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馬基雅維利也提出了基督教美德的概念——謙卑、逆來順受以及寄希望于死后的救贖;帶著平素的風趣,他評論道:如果要建立一個羅馬式的國家,這些品質并無助益——那些把基督教的道德觀念奉作生活信條的人,注定會被無情追逐權力的人踐踏,只有后者才能夠重建并控制馬基雅維利所希望看到的共和國。但他并沒有貶斥基督徒的美德。他僅僅是指出,這兩種品德是互不相容的,而且他并不認為有任何超越的標準,我們可以憑借該標準來判斷何種生活對人而言是恰切的。在他看來,美德(virtù)和基督徒價值的結合是不可能的。他只是讓你自己來選擇,而他知道自己的偏好是什么。
人類現在和過去所追求的超越的價值并不必然都是相容無間的,認識到這一點對我震動很大;這一觀念已深植在我的腦海之中。它推翻了我從前以“永恒的哲學”(philosophia perennis)為基礎的假設;過去我認為,解決生活的核心問題的真正答案、真正目標是不可能有沖突的。
后來我又遇到了維柯的《新科學》(La scienza nuova)。那時候在牛津還很少有人聽說過維柯,但是有一位哲學家R.G.柯林伍德,曾經翻譯過克羅齊關于維柯的著作,而且他還建議我閱讀此書。正是它讓我看到了新事物。維柯看起來很關心人類文化的連續性——在他看來,每一個社會對于實在,對于它處身的世界,對于它自身以及它和自身過去的關系,對于自然,對于它所為之奮斗的東西,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這套看法是透過社會成員的所作所為和所思所感而傳達出來的,就表達或體現在他們所使用的語言形式和詞語類型之中,以及他們所崇拜的形式、隱喻和形象,還有他們所建構的習俗制度之中;它們體現并且傳達了他們對實在以及他們在該實在之中的位置的想象,他們依靠這種想象而生活。每一個連續的社會整體,彼此的看法并不相同;各自有其自身的專長、價值以及創造的模式,彼此不可比較——每一個都應該用它自己的術語來理解,是理解,而不一定是評判。
維柯告訴我們,荷馬時代的希臘人,統治階級是殘忍、野蠻、卑鄙的,他們壓迫弱者;但是,他們創造了《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是我們在遠為文明的今天無法完成的作品。這種偉大的創造天賦是屬于他們的,一旦人們對世界的看法改變了,那種類型的創造的可能性也就消失了。就我們而言,我們也有自己的科學、自己的思想家、自己的詩人,但是從古代一直延續到現代的階梯是不存在的。這樣看來,再說拉辛[10]是比索福克勒斯[11]更好的詩人,巴赫是一個初級的貝多芬,或者說印象派畫家是佛羅倫薩畫家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就太荒唐了。各種文化的價值是不同的,而且也不一定彼此相容。伏爾泰認為,猶如暗夜中的一個亮點的古希臘,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和路易十四偉大世紀(grand siècle)時代的法國,其價值和理念,與他的時代并沒有什么不同;不過,他的這一想法是錯誤的。[12]馬基雅維利的羅馬實際上并不存在。對維柯而言,文明是多元的(它們也有重復的循環,但這并不重要),各自有其獨特的模式。馬基雅維利傳達了兩種彼此矛盾的看法:有這樣一些社會,其文化之塑造成型,依賴于某些價值觀念,而這些觀念以自身為目的,而且是最終的目的;這些社會互不相同,但并非在一切方面都不同(因為他們都是人),只是在某些關鍵的、不可調和的方面存在差異,從而最終無法融為一體。
這時,我自然就轉向了18世紀的德國思想家赫爾德。維柯設想了一個文明的序列,而赫爾德則更進一步,比較了不同地域和不同時期的民族文化,并提出每一個社會都有他所謂的引力中心,彼此各不相同。按照他的想法,如果要理解斯堪的納維亞的薩迦(即英雄傳說)或者《圣經》里的詩篇,我們不應該使用18世紀巴黎批評家們的審美標準。人們生活、思考、感受以及交談的方式,他們穿的衣服,唱的歌,崇拜的神,吃的食物,他們固有的預設、風俗和習慣等等,每一樣都有自己的“生活風格”,而正是它們創造了社會。不同的社會彼此之間可能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是希臘人不同于信奉路德教的德國人,而中國人又與前兩者有所不同;他們追求、恐懼或崇拜的對象都鮮有類似之處。
這種觀點就是所謂的文化或道德的相對主義——這一點也正是我所敬重的著名學者,也是我的朋友阿納爾多·莫米里亞諾[13]先生關于維柯和赫爾德的推想。但是,他錯了。這并不是相對主義。即便是時空迢遙,但某一種文化之內的人,利用想象的洞察力,也可以理解(維柯稱之為entrare)另一種文化或者社會的價值、理念和生活形式。他們或許會覺得這些價值不可接受,但是如果他們充分地敞開自己的心靈,就有可能認識到,對方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人,可以與之交流,只是此時,對方生活在一套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念之下;不管怎么說,這些不同的價值觀念,他們也可以視之為“價值”和生活的目的,而實現了這種價值和目的,人類也就完滿了。
“我喜歡咖啡,而你喜歡香檳。我們口味不同,沒什么可說的。”這是相對主義。但是赫爾德、維柯的觀點并不是這種:我更想稱之為多元論,也就是說這樣一種概念——人們追求的目標也許有種種不同,不過仍然是充分合理的,充分人性的,能夠彼此理解、相互同情,并且可以從對方那里獲益,就像我們閱讀柏拉圖著作或者中古日本的小說一樣,即使其世界、其觀念離我們何其遙遠。當然,假如我們與這些遙遠的形象沒有任何共通之處的話,每一種文明將會封閉在自己密不透風的氣泡里面,我們根本沒有可能弄懂它們;這就是斯賓格勒的文明類型學所描述的狀況。在不同時空的文化之間,彼此的交流之所以可能,僅僅在于使人之為人的東西對它們來說是相通的,是它們溝通的橋梁。不過,我們的價值只是我們的,而他們的價值屬于他們。我們可以評價、臧否其他文化的價值,而不能托詞說全然不懂,或者簡單地認定它們是主觀的產物,是生活在與我們不同的環境之中、品位不同、語言不同的一些存在所造出來的東西。
客觀價值的世界是存在的。我這么說的意思是指,人們只是為了那些目標本身而去追求它們,其他的東西都以它們為目的。我并非不知道希臘人看重什么,他們的價值或許并非我看重的,不過,我可以理解,在他們看來應該怎樣去生活,我會欽佩和尊敬他們,甚至想象我自己也去追求同樣的東西——盡管我不會或者不愿意那么去做;就算我愿意的話,也不可能做到。生活的形式有種種不同。目標和道德原則也是多樣的。但是,也不是無限之多:它們必定還是在人類的視域之內。若非如此,那就超出了人類的范圍了。如果我看到有人崇拜樹,原因并非把樹當作肥沃的象征,或者認為它有神性,擁有神奇的生命和力量,也不是因為此樹林是祭獻給雅典娜的,而只是因為它們是木頭的;而且,我再問他們為什么崇拜木頭,他們只是說“就因為它們是木頭”而不說別的,那么,我就不能搞明白他們的意思。如果說他們是人,他們并非我可以與之交流的人,那么這中間的的確確有障礙。對我來說,他們不是人。假如我弄不明白去追求那樣一種生活會是什么樣的話,我甚至都不能稱他們的價值是主觀的。
有一點是清楚的,就是不同的價值可能會有沖突——這就是為什么不同的文明會有抵觸。不同的文化之間,同一文化的不同群體之間,甚至在你我之間,都有可能是相互抵觸的。比如,你永遠都認為應該實話實說,無論什么情況;而我不這么想,因為我相信講實話有時候會太讓人痛苦,傷害太大。我們可以交流彼此的看法,我們可以努力達成共識,但最后仍會發現,你所追求的東西和我獻身的目標之間,還是不可調和的。就個人而言,他自身也會有價值的沖突;不過,即便有此種沖突,也并不意味著,其中有的價值是正確的,而另外一些價值是錯誤的。公正,嚴格的公正,對某些人來說,就是一種絕對的價值,不過,在有些具體的情況下,它跟其他一些在他們看來并不遜色的絕對價值,像寬容、同情,也不是協調一致的。
許多世紀以來,自由和平等都是人們追求的基本目標之一。不過,豺狼的完全自由就意味著羔羊的死亡,強勢的、多才多藝的那些人的完全自由,對那些弱者和天賦較弱的人的正當存在的權利來說,也是無法達到和諧的。藝術家,為了創作一件杰作,也許會把他的家庭拖入窮困、悲慘的境地,而他卻并不放在心上。我們可以譴責他,甚至宣稱,為了滿足人的需要,杰作也可以犧牲;或者,我們也可以跟他站在同一立場。這兩種態度,其中所體現的價值觀,對于某些男人和某些女人來說,就是絕對的,而對我們來說,如果我們具有人類的同情心、想象力或者理解力的話,兩方面都可以理解。平等,也許就意味著要限制那些有統治欲望的人的自由;為了照顧社會福利,讓饑者有食,寒者有衣,無家可歸者有一席之地;也為了照顧其他人享有自由,讓正義和公平得以實現,自由,也許就必須打折扣。如果連起碼的一點自由都沒有,我們就沒有了選擇,也就沒有了人之為人——按照我們對人這個字的理解——的可能性。
讓安提戈涅左右為難的困境,索福克勒斯有過一種解決的辦法,薩特表示了相反的意見,而黑格爾把它“升華”到了更高的層次——給那些為這種困境所煩惱的人提供了一點安慰。自發性,這種絕妙的人類素質,卻與有組織的計劃,以及對于是什么、有多少、在哪里的精確計算等等這些能力,不能和諧共存;而后者,正是人類社會財富的主要倚賴。最近發生的歷史,已經讓我們認識到了讓人為難的二者擇一的情形。為了抵抗恐怖暴政,就應該讓一個人不惜任何代價,甚至犧牲他的父母或者孩子的生命嗎?為了得到危險的叛徒或罪犯的消息,小孩也要嚴刑拷問嗎?
這些價值的沖突,正是他們是誰、我們又是誰的本質的差別。如果有人告訴我們,這些矛盾將會在某個完美社會中得到解決,在那里,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在根本上和諧一致,那么,我們應該這樣回答他們:他們所謂的那些美好的東西,與我們的價值有沖突,他們所賦予其中的意義,并不屬于我們。我們必須承認,那樣一個世界,在其中我們見到的所有東西,包括矛盾的價值,若都沒有了任何沖突,已經完全超出了我們的知識范圍之外;在那個世界里,那些和諧的原則,已經不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原則;如果說它們發生了什么變化,只能說它們變成了讓地球上的我們無法認識的觀念。然而,我們恰恰生活在地球上,我們必須在這里思考和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