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賦西征,爞爞實朱夏。烈日焚八荒,息影無寸暇。
羼體甘所侵,炎威宵少借?一病罹百艱,煩煎竟日夜。
夙昔傷勁弓,聞弦神已怕。壹志學呻吟,愆儀任嘲罵。
虐疫難指名,熱寒互嬗謝。粒食經旬辭,況能問燔炙。
帶月方首涂,參橫未云罷。顛簸筍輿中,磋磨破腰胯。
奴子蒼黃詢,庸醫再三詫。猛然肆造攻,云當一戰霸。
惡莠雖已鋤,良苗亦失稼。隔旦嘻其疲,無復平生咤。
皮皺面有洼,耳聾氣愈下。慘淡過潼關,沉昏渡清灞。
赫赫李中丞,觥觥范韓亞。老羆臥三邊,犬羊敢狙詐。
聞我至驪山,材官百里迓。秋雨長安邸,征鞍庶一卸。
旅魄頗飄搖,公來百慰藉。遣仆炊香粳,呼僮伺館舍。
征醫未辭頻,饋物不論價。古誼暖于春,美言甘于蔗。
我魂稍稍旋,望蜀仍命駕。裹藥充篋筐,買飴養嬰姹。
漸覺身能輕,如馬脫韁靶。吾固慶生存,眾雛亦嗟訝。
燕譽多親知,艱難少姻婭。永愧夫子賢,高情壓嵩華。
賤子不足矜,西人實沾化。
(《西征一首呈李石梧前輩》——《詩集》卷二)
江西之行,始于咸豐二年六月。關于此事,《年譜》中有詳細記載:“六月十二日,欽命充江西鄉試正考官。……二十四日馳驛出都。二十九日遇河間府吳公廷棟權守河間,相見于途次。七月十三日,道過宿州,周公天爵方引病在籍,以函約公,相見于旅店,縱談今古,自夜達旦,乃別去。二十五日,行抵安徽太和縣境小池驛,聞訃,江太夫人于六月十二日薨逝。公大慟,改服奔喪,取道黃梅縣,覓舟未得,乃乘小舟渡江至九江府城,雇舟溯江西上。……八月十一日公舟至黃州登陸,十三日抵武昌。常公大醇為湖北巡撫,來唁,公始聞逆匪撲長沙之驚。十四日由武昌啟行,十八日抵岳州,取道湘陰寧鄉,二十三日抵家,哭殯。旋謁星岡公墓。”(《年譜》卷一)
意志
曾公四川、江西之行,均屬京官外放,任期結束后,如曾公所說,“不過多得錢耳”。難道做官發財,果真是曾公的人生追求?我們只需翻讀曾公《家書》,即可明白事情并非如此。道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一日,曾公致信于其弟,云:“予自三十歲以來,即以做官發財為可恥,以官囊積金遺子孫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總不靠做官發財以遺后人。神明鑒臨,予不食言。”(《家書》卷三)
曾公不僅以做官發財為恥,而且不肯輕易受人恩惠。道光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七日,曾公于家書中對其弟云:“我自從己亥年在外把戲,至今以為恨事。將來萬一作外官,或督撫,或學政,從前施情于我者,或數百,或數千,皆釣餌也。渠若到任上來,不應則失之刻薄,應之則施一報十,尚不足以滿其欲。故兄自庚子到京以后,于今八年,不肯輕受人惠;情愿人占我的便益,斷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將來若作外官,京城以內無責報于我者。”(《家書》卷三)
曾公早年,志在考取功名與研究文藝,而此階段已與早年時期大有不同。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曾公致信于其弟,云:“諸弟讀書不可不多,用功不可不勤,切不可時時為科名仕宦起見。若不能看透此層,則雖巍科顯宦,終算不得祖父之賢肖、我家之功臣。若能看透此道理,則我欽佩之至。澄弟每以我升官得差,便謂我是肖子賢孫,殊不知此非賢肖也。如以此為賢肖,則李林甫、盧懷慎輩,何嘗不位極人臣、舃奕一時?詎得謂之賢肖哉?”(《家書》卷三)
又于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六日,致信于其弟,云:“今人都將‘學’字看錯了,若細讀‘賢賢易色’一章,則絕大學問,即在家庭日用之間。于‘孝悌’兩字上盡一分,便是一分學;盡十分,便是十分學。今人讀書,皆為科名起見,于孝悌倫紀之大,反似與書不相關。殊不知書上所載的,作文時所代圣賢說的,無非要明白這個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筆下說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虧于倫紀之大,即文章說得好,亦只算個名教中之罪人。”(《家書》卷一)即其明證。
曾公之所以有如此轉變,當是由于自身德行比以往大有提高,而且重視實踐。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六日,曾公致信于其弟,言辭懇切,語重心長:“……蓋人不讀書則已,亦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必從事于《大學》。《大學》之綱領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了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只算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家書》卷一)
曾公既然將《大學》中三大綱領作為讀書人的分內事,所以其意志高遠,猶如鳳凰翱翔于萬丈高空,而絲毫不在乎個人榮辱與得失。“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圣外王之業,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梗化則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家書》卷一——信函同上)
曾公匡時濟世的志向,不僅于家書中表露無遺,而且洋溢于其詩作當中。道光二十三年,曾公作《感春》詩數章,“慷慨悲歌,自謂不讓陳臥子”(見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六日家書)。在此抄錄其中兩首,以見一斑:
男兒讀書良不惡,乃用文章自束縛。
何吳朱邵不知羞,排日肝腎困錘鑿。
河西別駕酸到骨,昨者立談三距躍。
老湯語言更支離,萬兀千搖仍述作。
丈夫求志動渭莘,蟲魚篆刻安足塵?
賈馬杜韓無一用,豈況吾輩輕薄人?
蕩蕩青天不可上,天門雙螭勢吞象。
豺狼虎豹守九關,厲齒磨牙誰敢仰?
群鳥啞啞叫紫宸,惜哉翅短難長往!
一朝孤鳳鳴云中,震斷九州無凡響。
丹心爛漫開瑤池,碧血淋漓染仙仗。
要令惡鳥變音聲,坐看哀鴻同長養。
上有日月照精誠,旁有鬼神瞰高明。
(《詩集》卷二)
曾公曾謂:“大處著眼,小處下手。”其于意志方面,亦是如此。曾公為救濟貧民,曾決心購置義田。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曾公致信于其弟,云:“吾自入官以來,即思為曾氏置一義田,以贍救孟學公以下貧民;為本境置義田,以贍救廿四都貧民。不料世道日苦,予之處境未裕。無論為京官者目前不暇,即使外放,或為學政,或為督撫,而如今年三江兩湖之大水災,幾于鴻嗷半天下,為大官者,更何忍廉俸之外,多取半文乎?是義田之愿,恐終不能償。然予之定計,茍仕宦所入,每年除供奉堂上甘旨外,或稍有贏余,吾斷不肯買一畝田、積一文錢;必皆留為義田之用。”(《家書》卷三)
此為何等胸襟,何等器量!那些只知中飽私囊而對民間疾苦漠不關心之人,對比曾公所言所行,將會作何感想?
曾公此階段,亦常有志著述。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曾公致信于其弟,論及此事,云:“前立志作《曾氏家訓》一部,曾與九弟詳細道及。后因采擇經史,若非經史爛熟胸中,則割裂零碎,毫無線索。至于采擇諸子各家之言,尤為浩繁,雖鈔數百卷,猶不能盡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學衍義》《衍義補》,乃胸中自有條例、自有議論,而隨便引書以證明之,非翻書而遍鈔之也,然后知著書之難。故暫且不作《曾氏家訓》。若將來胸中道理愈多,議論愈貫串,仍當為之。”(《家書》卷一)
情感
此階段中,曾公在意志方面,較早先稍有不同,至于情感方面,亦略有變化。曾公早年,思親懷友之句,時常出現于詩文中,而此時亦是如此。如曾在《雜詩九首》中,抒發自己對友人的思念之情:
入門忽恍恍,出門復皇皇。嗟我素心人,各在天一方。……
(《詩集》卷一)
而《三十三生日三首》詩中,亦有思親之句:
三十余齡似轉車,吾生泛泛信天涯。白云望遠千山隔,黃葉催人兩鬢華。……
(《詩集》卷二)
除思親懷友之詩外,亦有憶弟之詩:
無端繞室思茫茫,明月當天萬瓦霜。
可惜良宵空兀坐,遙憐諸弟在何方?
紛紛書帙誰能展?艷艷燈花有底忙?
出戶獨吟聊妄想,孤云斷處是家鄉。
(《詩集》卷一)
還有向君主傾訴衷腸之語:
霜落萬瓦寒,天高月皓皓。美人在何許?相思心如搗。
我昔覿美人,對面如蓬島。神光薄軒墀,朱霞蕩初曉。
彩鳳儀丹霄,顧視無凡鳥。意密思還疏,微誠不敢道。
貽我彤管煒,粲兮希世寶。可憐金屋恩,長門閟秋草。
謠諑日以多,覯閔曾不少。寵眷難再得,蛾眉行衰老。
區區抱私愛,夜夜祝蒼昊!
(《詩集》卷一)
其他比如擔憂國事:
殘歲垂垂盡,囂塵逐逐忙。世人同一悔,匪我獨顛狂。
身計嗟頻左,家山亦未忘。時猶憂世事,此志固荒唐。
(《歲暮雜感》——《詩集》卷一)
又如欲雪國仇:
壯歲耽經訓,艱難始一隅。力耕無近獲,陟古有通衢。
茅塞由來久,蓬生且待扶。國仇猶未雪,何處著迂儒?
(同上)
此時曾公的心中,明顯多出一些早年所不曾有的情感。究其原因,當是由于遠離家鄉,寄身于京師,與親友遠隔,所以容易心生離愁;而此時國家已進入多事之秋,所以自然常懷憤慨之情。至于憶弟之情深、思君之心切,即是緣于兄弟之間患難與共、君王信任寄予重托。
曾公于道光十九年冬入京,第二年十二月“竹亭公入都,公夫人歐陽氏、公弟國荃、子紀澤從入都”(《年譜》卷一)。道光二十一年,“閏三月,竹亭公出都還湘”,“公弟國荃肄業京寓,公為之講課”(《年譜》卷一)。至八月下旬,國荃“迫切思歸”,曾公“不解其思歸之故”,“告弟云:‘凡兄弟有不是處,必須明言,萬不可蓄疑于心。如我有不是,弟當明爭婉諷;我若不聽,弟當寫信稟告堂上。今欲一人獨歸,浪用途費,錯過光陰,道路艱險;爾又年少無知;祖父母父母聞之,必且食不甘味,寢不安枕。我又安能放心?是萬萬不可也。’”“又寫書一封,詳言不可歸之故,共二千余字,又作詩一首示弟”。詩云:
松柏翳危巖,葛藟相鉤帶。兄弟匪他人,患難亦相賴。
行酒烹肥羊,嘉賓填門外。喪亂一以聞,寂寞何人會?
維鳥有鶼鶼,維獸有狼狽。兄弟審無猜,外侮將予奈?
愿為同岑石,無為水下瀨。水急不可磯,石堅猶可磕。
誰謂百年長?倉皇已老大。我邁而斯征,辛動共粗糲。
來世安可期?今生勿玩愒!
(《家書》卷一——道光二十一年十月十九日)
其對弟弟的愛護之情,躍然紙上。
“梅公鐘澍在都病故,公為經理其喪,委曲周至。”(《年譜》卷一——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同鄉京官及公車之在都門者,遇疾患窮窘之事,恒有求于公,公嘗謂:‘銀錢則量力佽助,辦事則竭力經營。’”(《年譜》卷一)曾公對友人及同鄉的情誼,亦十分值得贊賞。
曾公對待族人與姻親,一向情深意重,此時更是盡己所能給予幫助。道光二十三年四川差事完畢之后,曾公將所得一千兩俸銀寄往家中,其中四百兩用以饋贈族人與姻親,并于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的家書中,向其弟詳細交代此事:
“所寄銀兩,以四百為饋贈族戚之用。……所以為此者,蓋族戚中有斷不可不一援手之人,而其余則牽連而及。”
“兄己亥年至外家,見大舅陶穴而居,種菜而食,為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謂曰:‘外甥做外官,則阿舅來作燒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長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婦來京。’余曰:‘京城苦,舅勿來。’舅曰:‘然;然吾終尋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饑寒之況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則大舅、五舅者,又能沾我輩之余潤乎?十舅雖死,兄意猶當恤其妻子,且從俗為之延僧,如所謂道場者,以慰逝者之魂,而盡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我弟,以為可乎?蘭姊蕙妹,家運皆舛。兄好為識微之妄談,謂姊猶可支撐,蕙妹再過數年則不能自存活矣。同胞之愛,縱彼無觖望,吾能不視如一家一身乎?”
“歐陽滄溟先生,夙債甚多,其家之苦況,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喪,不能稍隆厥禮。岳母送余時,亦涕泣而道。兄贈之獨豐,蓋猶徇世俗之見也。楚善叔為債主逼迫,搶地無門,二伯祖母嘗為余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兒夜來淚注地,濕圍徑五尺也!’而田貸于我家,價既不昂,事又多磨。嘗貽書于我,備陳吞聲飲泣之狀。此子植所親見,兄弟嘗欷歔久之。”
“丹閣叔與寶田表叔,昔與同硯席十年,豈意今日云泥隔絕至此?知其窘迫難堪之時,必有飲恨于實命之不猶者矣。丹閣戊戌年曾以錢八千賀我。賢弟諒其景況,豈易辦八千者乎?以為喜極,固可感也;以為釣餌,則亦可憐也。”
“任尊叔見我得官,其歡喜出于至誠,亦可思也。竟希公一項,當甲午年抽公項三十二千為賀禮,渠兩房頗不悅,祖父曰:‘待藩孫得官,第一件先復竟希公項。’此語言之已熟,特各堂叔不敢反唇相稽耳。同為竟希公之嗣,其菀枯懸殊若此,設造物者一旦移其菀于彼二房,而移其枯于我房,則無論六百,即六兩亦安可得耶?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婦孤兒,槁餓無策。我家不拯之,則孰拯之者?我家少八兩,未必遂為債戶逼取。渠得八兩,則舉室回春。賢弟試設身處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