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子年五月初二,本仙君踩著一朵祥云降至尚川府上空。徐風乍起,路人仰頭觀望,皆縮頸疾奔,攤販手忙腳亂,我模糊聽得一聲叫喊:“天陰有雨,趕緊收攤回家!”
世人愚鈍,本仙君不與他們一般見識。
命格星君引我飄到東郡寧平藩王府上空,指著王府后花園的某處道:“此是元君的肉身。”
后花園里擺著一張躺椅,兩個幾歲的小兒正圍著一個一動不動的人爬上爬下。這個一動不動的是藩王的小公子李思明,也便是日后的本仙君。我仔細瞧了瞧,眼神空洞神色呆板,頭上還被兩個小兒插滿了花花草草:“此人……似乎是個傻子。”
命格星君干笑道:“咳……此肉身專為元君準備,元君未附體前自然無魂無魄,只會吃喝拉撒。時辰已到,請元君速去附體。”不待本仙君再說什么,念起經訣,彈指為上,本仙君眼前金光陡現,火石電光間被經訣激向花園。
幾千年前十分熟悉的感覺蔓延周身,本仙君附體功德圓滿。
輕飄飄做了幾千年神仙,再世為人,足踏實地,頭頂方圓,四肢熟悉的沉重,五味在胸,塵音入耳,竟十分踏實、親切。
身上沉沉的東西在扭動攀爬,我睜開眼,先看見張小臉,一雙圓眼滴溜溜轉了轉,咧著缺了兩顆牙的小嘴很討人嫌地笑,烏黑的小爪子舉著一塊黑泥,向我口中送過來。
“嘿嘿,小叔叔乖乖吃了它。小叔叔乖乖吃了它。”
我慈祥一笑,抬手拍拍他腦袋:“乖乖,從小叔叔身上下來,回去找你爹媽。”
圓溜溜的眼眨巴兩下,歪起小腦袋看我。我側身,拎起另一個欲踏上我膝蓋爬到本仙君頭上插花的小兒:“坐端行正,乃為人根本,你先生沒教過你?”
也是圓溜溜的一雙眼,直勾勾地看了看我,一癟嘴,這孩子比方才那個精些——哇的一聲,號啕大哭:“娘——娘——娘——祖父——小叔叔嚇人!”
噼里啪啦一陣,哭聲引來丫鬟,丫鬟去喊家丁,家丁去喊總管和奶媽子,奶媽子扶出夫人。兩個忠心耿耿的家丁壯漢抖擻出武松上山的氣概從我身邊挾起兩位小少爺,我向他兩人親切微笑,壯漢面露驚恐之色,一路狼煙狂奔回廊下。一顆顆人頭,閃在八丈二尺遠的地方,看鬼魂一樣看本仙君。
有眼不識真仙,本仙君也不同他們一般見識。
幾位持刀護衛簇擁出一位鬢角花白胡子也花白的人,絳紫猛虎袍,闊額方臉,面多風霜。不消說是東郡藩王真身。本仙君要暫做他些許時日的兒子,初見面需要聯絡下情誼。
我緩步向前,垂手斂身,放下身段,恭恭敬敬喊了一聲:
“爹。”
東郡王虎目中異光四射,盯著本仙君。傻兒子忽然清醒,激動之情可想而知。東郡王興奮得臉色煞白,渾身亂顫,黑眼珠向上一翻,過去了。
我宋珧元君化作李思明一事,十分順利。
東郡王府的人看著我,抖了一天。東郡王爺醒來后,第二日請了位法師到我面前下了個大神。法師拿把桃木劍舞了一通,再咿咿咕咕念了一通,我看得甚是快活。正在興起處,法師忽然環睜雙目,直勾勾地看著本仙君,撲通一跪,將頭磕得砰砰作響:“小道恭迎上仙。”
我嚇了一跳,許多年不問凡間事,天庭最近沒有新飛升的散仙,我還以為人間道術衰敗。每想到市井中竟有人道行精進如斯,能一眼看出本仙君的真身。
法師戰戰兢兢,繼續磕頭:“小道修為淺薄,未能一眼看出白虎星君金身,望星君恕罪!”
白虎星君?天庭七十二宿八位星君,什么時候多了頭老虎做上君?白老虎天庭倒有幾頭,都是養了把守天門的,幾時移氣換形,殿上稱君了?!
法師挪動膝蓋,轉向東郡王磕頭:“恭喜王爺,賀喜王爺。貧道斗膽戳破天機,小公子乃是天界白虎星君臨世。王爺福澤隆厚,因結仙緣,此則上天福報。”
東郡王爺瞧著我,仍有些顫:“法師當真?犬子自幼癡傻不知人事,忽然間明事知理,識文斷字,實在……”
法師起身:“王爺,小公子仙君臨世,當然與常人不同,古人曾道,臥虎如石。星君數年潛氣遁行,世人碌碌者,卻不可知。”
東郡王爺對兒子是老虎星下凡一說很是滿意,小兒子之所以傻,乃是老虎星一二十年都在睡覺,這種混話他也信了。他瞧著本仙君,終于不抖了,臉上還帶上了春風。
“只是法師,如你所說,犬子潛息數年,為什么突然之間就醒過來了?”
我在桌上摸起茶杯,潤了潤喉嚨。
法師一手負在身后,一手捻須:“天機不可泄露。”
扯你祖爺爺的蛋。
從此之后,本仙君在東郡王府里,過得十分舒坦。
東郡王將幼子思明是顆老虎星一事告之全府,我被暗中觀賞數日,與王府中人漸漸熟絡。我在王府四處踏看時,常有下人假裝無意經過,試圖和小公子我搭上一兩句話。
東郡王命中克妻,夫人、如夫人前后娶過十來個,統統克死干凈。加上本仙君這副李思明的肉身,東郡王共有三個兒子。長子思賢與次子思源爭做世子,頗多明爭暗斗。老虎星一說后,兩位兄長都來瞧我這個兄弟尋新鮮。特意在別院的花園內擺酒,賞玩夜色,聊些閑話。須知我宋珧元君在天庭東飄西蕩,喝茶品酒、下棋論道幾千年,放觀仙界,除了衡文清君,還沒誰能談得過我。經綸道典大略說了一兩分,沒留神兒天就亮了。兩位兄長睡了一個白日,本仙君是顆老虎星一事越發坐實了。
再過數日,我在市井、茶坊、王府里大概摸清了南明帝君和天樞星君的近況。
命格星君曾告訴我,南明帝君在這一世名叫單晟凌,天樞星君的轉世叫作慕若言。幾日探聽,方知他二人在俗世中竟甚有名聲。尤其天樞星君,很能折騰,出本仙君意外。滿城滿巷的墻,都貼著緝拿慕若言的榜文,還有張半身的大畫像。
據說單、慕兩家都世代是朝廷重臣,兩家相交數代,情誼深厚。十多年前南明帝君的祖父得罪了皇帝,滿門抄斬。慕家偷偷地將單晟凌救進府中,教養長大。
南明帝君在天庭架勢十足,打下凡界也不是個能忍氣吞聲的人物。如今時逢亂世,各地藩王坐擁重兵,皇權所剩無幾。單晟凌投到南郡藩王座下,就在一個月前鼓動南郡王公然造反,欲奪皇位。皇帝大怒,查出留下這條禍害的是慕家,于是將其全家也滿門抄斬。
當然,天庭不可能讓天樞星君稀里糊涂順順利利砍個頭了賬。慕家的家仆拼死護住慕家小公子慕若言逃了一條命,而今東躲西藏,飄零在江湖。
通緝像上的慕若言臉尖眉細,十分不討人喜歡。本仙君望著那畫像嘆息了幾回。天樞星君在天庭時,素袍玉簪,清韻淡然,何等點塵不染的仙風。打下凡界后玉帝給他安排的這個皮囊實在太缺德。本仙君將他弄到手后,對著這樣一張臉,酸文怎么謅得出來?
晚上,我運氣調息,想移出元神回天庭理論,哪知竟像被釘在軀殼內,挪動不得。方才記起來命格星君那老混賬曾說過,我此次下凡界不到緊要關頭動不得仙術,原來是防著我曉得真相后撒手不干。
我無可奈何,在東郡王府喝茶睡覺,閑散過了數月。
東郡王對本仙君這個忽然清醒的老虎星兒子異常慈愛,特意撥出一個獨院讓我住。時常和兩位兄長喝酒下棋,大家還同去勾欄聽過幾回小曲,感情日益好。
三個多月后,命格星君終于再下凡界,半夜從李思明身上放出本仙君,在王府上空告訴我戲將開臺。
天樞星君在暗處養好了傷,被侍從護衛潛往南郡,準備找南明帝君會合。東郡王小公子李思明要在這時候從半路殺出,將慕若言搶回王府。
慕若言的馬車后天上午從尚川城外山下的小路上過。
南郡王擁兵稱帝,東郡王也有些按捺不住,兩郡屬地相接,臨界處難免生些刀兵摩擦。東郡王和長子近幾日到郡屬邊鎮檢視軍營,次子思源在王府應付,提攜他弟弟本仙君幫忙處理些內務。
隔一日清晨,我聲稱得了東郡探子潛伏入境的密報,向思源討了二三十個精壯護衛,埋伏在城外的山道旁。
誰知道從早晨埋伏到中午,竟連半輛馬車的影子都沒看到。
山路上空空如也,一無車騎,二無路人,連只野兔子也沒見到。
此情形理當絕無可能。天樞今天從這條道上過乃命格星君親自安排,記錄在冊。他現在一介凡夫,絕對逃不過天命。但是,命格老兒明明告訴本仙君是上午,為何到中午還沒出現。
幾十位護衛汗透衣衫,李思明的肚子咕咕直叫,本仙君餓火中燒。要不要借口小解,去僻靜處拘個土地出來打聽打聽?我正思量,頭頂右側半空輕飄飄蕩來一句話:“天樞星君的馬車在兩里外的路上遇見山賊,已被劫進山寨。速去!”
我聽見這一聲心火熊熊,命格老東西,誆我玩呢!
當務之急,把天樞弄到手要緊。我喚王頭兒到眼前:“這座山頭上有個山寨嗎?”
王頭兒道:“稟報公子,是有一兩個蟊賊聚眾結幫,藏在山頭上。”
我一揮袖:“讓兄弟們整隊,去山上剿了那幫蟊賊。”
東郡王府的護衛訓練有素,王頭兒雖面有疑惑之色,卻不多嘴,一聲令下,眾護衛立刻從草叢中爬起來,殺向山頭。
說是山頭,其實只能算個小土丘,連正經名字都沒得一個,尚川人都胡亂喊它大土坡。幾條砍柴人踏出來的小路繞其蜿蜒而上,本仙君領著眾護衛潛行到半山腰,一陣陰風刮過,樹林里跳出兩條漢子:“哪條道上的,來拜我黑風寨山頭!”
兩個蟊賊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可見這樁無本的買賣做得并不很好。還未站穩腳跟報上名號,王府的護衛一擁而上,將兩人掀翻在地,捆成兩團扔在路邊,殺向山頂。
山頂上只有一座破破爛爛的山神廟,廟前挑著一面花旗,題著三個碗口大的字:黑風寨。
廟里面,也只有一二十個破破爛爛的嘍啰與一個自稱大王的壯漢。眾護衛沖進山神廟,半個時辰未到就將眾山賊捆綁在地,我親自將山神廟仔細搜了一遍,沒看見天樞的人影。于是隨便拎了個小嘍啰來問:“你們今天剛劫的那輛馬車里的人關在何處?找出他來便放了你們。”
一群小嘍啰連山大王都豎起耳朵探起頭來,我問的那個小嘍啰立刻咧嘴道:“原來公子是要找那個馬車里的病秧子,山神像是空心的,香爐是個機關,左轉開暗門,人就在里邊。”一個小嘍啰挪了挪身子小聲道,“十幾天統共就今天劫到一票,以為有馬、有車,三四個人護著是樁大買賣,哪知道車里統共只有一個病秧子,還招來個大晦氣。”
本仙君假裝沒聽見,擰開機關,轉到山神像后,邁進暗門。
黑漆漆的泥像暗間中依稀有幾條人影半躺做一片,應該是被山賊灌了蒙汗藥迷倒了。
我默念起觀仙訣。
昏暗中看見一層淡淡的銀光,籠在一人周身。清冷澄澈,天樞星的仙輝。這個人是慕若言沒錯。
我實在想知道天樞星君究竟變成了什么模樣,從暗間里挾起慕若言,抱出泥像,扳過臉一看,滿臉泥污,頭發蓬亂,除了邋遢,瞧不出其他模樣。沒奈何喊過王頭兒:“其余人綁起來,找張擔架抬上此人,帶回王府。”
臨走之前,解開眾山賊的繩索,道了聲得罪。本仙君一向慈悲,兵荒馬亂的,吃碗什么飯都不容易。
天樞星君順順利利被本仙君帶回東郡王府。
為什么我這個劫人的,反倒成了救人的?
我向李思源道,線報說這些人是南郡的探子,但查了一遍沒尋出什么。李思源正在一堆王府事務里忙亂,道,此事就交由三弟,看著查吧。天樞名正言順抬進了三公子獨院。
按照命格星君的安排,等慕若言人一醒,本仙君就要開始折騰他。我在院中對著擔架上的那張臉嘆了兩口氣,吩咐左右把他從頭到腳徹底洗上一洗。
進臥房插上門,紅光一閃,命格星君站在桌旁,皺著一張老臉笑瞇瞇對我拱手:“宋珧元君大功初成,恭喜恭喜!”
我苦起臉:“星君,您老耍我。明明說上午在山道上劫人,怎么變成到山寨救人。”
命格星君干巴巴笑道:“下筆一時簡略,無關大局,無關大局。”掏出天命冊子,翻至某一頁,我接過一瞧,冊子上赫然寫道:慕若言辰時山道被劫,李思明得慕若言。
原來如此。懶省事的老兒,寫得倒準!
命格星君見本仙君臉色不善,袖起天命簿擺出懇切嘴臉:“事事皆有變數,天命亦然也。不過事情變做如此,天樞反欠下你一個人情,倒是一件好事。”
我無動于衷道:“唔?”
命格星君袖起手:“元君奉玉帝旨意,讓天樞轉世受一世劫數。劫滿即可,駕云還是御風,如何選任由元君。”
我道:“若我就勢把天樞放了,贈他千金,送他華宅,只追著南明帝君打,讓天樞一世活在恩公也是義兄的仇人的左右為難與掙扎之中,行否?”
命格星君道:“不行。”
我故作迷惘:“這也是一種痛苦,為什么不行?”
命格星君笑瞇瞇地捻須:“元君啊,你對仙友心存惜護,此乃仙性高也。然天劫既是處罰,更是消過的歷練。劫數越大,過錯才能越快消除。所以嚴厲些,方才是幫他。”
我在心中嗤了一聲,那還說什么駕云還是御風全由我選?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其實還不是因為天庭中素來傳言本仙君對天樞星君心存芥蒂,你們一定覺得我下得了狠,拿這兩句虛話鼓勵我只管放開手段,怎么缺德怎么對他就行。
命格星君走后,我在房中徘徊數回,拉門走了出去。
丫鬟來報,那人已收拾妥當,安排在空廂房。
我踱到廂房門外,推開房門,走到床前,怔了一怔。
床上躺的,是本仙君在天庭時常得見的天樞星君。五官臉龐與原本一模一樣,只是臉色白里泛黃,差了一點,人也瘦些。
被畫像嚇一回,看見這副模樣,頓時覺得撿到了寶。玉帝缺德,在這上面倒不太過。
漆黑的頭發仍帶點潮,散在枕上肩側。枕旁放著一塊玉,我拿起來看了看,光滑瑩潤,像是被人經常把玩摩挲,難道是誰送他的定情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