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地上的名字(1)
- 河流之聲
- (西班牙)喬莫·卡夫雷
- 4998字
- 2017-06-09 09:54:54
小女孩,我吩咐你起來!
《馬可福音》第5章41節[15]
要不是因為這場盛會千載難逢,雷利亞神父早就把他羊群里的六頭綿羊放出去吃草了,整個旅途路程中,包括兩天的羅馬觀光之旅和現在這個慶典節日,這幾頭綿羊都在不斷地批評行程安排,這其實就是在批評組織者,也就是這位神父,而且他們總是小聲批評,以為如此一來神父就聽不到他們的咩叫聲。上帝,請你原諒我呀,尤其是塞西莉亞·巴斯科內斯的批評,她真是越老越有活力。我的天呀,要對羊群里的所有綿羊都心懷仁慈太困難了,尤其是對巴斯科內斯,自從到了羅馬,她已經第三次在死黨面前隨口說,多虧了她,她們這群婦人才能來到“圣城”。雷利亞神父得強忍著才能不讓人看出他被激怒了,尤其是現在,對他微笑的那一小群婦女正驕傲地想著,回去后就可以對大伙兒炫耀,她們是從專為特別來賓保留的那扇門走進梵蒂岡私密區域的。還有一名帥氣的瑞士衛兵,這點我一定得說,他在那里拿著黃銅做的長矛,不知道可以防衛什么。不過,那雙眼睛真美,就像我孫子的眼睛。還有一名正在請她們進場的門衛,同時,那個笨蛋,雷利亞神父,還在數我們的人頭,仿佛我們是未滿周歲的綿羊,或是跟著修女出來郊游的。
“四十九、五十。”神父提高音量計算。門衛并未回以溫暖的笑容來答謝神父努力說意大利語的用心。這些家伙,對一切細節都毫不在乎。
他們這個團隊是由十二位退休已久的前長槍黨黨員與他們各自的伴侶組成的,還有五個不同陣營的鄉鎮市長,以及一群嘈雜的主教團堂區干事代表。這個團隊沒聽到任何說明便被帶進一條寬敞的走廊里,那座足以當作節慶場地的大禮堂,上方的幾幅壁畫交織著幾扇圓窗,形成環繞整條長廊的帶狀裝飾。還有一幅尺寸巨大的壁畫,呈現圣若瑟手杖開花的景象。走廊另一端有一支和他們類似的團隊,但根據瓜爾丹斯先生的說法,那些人講一種類似俄語的語言。
“這個圣若瑟的肝有問題。”
“嗯,說真的,的確像是。他的外環膽紅素增加了。如果硬要我說的話,這位圣人的黃疸是由紅血球生成不足造成的,因此是——成熟紅血球的骨髓內溶血。”
“真厲害!”
“是的。”
“確定是圣若瑟嗎?”
“女士們,不要大聲說話。”神父有點不耐煩地說。
“請您去問一下這里有沒有洗手間。”
“當然會有。”
“你別說話,”她轉向神父說,“您為什么不問一下呢?”
神父不快地轉身,免得讓人看出來他生氣了。偏偏尿急的就是那位巴斯科內斯。神父環視周遭,只找到一副孤寂無聊的盔甲倚在離俄國人最遠的墻面上。
“他們該不會忘了我們人在這里吧?”
“希望不會,老遠地從家里來到這里,卻被丟在一條到處是俄國人的走廊上……”
“他們不是信另一種宗教嗎?”
“女士們,拜托。”
高跟鞋的聲音一開始相當微弱,但越來越響亮,影響到婦人們溫和卻猶如暴雨般的抗議聲,腳步聲有股遙遠的魔力,毋庸置疑地帶著權威的氣勢。咕噥的婦人們慢慢地安靜下來。看來,大家都想聆聽那漸漸走近卻不知在何處的步伐,因為聲音回蕩在整棟龐大的建筑物里。突然,從這個團隊后方走廊的角落走出一位年輕人,他做了一個動作,意思是,呀,原來在這里,他走向遇到的第一個人,面帶微笑地指示對方,大家得跟著他走。為了不失去在團隊里的權威,雷利亞神父快步走向男人,并朝他伸出手。年輕人意會那個手勢,握手回應。但是神父另有意圖,他說,洗手間呢?
男人看著他,一臉狐疑。
“化妝室,洗手間。”神父再度嘗試。
年輕人終于懂了,他停下腳步,因為他們剛好在化妝室前面,停留半小時,各位不要卸下背包,不要喝太多水,坐下但別躺下來,欣賞四周的景致吧。改天讓別人帶他們來,神父這么想著。
俄國人或類似俄國人的那些人,被他們這個團隊的動作吸引過來,現在正跟在他們的后面。所有人幾近危險地混雜在一塊,隊伍里看書最多的瓜爾丹斯用英語問其中一位,他們是不是俄國人,那個人用法語回答,您說什么,我們怎么會是俄國人?他無法把信息轉達給其他團員,因為兩個團隊的大部分成員正在幫受罪的膀胱卸貨,并發出滿足的嘆息。
5
格拉瓦特之家坐落于馬喬爾大街的尾端,這條街現在叫做何塞·安東尼奧街,根據刻印于門楣上的文字所示,這幢樓房建于1731年。當喬安·比拉布魯·托爾判定工作是一回事,住處是另一回事時,便下令在家族祖產格拉瓦特老宅子上增蓋樓房。他將工頭、管理人、年輕助手(甚至包含最年幼的小幫手)、機器、工具、干草、糧食、紅頭麗蠅、惡臭、糞便、騾群、小公馬以及所有牲畜都留在帕德羅斯之家,那是他們此前的住處。他將新家變成豪宅,如同他到巴塞羅那向一位破產男爵買下馬拉韋利亞(Malavella)的領主管轄權時,看到的那些大宅院一般。買下管轄權意味著為幅員極廣的家族土地再增添好幾塊耕地,也意味著開始學習一門艱難的藝術——如何在低階貴族圈里獲取舉足輕重的地位。他有個兒子,對于成為男爵一事相當信以為真,還曾前往巴塞羅那和梅諾卡島(Menorca)碰運氣,但仍回到安全的山谷,深信家族只能用歷來的方法賺錢:買賣牲口、賣出土地上剩余的干草、販售羊毛、買進再賣出土地,聰明地利用歷史機遇帶來的公收私售之機,永遠豎著耳朵搶在任何人之前得到新資訊,并且只有在比拉布魯家族無人可以親手處理時,才將土地管理委托給絕對值得信任的外人。從那時候起,格拉瓦特樓房的里里外外就開始逐漸成長。從1780年開始,樓房的正面墻壁,由幾座陽臺分隔出三面石墻,以絕妙且知名的刮花法,粉刷出一位健碩女性的三種形象,分別展現出牧草收割季節、羊群剪毛儀式以及在詩意的山坡上驅趕羊群的景象。如果有更大的空間,喬安·比拉布魯的第六代孫也會補上一長排同樣具有詩意的場景——搬運貨物前往薩勞(Salau)隘口的走私隊伍。19世紀時,比拉布魯家族有不少財富是通過雇用走私隊伍、與阿列日(Arieja)或安道爾商人簽約、賄賂緝私隊員、分散貨品、從不讓政府當局抓到把柄所得到的。直到馬塞爾·比拉布魯(1855—1920,托雷納的大恩人,息止安所)的時代,第一共和國的瘋狂冒險事業一結束,他便開始服侍復辟的君主政權,他認為比拉布魯家族除了受到尊敬以外,也得再度成為值得尊敬的家族,他決定讓第二個兒子奧古斯特成為神職人員,然后把小兒子安塞爾姆送進軍事學校。當這兩個兒子的人生都步入軌道,他的繼承人喬塞普(喬塞普·比拉布魯,1876—1905,我們所鐘愛的孩子,息止安所)卻辭世離他而去,他下令在托雷納墓園蓋一座家族墓寢,還花了一大筆錢修復整座神圣的墓園。嫉妒的流言確信,馬塞爾先生的轉變根本就是被迫的,因為在世紀更迭之際,出現了一群勇敢又蠻橫的走私隊頭目,他們熟知所有的道路、途徑、藏身處、羊圈、牧羊人和小角落,想要根除中介,自己直接冒險做生意。
因此,一踏進格拉瓦特樓房的大門,即進入另一個世界,進入另一種帶有氣味和沉悶聲音的氛圍,那里有老比比安娜帶領三個女傭,不停地清理穿越上千處縫隙而鉆入的灰塵與惡臭。在門廳的右手邊,一扇門引向一間訪客大廳,那是個寬闊的空間,有三張寬敞的扶手椅、一個沙發,一張可私密談話的奇彭代爾座椅,以及在冬天時不停燃燒的壁爐。壁爐上方,一片擱板上堆滿裝飾偶像,兩面鏡子映照著許多影像與秘密,還有一張馬塞爾爺爺的肖像油畫。靠近門邊,墻壁上有一座掛鐘,音箱的色調與周邊家具一致,每小時以深沉又高雅的聲音提醒居住者時光流逝且不再回頭。掛鐘的右邊,一張書桌緊靠著長長的陽臺,抽屜里是滿滿的證明文件,表明比拉布魯家族的十一代子孫曾居住在這座樓房里,賺錢并累積土地。安放在書桌上的十八張照片隱藏著悲痛的奧秘,獻給兩個人,這間房子及其居住者對他們的思念仍未消散——身著戰地軍裝、別著上尉星階的安塞爾姆·比拉布魯先生和兩個孩子,喬塞普和埃利森達。在攝影棚里,安塞爾姆·比拉布魯留著具有侵略性的暗色髭須,喬塞普心不在焉,埃利森達則想著事情,宛如自小就想看透這世界的未來。此外還有兩兄妹在不同年齡的身影。埃利森達,處于青春期,只身孤影。奧里奧爾的一只手指掠過這張照片的相框:那時她已有同樣的鵝蛋臉,完美無比、鼻梁直挺、眼睛靈活。應該是一雙難以畫好的眼睛,絕對是的。在受到鐘愛的角落,一張最大幅的照片里,前上尉安塞爾姆·比拉布魯已退居平民生活,而他的大兒子喬塞普現在已是一位更高、更強壯的年輕人,在格拉瓦特樓房的花園里,父子倆坐在備有茶具的桌旁,緊盯著鏡頭,猶如在找尋拍照時所剩不多的未來。不久前,他們才剛買下一大片博斯科薩(Boscosa)園林,安塞爾姆先生準備大撈一筆,彌補皇室拒絕讓他們得到馬拉韋利亞男爵爵位的損失,但是沒過多長時間,特倫普地區那支不受控制的伊比利亞無政府主義者聯盟[16]隊伍,在錫德老師掌控下,抓走兩人,并在光天化日之下拖著他們的耳朵,把他們拉到墓園下方的塞巴斯蒂安梯地。而這件事,比比安娜呀,只可能是布林格和另外兩個人干出來的,他們叫什么名字?叫什么?是他們告發我們的,比比安娜,特倫普的人們哪知道這些?是他們讓人找上門來的,比比安娜,我向你發誓,我會讓他們為這兩起死亡事件付出代價。別說話,你不過是個小女孩。我不想閉嘴,比比安娜。
另外,還有兩張軍事主題的照片。比較清晰的那張照片上,安塞爾姆·比拉布魯上尉戴著一頂三顆星的軍官帽,站在露出敗相的兩名里夫山民旁,他得意洋洋,宛如滿足的獵人般,一腳踩在被擊倒的野鹿尸體上,同時看著鏡頭。(如果仔細看,那兩個摩洛哥人的雙手藏在背后,這更能讓人理解比拉布魯上尉的眼神。)喬塞普曾低聲向埃利森達解釋,看不到兩個摩爾人的手是因為他們被綁住了手腕;他們是戰囚,拍過照后,爸爸下令槍殺他們。他親自開出致命的一槍,你別告訴任何人,也不能跟爸爸說我跟你說過,不然我會殺了你。埃利森達向來只字不提,而未能挖掘到秘密的奧里奧爾,將照片放回桌上。為什么她母親連一張照片都沒有呢?他自忖。難道,埃利森達夫人沒有母親?她的丈夫也不值得擺張照片嗎?
時鐘冷漠地回應,已是下午六點鐘,外頭的天色開始變暗。
“你得知道,這個鎮上有很多婊子養的。”巴倫蒂·塔爾加先生為奧里奧爾簽字獲取托雷納教職的那天,如此對他說。
“我是老師,得對自己的工作盡責……”
“你是老師,也將是我讓你擔當的任何角色。”
他坐在鎮長座椅上,抬頭看向奧里奧爾的雙眼。奧里奧爾站著,第一次在巴倫蒂先生面前察覺到自己哆嗦的雙腳。他毫無回應,鎮長的頭擺動了一下,示意他坐下。隨后,鎮長向他解釋,祖國淪陷在共產黨和分離主義者的革命糾葛里,如此的糾葛讓光榮的起義變得必要,那時托雷納曾發生過一些很嚴重的事情。
“哪些事情?”
奧里奧爾望向鎮長身后的墻壁。
右邊是佛朗哥穿著一件厚重的戰地外套,左邊是頭發抹油、身穿深色襯衫的何塞·安東尼奧,中間是無所適從的耶穌基督受難十字架,和學校的布置一樣。巴倫蒂先生卷了一根煙。
“那件事她不想多說的,關于她的父親和哥哥的事。”
“她是誰?”
巴倫蒂·塔爾加滿臉詫異地瞧了他一會兒,然后才有反應,他解釋:“埃利森達·比拉布魯夫人。”
像是得努力自我控制般,他以沙啞的聲音解釋,他們7月20日來找這對父子;那是一支來自特倫普的紅軍和伊比利亞無政府主義者聯盟游擊隊。你聽說過馬克西莫·錫德嗎?沒有?一個老師,和你一樣。但他是殺人犯。超級殺人犯,以致最后被自己人殺掉,讓我失去了親手干掉他的機會。
“埃利森達夫人什么都沒提過。”
“你經常見到她?”
“沒有,我跟羅薩去拜訪過。怎么了?”
“沒事。”
“她沒談起,但是有照片,是的。有她哥哥和父親的照片。”
“她不愿意說,因為她想要到此為止。”
他點燃那根煙,在靜默中抽了好一會兒。猶如煙霧勾起他的回憶一般,他說,他們的脖子被綁住,被拖到塞巴斯蒂安梯地。比拉布魯先生抵達梯地時已斷氣了。但,可憐的小伙子喬塞普還活著,他被灑上了汽油。鎮長還補充說明,這起謀殺案的共犯就是鎮上的人。
“真的嗎?”
“三個謀殺者,以及一根指頭都沒動過的十幾個人。布林格一家、加希亞一家、住在瑪麗亞·德爾納西之家的人……”
現在,奧里奧爾站在格拉瓦特之家的窗前,看著光線慢慢轉弱、邁向夜晚,一種難以解釋的感傷向他襲來。那時卻有道如艷陽的光芒照射而至,比往昔更姣美的埃利森達小姐現身了。她的微笑帶點靦腆,而奧里奧爾注意到,她用目光快速確認的第一件事,就是他是否帶了作畫工具。
“我坐哪里呢?”她流露出些許急躁的情緒。
奧里奧爾差點用雙手觸摸天賜的美麗——埃利森達夫人的手臂。怎么可能,這么年輕的女人如同一位女神,我說話卻不利索,甚至無法對她說,坐這邊,這張椅子,轉過來一點點,面對我,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