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悲情不是中國富豪的宿命
- 文明尋思錄(第一輯)
- 秦朔
- 9957字
- 2017-02-09 17:17:33
沒有想到,《反思中國富豪十大錯》的1.3萬字長文引起那么大反響。我一直相信“文章本天成”。假如一篇文章有影響,那不是作者的功勞,只是他碰巧在一個恰當的時點觸動了社會心理。在這種心理如滔滔江河般奔涌而出前,她似乎只是被寄存在時空角落的一件普通物品,被作者集體遺忘。又或許,她像是一年年越結越厚的冰山,作者們習以為常,不曾想過去鉆探。
反思中國富豪十大錯之后
“我們需要的書,應該是一把能夠劈開我們心中冰海的利斧。”天才小說家卡夫卡如是說。
我遠無利斧之功,只是個恪守中道的讀書人。我也沒想到《反思中國富豪十大錯》發出時,剛好出現了徐明離世、郭廣昌失聯這樣的突發事件。而在互聯網輿論場中,不相關的一旦變成相關,就會風助火燃,欲休不得。其實,我只是認真說出所思所想,一吐為快,澆心中塊壘,和徐明、郭廣昌這樣的個案毫無關聯。
既然已經無法置身世外桃源,索性就把這方面的思考和盤托出。可能淺陋,也可能偏頗,但我之所寫,句句都是心里話,不虛飾,不造作。王陽明說,此心光明,夫復何言!
我想我說清楚了,但好像又沒有說清楚。我批評富豪的錯,但我并不愿意他們的企業受到影響,因為這些企業同樣是中國經濟的脊梁。拿郭廣昌來說,從我們有限的來往看,他是一個相信中國未來的企業家,復星對外投資的目的也是希望將國際品牌的中國業務部分做大,因為中國將是未來全球最大市場。他到底有沒有問題、有多少問題,我相信法律的裁決。
可能朋友們會問:你到底是什么態度啊?
我想到2008年采訪柳傳志(注:文章為《雨打風吹,依然此柳——柳傳志的價值與啟示》)時他說的兩段話:
我是個企業家,企業家要實實在在說話。我不是說現在的政策、市場環境都好得不得了,不用改了。要改!比如說,我認為解決貧富差距問題的方法,不是把先富的兄弟“拉低”,而是要讓窮的兄弟掙更多的錢,幫助更多的農村人口解決就業問題,變成城鎮人口,進而拉動消費,形成正向循環。還有激勵機制的問題,如果國有企業的管理層沒有好的激勵機制的話,對企業發展是不利的。而現在社會上過于關注他們的收入,高一些,網上就罵,而不去考慮他們的責任和管理的資產的價值。
(歷史上企業家)政策風險的產生是因為我們國家的政策法律,比如稅法、海關法、外匯政策等,是在不斷地演變、完善。(對同樣的行為)人的眼光、角度、好惡的不同就導致了截然不同的結論。即使我們極其小心地、戰戰兢兢地處理各種敏感問題,也照樣有可能導致鋃鐺入獄的結果。如果再有人死盯住你不放,不斷從工作中找出各種上綱上線的毛病,那么企業的領導人只有兩條路:要么辭職,要么就任何事情都不要做,和企業一起坐以待斃。
那次見面,我和柳傳志深入交談。柳傳志說他的底線是:堅決不做邪惡的事,堅決不官商勾結,堅決誠信。所以創業之初,他就下決心不走“一靠批文,二靠拿平價外匯,三靠走私”的路子,到20世紀90年代房地產大為興旺、“炒地誘惑”襲來,他又堅持“不賺不長本事的錢”。柳傳志和聯想走的是正道——一條讓人無畏無愧地走的康莊大道。
柳傳志還對我說,不久前在一次企業家的聚會上,幾位民企領袖對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的一名官員提對《勞動合同法》的意見,語氣中頗有微詞和嘲諷。他前面已經發過言,最后又主動要求再發言。他先是平衡兩邊的立場:“《勞動合同法》的立意是好的,方向是對的,同時也希望政府在具體操作中聽取企業的意見。”等到官員離場而去,他臉色一沉:“大家有意見就好好提,但你不要覺得自己就怎么怎么了不起。你別不把政府和官員當回事。要是以后還這么開會,我先表態,我不參加。”全場肅然,繼而稱是。
今天回想7年前的情景和文章,如果中國的富豪能夠早點像柳傳志所說的,“你不要覺得自己就怎么怎么了不起”,可能我就不需要寫反思錄了。
20世紀40年代,管理學大師德魯克在《公司的概念》一書中提到,美國商業社會的特征,不僅由大公司的組織形式、大規模生產的技術決定,還將由第三點因素決定,那就是:大公司在多大程度上實現了我們的社會信仰和希望。
回望中國改革開放37年,有很多中國企業家的名字進入了“實現了我們的社會信仰和希望”的名單中,柳傳志是其中之一。
不要那么悲情,我的民企朋友們!如果你努力為社會創造價值,努力實現我們的社會信仰和希望,你會走在行使莊嚴權利的道路上。
據統計,“2014胡潤百富榜”前100位中國富豪中,有2015年“兩會”代表、委員36人(全國人大代表15人,全國政協委員21人);2015年10月新出爐的“2015胡潤百富榜”,中國十大富豪(因第十名并列,實際為11人)中,4個是全國人大代表,5個是全國政協委員。“兩不是”的馬云,在2013年10月31日參加總理座談會時說:“民營企業家希望得到政府更多的信任。”李克強總理當場表態:“今天把你請來座談,就代表著我們的信任。對民營企業家,政府不僅信任,還要依靠!”
中國富豪十大錯應當反思,但中國富豪中有牢獄之災的,按比例來說其實很低,所以不要動不動就渲染“富豪都在去監獄路上”的悲情。這與事實不符,也誤讀了廣大民企富豪們。
悲情不是中國富豪的宿命,開啟中國經濟新的以創新為靈魂的大場面,才是你的責任和使命。
“政商二分”只能假設,中國“雙經濟人”體制的現實
如果說悲情不是中國富豪的宿命,那就意味著,中國必須建立起一種新政商關系,使政商之間既良性互動,又各歸其位,使我們的每個官員和每個商人都能活出尊嚴、活出價值,輕裝上陣、大步向前,彼此尊重又和而不同,而不是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中糾結到死,一陣是共謀共榮,一陣是一損俱損,一陣是形同兄弟,一陣是各懷鬼胎,走到最后,貪錢再多的官員也難找安枕,財富再多的富豪也心有余悸。
在我看來,中國要真正建立新政商關系,從宏觀思維上必須跳出非此即彼、政商二分的分析框架。
所謂政商二分,就是在政商間確立一個清晰的分界,“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能體現這一點的著名格言就是:“哪里沒有財產權,哪里就沒有正義”(哈耶克);“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老威廉·皮特)。而被引用最多的章程是1215年《大憲章》在國王和貴族間劃定的原則,最通俗的說法就是“政府管得越少越好”。
從學術上我也認同上述原則。但25年媒體工作的經驗,使我越來越覺得,“政商二分”是基于對“完美環境”的假定而來。按照這種假設,政府只負責制訂公平的游戲規則,當好裁判,是謂“政府善治”;企業按現代企業制度要求,不斷創新,提高管理水平與核心能力,是謂“企業良治”;包括消費者在內的社會成員和中介服務組織,自主負責,有效協調,是謂“社會自治”。三治興,則國家興。
然而,無論歷史還是現實,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完全實現上述假設。按照這種非此即彼的政商關系框架,我們無法找到解決問題的根本出路,甚至會有無望之感。
首先,從歷史上看,在封建專制、集權的大一統背景下,商人沒有真正獨立的地位,只能依靠和攀附政治權力,從而換取權力認可的生存空間和營商自由(freedom of entrepreneurial entry)。乾隆年間的大鹽商江春說過一句話:“奴才縱有金山銀山,只需皇上一聲口諭,便可名正言順地拿過來,無須屈身說是賞借。”在這樣的制度下,你掙得再多,最終也可能不是自己的。
其次,20世紀50年代開始全面實行計劃經濟管制模式,各種權力習慣于對微觀主體的自主經營進行“關懷”、“指導”和命令式干預。
最后,至今沒有完全建立起要素價格由市場決定的新機制,“雙軌制”(double-track system)事實上依然存在。比如,今天不少央企和國企的一個盈利模式就是從銀行貸到廉價資金,再高息貸出去。這就是“信用雙軌制”。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商品經濟、市場經濟轉型,從管制經濟向自由經濟轉型,從權力經濟、人治經濟向法治經濟轉型,一方面激發了無限創造力,同時也結構性地產生了“權力攪買賣”、“權力干預市場”的牟利空間,滋生出種種腐敗。
中國富豪的生產速度罕有其匹,但相當部分富豪做的都是和權力相關的暴利生意。無窮的審批造就無數的利益,本應簡單透明廉價的公共服務變成了“設租”和“釣魚”。20世紀90年代我在珠三角跑過很多民企,官員隱性參股民企,幾乎是一種通行規則。呂不韋曾說:“勞作立身,其利十倍;珠玉無價,其利百倍;謀國之利,萬世不竭。”在他看來,做政治生意才是大生意,最好的生意。當然他自己最后也死在權力紛爭里頭。
權力無限制介入,必然導致價格歧視、信息歧視(獲得信息速度不等),導致某些行業的行政性壟斷,也導致類似“走私”、“假冒偽劣”等問題。我們的市場,還很不完善。企業是為創造利潤而生。它們既然眼前放著批文、指標、關系、特殊優惠這些機會,為什么不抓呢?
權力過大導致腐敗。這句話誰都知道。但情況究竟有多嚴重,其實只有當事者清楚。有一個臺灣企業老板說:“我根本不找中間人。那樣麻煩!我就問清楚大領導住在哪里,直接去。”不少官員,口袋一癟,就能想出N種生財辦法。權力經紀人、權力“白手套”就是這么出來的。前年我在廣州坐飛機,晚點好幾個鐘頭,剛好碰到一個下海官員,做房地產,說剛去北京“公關”,真算開眼。“我們到他那個樓道,右邊從一樓到頂樓全是他的,里面堆滿了文物字畫古董,不少是各地特權部門從文博部門那里拿來的。他說他就干三件事:提拔人,‘撈人’,搞批文。”
中國政府反腐力度很大。看歷屆領導的講話,對貪腐的危害看的是很清楚的。朱镕基當年打擊走私時說:“這次我到汕頭海關視察,了解到搞走私的‘大飛’裝5個發動機,時速可達50節,我們的船追不上,我說,你用穿甲彈呀,再不行就調驅逐艦去開炮嘛!咱們幾百萬解放軍還干不了這個事情啊!我們要進一步加大打擊力度。”他不僅對走私恨之入骨,對身邊的問題也一針見血,比如15年前他說:“北京出租車司機每天要向公司交150元錢的車份兒。照這樣下來,公司兩三年就可以把買車子的錢收回來了,但司機還要繼續交下去。出租汽車公司還老是給他們攤派,叫他們裝這個裝那個,賣給他的東西又貴得要命。而且,所有這些交給出租汽車公司的錢只打一張‘白條子’,這意味著出租汽車公司根本不交稅。說得難聽一點,出租汽車公司那幫人簡直就是‘把頭’,是上海在新中國成立前戴墨鏡、穿香云紗的那種人。偷稅、漏稅,這里面有多少錢呀!”(朱镕基《朱镕基講話實錄》,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
如果這樣去觀察和思考,你會覺得政商關系的清潔,其難猶如攀登珠穆朗瑪峰;你會覺得:這樣的環境,怎么可能產生企業家?但事實上,中國經濟是過去幾十年的全球奇跡,中國出現了很多企業家,而且他們身上發展出遠比西方企業家更豐富的企業家才能。
我的看法是,中國過去37年的經濟發展,是因為有兩個“經濟人”在一起發力:一個是企業,一個是政府(政府是進行GDP增長考核的特殊企業)。這種“1+1大于2”的發展合力,比起他們的一些“特惠合謀”造成的資源扭曲和福利傷害,要大得多。用“政商二分”的框架很難理解“雙經濟人”體制的合理性。
曼瑟·奧爾森在《權力與繁榮》中提出了“強化市場型政府”(market-augmenting government)的概念。這種政府與市場是一體的:市場繁榮,政府日子好過;市場蕭條,政府難挨。所以政府有十足動力利用權力保護或推進市場繁榮。
從我的觀察來看,除了保護產權以激發動力,除了推動法治建設以保證交易的可預期,中國的“雙經濟人”體制在三個方面強力支持了經濟發展。
一是創造了經濟發展的自由空間,讓創業者、企業家有了用武之地。當年國家無力包攬就業安置,集體企業組織就業的容量也有限,于是個體經濟被允許“在一定范圍內”存在。1987年中共“十三大”有限度地肯定了私營經濟的地位:“私營經濟一定程度的發展,有利于促進生產,活躍市場,擴大就業,更好地滿足人民多方面的生活需求,是公有制經濟必要的和有益的補充。”隨后,1988年4月12日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規定:“國家允許私營經濟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存在和發展。”1997年舉行的中共“十五大”提出:“非公有制經濟是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憲法也隨之做了相應修正。這是很不容易的,因為中國傳統的意識形態是“私營者,必謀私損人”、“為富者,多為富不仁”等。在這個不斷演化的過程中,中國的創業者、企業家抓住了機遇,創造了價值。
二是給官員提供了更好地實現自我的空間。我多年來和很多官員接觸過,無論是地方官還是在上海證券交易所、中國外匯交易中心工作的職業精英,大量官員的激勵來自于開拓創新所帶來的成就感,例如創造了世界最先進的系統,基礎設施趕上了發達國家的水平,等等。聽他們講話,我經常覺得有一種“士大夫”的情懷向我襲來。現在大家提到招商引資就皺眉,且不說國外也在招商引資(我到芝加哥的一個城市,聽他們有滋有味講如何把Cosco和宜家吸引到這里),如果沒有地方官員的競爭性努力,中國經濟絕不可能有今天這樣的體量和活力。
三是從硬件(如道路)到軟件(如經濟立法)到人力資本方面,做了大量的投資,取得了巨大成就,為未來奠定了強有力的基礎。
在我看來,正是在“雙經濟人”的體制下,在“摸著石頭過河”的試錯性演化過程中,在與外部世界相融合的開放條件下,中國基本完成了有利于經濟發展的制度變遷。
制度變遷的方向是,逐步建立一套可信賴、可持久的規則,鼓勵財富的創造,讓創造性的知識自由流動,尊重和保護創造者的權利,推動企業家才能的發揮,吸引更多的人才去生產他人所需要的商品和服務。這種在制度方面逐漸呈現出來的變化,就是“中國奇跡”的根源,亦是對中國其他一切現代化建設的最有力支撐。
相比起官商勾結、權力尋租,中國的“雙經濟人”體制是一個我們理解歷史的更大圖景。中國官員在發展經濟的過程中的貢獻,不應該被否定,更不應該因為他們存在的某些問題,就對他們“污名化”(stigmatization),遮蔽他們的其余特征。久而久之,這種“標簽”會成為官員群體的對應物,甚至使他們喪失職業榮譽感。
中國的“雙經濟人”體制正在面臨歷史性的改革。改革是一種超越,而不是完全否定過去。中國經濟靠要素驅動已經沒有出路了,必須靠創新驅動。換言之,就算官員今天還能拿出廉價要素給富豪,富豪靠過去那三板斧能創造出市場價值嗎?而移動互聯網上的“雙創一代”,靠用戶而生,不是靠權力和關系而生,就算你給他權力,能帶來點擊嗎?
因此,中國經濟結構的轉型與升級,內在地提出了變革“雙經濟人”體制的新要求。這是中國有可能建立起新政商關系的最重要理由。中國經濟的新飛躍,不再靠權力,而是靠創新,靠知識,靠聰明才智,靠滿足新需求。此時對于創業者和官員來說,他們的角色、定位和關系,自然會變得更清潔、更清新。
“雙經濟人”體制的下一步,就是“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如果這樣看待我們走過的道路和展望中國經濟的未來,悲情還會是中國富豪的宿命嗎?
當然,這種可能還是有的。但那一定是老富豪、不思變革的傳統富豪。而未來,不在他們那里。
呼吁新政商關系
在我看來,新政商關系和舊政商關系的區別如下。
在舊政商關系下,“尋租富豪+特惠政策環境+設租官員”的模式雖然也能帶來GDP增長,但不可持續,同時會給社會帶來嚴重“負外部性”。
新政商關系是“創新企業家+公平競爭和統一市場+清廉有為新官員”的模式。在這種政商關系下,官員主要致力于營造公平環境、做好公共服務,企業則在市場上努力創新,不斷創造消費者剩余。
在舊政商關系時代的“雙經濟人”體制下,政府這個“經濟人”往往會異化,一些官員更異化為“抽成”的“經紀人”,變為“生意人”,政經不分,政商不分。在新政商關系時代,官員將抽身讓位,讓市場更充分地發揮作用,政府不再直接干預微觀經濟,而是在以下三個方面發揮保駕護航、拾遺補缺、維護公正的職能:第一,在“先于市場”方面,保護產權,力行法治,崇尚規則與契約精神,簡政放權。政府之作用,就是“讓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第二,在市場發揮作用的過程中,依法強化市場監督,維護消費者權益。讓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指的是資源配置方式,而不是某個企業可以為所欲為。第三,在市場失靈的那些方面以及涉及重大民生問題的領域(如物價、住房、醫療、教育、就業等),通過有效的宏觀調控,進行糾偏。
我希望中國早日進入新政商關系時代。和傳統的“雙經濟人”體制相比,新政商時代的官員身上的銅臭味會減少,干預屬性、管制色彩會減弱,而公共屬性、服務屬性、書卷氣、健康氣息會增強。
今天的官員沒有以前自由了。這是歷史的進步。2000年,我在美國當訪問學者,攻讀MPA(公共管理碩士)。我的一位老師是洛杉磯伯班克市的消防局局長,他每次和我們吃飯都固定在一兩個餐館。我們問他為什么不去別的地方。他回答說,他們的消費卡是限定場所的,消費的每張單據都要入庫,最后體現在預算支出里,向市民公開。“八項規定”后,中國的官員一開始也不習慣,但到今天,喜歡大吃大喝的官員少多了。
在新政商關系下,我希望中國富豪能按照企業家的標準,重塑自己的形象和企業的氣質。富豪之所以在人們心目中有不良聯想,責任主要不在“仇富文化”,而在自身過錯。
我希望中國富豪向企業家方向進行自我超越,而不是走官商勾結、套利型的老路。希望你們不要當tenderpreneur(竊賊),而要當entrepre-neur(企業家)。
“Tenderpreneur”是南非《星報》(The Star)造的一個詞。它指政治上的“關系通”(politically well-connected)和善于利用政府招標體系(gov-ernment tendering system)致富的人。
南非共產黨總書記布萊德·恩齊曼迪兩年多前曾呼吁,政府的招標裁決過程應該透明,要推動entrepreneur挫敗tenderpreneur,后者只是竊賊。所竊為何?公共權力。官員將公共資源輸送給特定人群(包括自己的利益代表),令其財產增加、權力擴張,而國民福祉受損,這就是所謂“竊盜統治”(Kleptocracy)。
“竊盜統治”是竊賊型富豪的樂園,但卻是公共的災難。“竊盜統治”和腐敗類似于一道不可見的隨機性稅收,增加交易成本,讓真正的企業家失去長期投資信心。
按照魏德曼的研究,世上沒有“好的腐敗”(good corruption),只有“壞的腐敗”(bad corruption)和“更壞的腐敗”(worse corruption)之別。“壞的腐敗”是“發展性腐敗”(developmental corruption),雖然官員將公共權力轉給關系密切者,但國家經濟還有足夠資源和條件向前發展,生金蛋的鵝并未被殺死,腐敗仍可控;而“更壞的腐敗”是所謂“退化性腐敗”(degenerative corruption),“竊盜統治”貪得無厭,人民毫無機會發展,腐敗所得流出一國后,再不回來作為發展本國經濟的資本。
魏德曼曾說,他對中國的反腐敗之戰更有信心,“原因并不是這場戰役能大幅減少腐敗現象,而是因為它成功防止中國腐敗問題嚴重惡化”,也就是防止走向“退化性腐敗”。魏德曼也指出,如果腐敗不加以控制,它會拖累經濟增長率,尤其是在總體經濟增長放緩的情況下。
腐敗將窒息中國活力,置中國未來于死地。所以,中國新一代領導人的態度很明確,就是堅定不移地反腐敗,永不停步,從而將中國經濟引入創業者經濟、企業家經濟、法治化經濟,真正實現長治久安。
中國新經濟需要新型企業家,而不是舊富豪
中國經濟結構的轉型與升級,內生性地提出了變革“雙經濟人”體制的要求,這是中國有可能建立起新政商關系的最重要理由。
中國經濟這一新的超越的大背景,可以用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第七次會議中的一段講話來注解。他說:“主導國家發展命運的決定性因素是社會生產力發展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全球科技創新呈現出新的發展態勢和特征,新技術替代舊技術、智能型技術替代勞動密集型技術趨勢明顯。只有不斷推進科技創新,不斷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不斷提高勞動生產率,才能形成新的增長動力源泉。”
新興中國正在崛起。中國有13.7億人口的市場,而美國、日本、歐元區加起來才7.8億人口。這么大的市場,需求是無限的,缺的只是創意和創業、創新的決心與韌性。與房地產、重化工相關的舊經濟正在調整,與健康醫療、信息科技、文化娛樂、教育旅游等相關的新經濟剛剛開始。
高盛在《“新常態”下的“新中國”經濟投資》中提出,持有“新興中國”,交易“傳統中國”。高盛挑出了671家中國企業作為“新興中國”的樣本,涉及衛星光纜、電子商務、教育服務、新能源等30個領域。在這些領域,不再按照傳統的采購經理人指數(PMI)、工業增加值等數據來衡量其價值。一組由高盛追蹤的20只“新興中國股”在2015年上半年取得了23%的收益,創了2010年來的新高。
類似的是,摩根士丹利資本國際的中國指數(MSCIChinaIndex)中,非必選消費品、醫療保健和IT板塊作為新經濟代表,2015年第三季度營收分別同比增長22%、15%和20%,而能源、材料和工業板塊作為“舊經濟”代表,營收分別同比下降了32%、1%和16%。
中國國家統計局發言人盛來運表示,從具體行業數據來看,新舊行業的發展鴻溝正在加大,傳統過剩產業面臨越來越大的發展壓力,而新興產業卻以超預期的速度在飛速發展。比如,以高鐵、核電為代表的中國高端裝備不僅在巴西、泰國等發展中國家落地,更與美國、英國等發達國家展開越來越密集的合作。中國的無人機、機器人等高精技術發展迅猛,“中國制造”變為“中國智造”的新浪潮正在掀起。
人類在數字技術、網絡技術上的前進速度,使得基于人與人、物與物、人與物之間的智能互聯,把整個世界帶向全新旅程。也許幾年后,我們再也找不到“非智能化”的物體了。物理世界和數字世界的深度融合,將創造全新的消費體驗,極大地促進人的全面發展。
華為公司提出,未來的趨勢已經非常明顯,就是跨學科融合創造無限可能,全連接網絡驅動新工業革命,產業升級構建新商業文明,數字青年引領世界未來。中國增長的新動力,不再是無限供給的勞動力與資本的結合,而是無限計算力與創意的結合。
在這樣的時間點,傳統富豪的思維、商業模式、經營慣性必須徹底轉變。今天最流行的組織原則是賦能,如何賦予員工創造的可能性、分享的可能性更為重要。
天使投資人戴維·羅斯說:“任何為了在20世紀取得成功而誕生的公司,都注定在21世紀毀滅。”興起于21世紀的這種根本性的、山呼海嘯的力量,以人為本、隨需立供、靈活響應的力量,必將催生適合這個時代的新富豪,而他們知識致富、創造力致富的速度可能很快,也更加清潔。
舊時代正在瓦解之中,舊富豪如果不覺醒,也會被淘汰。
用企業家精神共啟新時代
德魯克指出,任何有勇氣面對決策的人,都能夠通過學習成為一名企業家,并表現出企業家精神。
在他看來,德國教育家洪堡就是教育領域企業家精神的代表。在醫療領域,很多案例也能體現出企業家精神。18世紀末,現代醫院首度在愛丁堡和維也納出現。19世紀,各類社區醫院在美國出現。20世紀初,大型專業化醫療中心出現。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又出現了醫療保健中心和專業化治療中心。所有這些,都和開創者與創新者相關。中國的官員能不能也從企業家精神中得到營養,以更加積極有為的態度投入到新時代的征程?在打虎滅蠅、嚴肅風紀、回歸純潔性之后,我們如何更好地、更有效地激勵他們?
中國富豪,不要讓悲情束縛你的心靈。人類是永不安寧的生物,并一直在努力改進環境,參與冒險和競賽,充滿激情、活力地投身行動。尼爾·弗格森在《文明社會史論》中指出,人類只有在活動和努力中才能充分實現自我。人的努力是社會和文明的基礎,是人類幸福的基礎。他認為羅馬的覆滅是由于國民滋生“陰柔氣”,即喪失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熱情所造成的。弗格森說,為了獲得幸福,人們必須有所作為,而不是無所事事。人們積極行動,一個民族才會向前發展、富有進取心、創造力和勤勞;反之,民族將衰落以致滅亡。
2015年亞洲博鰲論壇期間,我與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埃德蒙·費爾普斯有過交流。他預言中國將開啟從貿易商向創新者、從商業經濟向現代經濟的轉軌。他說現代經濟的核心是創新,現代價值觀是“參與創造、探索和迎接挑戰的愿望”。這一價值觀點燃了草根經濟活力,從而支撐起廣泛的自主創新活動。
中國大轉型所提出的變革要求,與處于哪種所有制無關。但是,與你的價值觀與人生態度有關。
新黃金時代正在開啟,但“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不換思維,沒有人有時間和耐心幫你換。
最后,我想引用我非常喜歡的一句話,與中國富豪們以及所有人共勉:
如果我們祈愿結束辛勞,或者祈愿求得安逸,那我們就誤解了人類的天性。(弗格森,《文明社會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