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理想的追求(1)
書名: 扭曲的人性之材作者名: (英)以賽亞·伯林本章字數: 4748字更新時間: 2017-01-06 10:0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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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對20世紀的人類歷史影響最大的因素有兩個。其一是自然科學和技術的發展,這顯然是我們這個時代最輝煌的豐功偉業,各方面已經給予它非常多的關注。另一個因素毫無疑問,就是改變了全人類生活的意識形態大潮——俄國革命及其后果,其中包括了極左與極右的極權主義專制,民族主義、法西斯主義及(在某些地方的)宗教偏執狂的爆發,而耐人尋味的是,那些19世紀最敏銳的社會思想家們,卻無一人曾對此有所預見。
兩三百年以后,如果人類那時候還存在的話,我們的后代回過頭來看這個時代,我想正是這兩種現象將會被他們看成是20世紀的突出特征,最有解釋和分析的必要。然而也應該知道,這些波瀾壯闊的運動其實都是肇始于人們頭腦中的某些觀念,亦即人與人之間曾經是、現在是、可能是以及應該是怎樣的關系;同時還應該知道,在領袖們——尤其是那些身后有一大群軍隊的先知——頭腦中某些最高目標的名義下,這些關系是如何被改變的。這些觀念正是倫理學的要義。倫理學思想就是要系統地檢討人們相互之間的關系,人類對待別人的行為方式由以產生的概念、利益和觀念,以及種種人生目的所由以建基的價值體系。生命應該如何度過,男人與女人應該是什么,應該做什么,此類信念是道德研究的對象;而一旦問題轉到群體和種族——實際上是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則稱之為政治哲學,也就是應用于社會的倫理學。
假如我們希望理解我們所生活的這個經常是充滿暴力的世界(除非我們試圖去弄懂它,否則我們就別指望可以在這個世界上理性地行動),就不能僅僅關注影響我們的那些自然的和人為的非個人性的巨大力量。引導人們行動的目的和動機,才是應該根據我們認識和理解的一切來觀察的;有關它們的根源和發展,它們的本質,以及最重要的,它們的有效性,都應該調動我們所有的理智資源,對其加以批判的檢討。除了揭示人類彼此關系之真理的內在價值之外,上述這一緊迫的要求也使得倫理學成為具有頭等重要性的領域。只有那些未開化的野蠻人才會不關心這樣一些問題:他們來自何方,如何來到這兒,又將去向何方,以及他們是否愿意這樣走下去,如果愿意的話,原因何在,如果不愿意,又是何種理由?
關于體現這些價值和目的的生活觀,有種種不同的理念,而研究這些理念正是我耗費我人生長長的四十年光陰,想要弄明白的事情。我很愿意談一談我是怎樣被這一題目吸引住的,尤其是改變我關于倫理學核心之認識的轉折點。如此一來,就會在一定程度上不可避免地帶一點兒自傳性質——對此我要表示歉意,但是只有這樣我才能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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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我讀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到后來,這部名著才對我產生真正的影響,同時影響我的還有19世紀中其他俄羅斯作者的作品,其中既有小說家,也有社會思想家。我的觀點的形成跟這些作者有很大關系。我過去認為——現在還這么想——這些作者的目的從根本上講,或許并不是對個人、社會團體或階級相互之間的生活和關系給予客觀如實的描述,也不是對它們進行心理學或社會學的分析——當然,他們之中的佼佼者的確可以做到這一點,但不具有可比性。依我看,他們的方法在本質上是道德的:他們關注最多的是不公正,壓迫,人與人之間荒謬的關系,以及壁壘或陳規的禁錮(亦即屈從于人造的枷鎖),還有愚昧、自私、殘暴、屈辱、奴性、貧困、無助、仇恨、絕望,諸如此類——這些到底是誰的責任?簡言之,他們關心的是這些人類經驗的本質以及它們在人類境況中的根源;不過,其中隱含的首先是俄羅斯的人類境況。而且反過來,他們也希望知道,如何才能實現相反的一面,那將是真理、愛心、誠實、公正、安全的國度,人類的自尊、莊嚴、獨立、自由以及精神圓滿都得以實現,人與人的關系以此為基礎而建立。
有些人,像托爾斯泰,在純樸的人那未被文明腐蝕的觀念中找到了答案;又如盧梭,他更愿意相信農民的道德世界和兒童沒什么兩樣,沒有被文明的傳統和制度所扭曲,而后者則是人類罪惡——貪婪、自私、精神愚昧的產物;相信只有人們看到了真理就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世界才有可能得到拯救;如果他們還沒有發現,那么真理就是在耶穌的福音——“登山寶訓”[8]里。在這些俄羅斯思想家中,也有人對科學的理性主義抱有信心,或者是寄希望于以一種有關歷史變化的真實理論為基礎的社會和政治的革命運動。其他人或者回到東正教理論中尋找答案,或者是轉向西方式的自由民主,又或者回歸于曾經被彼得大帝及其后繼者的改革所遮蔽的古代的斯拉夫價值觀。
所有這些觀點的共同之處在于,他們都相信解答核心問題的答案是存在的,并且可以發現,進而可以憑借大量無私的努力,在現世中使它成為現實。他們全都相信人類之本質就在于能夠選擇如何生存:只要對那些真實的理念有足夠的熱情和奉獻精神,就可能依此來改變社會。即便有些人(像托爾斯泰)有時也會考慮到,人并非真正自由,而是受他無法控制的因素所決定的,但他們更加深信的是(托爾斯泰正是如此):假如自由只是一種幻覺,它也是人類的生存與思考必不可少的一種幻覺。以上這些都不屬于學校教育的內容——學校教的是希臘和拉丁語的著作家,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進牛津大學讀書之后,我開始閱讀大哲學家們的著作,并且發現一些大人物(尤其是在倫理和政治思想領域)也持有我上面所說的想法。蘇格拉底認為,如果可以用理性的方法在我們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中建立確定性的話(月亮要比伯羅奔尼撒半島大好多倍,但是它在天上看起來多么小啊!——阿那克薩哥拉[9]不就已經發現了這樣的真理嗎?),同樣的方法在人類的行為領域——如何生活,成為什么——肯定也會產生同樣的確定性。這一點可以通過理性的論證得到證明。柏拉圖認為,把握了這種確定性的精英們(an élite of sages)應該被授予統治那些在理智方面天賦較弱的人的權力,并且,行事應遵照解決個人和社會問題的正確方式所規定的模式。斯多葛派認為,依據理性來安排自己生活的任何人都有能力找到解決的辦法。猶太教徒、穆斯林和基督教徒(我對佛教知之甚少)則相信,真正的答案是由神向他的選定的先知和圣徒昭示的,而且他們接受有資格的導師對這些被昭示的真理所做的解釋,并認同他們所歸屬的傳統。
在17世紀的理性主義者看來,答案是可以找到的,只是要借助一種形而上的洞見——這是所有人都賦有的理性之光的一種特殊的應用。而18世紀的經驗主義者,則對以數學方法為基礎的自然科學所開啟的廣闊的新知識領域印象深刻,它清除了眾多的錯誤、迷信和教條的妄語;而且,他們像蘇格拉底一樣問自己,為什么同樣的方法不可以在人類事務的領域中成功地建立相似的不可辯駁的法則呢?運用自然科學發現的新方法,同樣可以在社會領域中引進秩序:發現一致性,提出假設并且通過實驗來檢驗;以此為基礎建立法則,進而可以發現特殊經驗領域的法則是和更廣范圍的法則相聯系的;而后者又和更廣一層的法則相關,如此外推,直到建立一個巨大的和諧的系統,它由不可辯駁的邏輯關系聯結,并且可以用精確的——也就是數學的——術語系統地闡述。
將社會加以理性的重組,就可以消弭精神的、心智的迷誤,擺脫偏見和虛妄的控制,不再盲從未加驗證的教條,并將終結壓迫人之體制的愚蠢、殘暴,從而,也就終結了這些心智陰影之所以孕育和滋生的溫床。實現此目的,所需要的是:明確界定人類的根本需求,并且找出滿足這些需求的方式。如此,將會創造出一個快樂、自由、公正、美善、和諧的世界,這也是1794年孔多塞在牢獄之中激動地預言的世界。這種觀念,是19世紀所有進步思想的根基;同時,當我在牛津求學時,多數批判的經驗主義思想的核心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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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刻,我意識到,所有這些觀念的共同之處是一個柏拉圖式的理念:首先,像在科學中一樣,所有真正的問題都應該有且只有一個真正的答案,而其他的答案都必然是錯誤的;其次,必定有一條可靠的途徑導向這些真理的發現;第三,真正的答案,如果找到了話,必定彼此融洽、俱成一體,因為真理不可能是相互矛盾的——這一點是我們先驗地(apriori)知道的。這種無所不包的理念才是對宇宙的七巧板式謎題的解決之道。至于倫理道德方面,那時我們會發現,完美的生活必定是,而且應該是,建立在對于統治宇宙之法則的正確理解的基礎之上的。
我們或許永遠達不到真理這種完美的認識狀態:也許是因為我們智力愚鈍、過于低能、腐化墮落,或者是罪孽深重而無法把握它。可能有太多的障礙,無論是智識精神,還是外部物質方面。此外,像我前面說過的,應該循著哪條道路去追索,也是意見紛紜:有人去教堂里尋找,有人卻埋頭于實驗室;有人相信直覺,有人依靠實驗,有人仰賴神秘的幻想,有人則堅信數學的計算。不過,這些真正的答案,或者是一個最終的體系(所有真正的答案是交織在一起的),即便我們自己不能發現它們,它們也必定存在——除非問題不是真正的問題。必定會有某人能夠知道真正的答案:也許是天堂里的亞當;也許我們只有等到世界末日才會知道。如果我們人類不能知道,那么也許天使會知道;如果不是天使,上帝總會知道的。這些永恒的真理,從原則上說,一定是可知的。
有些19世紀的思想家,像黑格爾和馬克思就認為,這個問題并不是那么簡單。并沒有永恒的真理,有的只是歷史的發展,連續的變化;在進化的階梯上,每邁出新的一步,人類的視域都會改變;歷史是一個多幕劇,它在觀念領域或現實領域中的力量沖突的推動之下前進,有時稱之為辯證地前進,其表現形式是戰爭和革命,是國家、階級、文化或運動潮流的暴力顛覆。然而,在經過了不可避免的挫折、失敗、舊病復發,甚至是回歸野蠻之后,孔多塞的夢想終將會化為現實。這一大戲將會圓滿收尾——此前,人的理性已經取得了很多勝利,而且,它永遠不會被阻擋。人類不再是自然的犧牲品,也不再是自己那些很大程度上不合理性的社會的犧牲品:理性終將勝利;普遍的和諧終將實現;真正的歷史終將開始。
若非如此,“進步”觀念,“歷史”觀念,還有什么意義呢?從無知到有知,從迷信和天真的幻想到直接地把握實在,到認識真正的目標、真正的價值以及客觀的真理,不管會有什么樣的曲折,難道這樣一種運動的過程是不存在的嗎?歷史有可能僅僅是由于物質因素和隨機選擇而共同導致的一種事件和事件的無目的的連續;或者,歷史只是一個完全合乎邏輯抑或狂暴無理的一個故事?這都是不可思議的。當男人和女人掌握了自己的命運,而不再是自私自利的生物,也不再是他們不可理解的隱蔽力量的玩物,黎明就到來了。至少有一點,并非是我們無法想象的,亦即這樣一個人間的天堂可能會是什么樣子。而且,如果可以作這樣的設想,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就能朝著它去努力。這一點一直是西方倫理思想的核心,從希臘人到中世紀基督徒的各種夢想,從文藝復興到19世紀的進步思想;事實上,直到今天,還有很多人有這種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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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閱讀經歷的某個階段,很自然地讀到了馬基雅維利的重要著作。它們給我的影響至深且久,動搖了我早期的信念。我從中得到的并非這些表面的說教:如何獲取和捍衛政治權力;統治者應該借助哪些力量或計謀來采取行動以實現社會重建;或者保護他們自己和他們的國家免受內部或外部敵人的攻擊;或者,如果希望他們的國家繁榮昌盛的話,統治者應具備什么樣的主要素質,公民們又該具備什么樣的素質。我學到的是別的東西。馬基雅維利并不是一個歷史主義者:他認為,重建羅馬共和國或者早期元首制的羅馬是有可能的。他堅信,要達到這一目的,需要一個由勇敢、機智、聰明、天才的人構成的統治階級,他們知道如何把握和利用時機,還要有受到國家充分保護、熱愛國家并且以它為榮的公民,他們是強壯的、異教徒的典型。這就是羅馬何以強大起來,并且征服世界的原因,而正是由于缺少了這種智慧、生命力和冒險的勇氣——它們是獅子和狐貍的品質——最終導致了羅馬的衰敗。墮落的國家被那些保有這些美德的勇敢入侵者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