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散文豆腐(2)
- 中國豆腐
- 林海音主編 夏祖美 夏祖麗助編
- 4955字
- 2017-06-15 17:46:18
我們曾戲稱豆腐為“國菜”,其實以它歷史的悠久和產地的廣大,它是當之無愧的。我國大豆的產量,曾占全世界總產量的百分之八十,當時與絲、茶都是出口大宗,且居第一位。至于吃法,更是多到不可勝數,無論吃葷茹素,幾于每餐不忘,如果把豆類從我們的食品中抽出,那就所余無幾了。美哉豆子,大哉豆子!
從前臺灣食用大豆,是經大陸運來;現在則是由美國輸入。我國的“國菜”要用美國豆子來做,吃起來總覺有些愧對祖宗!
原載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二日臺灣《大華晚報》
豆腐閑話
孟瑤
在日常生活中,我最愛吃的一味菜就是豆腐。它潔白,是視覺上的美;它柔軟,是觸覺上的美;它香淡,是味覺上的美。它可以和各種佳肴同烹,最后,它吸收眾長,集美味于一身;它也可以自成一格,卻更具有一種令人難忘的吸引力。它那么本色,那么樸素,又那么系人心神。
豆腐的營養價值很高,它是窮人的恩物,也是中國人的恩物。據說,有中國人的地方就能找到豆腐的供應,這證明,不愛吃豆腐的中國人一定不多。不僅如此,屬于華夏文化籠罩下的外國人,也一樣愛吃豆腐,譬如日本、韓國、中南半島的國家。
愛吃豆腐的人,都說不出它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但每一憶及它,卻總是依戀的。想想,當你忙碌或食欲不佳的時候,做一味香椿拌豆腐,或皮蛋拌豆腐、小蔥拌豆腐,只兩三分鐘時間,或就酒,或佐餐,都十分可口。時間允許,做一味麻辣燙三者兼備的麻婆豆腐,或煎得兩面焦黃的家常豆腐,還有如今毛豆正上市,毛豆燒豆腐,綠的碧綠,白的潔白,只顏色就令人醉倒了。假如就一碗蒸得松松軟軟的白米飯,只此一味,不令人終生不厭么?其實豆腐也不只因生活簡單而食取果腹如我的人嗜愛它。饕餮者,美食家,也很難不常常惦念它的。譚公豆腐固不去說它,平常,在大吃大喝之余,為了不肯糟蹋一味自己最愛吃的菜,常常用它的殘汁再燒一盤豆腐。我嗜豆腐如狂,是因它容易烹調使我留戀,只需用白水煮了,蘸醬油吃,竟也非常美妙。但,我卻不愛凍豆腐,因為它似乎已不是豆腐了;就好像我不嗜甜食,豆漿我卻不吃咸的,也因為它已不是豆漿了,理由是一樣的。
豆腐是黃豆的加工品,屬于這一系列的東西很多,豆干、豆乳、豆腦……是其中最普遍的。它們,也各有美味。
記得兒時在南京念小學,路邊小攤,常常有許多吸引小孩的零食,其中便有豆腐干。是圓形的,香的是醬色,臭的是灰色,好像由蒲葉包裹煮成的,上面印成了花紋,十分美觀。那時我便嗜之如命,常常就著馬路上飛揚的塵土,一路吃回家。我們的住屋是在淮清橋旁邊,后門,便是秦淮河,常常有一個小販,提著一個橢圓形的食盒,由河邊拾級而上,由我們家后門進來,然后打開盒蓋,里面是各式各樣的豆干。那年母親還在,常常一次買許多,其中有一種蝦“子”夾心的,最是美味。
回憶,常常是很美麗的,我出生于漢口,大部分童年卻在南京度過,但故鄉事,也依稀記得,有兩樣美味,似乎在別的地方沒有吃到過,一是臭千張,一是臭面筋。臭千張是豆類的加工品,所以由豆腐擔子上叫賣,買時上面還有一層白毛(霉菌);吃時多半用油炸得焦黃,真所謂異香撲鼻。就著干爽的蒸飯(故鄉吃用木甑所蒸的飯),實在可口。
豆乳也有各種做法,現在臺灣就有好幾家十分出名,它,卻勾起我兩個忘不掉的回憶??箲饡r在重慶念大學,伙食一天比一天壞,因此長期陷于饑餓中,便不得不加點菜以謀一飽。最有錢的時候,當然是去飯館“吃油大”,這不是能每天如此的。等而下之,就是做一罐又咸又辣的肉醬,又經吃又下飯,可以維持好一些日子。此外,臨時救濟辦法就是在飯廳門口買一塊豆乳,它是用竹葉包的,上面有辣椒粉,又咸又辣,可以開胃。這種豆乳,卻不是豆乳中的上品,佐食而已。復員住在上海,門口常有叫販,一次,我便買到一種令我至今不忘、臭得美味的豆乳。好像是近郊的鄉下人挑進城里來賣的。他挑著前后兩木盒,其形如飯甑,本色的,洗刷得干干凈凈,里面,便是一圈圈、一層層的臭乳,一寸見方,排列得整整齊齊。當時,我只隨便買了一些,卻不想竟鮮美異常,以后也買,卻再也不如這次。如今,變得很有名的炸臭豆腐,但好聞不好吃,比我想念中的那一味,差遠了。
豆腐,也常給人一些聯想,譬如陳麻婆的故事,雖然傳說的內容有些大同小異,但是,一個寡婦,為了謀生,以她在烹調上的特殊會心,而燒出一樣眾人皆嗜的美味來,卻是其中不變的內容。想想吧,一個沒有丈夫的女人,甚至于也沒有兒女,丈夫拋給她的,只不過半椽破屋,于是她默默地、低著頭,為往來的客商,燒一味簡單樸素的菜,來換取自己的衣食,不妄求,也不茍取,就這樣謙抑地打發她的一生;這總是會增加人們一些凄涼寂寞之感的。所以戰時我曾住在成都,總鼓不起勇氣去拜訪與憑吊那一塊地方。
章回小說與舊劇中間,也常喜歡安排一對孤苦無依的老婆老頭以磨豆腐為生,如《天雷報》里面的張元秀。其實磨豆腐應該是件很吃力的事,現在都用機器代替了。讓它與貧苦的人發生聯想,大概因為它利潤薄的關系。
抗戰時在重慶沙坪壩中央大學念書,一次,為趕一場話劇,一群人,只有一趟車錢,于是看完了戲便從城里走回去,一路上又怕鬼又怕“棒老二”,便索性唱著鬧著往學校走。就好像走進舊小說里一樣,在一片黑暗的路上,“前面忽然閃亮著燈光”,我們走過去,正是一家豆腐店在趕夜工,好追上明日清晨大家的需求。工作的人倒是一群壯漢,拿出熱燙燙的豆漿招待我們,望著夜色,喝著啜著,渾身充滿的,就是那一種說不出道不出的人情味。也因此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則小故事:一個年輕人,父母留給他一爿豆腐店,每天辛勤工作,早上,把豆腐賣完了時,總愛坐在門口悠悠閑閑地吹起橫笛來,很難描繪那一份動心的自在與自足。它,打動了一位富家千金的心,終于嫁了他,幸福的他,也因此繼承了岳父的財產,成為富翁。從此,鄰人們再也看不見他橫笛而吹的自在了,代替它的,是晚上不停地撥算盤聲。這是個一點也不動人的小故事,卻常常會跳到我的腦子里來。什么有比平靜、樸素、無欲的生活更吸引人的呢?它就像豆腐一樣,說不出它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來,但,你卻永遠懷念這平淡。
豆腐史詩
于荻
讀了孟瑤女士大作《豆腐閑話》一文,除了敘述她個人對豆腐的觀感及故事外,也說了很多豆腐的好處,頗饒趣味,拜讀之余,謹就所知,撰成《豆腐史詩》以為續貂。
在《清稗類鈔》一書中,有如下的一段記載:
首先發明大豆之用途者,為高陽李石曾煜瀛,文正公鴻藻之子也,光宣間,嘗以大豆制成肴饌,并制為煙筒,則以大豆中之一種元素造成,能不著火。
筆者對這段記載,難表同意,至少“首先發明”四字有待斟酌,因為證諸史實,大豆用途的發明溯自漢孝文帝時代就已有明確的記載。
大豆,古語稱菽,漢以后方呼豆,《淮南子》有云:“菽夏生冬死,是九谷中獲最后者?!惫艜r不但將大豆視為食物,同時也視為藥物,且有史為證。《氾勝之書》云:“大豆保歲易為宜,古之所以備兇年也?!睆埲A《博物志》中“左元放荒年法”曰:“擇大豆粗細調勻,必生熟按之,令有光煙,氣徹豆心內,先日不食,以冷水頓,服訖,一切魚肉菜果不得復經口,渴即飲冷水,慎不可暖飲。初小困,十數日后,體力壯健,不復思食。”又《延年秘錄》也有記述:“服食大豆令人長肌膚,益顏色,填骨髓,加氣力,補虛能食,不過兩劑大豆五升,如作醬法取黃搗末,以豬脂煉膏,和丸梧子大,每服五十丸至百丸,溫酒下,神驗秘方也?!钡⒚鳌胺嗜瞬豢煞薄?
在《抱樸子·內篇》中更引證一段很精彩的故事,說明大豆治病的淵源:“相國張文蔚莊內有鼠狼穴,養四子為蛇所吞,鼠狼雌雄情切,乃于穴外坋土壅穴,俟蛇出頭時,度其回轉不便,當腰咬斷,而劈腹銜出四子,尚有氣,置于穴外,銜豆葉嚼而傅之,皆活,后人以豆葉治蛇咬,蓋本于此。”該書更進一步注明:“大豆有黑、青、黃、白、斑數色,惟黑者入藥。”但《養老書》卻有一段與此略有出入的記載:“李守愚每晨水吞黑豆二七枚,謂之五臟谷,到老不衰。夫豆有五色,各治五臟,惟黑豆屬水性寒,為腎之谷,入腎功多,故能治水、消脹、下氣、制風熱,而活血、解毒,所謂同氣相求也?!?
至于與豆類有關的詩詞,史籍甚多,為眾所周知的當首推魏曹植的七步詩——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晉代名詩人陶潛有《歸園田居》詩一首,詩云: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其他明王伯稠、王登等也都有與豆類有關的詩詞,以篇幅有限,不可一一登錄,因為到目前為止,還只談到豆腐的祖宗,還沒有談到豆腐本身哩!
豆腐,古名黎祁,清人又稱為小宰羊,在食品界有其特別清高的地位,其普受大眾歡迎的程度,恐尚無出其右者。據說某旅美華僑當年因孵豆芽、磨豆汁、制豆腐,而被天真的美國人目為神奇,竟授以化學博士的榮譽頭銜,殊不知豆腐的發明在我國是漢孝文帝時代的事,算公歷則是公元前一百六十年左右,當時新大陸恐怕還是處在“洪荒”時期哩!我們對此固不應自我陶醉,也不必懊喪浩嘆,唯一之法,除了復興我中華文化之外,更應在科學研究發明上急起直追,以恢復我們固有的聲譽。
豆腐是漢孝文帝時代淮南王劉安發明的,史有記載,也有詩為證。宋朱文公豆腐詩云:“種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苦。早知淮王術,安坐獲泉布?!泵魈K雪溪評豆腐詩更是雅極:“傳得淮南術最佳,皮膚褪盡見精華。一輪磨上流瓊液,百沸湯中滾雪花。瓦缶浸來蟾有影,金刀剖破玉無瑕。個中滋味誰知得,多在僧家與道家?!?
《隨息居飲食譜》對“豆腐”有如下的說明:
豆腐一名菽乳,甘涼清熱,潤燥生津,解毒補中,寬腸降濁,處處能造,貧富攸宜,洵素食中廣大教主也。亦可入葷饌,冬月凍透者味尤美。(但孟瑤女士卻認為它已不是豆腐了,而不喜愛,各人口味喜愛不同,奈何)以青黃大豆清泉細磨生榨取漿,入鍋點成后,軟而活者勝,其漿煮熟未點者為腐漿,清肺補胃,潤燥化痰。漿面凝結之衣,揭起晾干為腐皮,充饑入饌,最宜老人。點成不壓,則尤軟,為腐花,亦曰腐腦。榨干所造者有千層,亦名百頁,有腐干,皆為常肴,可葷可素,而腐干堅者甚難消化,小兒及老弱病后皆不宜食,蘆菔(注:又名萊菔,即蘿卜)能消其積。由腐干而再造為腐乳,陳久愈佳,最宜病人,其用皂礬者名青腐乳,亦曰臭腐乳,疳膨黃病便瀉者宜之。
以上記載,將豆腐的來龍去脈、旁支系統以及用途、優點等,都作了概括的說明,筆者謹就其中幾點,提出個人的觀感。
文中曾三度提到“點”字,雖然似乎只是輕描淡寫的一“點”,但卻是一門非常大的學問,是一項驚人偉大的發明。若是在今天,淮南王非得諾貝爾化學獎不可。在世間各式各樣的物質中究以何者來點,才能促使豆汁產生理想中的化學反應?點多少?什么時候點?溫度的影響如何?……時至今日,每一個豆腐店“點漿的大師傅”都還是該店的“首席店員”。由此可見這一“點”的重要性。
其次它說到腐乳最宜病人,臭腐乳“疳膨黃病便瀉者宜之”這是有其科(醫)學根據的,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人發明了盤尼西林,活人無數,被認為二十世紀偉大發明與貢獻之一。而盤尼西林的制造過程與豆腐乳的“長毛”、“發霉”幾乎完全相同,不過美國人用的是科學方法,我們中國人則是“祖傳秘方”而已。
由以上兩點,我們應該可以體認到我們中國人絕不是沒有科學頭腦的民族,不但有,而且先知先覺、高人一等,我們的祖先是足以夸耀于世人的,不爭氣的人是我們后人。我們固不應再作阿Q式的自我陶醉,但也不必過分自卑,只要我們能勿驕勿餒,勇猛精進,我們可以相信,是可以迎頭趕上,也一定會有更多的楊振寧、李政道甚至是淮南王出現的。
清朝有一位詩人將豆腐系列各物都做了一首詩,頗饒趣味,茲抄錄于后:
豆漿:醍醐何必羨瑤京,只此清風齒頰生。最是隔宵沉醉醒,磁甌一吸更怡情。
豆皮:波涌蓮花玉液凝,氤氳疑是白云蒸。青花自可調羹用,試問當爐揭幾層。
豆花:瓊漿未是逡巡酒,玉液翻成頃刻花。何藉仙家多著異,靈丹一點不爭差。
豆滯:化身渾是坎離恩,火到瓊漿滯獨存。入口莫嫌滋味淡,鹽梅應不足同論。(滯者鍋底也)
豆乳:膩似羊酥味更長,山廚贏得甕頭香。朱衣蔽體心仍素,咀嚼令人意不忘。
豆干:世間宜假復宜真,幻質分明身外身。才脫布衣圭角露,亦供俎豆進佳賓。
豆渣:一從五谷著聲名,歷盡千磨涕泗傾。形毀質消俱不顧,竭殘精力為蒼生。
明·陳嶷《豆芽賦》:
有彼物兮冰肌玉質,子不入于污泥,根不貴于扶植,金芽寸長,珠蕤雙粒,匪綠匪青,不丹不赤,白龍之須,春蠶之蟄,信哉斯言,無慚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