼差別不大,但是……”

“中尉,”托馬斯爵士不禁叫了起來,“中尉!可是船主告訴我說您是班長,令尊大人以及您歷代家族里的人都是班長呀。”

聽了此話,年輕人身子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么爽朗開懷,把船主和兩個水手都逗樂了。

“對不起,上校,”末了,年輕人說,“這純屬誤會,我終于弄明白了。的確,我的家族有幸,歷史上曾經出過幾個班長,但我們科西嘉的班長,從來沒有正式的軍銜。大約是在公元一千一百年左右,有一些村鎮起來造反,反抗山區貴族專制殘暴的統治,推選出了幾位首領,稱之為‘班長’。在我們科西嘉島上,凡是祖先曾經為民請命、伸張正義的家族,都享有無上光榮。”

“對不起,先生!”上校大聲說,“真是抱歉之至。既然您明白我的誤會事出有因,希望您多多包涵原諒。”

說罷,他向年輕人伸出了手。

“上校,我年少氣盛,咎由自取,”科西嘉青年一邊笑,一邊熱烈地緊握著英國佬的手說,“我一點兒也不怨您,既然我的朋友馬泰沒有把我的情況介紹得清清楚楚,那就允許我來自我介紹,我名叫奧索·德拉·雷比亞,是退伍的中尉。看你們帶了兩條漂亮的獵狗,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兩位是到科西嘉來打獵的。我非常樂于陪兩位去看看我們的林莽與群山……如果我還沒有把它們忘了的話。”說著,他嘆了一口氣。

這時,舢板已靠近雙桅船的一側。中尉扶著莉狄婭小姐上了船,又幫助上校登上甲板。到了船上,上校還一直對自己鬧出的那場誤會心存歉意,不知如何才能使一個有悠久家世的人士原諒自己,便急不可待地未征求自家千金小姐的同意,徑自邀請中尉共進晚餐,同時又一再表示歉意,一再握手言歡。莉狄婭小姐對此當然有所不悅,柳眉微微一皺,但她弄明白了班長是怎么一種人,終究也不是一件壞事。何況,這位客人并不叫她討厭,她甚至覺得此人還有點貴族味,只不過太坦直、太嘻嘻哈哈,不像小說戲文里的男性主人公。

“德拉·雷比亞中尉,”上校端起一杯馬德拉[14]葡萄酒,以英國的方式向客人敬酒說,“我在西班牙見過許多您的同鄉,都是屬于聲名赫赫的狙擊步兵團的。”

“不錯,他們之中很多人都戰死在西班牙了。”年輕的中尉神情肅穆地說。

“我永遠也忘不了維多利亞[15]戰役中一個科西嘉營的作為。”上校接著說,“我實在是忘不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胸脯又繼續下去,“整整一天,他們都躲在園子里、籬笆后進行狙擊,打死了我們很多弟兄與馬匹。他們決定撤退時,便集合在一起,飛快地就跑掉了。我們本想到了平原地帶好好回敬他們一下,可是,那些家伙……對不起,中尉,我是說,那些好漢,卻列成了方陣,我們怎么也攻不破。那方陣的中央,我至今還歷歷在目,有一位軍官騎著一匹小馬,待在鷹旗旁邊抽雪茄,悠悠閑閑的,就像在咖啡館。他們的軍樂隊還不時奏起曲子,根本就不把我們放在眼里……我派出兩支騎兵直沖過去……怎么也沒有想到!不僅沖不進方陣,反倒被反彈出來朝斜向折挫,結果是一片潰散,好些馬匹只剩下了空鞍……而對方那可惡的軍樂隊仍在奏個不停!當籠罩著敵軍的硝煙散開時,我又看見那個軍官仍站在鷹旗旁抽著雪茄。盛怒之下,我便親自率領隊伍作最后一次沖鋒。敵軍的槍管因過熱而不能再射擊了,他們便排成六行,上了刺刀直指我軍馬隊,宛如一道銅墻鐵壁。我振臂高呼,激勵部下,自己也策馬向前逼近,但見我說的那位軍官總算拿下了嘴上的雪茄,向他的一部下指了指我,好像說了一聲:‘瞄準那個白毛打!’我當時正戴著有白色翎毛的軍帽。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因為一顆子彈正射中了我的胸脯。哎呀,德拉·雷比亞中尉,那一營兵真是了不起,稱得上是第十八輕步兵團中的精銳,后來有人告訴我,他們全營都是科西嘉人。”

“是的,”奧索說,他聽上校敘述這段故事,聽得眼睛都發亮了,“他們掩護大隊人馬撤退,也沒有倉皇丟掉自己的鷹旗,但全營三分之二的弟兄都在維多利亞平原上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也許您知道統率這個營的那個軍官的名字吧?”

“就是家父。他當時是第十八輕步兵營的少校,因為在那次壯烈一仗中指揮有功,后來晉升為上校。”

“原來就是令尊!我的天啦,他真是個了不起的漢子!我很想再見見他,我保證一定還能認出他。他還健在吧?”

“不在了,上校。”年輕人回答時,臉色略顯蒼白。

“他參加了滑鐵盧戰役嗎?”

“參加了,上校,可惜他沒有戰死在沙場的福氣……而是兩年前在科西嘉去世了……天啦!瞧這海景有多美,我沒有看見地中海足有十年了。”

接著,他轉向莉狄婭說:“小姐,您不覺得地中海要比大西洋更美嗎?”

“我覺得地中海太藍了……波濤也不那么雄偉。”

“小姐,您是喜歡粗獷雄渾的美?由此,我相信您一定會喜歡科西嘉。”

“小女只喜歡一切與眾不同的東西,”上校說,“所以她并不那么喜歡意大利。”

“在意大利之中,我只熟知比薩[16]這個地方,我在那兒念過中學,”奧索說,“我一回想起當地的墓園、圓頂大教堂、斜塔,便不禁悠然神往,尤其是那墓園[17],您記得奧加涅畫的那幅《死神圖》嗎?……那幅畫使我過目不忘,印象極為深刻,至今也許還能憑記憶把它摹畫出來。”

莉狄婭小姐唯恐中尉又來一大篇贊美之詞,她打了一個哈欠說道:

“那幅畫的確很美。父親,很抱歉,我有點頭疼,想回房休息。”

她親了親父親的額頭,端莊大方地向奧索點了點頭,就回艙去了。兩位男士便大談起滑鐵盧之戰與狩獵之樂。

兩人發現,過去互相對壘,甚至還互相射擊過,反倒使他們有了不打不相識的投緣感。他們對拿破侖、威靈頓與布呂歇爾[18]逐一加以評點之后,又大談打獵,談打麋鹿、打野豬、打巖羊等。終于,夜深了,最后一瓶波爾多葡萄酒也喝得精光,上校才握手告別了中尉,祝他晚安,還說他們的友誼雖開始得如此可笑,但希望能繼續發展下去。說罷二人分手,各自回艙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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