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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固和重建,1949—1952年

1949年,勝利來臨之快令人目瞪口呆。傳統的首都北京在1月份通過談判投降而易手。人民解放軍渡過長江,在4月很快占領上海,在5月占領華中的武漢三鎮。從此,解放軍幾乎沒有遇到持久的軍事抵抗。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成立后不久,解放軍在10月攻占南方的商業中心廣州,最后在12月抵達西南城市成都。到年末,只有西藏和臺灣在北京新領導的控制之外。西藏的局勢將到1951年通過軍事行動和與地方當局談判雙管齊下而發生變化,而臺灣問題則在以后三十多年中一直是國家未竟之業中的一件大事。

1949年的軍事勝利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前40年中的重大問題之一——缺乏全國的統一。這個事實是中共領導人在緊緊地抓住仍未解決的問題時的巨大的本錢。恢復中國的偉大所必需的全國統一是所有愛國的中國人衷心渴望的目標。毛澤東在1949年9月表達了他們的情緒:“我們的民族再也不是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們已經站起來了。”《毛澤東選集》(英文)[502],第5卷,第17頁;中文版,第5卷,第5頁。

雖然在有文化的精英眼中,全國統一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使新政權合法化了,這樣它就可以取得社會改造和現代化所必需的更深入的政治控制,但它勢必面臨自遠古以來就支配中國社會的地方主義。雖然中共在開闊黨在革命時期控制的華北農村的眼界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在大部分農業地區,農民的認識和利害關系局限于他們的農村及附近地區的事情。甚至在中國的城市,平民百姓的生活也通過小的社會集團而結合在一起,他們很少有在都市或全國搞發展的覺悟。

因此,一個一體化的全國政治制度就需要國家以以前政權從未嘗試過的方式向社會滲透,而這種滲透轉過來需要謹慎地發展組織才能和認真地進行群眾動員,以促使社會各階層擺脫它們的狹隘觀點。通過深入社會,中共能夠開發新的支持源泉。同時,它冒著與受到影響的集團不和的風險。新領導人還面臨從十幾年大規模戰爭更直接地遺留下來的問題中產生的任務——必須克服長期以來與中共斗爭的人的繼續反抗,必須振興受嚴重破壞的經濟,必須恢復井井有條的政府活動。這一切將使中共用盡其才能和智謀。但在同時,局勢又創造了渴望和平與秩序的厭戰民眾對它支持的巨大源泉。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早期,毛澤東及其同事談到,在三年內把中國的生產恢復到戰前水平和建立必要的政治控制和組織力量,然后才能認真地進行社會主義建設和改造。事實證明,這個規劃引人注目地接近完成。

這個恢復時期不可避免地要出現互相沖突的重大問題。一方面,初期需要恢復經濟和使人們在政治上接受新政權。有理由讓社會上的主要集團安心,對它們的利益作出具體的讓步。但是,這種安定人心的政策同建立牢固的組織控制作為計劃中的發展的前奏這一迫切需要嚴重地對立。雖然這個矛盾一直存在,而且是領導內部辯論的題目,但在1950年下半年,重點有了明顯的轉移。從那時起,即大致在中國人參加朝鮮戰爭的同時,中共的社會規劃加強了勢頭,群眾運動被發動起來,它的政權以比開始時遠為徹底的方式向社會滲透。但在執政的大約第一年中,鑒于形勢的不穩定和黨掌握的資源有限,主要力量還是放在安定人心方面。

最初的問題和政策

1949年新領導人遇到的問題和他們為解決這問題而制定的政策,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有很大的差異。經濟和文化水平、農業形式、地方習俗、民族成分等方面的差別都需要適當地作出不同的反應。但是,決定性的差別是1949年之前中共在不同地區實際存在的程度有不同。雖然這方面的分門別類是很復雜的,但是在廣義上,分為三類地區可以體現出基本的差別。第一類是華北、東北的“老解放區”,以及西北和擁有全國人口約1/4的華東的部分地區的“老解放區”,中共到1947—1948年,或往往更早的時間,基本上在這些地方的農村建立了它的政權。革命在那里基本上取得了勝利;毛澤東在1950年說過:“有了[老解放區]土地改革的勝利,才有了打倒蔣介石的勝利。”《毛澤東選集》(英文)[502],第5卷,第33頁;中文版,第5卷,第21頁。在這里,中共已經把組織往下建立到基層,吸收大量農民參加黨,基本上消滅了有組織的抵抗,并且在改造社會的規劃方面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從而從農村社會的較貧窮階層中取得大量的群眾支持。正如毛澤東所指出的那樣,在1947—1948年進行內戰的決定性戰斗時,中共就是在這個基礎上開展其傳統的“農村包圍城市”戰略的。到1949年,這些地區的主要任務是擴大政治控制和在黨以前沒有統治的小塊孤立地段開始土地改革,在別處復查土改成果和發展低級形式的合作社農業。到1950年中期,老解放區的土地改革被宣布完成,同年,這些地區約1/3的農戶已被組成互助組,這是在集體化道路上邁開的第一步。

與老解放區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新解放區”,它包括華東和華中的大部分、西北的絕大部分以及長江以南的廣闊土地。在新解放區,除了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農村革命留下的分散的革命根據地(再加上城市中一些地下共產黨員)外,黨缺乏組織方面的資源或群眾支持。不像北方的持久革命斗爭,新區的勝利是靠大部分是外地人的軍隊從外面進行的軍事征服而取得的。與農村包圍城市的策略相反,它的形式是首先奪取城市,然后把控制向外擴大到農村地區。

缺乏共產黨存在的一個必然結果是,甚至在基本軍事勝利以后反共集團仍然強大。最極端的形式是,國民黨的殘余部隊、秘密會社的勢力、少數民族和地方上組織的其他自衛集團繼續進行武裝抵抗。甚至在50年代中期,毛澤東還談到在新解放區的邊遠地帶有40萬以上的“土匪”尚未肅清,晚至1954年,特別是在西北,解放軍繼續對這些力量進行掃蕩戰。但是據報道,到1951年中期大部分地區已被掃蕩干凈。這類武裝抵抗顯然延長了建立控制的過程,但是其利益在于保持現狀的地方名流的政治和社會影響卻更值得注重。為了抵消這種影響,徹底的土地改革是必要的,而土改必須從起跑線開始。

最后,在新區的城市中心,中共必須承擔老解放區城市面臨的一切任務——建立公共秩序,恢復生產,抑制通貨膨脹,控制失業現象;由于周圍農村的局勢不穩,它必須從更不安全的地位進行工作。雖然老解放區有利的農村形勢使得那里的城市能夠以比新區快得多的速度完成重建城市的目標,但是大約包括5000萬人口的城市中心可以被考慮為不同于新老解放區的另一種類型。

除了華北和東北的少數中小城市外,中共在1948年后期以前不掌握城市中心,在此同時,它對攻占的那些城市中心的控制常常是脆弱而短暫的。1949年以前絕大部分城市是反共力量的中心,中共在那里的存在只限于比較單薄的地下力量,而南方的地下力量更比北方的弱得多。這些力量在接管城市時只能起輔助作用,從解放區來的黨的干部往往看不起地下黨員,在他們眼中,地下黨員對勝利沒有作出什么貢獻。這種態度進一步在城市建立的新政權中反映出來,地下工作者在新政權中明顯地只得到次要地位。權力則落到了其經歷是在人民解放軍和農村地區的外地人手中。

當中共進入中國的大城市時,它有著巨大的本錢;但它又為嚴重的力所不及所苦。具有諷刺意義的是,1949年碰到的一些問題因最后勝利的迅速來臨而更加嚴重了,因為這個勝利大大地出乎黨的領導人的意料之外。在1946年內戰開始時,像周恩來等許多最高領導人預料斗爭要持續20年共產黨人才能取得最后勝利;甚至在1948年春當華北的戰役轉而對中共有利時,毛澤東預計要取得勝利還需要三年時間。《紐約時報》(1946年9月25日)報道了周恩來的看法。毛澤東的預計見《毛澤東選集》(英文)[502],第4卷,第225頁。共產黨控制區突然大擴展,使黨深感進行全國統治所需要的人員和技能不足。

一個解決辦法是在中共擴大它的地理控制時迅速吸收新黨員;從1948年到1950年底這段時期,中共黨員從約280萬人增至580萬人。在進行革命斗爭,然后對統治的要求成倍增長之時,這樣大量的納新是不可能嚴密控制的。鄧小平在黨代表大會上批評說:“在全國解放前后的兩年內,黨的組織的發展過分迅速,而在有些地區,這種發展幾乎是沒有領導,沒有計劃的。”鄧小平:《關于修改黨的章程的報告》[706](1956年9月16日),載《中國共產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219],第1卷,第215頁。由于這種不加控制的增長和缺乏系統訓練的情況,絕大部分農民新黨員甚至往往缺乏起碼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知識或者最基本的文化。另一個問題是,最新的黨員是在最后勝利在望的情況下入的黨。結果,黨的領導人不能肯定,這類人的入黨是出于真正的信仰,還是出于機會主義。這樣,雖然在接管政權前后黨的迅速發展無疑是必要的,但這充其量只能是部分地解決缺乏人才和技能的問題。

人力、技能和經驗不足影響新解放區的鄉村,但城市最尖銳地感覺到這個問題。如上所述,當黨的領導接觸到現代部門時,他們敏銳地認識到自己缺乏經驗。就人員而言,中共掌握了72萬合格的人去充當政府的文職行政干部,而在國民黨時期,政府中有200萬以上的職位已有人擔任。中共的數字,見安子文《培養人民的勤務員》[8],載《人民中國》(英文)[572], 1953年1月1日。國民黨的數字見高英茂根據1948年中華民國統計年鑒的數據作出的估計《1949—1965年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城市政府官僚機構和干部》[385]。雖然中共的不足和缺欠很明顯,但是必須強調共產黨從農村根據地帶來的技能和經驗還是豐富和合用的。雖然根據地遠不如城市復雜,但是對一億多人的管理顯然已經培育了一整套行政技能。

類似的情況還有,盡管有延安年代特有的平均主義精神氣質,中共已經在發展擁有擅長財政、商業、教育以及農業、軍事的干部的專門行業。此外,早在1945—1946年中共對城市的統治不管多么有限,已經在鞏固城市控制、與資產階級打交道和真正經營城市企業等方面提供了直接經驗。的確,當1949年一些大城市易手時,中共擁有足夠的受過經濟管理訓練的干部去接管支配現代部門的2700個大企業。此外,黨最早的城市經驗的激進的過頭行為有助于在1947—1948年發展一種更溫和的政策,這個政策成為在1949年充分闡明的綱領的基礎。

但是,黨擁有的最寶貴的財富是黨的領導人將熱烈歡迎城市革命階段的態度。毛澤東在1949年早期宣稱,“從現在起,開始了由城市到鄉村并由城市領導鄉村的時期”,《毛澤東選集》(英文)[502],第4卷,第363頁;中文版(一卷本),第1428頁。當時他不但表示愿意把城市事務放在優先地位,而且承認城市方式最為進步,是實現現代化的唯一道路。這個態度表現在許多方面,如1950年強調吸收工人入黨的決定,這一措施的效果是使中共更符合蘇聯的正統。領導的這種傾向所產生的最明顯的結果是,確保城市問題以城市自己的方式來處理,摒棄那種“鄉村城鎮化,城鎮鄉村化”的“華而不實”的觀念。根據1949年中共的宣傳小冊子,引自蘇珊娜·佩珀《中國的內戰:1945—1949年的政治斗爭》[574],第379頁。以前中共在華北根據地成功的關鍵是堅定地把力量集中在農村的實際問題上,城市統治最初階段的成就幾乎同樣是由于全神貫注于與城市有關的任務。

盡管有這些本錢,技能和人員的短缺顯然使黨在1949年不能對城市進行全面的有效控制。在這些情況下,中共采取了兩個策略。一是限制黨對一些關鍵性領域的干預,而讓社會其他各界照常工作;一是進一步開發人才資源,以確保政府和公用事業能井井有條地運轉。占領當局最早的行動之一是號召原來的人員繼續留在他們的工作崗位上。只有少數與國民黨關系密切的人被拘留;大多數官員繼續做原來的工作,領取原薪。共產黨干部被派往各行政機關和關鍵的經濟企業進行政治控制和了解業務,但是實際的行政和管理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仍由國民黨時期的“留用人員”去做。

人員資源的第二個大來源是吸收來自學生和有文化的其他城市青年隊伍的“新干部”(不一定是新黨員)。這些知識青年具有隨軍進入城市的許多解放區“老干部”所缺乏的技能。雖然容納這些新增的人員是絕對必要的,但這樣也造成了倉促湊成的官員階級內部的緊張狀態。許多老干部自認為經過革命斗爭年代的考驗,看不起新干部和留用人員,認為他們不可靠。更有甚者,他們對年輕的知識分子由于有能力而擔任挑選的職務和對留用人員繼續領取薪水而他們只領取革命供給制時期的日用必需品的情況深為不滿。就新干部和留用人員而言,他們對老干部頤指氣使的態度憤憤不平,認為老干部根據其過去的政治貢獻享受了優惠的待遇。短期的措施是,黨的領導人通過敦促不同的集團放棄其不滿情緒和力爭建立和睦的關系以解決這些產生的問題。從1951年起,采取的長期措施包括:把缺乏必要的城市工作技能的老干部調回農村;逐步增加對新干部的政治和專業培訓,同時清除那些被判定為不可靠的人;在新吸收的干部變得可以使用時,罷免留用人員的官職。

雖然黨的人員資源擴大了,但黨在初期仍限制了自己的活動范圍。由于許多職能非新政府的現有能力所能承擔,各種各樣的私人集團被準許甚至被鼓勵去向公眾提供服務。例如,政府動員傳統的慈善界給窮人提供救濟,而在1950年私人團體和教會團體仍控制著近40%的中國高等教育機構。這種做法來自初期所作的決定,即不僅僅要限制,而且要收縮黨的活動范圍。盡管中共最高當局幾次告誡,不要把農村的階級斗爭方法搬到城市,但在1948年后期和1949年初期,許多進入新解放城市的干部仍死抱著動員受壓者的“左”的觀念不放,并且設法在廣泛的基礎上進行動員。他們將其有限的資源少量地、不相稱地投向整個居民區和小型企業。這種做法被劉少奇于1945年4—5月在天津倡導,后來為其他城市中心采用的措施改正了。劉少奇把政治組織作為中心,重新向現代的經濟部門、教育界和政府部門分配干部,而對傳統的部門則不加干涉。最后的結果是,由于中共控制真正重要的機構和力量,它左右未來事態發展的能力加強了。

劉少奇在天津的作為也使黨能夠在一些關鍵的經濟問題上作出讓步,毛澤東在不久前已把經濟問題列為城市工作的主要中心——恢復生產,特別是恢復工業生產。在這方面,新來干部的熱情又證明是一種障礙。由于黨以前在國民黨統治時期正式鼓勵工人提出種種要求和讓勞工繼續鬧事,這類干部支持工人反對資方,結果由于工業上的斗爭,許多工廠沒有開工。劉少奇爭辯說,這是阻止經濟恢復的“左”的傾向。他制定了一些提倡勞動紀律、資方有權限定工資和開除行為過分的人員以及“合理”地解決爭端的政策。對工人關于工資和勞動條件方面的利益決不是置之不理,但重點放在限制他們的要求并號召他們為了長期的利益而作短期的犧牲。

這些政策成功地恢復了生產。到1952年,全國的許多領域已經達到了戰前的最高產量。作為其結果,在緩和嚴重的城市失業問題方面進行了重大的突擊行動。此外,恢復工業生產,以及開辟內地的供應路線,這兩者使國民黨曾為此丟臉的嚴重的通貨膨脹得到了控制。這些進展,再加上諸如通過稅收、公債和強制儲蓄使貨幣脫離流通渠道,削減行政開支,通過國營貿易公司控制主要商品,以及嚴懲投機等方面的措施,成功地把國民黨天文數字般的通貨膨脹在1951年減低到可以控制的15%。

同時,中共能夠把恢復經濟與加強控制私營部門的能力結合起來。雖然資本家看到共產黨控制的工會是取得勞工讓步的有效的手段,但是工會與勞動法一起,也給中共提供了有力的手段以實現其要求和適度地改善城市工人的境遇。此外,國有化大企業、國營貿易公司和銀行的經濟領導作用,通過貸款、簽訂統購產品和供應原料的合同、指定銷售代理人和官方規定價格等措施,提供了控制資本家企業的有力的外部因素。結果,經濟恢復的過程不但使中共取得廣大群眾的支持,而且進一步增加了黨的能力,決心在以后繼續發展。

統一戰線和民主專政

中共在鞏固控制的過程中最初取得成功的關鍵之一是它能最大限度地取得支持,并把恐懼降到最低限度。一些因素對黨起了有利的作用。如上所述,統一的事實導致了受教育精英的愛國主義支持和更廣大的公眾對和平得以恢復的寬慰心情。這還有傳統的一面,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作為一個新王朝而被廣泛接受,有權樹立自己的正統。另一個有利的情況是全民幾乎一致地否定國民黨,城市中產階級更是如此。甚至諸如有充分理由擔心共產黨最終目的的工業資產階級也歡迎共產黨人。人民的希望和接受至少在城市中不僅僅是形勢的產物,它反映了中共使各個主要集團和公眾安心的長期努力。前面已談過,文職公務員留在了他們的職位上,資本家在恢復他們的企業時得到了幫助。民眾作為一個整體,對占領軍的總的無可指責的行為有深刻的印象——這與國民黨軍隊在1945年回城時的表現形成鮮明的對照。

必須強調的是,這些措施及其他措施不是即興產物。相反,它們反映了毛澤東策略的鮮明特征之一——統一戰線。在很大程度上,革命勝利依靠的是以下的原則:通過制定比較有限的目標和把敵人的界線盡可能縮小的辦法來集合廣大的盟友。這時應用于解放后局勢的正是這種統一戰線的做法。

這個辦法在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時宣布的總綱和機構安排中反映了出來。一個關鍵因素是把新政權與過去聯系起來,借此大力尋求正統性的最廣泛的基礎。在理論上,在建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前,臨時的國家最高權力機構稱為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這個機構承襲了國民黨1946年初期召開的政治協商會議(它表面上是為了尋求避免內戰途徑而成立的多黨機構)的做法。與此相類似的是,統一戰線本身可以追溯到國民黨的創始人孫中山。

參加統一戰線和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是所謂的民主黨派,這是中產階級和以知識分子為基礎的小團體,它們在國民黨和共產黨斗爭期間曾徒勞地試圖成為第三種力量。不但這些黨派的代表人數大大地超過了正式分配給中共的代表人數,而且更為意味深長的是,新政府24個部長中的11個是小黨派的代表或無黨派“民主人士”。雖然政權顯然由中共掌握,但這些職位不僅僅是形式。更廣義地說,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初期,對有威望的非黨人士的意見是真心去征求的。

意義同樣深遠的是中共為未來設想的藍圖——共同綱領——的溫和及和解的性質。這個文件的特點是漸進主義。雖然文件中包括了長期目標,特別是經濟領域的目標,但重點放在當前的任務上。用周恩來的話來說,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最終目標“現在暫時不寫出來,不是否定它”。《周恩來選集》(英文)[143],第1卷,第406頁;中文版,第1卷,第368頁。毛澤東在1950年中期甚至更有力地強調黨綱的漸進性質,當時他宣稱:“有人認為可以提早消滅資本主義實行社會主義,這種思想是錯誤的,是不適合我們國家的情況的。”《毛澤東選集》(英文)[502],第5卷,第30頁;中文版,第5卷,第19頁。

除了漸進主義外,共同綱領采用了傳統的統一戰線策略,把敵人的范圍縮小為“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重新堅持中國的民族權利和把西方企業排擠出去的政策的確深得民心,不過這種愛國主義的呼吁多少因與蘇聯結盟的決定而受損。“官僚資本”——由與國民黨關系密切的人經營并被新的國家沒收的有限幾個大企業——也是眾矢之的,在私人資本家(“民族資產階級”)中更是如此,后者由于國民黨對關系良好的企業的偏袒而嚴重地受到損害。最后為封建勢力,它被限定為只占農村人口3%—5%的地主。不但不把富農列為敵人,而且維持“富農經濟”的需要成了中共農村政策的一個主要特征。如毛澤東在1950年初期所闡述的,這種方法更有助于“孤立地主,保護中農……穩定民族資產階級”,同上書,第24—25頁;中文版,第5卷,第13頁。民族資產階級與土地問題有緊密的關系。

統一戰線也被尊奉而抬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高度。所建立的一個“新民主主義國家”不是正統的無產階級專政,而是“人民民主專政”,農民、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一起在其中為統治階級。在采用這個概念時,中共擺脫了流行的蘇聯關于國家形式的正統觀念。雖然蘇聯的理論家們在1948年前也同意資產階級作為東歐“人民民主國家”的國家機器的組成部分,但是這種立場在與鐵托決裂的同時完全改變了,俄國人這時拒絕承認中國人的主張。黨的領導人堅持其立場直到1953—1954年(這時中共的作者開始承認無產階級專政和人民民主專政是基本相似的),以此表明他們不但重視統一戰線,而且在情況許可時決心堅持意識形態和政治上的獨立。

盡管采取這種維護獨立的態度,蘇聯的影響在總的理論方面以及在具體政策方面仍是巨大的。蘇聯理論教科書在中國廣泛地被人們學習,列寧的新經濟政策被用作新民主主義經濟的漸進主義的參考。在更廣泛的政治觀念方面,國家形式當然與蘇聯國家形式完全一樣——專政歸根到底仍是共產黨專政。因為正如人民民主專政的理論所明確的那樣,組成國家的幾個階級不是平等階級的聯合。這個聯合由工人階級——也就是其先鋒隊共產黨——領導,其他階級要接受無產階級的教育。就資產階級——這是與蘇聯人爭論的一個原因——而言,這種教育的確可能是嚴厲的,因為它被描述為動搖的階級,有剝削的一面。在最初,統一戰線的觀點強調了資產階級和廣大民眾在建立新中國時的作用,但是民主專政總是能很快地重新規定“人民”中任何成分的政治地位。

軍事的和大區的統治

1949年的形勢決定了共產黨的統治最初將是軍事的和分權性質的。由于新解放區落到了人民解放軍手中,消滅“土匪”反抗的任務依然存在,軍事管制委員會在最初是作為地方最高當局而設立的。但是,這些機構顯然是臨時性質的。根據共同綱領,軍事管制的期限嚴格地根據地方情況而決定,并且一旦可行,文官政府就取而代之。類似的情況是,地區間的巨大差別需要分散的管理,因為沒有一項統一的政策能適用于全國。但這從一開始也表現為過渡性的。根據這一職能,中國分成了六個大區(不包括內蒙古和西藏,它們要單獨治理)。根據當時的具體情況,其中四個大區——中南、華東、西北和西南——由軍政委員會管理,而華北和東北則交給了人民政府,以表示軍事任務勝利完成。這些大區管制機構在名稱上變了幾次,一直存在到1954年,但是隨著情況許可,它們的權力逐漸轉移到了中央。黨的大區的局和軍區也是在同樣的地理基礎上存在的,但它們也在1954—1955年先后撤銷。

從軍事統治向文官統治的轉移進行得非常順利。雖然軍事管制委員會在開始時對黨政機構行使廣泛的權力,但其人員很快就被他們前往管制的單位所吸收。不到幾個月,委員會變成了一個協調和監督的機構,其辦公室大部分沒有辦事人員,因為行政職能日益被新政府直接承擔。到1951年,它的職能基本上減少到治安和衛戍事務方面,因為地方政府這時單獨發布命令了。在長期革命斗爭時期政工人員和軍事人物之間已經建立了密切關系的事實無疑能有力地解釋向文官統治轉移的順利性。但是文官當局和軍事當局的明確區分至少是同樣重要的,毛澤東在1938年明確地說:“我們的原則是黨指揮槍,而決不容許槍指揮黨。”《毛澤東選集》(英文)[502],第2卷,第224頁;中文版,一卷本,第535頁。這個原則反映在大區的任命上;除中南外,每個大區的黨的第一書記這一關鍵職務都由政工人員擔任;中南則由人民解放軍最有戰功的將領之一和毛澤東的長期親信林彪任第一書記。此外,政、軍作用相對有限的區別要大大擴大。共同綱領號召包括組建空軍和海軍的軍事現代化;在蘇聯的大量援助下,朝鮮戰爭提供了認真進行現代化的動力。雖然許多解放軍指揮員擔任了文職工作,但大部分人在日益專業化的軍界找到了充分發展自己事業的機會。

在1949—1952年期間,大區行政機構的權力一直相當大。從嚴格的法律意義上說,這個情況并不明顯,因為它們被直接置于北京政務院的領導之下,沒有自己的自主權。但事實上由于缺乏經驗的政府機構剛剛立穩,只有初步的計劃和統計能力,大部分事情必須交給大區去做。此外,由于地區之間的情況和問題大不相同,中央的領導人對需要多么大的大區權力心中無數,于是容許相當程度的地方試驗。總的格局是,中央以相當全面的形式制定政策,而把貫徹政策的步伐和方式的問題交給大區。例如,在1950年中期,北京當局通過了土地改革法,但是顯然沒有設立任何中央的監督機構;貫徹的進程由在各大區政府中設立的土地改革委員會負責。

地圖3 行政大區,1949—1954年

(注:1952年末,察哈爾劃入內蒙古、山西和河北;平原劃入河南和山東。1954年撤銷大行政區時,松江并入黑龍江,遼東和遼西合并成遼寧,綏遠并入內蒙古,寧夏成為甘肅的一部分。1955年,西康劃入四川和西藏,熱河劃入內蒙古、遼寧和河北。1958年,寧夏重新出現,成為寧夏回族自治區。)

大區的權力還從以下的事實中反映出來:在最初,中共的幾個最有權力的人物領導了軍政委員會和人民政府。總觀最高的精英人物,約2/3的中央委員這些年在北京以外工作。變化的一個主要跡象是,隨著這個時期的過去,這些領導人逐漸調到中央。到1952年,大區最有勢力的人物已在北京擔任重要的工作,雖然他們一般仍然兼職,繼續行使其地方權力。此外,由于中央官僚部門職位的增加和大區間的情況更趨于一致,有些特定的權力轉到了北京。例如在1950年3月,政務院公布了統一全國財經工作的決定,但是在另外一些事例中,例如在1951年11月擴大大區任命權的決定中,繼續分散管理的需要也被承認。

當然,分散管理會給忽視中央指令精神以便增加某種地方利益的“地方主義”傾向以活動的余地。在1949—1952年,這方面最明顯的事例發生在南方的廣東省,涉及的是土地改革問題。地方干部在貫徹時,進行得比其他地方更為溫和和緩慢,這樣就引起上級的批評,主要人物最后被從外面派來的新領導所取代。但是關于這個事件,意味深長的是地方干部的主要對立者與其說是北京的中央當局,不如說是位于武漢的中南軍政委員會的領導人。在這幾年中,表明大區抵制中央權力的證據的確很少,雖然大區不可避免的“錯誤”要受到北京的批評。中央領導人承認確已出現的差別,認為在種種情況下,差別不但必要,而且是可取的。從根本上說,這意味著各種規劃首先在形勢更穩定、組織資源更豐富的華北和東北試行,只是在情況容許時才向南推廣。西北和西南在貫徹各種規劃時尤其落在后面,但不像廣東的那次事例,由于“土匪”的有力抵抗,北京接受這些大區的落后情況,認為這是合乎邏輯的。

大區特殊性的最突出的事例是東北。這與后來關于高崗已在那里建立一個獨立王國的歪曲的指控(下面將進行討論)沒有多少關系。相反,它反映了以下一個事實:由于種種原因,東北是最進步的大區,并且充當了全國其他大區的前導。第一,東北得益于日本人統治時期的工業化,所以具有最發達的經濟基礎。它在1949年提供了34%的中國工業產品,在1952年提供了52%。第二,由于東北是第一個完全解放的大區,它能夠更快地朝全面地執行政策的方向發展,到1950年,它開始能夠制定大區計劃。最后,靠近蘇聯和蘇聯擁有大區的鐵路和旅大港這兩個事實,使它容易得到蘇聯的援助和受到蘇聯的影響。例如,東北實行了蘇聯的經濟管理方法(雖然因缺乏技術人員而遇到了困難),這些方法一般得到中央領導的贊同,準備在全國推廣。

東北的示范作用——政策在全國范圍推行之前先在那里試驗和修訂——不限于先進的工業部門。在青年工作方面,東北全區,特別是哈爾濱,被樹為學習的榜樣,這個時期發動的群眾批判運動之一——集中反對城市腐敗現象的“三反”運動——最早在東北試驗性地開展。北京統一戰線的一個主要人物、孫中山的遺孀宋慶齡的一篇記述東北印象的文章概括了中央領導的態度。她寫道,中國有光明的未來,“我們的東北正走在前面”。《人民日報》[362],1951年5月1日。北京鼓勵東北的帶頭作用,同時把西北和西南看做落后地區,在那里執行迥然不同的政策是必要的,也是適宜的。

土地改革

總的來說,新解放區極其重要的任務是土地改革。對這項工作中共帶來了在處理城市更為復雜的情況時常常缺乏的經驗和人員。到解放軍渡江時,黨畢竟已經進行了二十多年的農村革命。在那個時候,黨的領導人曾經試行各種各樣的方式,并且改進了一整套動員農民的方法。可是在某種意義上,黨在廣大農村面臨的工作,甚至比在城市進行的工作更加困難。首先,甚至黨的最高領導也不完全清楚過去的經驗對新形勢的適用程度如何。毛澤東在1950年初期要人們注意已經起變化的形勢:“過去北方土改是在戰爭中進行的,戰爭空氣掩蓋了土改空氣,現在基本上已無戰爭,土改就顯得特別突出,給予社會的震動特別顯得重大。”《毛澤東選集》(英文)[502],第5卷,第24頁;中文版,第5卷,第13頁。

更為重要的是此時已奪取了廣大的領土。即使中共在1949年能把它的450萬黨員全部派到這些地區,由此形成的干部力量仍不足以滲入廣為分散的農村人口之中。此外,黨員作為外地人來到新解放區的村莊,對當地情況了解甚少,抱著以完全不同的農業和所有制形式為基礎的想法,常常甚至不能講當地話。由于人員分散,他們又有外地人身份,到1952年秋中共在占90%的農村人口的地區完成土改的成就證明了它更早時期經驗的貼切性和黨的領導人的決心。

最初向農村的滲透以解放軍部隊的形式出現,它們從城市向農村集鎮,然后向村莊展開。這些部隊的工作除了“剿匪”外,一般地限于收繳當地民眾的武器,執行治安任務和組織村的民兵。緊跟解放軍前來村莊的是由干部組成的小組或略大的工作隊。只有一小部分——最多也許為10%——是有北方農村斗爭經驗的老干部。大部分人是學生和其他城市知識分子、與地主和富農有家族關系的農村知識青年、城市的失業人員,以及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如果有的話)。激進的青年以及有問題的階級背景常常可以作為這些政治工作者的特征。

他們的最早任務之一是在解放軍的幫助下征稅以支持新政權。這項工作必然造成干部和農民之間的摩擦,在接管后的第一年試圖征收糧食稅時有3000名以上的干部被殺,這個事實足以說明問題。但是,當新政策越來越明顯地把負擔從窮人轉到富人身上時,就產生了對新秩序的支持。在這個開始階段干部采取的其他措施包括組織農會,實行減租減息,進行反“霸”——換句話說,是舊名流中最暴虐的人——斗爭。在這些努力中,沒有一個沒有障礙。“惡霸”是一個武斷的稱呼;農民常常偷偷地把地租退給地主;到1950年秋季,只有20%的倉促組成的農會被判定是可靠的。的確,在土改的這幾個階段及以后,工作常常必須重復兩三次,才能取得成功。整個努力的局限性在土改結束時的調查中進一步暴露出來,調查表明,在有些地區只有40%的農民加入農會。

所有這些措施都是為土地改革——沒收地主的土地進行再分配——這項主要工作做準備。在1950年6月,中央頒布了土地改革法以指導這項工作。新的法律和劉少奇就這個法律作的報告,反映了毛澤東關于當前情況不同于北方戰爭時期的土改和維持“富農經濟”的政策的觀點,它們為這個規劃明確地提出了合理的經濟內容。這樣,土地改革的主要作用是濟貧的觀點被否定,而“解放農村生產力”和“為工業化鋪平道路”的觀點受到重視。此外,土改法對這一點充滿信心,即可以用來在和平時期的條件下能夠不費力地戰勝地主的反抗,并且堅持政治秩序是貫徹此法的先決條件。

但是,新解放區農村土地改革準備工作遇到了困難,這已經使上述的分析要打些折扣。一個因素是,農民對中共的方案將進行到什么程度心中沒有底,特別是對再分配將會影響富農,甚至中農的土地這一點表示關心。根據中共的觀點,更為不祥的是普遍存在的地主壓迫農民的傳統力量和影響。普通農民干脆不敢反對那些長期支配當地的勢力,因為他們對共產黨的統治不可逆轉這一點幾乎沒有信心。一個特別困難的問題是傳統村莊的階級界線不清。對各種富裕農民階層和地主之間的區分,外地來的工作隊往往比當地農民更加清楚。還有,社會的緊張狀態由于在困難時候地主對農民的傳統義務,以及特別的家族紐帶、在本地居住和同為一個氏族而緩和了。所有這些聯系都能被地主利用(而且已被利用)去破壞農會,隱瞞土地及財產,并通過秘密會社及其他手段去保持原來的權力結構。

1950年夏末,當反映當前農村社會中的根深蒂固的力量的報告引起了負責的黨的領導人的注意時,政策開始被重新考慮。到11月和12月——在中國介入朝鮮戰爭后不久——明顯地出現了向更激進的路線的轉移。幾項官方聲明把朝鮮沖突引作這一轉移的根據,加劇的社會緊張狀態和國民黨重返大陸的謠言當然是一個因素。然而,改變的根本原因仍是比較溫和的方案已經遇到的種種巨大困難。

結果,逐步加強貫徹的新土地改革方案強調階級斗爭和動員群眾,甚至不惜冒某種社會動亂的風險,這與土地改革法的原則形成鮮明對比。當中南的主要官員鄧子恢(他很快將成為中共的最高農業專家)攻擊和平土改并且斷言政治必須放在經濟前面時,他實際上在批評六個月前的官方路線。指出以下事實很重要:即使這樣大的政策轉變,也幾乎沒有政治爭吵,因為劉少奇和其他闡述更早路線的人仍保持他們顯赫的地位。毫無疑問,這部分地是由于毛澤東自己也曾經主張較溫和的政策,而且這還反映了所有有關的人都愿意把改變方案當做根據新跡象做出的必要調整,而不是當做取得政治利益的爭端。

在新路線下,土地改革被發動起來了。重大的步驟是確定全體村民的階級成分,然后是沒收和重新分配地主的土地和生產性財產。在此過程中,縣一級土改委員會派出的工作隊起了領導作用,它們的主要職能之一是凈化農會,從中選出積極分子擔任地方領導職務。絕大部分新領導從貧農中吸收,雖然官方政策把1/3的農會領導職位保留給中農。在許多地區,中農由于有技能,能夠取得支配地位。此外,工作隊通過諸如“訴苦會”和公審,設法動員全村反對地主。這些方法使地主當眾丟臉,審判的結果是大規模地處決這個階級的成員,也許有100萬至200萬人。在缺乏官方統計數字的情況下,不可能知道涉及的人數,但是20世紀50年代初期反共的材料估計死亡人數有1400萬到1500萬,這顯然太高了。有人對材料做了審慎的檢查,謹慎地估計處決的人數為20萬至80萬,見本尼迪克特·斯塔維斯《中國的農業機械化政策》[685],第25—30頁。有的報道根據對避難者的采訪,提出更大的數字,報道說:“政策規定,實際上在每個村至少選一個地主(通常選幾個)當眾處死。”鮑大可與艾茲拉·沃格爾:《共產黨中國的干部、官僚政治和政權》[28],第228頁。在“不要過早地糾偏”這一新指導方針下,被發動起來的群眾常常對地主不受約束地施加暴力和采取殘暴行為,這又造成了更多的死亡。雖然和平土改的報道在整個運動中繼續出現,但是繼續劃分階級界線和制造對抗的活動產生了越來越厲害的后果。

作為一項經濟改革方案,土地改革成功地把43%的中國耕地重新分配給約60%的農村人口。貧農大大地增加了他們的財產,但是實際上中農獲益最大,因為他們最初具有更有力的地位。土地改革對總的農業生產力的貢獻究竟有多大,這個問題仍可以爭論。總之,這個運動的主要成就是政治上的。舊的社會精英被剝奪了經濟財產,其中有的人被殺,作為一個階級,他們已受到羞辱。決定性的事實是,舊秩序已經證明毫無力量,農民現在可以滿懷信心地支持新制度。氏族、宗廟和秘密會社等舊的村組織已被新的組織代替,承擔了它們的教育、調解和經濟職能。從貧農和中農隊伍中產生了新的村干部精英,這些貧農和中農的眼界已被中共的有階級傾向的觀點擴展了。

在完成這次農業革命時,黨同時采用了強迫和說服的方法。經常宣傳舊制度的邪惡和新制度的優越當然是贏得農民對中共方案支持的一個重要因素,但是對地主使用的武力是使全體農村人口相信誰有力量的關鍵。可是黨的政策給農村里較窮的人提供的實在的報酬卻與強迫同樣重要。實行更公平的稅制、減租,最后是分配土地(另外還給最積極的人分配領導職務),這些大大地有助于農民群眾相信黨的事業的正義性。由于在土改期間中共顯示了它既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又是較好生活的提供者的可信性,它大大地提高了將來在農民中的說服力。

城市群眾運動

在土地改革激烈地改變中國農村生活的同時,一系列城市群眾運動給城市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這些運動中最重要的有:1951年2月發動并持續到1953年的鎮壓反革命運動;從1951年秋到1952年夏秋的反對腐化干部的“三反”運動、針對到那時為止受到尊重的民族資產階級的“五反”運動和針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這些運動都進行得極為激烈,并引起了社會上的嚴重緊張和憂慮。如同在鄉村,官方的暴力也被大規模地使用,特別是在鎮反運動中,但“三反五反”運動使用暴力的程度則小得多。在缺乏精確的官方統計數字的情況下,也不知道處決的人數,但城市主要的反對反革命的運動可能造成了50萬至80萬人的死亡(見斯塔維斯《中國的農業機械化政策》[685],第29頁)。事情是模糊不清的,因為這些數字的依據是毛澤東在1957年提到的已被清除的反革命分子的材料,但是根據上下文,不可能知道提到的人是某個特定運動的對象,還是包括土改和其他運動受害者在內的范圍更廣的一類。此外,各種各樣的措施造成了強烈的心理壓力,其中包括強迫在小組中坦白和有數萬人參加的公審(并向幾百萬人廣播)。這不但形成一種不信任氣氛,破壞了已建立的個人關系,而且還導致大批人自殺——可能有幾十萬人。關于自殺規模的主要材料是避難者的敘述。周鯨文:《十年風暴:中國共產黨政權的真相》[148],第115、113頁;此書估計,在鎮壓反革命時期有50萬以上的人自殺,“三反、五反”運動又有20萬人自殺。雖然這些數字可能是夸大的,但是根據官方材料,自殺顯然是一個重要的現象。這些運動向社會廣大階層表明了黨的社會改造這一目的的全部內容。由于重點從安定人心轉到加強控制,許多到那時為止基本上擱置不管的集團也被卷進了直接斗爭的旋渦之中。到1952年底,對大部分中國城市居民來說,中共已經成為一股需要認真對待的力量。

這幾次運動都是在1950年后期中國人參加朝鮮戰爭以后發動的,它們的激烈程度無疑與朝鮮有關。黨的領導人看到了保持警惕的真正必要性,這不但是由于美國進攻的危險性,而且是由于國民黨重返大陸的可能性。總之,國民黨的破壞活動是個現實,不滿分子被卷入朝鮮戰爭造成的潛在機會所鼓舞。社會總的緊張程度由于1950年秋末發動的指導所有集團去“抗美援朝”的運動而進一步加劇。從毛澤東對反革命分子的評論中可以看出在介入朝鮮戰爭時領導態度的轉變。1950年9月后期,在決定介入之前不久,毛澤東宣稱,不殺一個特務是必須堅持的政策;到1951年初,他力主:“要堅決殺掉一切應殺的反動分子。”《關于鎮反工作和肅反工作的批語》(1950—1951年),載《毛澤東思想雜集》[508],第1卷,第6頁。

雖然朝鮮戰爭無疑促使態度改變,并使各種運動比沒有朝鮮戰爭時更為嚴厲,但在另一個意義上說,黨的領導人利用了朝鮮形勢去推動不管怎樣都要進行的工作。對付反革命分子的各種措施在朝鮮戰爭前已經擬就,“動搖的”資產階級和傾向西方的知識分子顯然已是思想改造的對象。的確,大部分重大的運動是在參加朝鮮戰爭后一年的1951年秋季開始的,但毛澤東后來指出,只有在土改完成以后,才能發動“三反”和“五反”運動,所以國內的考慮是首位的。《在中國共產黨第七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擴大的全體會議上的總結發言》(1955年9月),載《毛澤東思想雜集》[508],第1卷,第16頁。

鎮壓反革命運動的對象是間諜和積極對抗新政權的人。在打擊目標名單上名列前茅的是前國民黨黨員和與國民黨有聯系的組織,以及秘密會社的頭子。但是,“反革命”的定義極為廣泛,在進行運動時,被波及的看來不但有積極的反對者,而且還有可能成為替代的領袖的真正有名望的地方人物。在進行運動時,中共表現出一種避免蘇聯公安工作方法的有意識的努力。雖然運動在許多方面是以夜間逮捕為特征的傳統的警察活動,但毛澤東的指令強調了獨特的中國方式。首先,在挖反革命的過程中爭取群眾參加,并且認識到避免因過頭行為而引起輿論不滿的必要性;為此,非黨人士被邀請參加監督運動的委員會。甚至更為重要的是,毛澤東堅持黨委的權力應高于一切公安工作。這與斯大林的做法完全相反,那里的秘密警察實際上是能使黨感到恐懼的獨立的等級組織,而毛澤東則強調高級黨組織要嚴格核查反革命事件。

在表面上,一般民眾覺得鎮反運動是嚇人的,但也是可以理解的,特別是在有外來威脅的時候。但是1951—1952年三個互相有關的運動對到那時為止一直受到中共溫和對待,甚至優遇的集團來說,是一個當頭棒喝。“三反”運動的主要對象是城市干部,特別是那些由于與資產階級打交道,已經有貪污行為的財經部門的干部。雖然這些人中包括一些比較高級的共產黨員(不過沒有中央委員或部長),但絕大部分或是留用人員,或是新干部,他們對共產主義事業的信仰一直是可疑的。“五反”運動明確地指向不法資本家,特別是大資本家,他們涉嫌全面地進行經濟犯罪,并欺騙國家和公眾,但是運動的更大的目標是作為一個階級的民族資產階級。雖然思想改造主要針對被斷言是幫助“美國文化帝國主義”的高級知識分子,但更全面的目的是削弱所有背離中共式馬列主義的思潮的影響。

在最廣泛的意義上說,正在遭到打擊的是到那時為止一直被容忍的一整套城市非共產主義的價值觀。在鼓勵資產階級的官方政策中帶頭的許多干部已經認為資本家是社會中最進步和最能干的人。就資本家而言,他們則希望繼續營業和過富裕的生活。最后,主要的知識分子珍視獨立思考,抵制強加給他們的馬克思主義約束。

這三個運動的總的結果是使這些成分就范。這表現在幾個方面。對情節最嚴重的人的直接懲罰,再加上施加的強大心理壓力,破壞了有關集團的自信心。此外,這些壓力摧毀了現存的社會關系的格局;關系——即基于家族、同窗和同事紐帶的個人關系——再也不能保證提供反對國家要求的保護了。與此有關的是,黨成功地在其他人的眼里貶低了這些集團,這些人歷來對它們唯命是從。這樣,以前接受其雇主的家長作風的小企業工人,這時開始采取官方的階級斗爭態度了。

在組織上,由于建立新工會和清理常常被資本家的朋友和親戚管理的原來的工會,資產階級對他們企業的控制被削弱了。具有十分重要意義的事是吸收新精英在經濟企業和政府中任低級職務。由于留用人員和受腐蝕的新干部被清洗,他們的位置和因經濟發展而新設的其他職位被在“三反五反”運動中或更早涌現出來的工人積極分子所擔任。在很大程度上,打擊留用人員之成為可能,是由于已有了一批在以前幾年受過行政工作訓練,這時被提拔到更負責的崗位上的工人,而且運動本身也產生了大批表面上忠于中共綱領的新干部。由于繼續需要現存集團的管理技能和知識技能,變化不像鄉村那樣引人注目,但是在這幾年,城市與農村一樣,出現了新精英分子。

最后,“三反”和“五反”運動具有重要的經濟效力。除了通過罰款和補稅取得大量投資和發展的資金,兩個運動還通過發放新貸款和訂立政府合同(資本家在財政緊迫的情況下發現這些是必不可少的),大大地加強了政府對私營企業的控制。此外,與這些加強了的外部控制同時出現的還有內部控制。關鍵的措施是,需要付巨額罰金的企業要把股票售給國家和進行公私合營,才能履行它們的義務;這個過程導致了派國家干部擔任有關企業的領導職務。許多大型和中型企業成立的黨支部,特別是在調查資本家“罪行”時搜集到的大量情報,再加上加強了的工會,這一切使當局大大地加深了對私營經濟領域內部經營情況的了解。結果,中共領導人已經具備真正進行計劃經濟發展的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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