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桃花債
- 大風(fēng)刮過
- 4941字
- 2017-03-30 15:23:58
天樞星君,從今往后本仙君必定要做點什么,你莫怪我。我宋珧元君不是個公報私怨的,只是玉帝旨意,無可奈何。就算不是本仙君,玉帝也會派其他上仙下來,你這輩子一定要吃盡苦頭。
我把墨玉放回枕邊。
床上的人呼吸微變,眼皮動了動,我抖擻精神,在床頭站好。
澄澈的目光帶一絲疑惑落在本仙君臉上,我對著那張認(rèn)識幾千年的清雅面容倜儻一笑。
“慕公子醒了?”
迷茫的臉神色微變,蠟白的臉又白了些。我牽動面皮,讓笑更深些。
“鄙人李思明,家父東郡王李居堂。鄙人對公子仰慕已久,偶知公子途經(jīng)小郡,特請公子到寒舍住住?!泵裥蔷淮瑒?wù)必在天樞醒來后立刻開始虐他,這叫趁其立足未穩(wěn),先來一記猛錘。
本仙君把心一豁,收起倜儻一笑,換上涎笑。
“在下數(shù)年前,曾做過一個夢,夢中有位仙人。今日見到慕公子,才知道夢中仙人就在眼前?!蔽乙话亚茏∧饺粞缘氖滞螅ぐ穷^,有點硌手。
“我與慕公子早有神交,如今又得相見,必須好好談?wù)勑?。順便,你和我說說逆賊單氏的余孽單晟凌的下落,如何?”
天已黃昏,斜陽破窗而入,燦燦金紅。夏末秋初,晚風(fēng)清涼,滲著小池的殘荷香。
此情此境何其風(fēng)雅,慕若言凝目看我,神色恰如一盆清水,方才波瀾微漾,漸漸平和如鏡。天樞轉(zhuǎn)世,果然還是和在天庭一樣愛不動聲色,端清高架子。慕若言開口,聲音和緩,第一句話給我些意外:“李公子可是眾人傳說東郡王爺那位星君臨世的小公子?”
流言傳得倒快,我松開天樞的手,露出牙齒:“老虎星下凡是個江湖騙子滿口胡說,天下哪有這等靈異稀罕的事情?!闭?jīng)星君投胎的是床上坐的上君你,連累本仙君陪你做苦差。
慕若言從床上站起身:“在下也是途經(jīng)村店時無意聽說,有冒犯的地方望李公子諒解?!?
我向慕若言身前近些,低眼望進他眼中:“我視你如知己故交,你和我說話還有什么好客氣的。虛話休再多言,我們這便開始聊聊正事?”
慕若言的臉更黃了,清風(fēng)入房,蕩起單袍薄薄的衣料,幾乎要將他吹倒。他依然含著客氣的淡笑,依然撐著文雅的儀表,向我道:“今日在下有幸入得東郡王府內(nèi)院,公子對在下一路行蹤想來早已了然。城外山上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已……”
我攔口說:“別說什么無以為報的話,從今后你在我身邊的日子長著呢,想怎么報都行?!?
慕若言蠟黃的晦色又重了幾分,用袖子掩住口,咳了幾聲:“明人面前不言暗語,慕若言一介潛逃的要犯,早已山窮水盡,更不知他人下落。不值得三公子與東郡王府大費周章?!?
本仙君盯著他站立難穩(wěn)的身體,不由得伸手扶了一把。慕若言未來得及后退,全身陡然僵硬。表面上的奸角一定要唱到底,我把他肩上的一綹頭發(fā)拿開,陰森森笑道:“慕公子是個聰明人,我也不瞞你。這次拿下你本欲押送回京城,不過本公子對若言公子一見如故,十分舍不得,思來想去,還是將你留在府里,好與你時刻親近。慕公子剛脫劫難,心緒定然紛亂,某些事想不起來,慢慢想亦可。某些人與慕公子既為異性兄弟,說不定也會為尋你到敝府轉(zhuǎn)轉(zhuǎn),我正好能結(jié)交結(jié)交?!?
我也不等看天樞的臉色,拂袖轉(zhuǎn)身,長笑一聲:“慕公子一定累了,先小寐片刻吧,待月色清明時,我再來看你?!?
我大踏步出門,夕陽半沒,云霞爛漫。我吩咐小丫鬟道:“拿些湯水茶果,服侍言公子用些?!奔膊交嘏P房,灌了兩杯涼茶,正回想方才的表現(xiàn)是否到位,斜眼看見門框下方探出一顆小頭,咧著豁了兩顆牙的嘴瞅著我,原來是本仙君的小侄兒,李思賢的兒子李晉寧。
這孩子在王府里,人人見了都頭疼,刁鉆膽大。本仙君最初在院子里嚇過他和李思源的兒子晉殊一回,又被人認(rèn)定是老虎星下凡,成天在王府內(nèi)逛來逛去。晉殊見了我就跑,只敢在房角柱子后露半個頭偷看,他卻顛顛地跟在我身后,起初只跟,后來偷偷摸摸向我后背丟小石子兒。某一天,我在后園亭子里小坐,他從草叢中滾出來,撲到我膝蓋上,睜著溜圓的眼很鄭重地問:“小叔叔,人家都說你是白虎精變的,是不是騙人的?”
我說:“是白虎星,不是白虎精。”本仙君變成個老虎星便罷了,被說成老虎精仙顏何在?
李晉寧鼓著腮幫子道:“說小叔叔是白虎精一定是騙人的!老虎的臉是圓的,小叔叔的臉不是圓的,小叔叔不是老虎!”
我熱淚盈眶,這孩子多么有見識。全王府上下,竟都不如一個七八歲的娃娃。
我伸出手摸摸李晉寧的腦袋,他立刻露出缺了兩顆的上牙,手腳并用爬上我膝蓋:“小叔叔,你不是老虎精,那會不會講老虎精的故事?!?
我慈祥笑道:“會。不單老虎精,狐貍精、黑熊精、蜘蛛精、獐子精的故事小叔叔都會講?!?
李晉寧揪住我前襟:“黑熊精!我要聽黑熊精!”
本仙君清一清喉嚨,講了一段黑熊精,剛講了一半,李晉寧已趴在我身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我一袍子。
我沒奈何將他抱回內(nèi)院,交給奶媽。從此李晉寧便黏上了本仙君,天天要鉆到涵院來一兩回。
此時晉寧看我瞧見了他,立刻從門檻處撲過來,扭身子爬本仙君的膝蓋:“小叔叔我想吃烤鳥蛋?!?
我額頭發(fā)疼:“這里沒有烤鳥蛋。回去向你娘要,讓廚房給你做烤鵪鶉吃?!?
晉寧把頭來回亂晃:“不吃烤鵪鶉,后院樹上有個鳥窩,小叔叔,咱們?nèi)グ养B窩搗下來就有鳥蛋了?!毙』熨~知道得不少。
我方才對付天樞星君已經(jīng)元氣大傷,哪有心思哄娃娃,板起臉道:“咄,掏什么鳥窩,掉下來怎么辦!老實回房習(xí)字去!”
晉寧癟了癟嘴,小爪子依然牢抓住我的袍子不松:“我不回去。我要聽壁虎精的故事。小叔叔你講!”
好吧,反正這小祖宗聽到一半一定要睡覺,睡下本仙君就安生了。壁虎精……壁虎精的故事怎么編好……
講到一半,晉寧果然呼呼大睡。我抱著他出門,長房的奶媽早摸出了習(xí)慣,已在院中守著,行禮笑道:“又來纏三公子了?!苯舆^晉寧回長房申院,我終于落個清凈。
夜色初至,王府中燈火明亮。
我用完晚飯,洗澡更衣,再喚過廂房丫鬟來問,廂房里那位公子如何了??纯磿r辰差不多,本仙君該去陪天樞了。
丫鬟道,那位公子身子不好,傍晚只喝了兩口茶,咳了一陣就暈睡過去,方才剛醒,奴婢出來替他溫茶。我嗯了一聲,放輕腳步走到廂房門前,聽見一聲物體倒地的聲響,一推房門,昏黃的燈下,只見慕若言懸在半空,房梁上掛著一條白綾腰帶勒在頸間。
我心里咯噔一聲,沒想到天樞星君居然如此受不得折辱,下午不過略說了幾句,他便死意頓生。連忙撲過去把人抱下來,慕若言死了我怎么向玉帝交差。
慕若言輕飄飄癱在本仙君臂彎中,雙目緊閉,面色清白,我伸指一探他鼻下,氣息全無,掐人中拍后背怎樣弄都無動于衷,可恨此種情況命格老兒都不算它緊要關(guān)頭,我依然半分仙術(shù)使不出來。本仙君無可奈何,只好把心一橫,將嘴湊到他唇邊,渡他一口仙氣。此事若讓衡文清君知道,本仙君一定被他譏笑死。
天樞扳過一口氣,睫毛動了動,被我猛拍幾下后背,頓時大咳起來,慢慢睜開眼。我猙獰一笑:“在本公子眼皮底下想尋死?費功夫把你抓回來哪能讓你容易死了!”
玉帝頭一二十年也沒讓天樞少受折騰,我沒費多少力氣把他拎起來,扔到床上。慕若言目光凄寒凌厲,盯了我一眼,嘴邊閃出一絲苦笑合上眼。
本仙君心中無限憂郁,無限凄涼。人人說好人難為,其實壞人更難當(dāng)。看著天樞此時的模樣,我心中十分不忍。幾千年前我初上天庭,被仙使引著前去拜會眾仙,在九重天闕的云靄上第一次看見天樞星君。那時候他剛從北斗宮中出來,北斗七星的其余六宿隨在身后。我在一片銀輝中看見一個素袍玉簪風(fēng)華淡雅的身影,讓人不敢唐突逼視,又忍不住想看,實在是仙中上品。經(jīng)仙使指點,我側(cè)身謹(jǐn)候,頂禮相迎:“小仙是新上天庭的宋珧,見過星君。”
清冷如星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了瞬間,頷首回了一禮,客套都不客套一聲,便揚長去了。玉帝都沒有這么大譜兒。
那時候的天樞星君高高在上,幾曾想到如今會淪落到如此地步。這副凄慘模樣的成因大多還在本仙君身上。
造孽啊!本仙君在造孽??!玉帝在逼本仙君造孽啊……
我心中發(fā)苦,口里還要繼續(xù)發(fā)狠:“慕丞相府的少爺竟像個娘兒們似的尋繩上吊。你可知道,上吊死透的人舌頭至少伸出一寸長去,且要將腹中的黃白之物統(tǒng)統(tǒng)淋漓出來。我王府的下人替你收尸單地面都要擦洗半天。你想在陰曹地府讓你的祖父、叔父、爹爹、親娘看見你這副吊死鬼模樣?”
慕若言神色木然,動也不動。
我脫下他鞋襪,將他挪到床內(nèi),蓋好薄被。開門喊丫鬟另取一套枕頭被褥。
兩個小丫鬟捧著被褥進來,看見房梁上還掛著的那條腰帶,臉色變了變。我寒著臉吩咐把東西放下,將腰帶取了下來。小丫鬟們不敢多言,低頭走開。
我脫下外袍,抖開薄被,向床上閉目躺著不動的天樞道:“慕公子定是對我心存誤會。也罷,從今日起,你我便同食共眠,相信你一定能漸漸了解我的一片真意?;蛟S你在夢里記起單氏余孽的事,說出來了,我也能幫你記著?!?
油燈熄滅,房內(nèi)漆黑一片,我躺上床榻合攏雙眼。身邊的人氣息細(xì)微,一動不動。
我料想天樞睡不著。
山賊擄他上山后,將他迷暈了半日。我把他搶進東郡王府他又睡了半日。方才投繯,再暈了一暈,如此算來今天一天都在睡。
我打個哈欠翻身向外,他睡不睡得著本仙君管不了了,大動干戈一日,本仙君上下眼皮早招架不住想在一起親熱,本仙君潛心靜氣,調(diào)勻內(nèi)息。聽見頭頂上細(xì)若蚊蠅,依稀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
我抬手在半空揮了揮,蒙頭欲繼續(xù)好眠。胸前蔓延到四肢一片麻木,漸漸飄浮。我半睜眼皮一看,金光熒熒,本仙君正浮在半空,忙低頭一瞧,床上依稀兩個人形一動不動地躺著。本仙君漸升漸高,穿過梁瓦,停上屋頂。命格星君在月光下捋著須子,笑瞇瞇道:“宋珧元君。”
我半撐著眼皮有氣無力地道:“一冊掌定眾生命,星君尚有閑暇時刻心懸此事。時不時提我出來說個話兒,您老仙道高深宋珧欽佩不已。此時傳喚,星君有什么交代?”
命格老兒兩眼瞇做一條縫:“這不是到了此時,元君才有空兒嘛。擾了清夢,回天庭后我送元君一張云床做賠罪。元君,晚上那些,我都瞧見了。”
?。∶裥蔷强匆娏颂鞓型独Q,還是我?guī)退蓺??我長嘆道:“星君看見就好,我正要和您說。勞駕星君替我在玉帝面前呈句話,天劫一事,請玉帝另派仙僚來做吧。小仙難當(dāng)此任。天樞性烈,一折磨就尋死。小仙奉旨行事,若一個不留神天樞死了,算是誰的?此事我不做了?!?
命格道:“我今晚請元君出來,正是說此事。玉帝早已在慕若言身上施了仙法,不到劫數(shù)歷盡,此世絕不能結(jié)。元君只管放開手腳,不要顧忌?!?
皇天哪!連死都死不了,這真正是上天下地皆無路了。這責(zé)罰實在忒狠!天樞星君到底犯了什么事?
我從房頂回到屋內(nèi),附進李思明的身軀。身邊的天樞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若本仙君是他,此情此境,又當(dāng)如何?我向床邊挪了挪,讓他在里面躺得寬敞些。翻身再向外,一入黑甜,睜眼天色大亮。
我起身翻開被褥,身邊的天樞呼吸勻長,卻像是正沉睡。想必是睜眼睜到天快亮,心力疲乏,忍不住睡了。我俯身看他的睡容,雙目從容地合著,長眉舒展,容顏恬淡。
他到這個份兒上,得場好眠亦不容易。我輕手輕腳下床,打開房門,丫鬟端水來洗漱完畢,去小廳用餐。
本仙君與搶來的纖弱公子同榻而眠之事,中午未到,全府上下估計盡人皆知。我在院中徘徊,只見仆役小廝,丫鬟奶娘,三三兩兩聚在一處,偷偷摸摸小聲嘀咕,還時不時向涵院東廂方向探望,一瞄見本仙君,立刻縮頭噤聲,紛紛散開。
我只當(dāng)作沒看見。我索性挑開這層窗戶紙,先去找李思源:“二哥,前日抓回的群人中,有個書生,小弟與他十分相投,想收在院子里。二哥可答應(yīng)?”
李思源一定已知道了消息,看著我,笑得含蓄:“原來三弟交友如此豪爽?!?
我道:“小弟知道他來歷未明,雖放在身邊,一定牢牢盯著,不忘記尋查?!?
李思源道:“真查出什么來,三弟你舍得殺?”
我將面皮動了動,輕嘆道:“二哥真問到了軟肋上。若是查出了什么……還請二哥手下留情,交給小弟賞他個痛快,別……別折磨他?!?
李思源哈哈一笑,從桌后踱步過來拍我肩膀:“我昨天去查了查其余那幾個護衛(wèi),沒查出什么大不了的來。那人你就收著吧。等爹回來,二哥在他老人家面前替你說點好話?!?
我急忙喜滋滋作謝:“多謝二哥!多謝二哥!”
李思源道:“就這么空口說聲謝,不請二哥一頓酒喝?”順?biāo)土宋覀€人情,晚上還敲了我一頓好酒。
我又將身邊的仆役、小廝、丫鬟統(tǒng)統(tǒng)叫到眼前,敞開窗口把亮話說明:“東廂里的言公子,從今日起便在府中長住了。你們待他要像待本公子一樣恭敬服侍,不得有半分差池。若被本公子知道,你們當(dāng)面背后,說出半句對言公子不敬的話來,或是服侍有半絲不周……”我冷笑,松手,一個杯子落地,咔啦一聲粉身碎骨,“這個杯子就是你們的榜樣,都明白了?”
一干下人抖得像篩糠,齊刷刷伏地磕頭:“遵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