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拿了圖冊遞給唐婉和羌荻。他今天極其正式地穿了西裝,嫩粉色的襯衫領子似招搖的春花伸出的粉手,撩撥著人的眼睛。一頭小卷發打了潤亮的摩絲,一股股香水味圍著托尼的身體轉。
予末藤看了一眼油頭粉面、美滋滋端坐的托尼。心想,被浸得女人氣的脆骨,哪還有大丈夫的豪情。
看了一眼唐婉,他給予末藤發了一個短信,“大爺好眼力!呵呵!”他指的是唐婉。
予末藤回復,“少打歪主意。呵呵!”
“個個長得土豆白薯似的,公司面子不好看,才貌俱佳最好。”托尼回信予末藤。
予末藤沒有再搭理托尼。
此時,方嘯的又一輪演講開始,他的開場白剛剛開始:“同志們,今天——”,突然,門口保安小伙一陣風似地闖了進來了,予末藤驚異地抬眼看著他說:“你找誰?”
他一臉堆笑指著托尼急速趴在他耳邊咬了一句,托尼像被電了一下,站起身走了出去,會也不開了。
什么急事?予末藤不解地看了托尼一眼,托尼回身示意予末藤出來。
“戴墨鏡那個女人找我來了,萬一沖上來亂講,我趕快閃了,你幫我把她支走。”托尼拽予末藤的胳膊向電梯走。
“活該,誰叫你沒事找事,自找麻煩,甩不開了吧,你以為女人都是衣服想脫就脫,幽靈似地追著你,看你怎么辦。”
“你與她說我回潮海了,根本不在北京。”
“誰信。”
“管她信不信,我現在不想見她,沒有那份精力對付她。”
“你自己處理吧,我正經事還忙不完呢。”予末藤轉身回來了。
予末藤回到會議室的時候,方嘯正揮著手與大家講第三點要求。方嘯深吸了一口煙很認真地吐干凈后,抿了一口茶,繼續對大家說:“同志們要用自己的眼睛寫,要有色彩感,創作一種意境。你們看過汪曾祺的散文嗎,語言非常有畫面感,他也是一名畫家,所以他的眼睛捕捉到的東西,是非常獨特有形有色的。我要求大家寫的東西達到這樣的效果。”
予末藤聽方嘯的一聲,同志們!立即感覺眼前浮現了這樣一幅畫面:窗外槍林彈雨,屋內油燈搖曳,地下黨在開小組會,嚴肅緊張、神秘、肅穆莊重。再看方嘯的表情也太認真了,他一臉嚴肅地繼續延續肅穆的氣氛。依他這種路數,拍出的片子恐怕文化藝術氣息不濃。予末藤有些擔心。
“如果沒有做過記錄片的同志請這一段時間好好補習,我發給大家一些資料,其中有曾經受到中央領導好評的紀錄片《民族至上》,還要送大家一本書,是我最近剛剛出版的雜文集《星幕》。”方嘯把一堆資料堆在自己的右手邊,這時才對大家露出一點微笑,他的工作態度,工作熱情,工作能力讓大家一覽無余。是的,他在透露這樣一個信息,他有當這個總撰稿的資本,有這樣的腕和范兒,他更有運籌帷幄的霸氣。
聽罷方嘯這段演講,投資商汪子厚帶頭鼓起掌。也許他認為,這樣的總撰稿花多少錢請來都值得。
“大家這段時間多看看優秀的紀錄片,看看人家是怎么在音樂畫面的流動中解析。詞語一定要有視覺的沖擊感。作為總撰稿我有義務對撰稿者提出幾點要求,第一、按時上交文字大綱……”方嘯細致地提出了三點要求。
說完,他喝了一口茶,掃視大家一眼,有意停頓片刻。似乎讓大家消化他的話。方嘯認為自己做過宣傳部干部,當過記者、總編、社長,什么樣的會議沒有主持過,什么高級領導沒有見過,什么樣的場合沒有經歷過,什么樣的漂亮話不會說,什么冠冕堂皇的話不會講。要讓投資商敬畏,別看你有幾個錢,我這種文化名人并不買你的賬,有錢在我這里張狂不起來。方嘯看不起商人的觀念一直沒有改變。錢要從商人身上掙,掙了他們的錢,心里還要鄙視他們。
方嘯看了一眼對面的予末藤,心想,別看他一口一句中國第一總撰稿,文人相輕,骨子里他服誰呀,請我是用我的名氣。不過這小子確實有點鬼才,看這分級提綱寫得很有水準。文字優美,情緒飽滿,激情洋溢,歷史的厚重,人物的深邃凝重,地方風物的凄美。哎,優點不少。不知道方嘯這一聲“哎”里有沒有酸酸地味道,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方嘯吐了一口煙,這口煙是在心里吐給托尼的,騙子加流氓式的人物,從哪弄來這么個東西。從沒有與托尼打過交道,方嘯只見了托尼一面就下了這樣的斷言。對各位作者方嘯客氣而威嚴,老資格的作家在他這里也擺不起什么姿勢來,年輕的作者在老前輩面前更要卑微。方嘯掃視著大家,逐一進行鄙夷地評論。
唐婉坐在那里如坐針氈,聽方嘯的分級提綱,交稿時間,畫面提示,簡直如聽天書,她給身旁的葛大爺發了個微信:聽見了嗎,多要命,好怕。
“一切向錢看,無所畏懼。”葛大爺這樣回信給唐婉。
予末藤看了一眼唐婉、羌荻和葛清博幾個年青人,對大家說:“大家不要怕麻煩,這是難得的機會,難得的人生閱歷,很鍛煉人,年輕人要嘗試在不同領域發展自己。像方嘯老師、柳永貞老師,他們做了一輩子文化人,你們有機會與他們一起做事,會非常有益,可以學到很多知識,得到不同的人生見解。”予末藤認為剛才方嘯的話過于嚴肅。汪子厚的百萬燒得這位大撰稿慷慨激揚。
“純粹走政治路線現在不是那個年代,恐怕沒有人愛看。可沒有一種積極宣揚的觀點和方針,也容易沒有主題,沒有方向,所以這兩方面都要兼顧才能拍出讓人認可的東西。”予末藤很怕方嘯把片子搞成政治片,所以才這樣補充說。
沈時導演開始做導演闡述。唐婉真不知導演闡述為何物。
予末藤當然知道導演闡述為何物,無非就是說明要拍成什么風格的東西。予末藤認為沈時導演還算有靈氣,他覺得靈氣是一種難得的天賦或者說是一種才能,并不是人人具備,它需要到藝術中汲取、儲備和修煉。
予末藤拿了厚厚一摞彩色圖冊分發給大家。
“這幾集是海峽兩岸和改革開放人文歷史,我看分配給柳永貞老師非常合適,首先他是臺胞,而且他曾是海峽雜志資深老編輯,對于海峽及港臺方面的知識和政策非常熟悉,寫起來得心應手沒有陌生感,知道該從哪個點入手,也會帶著情感去寫。至少爸爸還在臺灣呢,這里沒有必要把您的爸爸寫在里面。”
“呵呵”予末藤為了緩和氣氛,開了一句玩笑。
“當然,不能以公謀私,制片人也不會同意呀。”柳永貞說:“不過,把這幾集交給我來寫是非常合適的,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民主同盟這里工作,知道哪些方面是不能觸及的,而且我本身是臺胞,不是夸口,這幾集別人寫會遇到困難,不一定把握得好。是方老和予末藤兩位在這方面有經驗,分配給我來寫。”
柳永貞夸張地一伸拇指。予末藤心里樂了一聲。心想,這小子我認識他幾十年了,中學的時候就是馬屁精,這么多年這毛病還是沒有改,越老越烈,拍得更爐火純青。有什么意義啊。拍幾十年也沒落個一官半職,可見效果不佳,不過這也成了他性格上的一個特點,見了誰,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先拍暈了再說,至少讓人家心里美滋滋的。這功夫也了得。這話說得我心里也舒服呀。
方嘯臉上綻放喜悅。他這個老油條什么動聽的話沒有聽過,還會在意這幾句美言。他當然也知道柳永貞的本性,百納藏于心。
“柳永貞老師是老前輩,也是我的老師和我們在座的大家的老師。片子里的任何幾集交給您都沒有問題,但這幾集最難最不好把握,年輕人把控恐怕更有困難,您多擔當重任。”方嘯從暗紅色的軟中華里拽出一支低頭點燃,不慌不忙地吸了一口吐了出去。
“肯定沒有問題,方老說得特別有道理。”柳永貞說。
予末藤知道,這兩個人開始相互吹捧了,方老都叫出來了。
“這幾部分比較好寫一些,石山文化,海上絲綢、薪火相傳等等。你們看……”予末藤的話還沒有說完。唐婉正聽得津津有味,羌荻和葛清博迫不及待地插話了。
“予老師——”
羌荻的反應不得不讓人佩服,余音未散,話音未落,她直接接手。
“這幾集我來寫。”
葛清博也開始主動出擊,“石山這方面我可以,我搞收藏多少年了,寫這些正對口啊。”
這里又有一個主動出擊的。
“還剩最后一部分,是最難寫的。”予末藤抬起頭環視了大家一眼。他和藹的臉掛著笑容,這笑容里似乎含著小小的歉意與無奈。他特意看了一眼沉靜的唐婉。因為這一部分確確實實落在她的身上。
“為什么說難寫呢,這里面包含的人物眾多,怎么重點突出,怎么切入,怎么把看似枯燥的內容寫得有聲有色、波瀾壯闊,感染人激勵人,是這部分的難點。古圣先賢這部分也存在這個問題,歷史人物眾多,必須查閱大量歷史資料,不然無從下筆。我數了數,大概四十多個歷史人物,況且又有時間、年代距離,把人物寫活,開拓出人物的精神世界不易。抒寫歷史人物和大的哲學家,要寫出精神層面的東西來。”
“那是需要一定的水平和思想的。要查閱大量人物資料。搞不好還要借地方史志來查閱。”方嘯說。
“方老就是不一樣,隨便講一句就可以點醒你,讓你受益非淺,打開思路,活躍思維。”柳永貞佩服地咂嘴感嘆,還夸張地伸著大拇指,向在場的每一個人撇嘴點頭稱道。予末藤看到柳永貞的表情笑了笑。
柳永貞的話還在耳邊縈繞,沈時接上話。“方老爺子就是不一樣,我與方老合作過,每次都學到很多東西,學問不是一般人可比的,水平不是一般人能追趕的。不得不讓人佩服。”沈時砸著嘴感嘆,夸張地向每一個在場的人搖頭。柳永貞點頭,沈時搖頭,配合默契。
柳永貞和沈時的稱贊很有宣傳效果,投資人汪子厚也撇著下垂的肉下巴頻頻點頭。點頭像刮起的風一般傳染開來,予末藤看到,所有人都在點頭。心想,個人崇拜開始了,這個效果正是方嘯所期望的。
其實,聽完方嘯的話,唐婉心里就開始打鼓,她恨不得撒丫子就撤,好幾十名古圣先賢,寫出陰魂來。唐婉把人的精神調侃為陰魂。她抬頭看了一眼葛清博,葛大爺泰然自若,她又看了一眼予末騰,予末騰眼神安寧。這兩個人的眼神及臉上什么也尋找不到,唐婉得不到預想的安慰。是呀,自己的煩惱與人家有什么關系呢。
其實,予末騰不僅看出也揣摩出唐婉的擔憂和不安。此時,予末騰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他環視了一眼會場開始發言。
“我講一個小故事吧,講的是劉胡蘭,提起劉胡蘭在中國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的名字太響亮了。劉胡蘭十七歲英勇就義,如果我們寫劉胡蘭的故事,從大家知道的角度去敘述,比如她怎樣英勇無畏地躺在鍘刀下,這個故事既沒有任何閱讀意義,也沒有吸引人的新意,大家知道的事情誰會感興趣。但我曾聽說過這樣一個小細節。劉胡蘭就義以后,人們從她的口袋里發現了一個裝清涼油的小鐵盒,鐵盒里裝了幾顆小小的紅豆。這能說明什么呢,我們大家可以想一想,這對于寫者都應該有所啟發。”講到這里,予末騰環視了大家一眼,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給大家一個思索的空間和時間。
“我們不要贊嘆她多么英勇多么無謂多么從容,僅從這一個細節皆可以反映出她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有著一顆活潑的童心,愛玩愛生活,洋溢著天真與無邪。這樣一個鮮活的小姑娘被無情殘害,我想任何一個感知的人都會痛心可惜。從小細節入手有時會寫出大主題。要善于發現細節,開拓出別人不常用的切入點,既有震撼力、感染力又有吸引力。”說完這席話,予末騰特意看了一眼唐婉,看她能否有所反映,能否可以得到些許啟示。
唐婉聽了予末騰這席話,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此時,羌荻撒開女孩子的嬌氣。“方老,予老師,我若寫時遇到困難隨時打電話麻煩二位,不要不理睬我。”
“沒有問題、沒有問題,我就是為你們服務的,為你們解決困難的,不然要我們這些總撰稿有什么用。”方嘯溫和地對羌荻說。
“說定了,太感謝方老了。今天太有收獲了。”羌荻表現了特有的興奮和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