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所要寫的,是窯匠。
所謂窯匠者,即專門燒磚燒瓦的匠人也。
中國最早的窯匠,應秦代就有了的吧?若不然,歷史上那赫赫有名的秦磚漢瓦,哪來得出處?然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窯匠,大概要數那位烈士張思德了。一個普通的士兵,因為一位偉人寫了一篇不朽的文章,亦就跟著流芳千古了,古人謂“名以人傳”,真乃至實至理之言。
說到蓋房起屋,這可是我們鄉下人一生中孜孜苦求的大事。然做一幢三間的瓦房,要三萬多塊磚頭。去大窯廠買紅磚,那得一大筆錢,僅靠摳泥巴過活的井牧稼穡客,如何拿得出?農人沒錢,卻有的是勤勞和力氣,于是他們貪黑起夜,自制土坯,等到秋冬農閑之季再去請了燒窯的門師傅燒成青磚。對這勞動三部曲,我們荊南人叫做“扳磚—燒窯—起墻屋。”
在寫煤窯師傅前,我要先寫寫扳磚(亦即制作土坯)的過程。沒有土坯,那窯還燒個甚么?
扳磚,是個極累極臟的苦活,非硬勞力所不行。在扳磚前,先得整一塊晾曬土坯的磚場——通常是空閑的禾場。把地面細細地整平,再將小草碎片之類的物什盡皆清除,磚場就干凈得像被九級的老北風刮過,宛若一塊偌大的青石坦蕩在天地下,于萬物靜默中,竟憑生出幾分太古的蒼涼來。
制作磚坯的泥土,需選用顆粒均勻且無石子雜物的黃綿土:先挖圍攤成淺盆狀(這時的泥巴稱為生泥巴),倒入適量的凈水,讓其滲透浸泡,待浸得透了,再用鏤空的鐵鏨翻轉攪和,如此兩三遍,這泥巴便可踩了。這時扳磚者把鍬一扔,上衣索性也脫將去,渾身上下只穿一條褲衩,光腳跳進泥堆,用雙腳去踩踏稀泥巴。要將生泥踩漿成稠漿的熟泥,非得一兩小時不可。一躺下來,饒是壯如水牛的漢子,也累得汗出如洗,氣喘吁吁。
踩熟后的稠泥被堆成丘狀,留在坑里待用。這時扳磚人便拿起一個木制磚盒(長約八寸、寬四寸、厚二寸,分四個木格。),放在一張半人高的磚凳上(此為操作臺),先把磚盒里面粘上一層干沙(有的是用草木灰),再去泥坑里挖來一團和熟的泥,高舉過頂,像扳仇人似的狠狠地扳進磚模里,但聽得“呯”的一聲,只砸得泥漿紛飛(力愈大,磚便愈結實)。但這一團泥只能扳兩塊磚,還有兩個格空著。乃又取一團,再復如是,一模四磚這才齊了。若角落里還有破缺處(這樣扳出來的磚便缺角少棱,甚不周正),還得揪一把泥補上,各個角落都用力拍平,看看可了,就用一張細鋼絲和竹片做的弓樣的工具從磚盒上平面劃過,把磚盒外面的余泥勒切下來,用手一揭,卷掉,放在案尾,然后端起磚盒,盒邊在磚凳上磕一磕,把磚坯磕松,接著端到磚場上,躬腰,屈膝,成箭步,盒沿外側著地,再一磕,隨之迅疾翻轉,將磚盒反扣于地(鋪有一層細沙),將磚坯倒將出來,四塊長方形的土坯就躺在了地上。倒出磚坯后,扳磚人又將磚盒橫立起,盒格朝外,雙手雞刨食似的往磚盒四壁與底面撒草木灰,為的是使下一盒磚順利倒出,不至粘了。如此一次又一次機械地重復這些過程,直到磚場鋪滿。待磚坯曬得稍干后,再用小木板拍打坯體,整修好棱角。磚坯晾曬成干白色,便以人字形上下咬茬稍空開縫隙垛壘成坯墻,再風干待燒。若遇天雨,還需棚蓋雨布以免淋壞。
但最好的土坯終究是土坯,只有經過燒窯成為青磚后,才能真正成為起墻蓋屋的材料。
在我們那一帶燒窯的,是個河南人,姓門,這姓極僻少,連百家姓里都無。起初大家叫他“門師傅”,后來不知是誰個滑稽鬼叫了他一聲“燒窯門”,沒料這名字像窯火炸膛爆開,燃得整個村子都這么叫,從此“燒窯門”便傳將開來,再沒人叫他門師傅。
“燒窯門”矮矮壯壯,像個石礅子。我們周村看過二九一十八遍《水滸》的鄉間文人,周遠稀老師者,乃形容他為“三寸丁枯樹皮。”不過最形象最刻薄的,還數人稱“毒舌婦”楊媒婆的那句:那個燒窯佬只戳雞巴那么高!
這“毒舌婦”之名委實沒半點冤枉。
“煤窯門”四十多歲,是條光棍,到我們周村做工十來年了,夏天租幾畝白田種瓜,冬天則燒窯,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日子倒也過得消遙自在。
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們那里幾乎一村一窯,大小不一,都是用來燒磚蓋房的。周村的是一個大窯,在村東頭,一次性能燒兩萬多磚,在方圓幾里都是數一數二的大窯。
這窯正是出自門師傅之手。當年他和三個河南老鄉,花了近三個月的時間才做好。這窯密封性好,窯窯出好磚,掙得一身的好名氣。
由于村里要燒磚的人太多,只能抓鬮。我家運氣甚好,排第三。若抓了第一,那是冷窯,要多燒很多柴禾。如排到末后,則拖到了寒冬臘月甚至明年開春,屆時天寒地凍,燒窯的人就得活受罪了。第三窯既是熱窯,又在十月小陽春之際,端的是個上上鬮。
在第二窯磚快出窯的前幾天,我和我父親、大哥、二哥四人用板車將晾干的磚坯一車一車地運到窯場來(運來的還有稻草,這樣做為的是搶時間,流水線不間斷地燒窯),做好進窯的準備。
裝窯的大師傅當然是門師傅,我父親和大哥還有個一個堂叔幫忙一起裝。墊底的磚是上一窯留下來燒壞的腳磚,第三層才是新土坯。十幾個人排成一條線,將外面的磚坯魚貫傳進窯內。門師傅和我父親他們把磚坯一層層地碼上去,那磚碼得森森列列,井然有序。
碼磚要一定技術,卻不甚難,燒過幾窯的人大抵都會。有竅門的是開火道與留煙道。那火道、煙道須留得恰到好處,這樣才能既把磚燒好,又較節省柴禾。但個中壺奧,門師傅從不與外人道——這可是他的飯碗焉!
磚裝完后,便封窯頂,最后一道工序是封窯門。
封窯門用的是一些不能上正墻的廢磚或斷磚。門師傅叫人打來塘泥,用瓦刀一塊一塊地砌上去,約70公分高后,將六根小酒杯般粗的鋼筋搭在窯臺上,鋪成一張欄柵,是為窯膛,那些燒磚的草,都是擱在上面燒的。(窯灰可從中欄柵空隙落下)。窯門中間留有一個二尺見方的洞口,此為燒火口。燒火口上方還有一個酒杯大小的孔,系瞄火孔,是用來瞄火的。
封窯門(封頂)雖無甚技巧,卻馬虎不得。如封得不嚴實漏了氣,那磚就燒不好,所以窯門上還要涂上厚厚的一層泥,將縫隙盡皆封死。《詩經·七月》篇云“塞向墐戶”,這句詩也可將就拿到這里用上一用的。
其他燒窯師傅糊門都是稀塘泥和稻草,而“燒窯門”則多加了一份新鮮牛屎,他將這三樣攪得勻了,便用手一把一把地糊到窯門上,直糊到有一寸來厚,窯門這才算封好了。
通常情況下,窯洞之外還要搭一個“人”字形的窯棚,一則可以堆碼二三十捆稻草,免得每捆都要外出到草垛上去提,節省體力與時間。二則可在棚里稍作休憩:把草塞進窯膛了,人就躺在軟綿綿的草上,口里嚼著稻草,靜看著窯膛的火焰,等它燒完了再塞。
由于我們那口窯很大,得燒七天七夜,燒的柴禾全是稻草,一窯下來,得兩三萬斤。我家的兩個草垛遠遠不夠,還得花錢從外面買,我記得好像是一分五厘錢一斤。
我是點火后的次夜去燒窯的。因為第一夜的窯煙路火路都還未通,熊熊燃燒的大火會把火舌從洞口反吐出來,煙子亦嗆得人喘不過氣,真是所謂煙燒火燎者,辛苦且有一定危險,父親怎會叫我去燒初夜窯?!
那天我是燒的上半夜,跟我作對幫的,是我一個十分要好的伙伴。那夜高空如洗,星河燦耀,冰魄懸天,真是個風清月朗的好天氣。我拿著一根帶長柄的鐵叉,叉起一把稻草,塞進窯膛。剛塞了三把,“燒窯門”看見,說:不是你這樣燒的,草不能只放在窯膛中間,要左中右三個方向都放。言畢拿過叉子,燒了三把草做示范,道:看見了吧?就這么放,這樣火才燒得均勻。等燒一會了,你再用攪火棍(一根帶木把的鋼筋)把草挑一挑,讓它燒透。
自燒窯后,“燒窯門”就吃在東家。睡呢,則在窯邊搭的一個棚,和衣而臥。稻草柔而軟,窯壁溫而熱,看他的樣子是十分的受用。
我很想知道“燒窯門”的故事,譬如他的家,他的流浪生涯,還有他種瓜的技術……。在村人眼里,“燒窯門”透著神秘。村民們只知道他是個光棍,本貫河南,會種瓜燒窯,其他咸無所知,問他,也只咧嘴笑笑,憨厚地露出一嘴的黃牙來。
他是十年前來到周村的,接的第一起活就是給生產隊砌大窯,其時有三個同伴,快過年時他同伴便回老家了,他卻留在了周村,從此開始了燒窯的生計,浪跡他鄉。
當時周村里有幾畝沙地,種啥都歉收。“燒窯門”得知了,便要承包。隊長與幾個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合計后,便允了。當然也有村民反對,隊長便一聲吼:門師傅這么忠厚的一個人,給幾畝瘦田,送他一條活路又咋的?從此再無人敢說半個不字。
村人不知“燒窯門”要種什么東西,甚是納悶。挨到翌年陽春三月,卻見他在田垅栽上了瓜秧,還用薄膜護著。村人驚而且奇,甭說在周村,就是這方圓十里,從來還沒有人敢這么大面積種瓜的。若種,也只是在自家的房前屋后隨便丟幾窩,讓其自生自滅,如天可憐見結幾個歪瓜扭蒂來,倒也能給小孩解解饞。如說要靠種瓜來抓生產賺錢,在累世種慣了水稻的人看來,這有點近乎于異端,是個天大的新鮮事。
“燒窯門”的瓜棚搭在田頭的一塊墓地上,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墳丘,如亂石堆散著。棚前面即是個魚塘,約三畝許,清且漣漪。有幾簇蘆葦棲水而曳,瑟瑟于夕陽殘照之下,頗有幾分韻致。塘偃猶彎月,有兩株歪脖子柳樹斜長于畔,碗口粗細,垂枝蓬翳,是農人常歇蔭的去處。此處若無墳,倒是個風水寶地。現“燒窯門”孤身與鬼魂為伴,委實膽肥無匹。試想這寒郊瘦野之外,荒冢老樹之中,荒夜如墨,磷火飄忽,凄風綿綿,黑雨瀟瀟,真是森怖何及!若非天膽,安敢宿此陰宅之地?從此周村人再不敢小覷,夸他不愧是個跑江湖的好漢!
門師傅把幾畝瓜田奉侍得如龍太子一般:筑壟、澆水、施肥、整藤、修曼,殷勤之極。大約一月余后,瓜藤鋪滿田頭,儼然在地上砌了一堵綠墻。捱得七月,那西瓜一個個像胖嘟嘟的孩子睡在田地,碧綠綠愛煞死人,勾得咸村人眼饞。門師傅倒也大方,若有人討個瓜吃,便摘一個爽爽地送他,嘴上還說著“想吃了就來啊!”倒把討瓜的人弄得頗不好意思。鄉人雖窮,卻也不貪的。那門師傅的瓜,可是用汗水澆出來的,誰能忍心厚著臉皮吃了一個再吃第二個?但每個村里總有那么幾個潑皮,我們周村就有一個,叫做舒慶華的,力大如牛。雖單姓獨戶,卻是個亡命之徒,村人倒有幾分怕他。見得門師傅是個外鄉人,便有些欺他,常討瓜吃不說,還隔三差五地夜里來偷。門師傅敢怒不敢言,暗道得想個法子治治他。
一日中午,隊長亮叔帶著幾個勞力來樹下歇晌,那舒慶華也在其內,門師傅忙摘了幾個老瓜給他們解渴。看見舒慶華一雙賊眼往田里脧個不停,就知道他今夜又要下手,遂心生一計,走上去道:慶華哥,我們來打個賭怎么樣?
慶華一聽到“賭”字,雙眼立刻睜得爆了:怎么賭?
我揀兩個最大的西瓜,你一只手托一個,一口氣托到家,中途不許歇息。托到家算你贏,以后瓜任你吃。托不到家算你輸,從今往后不準白吃我一個瓜。敢賭嗎?
慶華一聽跳將起來,嚷道:這有什么不敢的?你去挑兩個來,看我不舉到家去!
門師傅下到田里,須臾摘了兩個西瓜,每個怕是二十斤以上,慶華伸出蒲扇也似的雙手,左右各舉一個,唾沫四射地道:門師傅,以后你的瓜可都得姓舒了!生產隊長亮叔道:你舉回去了再吹牛皮不遲!慶華也不應,大踏步而去。大伙緊尾其后,那慶華走不到半里,已是雙臂酸軟,額頭上汗出如雨,無奈咬牙硬撐,益覺沉重,再挺得百十來米,但聽“啪啪”兩聲,雙瓜齊墜,鮮紅的瓜瓤碎得一地。眾人見狀,皆俯仰大笑,慶華只臊得黑臉醬紅,一溜煙似的逃去,從此不再偷瓜,亦不白討了。
那年門師傅的瓜大獲豐收。亮叔算了一算,他一畝地抵得三畝地,這令周村的人吃驚不小。想不到這塊幾貧瘠之地,竟也能生出元寶來!于是一合計,要門師傅做技術指導,把村里的沙田全種瓜。如此,門師傅從此便冬天燒窯,夏天種瓜了。
“燒窯門”不獨燒窯技術好,尤其是責任心強,把東家的事兒當成自家的事。無論那家燒窯,他都睡在窯旁邊,以應不時之需,故極得人心。他見我燒窯燒得有模有樣,便放心地去睡了。快到深夜十一點鐘的時候,他拿來幾個紅薯,放在窯灰里面烤,不一會就透出誘人的香氣來。他用樹枝扒出,自己揀了一個小的,將兩個大的扔給我們,這時紅薯還十分蕩手,我們將它在草上滾來滾去,散些熱氣,爾后把皮剝開,其香馥郁,其瓤金黃,在清冬之際于熱窯中啖如此美食,委實妙不可言。
第一天燒的是明火,一次燒兩捆草,是為烘磚。此時若火過猛,那磚會燒裂甚至變形。這時出來的煙子是淡白色的,在藍天之下清風之中裊裊娉娉,讓鄉村詩人憑添一些聯想。第二天和第三天就要燒三捆草了,加大火力,讓溫度升高,此時噴出來的煙柱亦隨之變濃了,白中帶黑。燒至第四天第五天時,便轉為猛火,一口氣燒五捆草,這時窯內的磚像化成了鋼水,紅通通一波一波地在窯膛里蕩漾,閃亮亮地極是晃眼。這時的煙子也變成黑色,拿一把草在煙洞口撩一撩,就能點燃。窯燒到這個程度,“燒窯門”每隔一小時便進來,蹲身仰頭在灶口看火候,有時也拿起捅火棍在窯膛里捅捅,那樣子極是老到,又透著幾分不與人道的神秘,令我倍添敬意。
草燒的越多,出灰也就越多。出灰的工具是一個帶木把的巴斗一般大的鐵絲撮箕。窯灰一般還沒完全冷卻熄滅,要出窯灰了,便用水澆一澆(窯洞里通常放著一桶水),把明火淋熄,同時也壓一壓灰塵,免得讓風吹得亂揚。
燒到最后兩天時,搭在窯洞外的的棚子已拆了,怕流出的煙氣溫度太高起火。此期一口氣要塞七捆草,塞進后還要用草把灶口封住,然火舌還是從瞄火孔噴出來,足有尺把高,窯洞內黑煙滾滾,燒窯的人無不熏得蓬頭垢臉,口鼻里全是煙灰煙塵,吐出的痰也是黏黑黏黑的。這時從煙囪噴出來的煙子早已變成黑色,且氳氤著一股形容不出的腥氣,聞著卻有些親切。燒窯雖然臟累不堪,然父親的臉上卻洋溢著比窯火還亮堂的笑容。這窯里仿佛燒的不是土磚,而是一塊塊金磚。
窯整整燒了七天七夜,終于可以停火封門了。“燒窯門”用稀泥把窯口全部封死,又在窯頂煙道周圍筑了一圈淺淺的堤堰(堤堰邊還用竹筒插了一些小孔),用來澆水。幸好窯前面就是一個魚塘,起水倒也方便。我們把水倒進堤堰,水通過小孔滲到窯膛里,一股白色的水蒸氣沖天而起,它混雜著一種火焰與泥土的特殊氣味在空中彌散,讓人感到莫大的喜悅與陶醉。
澆水滲窯共需三天,是為使之紅磚氧化成青灰色,俗稱藍磚者。若火候不到,磚不會變藍,顏色不正,啞紅中透土黃,俗稱“生坯子”。但澆水亦要恰到好處,多了磚會傷水,像個酥殼餅一碰就碎,少了則又扭筋成怪,成為次品。
第四天吃過早飯后,“燒窯門”領我們去開窯。站在窯頂,看著“燒窯門”慢慢地把窯頂揭開,父親緊張得像打仗一般,一雙滿是老蠶的手在微微顫抖,連大氣也不敢出:這可是我們全家一年的心血啊,更重要的是還關乎著我大哥的婚事——我家要起新房給大哥結婚用呢!
等到窯頂全揭開后,一窯青磚豁然露出,父親忙取了兩塊,互相敲擊,發出“鐺鐺”金屬般的聲音,清脆而透亮。接著又下去開窯門,除了最底一層的腳磚有點淺土色外,皆一窯的青色。父親咧開嘴笑了,一張如深冬枯葉的老臉笑得如春花般燦爛。
那一年村里燒了十多窯,沒有一窯燒壞的,門師傅聲名愈振,接他燒窯的人絡繹不絕,他騎著一輛半新半舊的“永久”牌載重自行車穿梭于此村或彼村,忙得不可開交。這時便有好心的婆姨要給門師傅張羅一門親事,說他太過辛苦,得有個女人來服侍。
村里有名的媒婆楊氏于此格外上心,挪了一雙小腳到處探聽,費盡心機說了三四家,怎奈“煤窯門”命無桃花運,竹籃打水一場空,無有一個說成。原來這“燒窯門”打死也不愿介紹自己的家境。這不得不令人生疑:是殺人逃犯,還是臺灣特務?寡婦再難,卻也不愿意找一個不知根不知底的人過日子!——由此一來,便沒人再跟他提媒說親了。
村里的婆娘閑來無事,常惡作劇捉弄“燒窯門”:三五個婦人把“燒窯門”按倒在地,把褲子一扒到底,露出那丑丑的物什來,樂得直翻天,爾后哄笑散去,過后便忘了,也沒傳出什么風流韻事來。
“燒窯門”人緣甚好,無事的日子常被人拉去吃飯喝酒,這也是他平日積下的善緣。日子一久,倒沒人記得他是個外地人了,又看他孤身丁伶,凄凄惶惶,愈發憐他。無論是誰家娶親嫁女,紅白喜事,都會請他。這時“燒窯門”也會給主人封上一個紅包,送作賀禮。主人若不收,他便惱,說把他當成了外人。主人無奈,只好收將下來。“燒窯門”此刻一臉的歡喜,走進廚房,若缸里無水便挑水,灶門無柴便劈柴,忙得不亦樂乎,儼然成了半個主人。等一天的席散了,主人會毫不吝嗇送他幾斤酒、幾包煙帶回去,讓他自用。
“燒窯門”常沽悶酒,悶過酒后便唱:
“光棍苦,光棍光
誰給光棍燒熱炕
誰給光棍補衣裳補呀衣裳
光棍好,光棍強
光棍自己燒熱炕
光棍自己補衣裳呀補衣裳
光棍苦,光棍光
光棍沒人燒茶飯
光棍沒人養兒郎
活著沒人來陪伴
死了沒人上墳哭一場
……”
他的聲音沉啞滄桑,調子悲愴,聞之動容。人都知道:門師傅想家想女人了!
但他為什么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難道真有什么難言之隱?如若他不透著吊詭,憑其手藝在外面成個家并非難事。
且說農歷乙丑(1986年)年冬月二十二日,離我們周村十里之外的南豆溝子村出了件奇事:一個瘋女人生了一個胖嘟嘟的兒子!
那瘋子女人姓董,名叫荷英,三十七八歲,父母早故,并無兄妹,亦沒聽說有什么親戚,一個人在公路邊依樹搭了個棚子住著,吃喝拉撒全不知照顧,倒卻百病不侵,很是壯碩。無論冬夏,都赤足披發地四處穿鄉游蕩,有時口里還唱著:
“董憨巴的妹妹,
叫荷英,
荷英乖,
荷英好,
荷英是個大活寶
……”
這是一個令人嘆惜的女人。
然卻突然生了一個仔,就像憑空掉下來似的。
有警察來破過案,但這荷英瘋瘋顛顛的,哪里說得出什么線索?只好不了了之。
這下地方上炸了鍋,紛紛猜測這孩子的爸是誰?一張嘴里一天能吐出十幾個不同姓名的人來,真個是天花亂墜。
歲進臘月,朔風愈緊,“燒窯門”突然不辭而別,村人皆大惑不解。沒過多久,人們發現那個瘋女人和孩子也不知什么時候一起失蹤了。有心細的周村人掐指一算,驀吃一驚:那瘋女人失蹤的日子,竟和“燒門窯”是同一天!
村人遂恍然大悟,拍股大叫曰:×××,早應該想到是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