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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篾匠伯

  • 鄉匠列傳
  • 楚云
  • 4610字
  • 2017-09-18 12:04:45

我的堂伯,尊諱周玉壽者,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篾匠,逝去已三十年矣。然前天夜里,他突然走進我夢里:依然駝著背,山羊胡子白丫丫的,右手拄一根竹仗,笑吟吟地在床帷外看我,一如生前的慈藹。我想聽他陳年的老故事,譬如《三國》,譬如《水滸》……,以及他家門前那片竹林中的雞公蛇,當然,還有他手中編出的各種竹器,它盛滿了我童年的樂趣……,然在夢魘中我無法張口。堂伯似乎窺洞了我的心思,變戲法似的從背后拿出一個魚簍,說:慶伢(我乳名),這個魚簍子送給你吧,記得搞到魚了要送我幾條哦!說罷將魚簍往我懷里一推,旋之化一縷輕煙而去。

我驚悚醒來,下意識摸摸懷里,空空如也,才知是南柯一夢。

然那個夢中的魚簍,卻勾起了我無限的回憶。

在我年少時,鄉下人家戶戶均有竹器,如簸箕、篩子、籮篼、包篼、提篼、背篼、蔴籃篼、竹碗篼、笆簍、淘籮、蒸籠、筲箕、撮箕、魚簍、竹籃、竹笊、竹扒、斗笠、篾枕、竹席、甑篦子、菜罩、搖籃、椅子乃至小飯桌。它們像陽光和空氣一樣滲進農人的生活里,形影不離。

然竹器卻是個很古老的器物。據說在新石器時代和良渚文化遺址中,就已發現帶孔的竹鏃和較為精致的竹制器物了。《詩經·小雅》里亦有“爾牧來思,何蓑何笠”的詩句,可見篾制的斗笠在幾千年前就已成“流行物”了的。然我最喜歡的,還是柳宗元筆下“孤舟蓑笠翁”所戴的那蓬斗笠——它應該是中國歷史上最具文化品質和人格隱喻的一蓬斗笠罷!

玉壽伯的頭上亦戴著這樣的一蓬斗笠——這是他忙農活時遮陽擋雨的工具,并無半點隱士的情趣。

玉壽伯我習慣叫他“篾匠伯”,將職業與輩份焊在一起稱呼,原也是我們鄉下人的通例。

篾匠伯做活計,大抵都是在農閑時節。如春耕之后,或秋收之余,再若冬藏之季,彼時他就會挑起篾匠的行頭,悠悠而去。

篾匠伯的挑子,一頭是工具箱,另一頭是材料架。那工具箱系柳木所制,橢圓形狀,尺把來高,箱蓋打開以后形成一個半圓形敞口,里面裝有篾刀、小鋸、小鑿、小鉆之類必備的工具。還有一件特殊工具,為篾匠所獨有:度篾齒(亦有地方把它叫做“劍門”)。這玩意不大,作用卻甚為特別:刮篾。它像一把鐵打的小刀,安上一個木柄,一面有一道特制的小槽,把柔軟結實的篾從小槽中穿將過去,抽成一定寬度的篾片,篾的表面亦會修飾得更光滑和圓韻,用起來不至于劃傷了手。而挑子另一頭,則放著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的竹片,竹架上掛著鋸子、圈成圓圈的竹篾,下面還掛著竹籃、筲箕之類的篾器,叉叉丫丫的像個渾身披掛的武士。

我不知玉壽伯走鄉串戶做篾匠活是個什么模樣?在孩提時,我曾多次悄悄尾隨著他屁股,想跟著一起闖蕩江湖,但無一次成功:每次還沒走出村子就被他像攆小狗似的攆了回來。當時憋頭瓜臉的委屈,現在想起亦不禁莞爾。

我見篾匠伯編篾器,多是在他家里。

江漢平原盛產水竹。篾匠伯門前就有這樣一片竹林,約兩畝許,一年四季,皆碧綠盈目。我多次跟著篾匠伯去砍竹子,有時清晨,有時黃昏。時辰不一,竹林中景色亦各不相同。如若是清晨去砍竹,竹葉上掛滿晶瑩的露珠,身穿竹林,手拔竹桿,它們便“簌簌”落下,如降陣雨,淋在身上,清涼得像深山幽谷的溪水。竹林里有極小的絲麻雀在穿梭,這些褐色的小精靈,嘰嘰喳喳地唱著歌,給這座幽靜的竹林憑添了幾分歡悅。露氣濕重,將碧竹發出的清香氣籠壓下來,使得整個竹園如泡在一個巨大的茶杯里。時有晨風拂過,竹林便輕輕搖曳,彈出有節奏的鳴響,就像美妙的樂音盈盈飄起。而黃昏中竹林的又是別一番景致:夕陽的光輝被密密麻麻的竹枝縫隙篩割成無數的金色碎片,斑駁地印在翠綠的竹桿上,使得竹林一半瑟瑟一半青。在竹枝蓬交的深處,不時有精致的鳥巢閃現,這令我驚喜異常。但篾匠伯不讓我捅鳥窩,說鳥兒跟人一樣,沒有了家就會傷心哭泣。又恐嚇說有的鳥窩里有蛇,不能伸手抓里面的蛋。連勸帶嚇,終把我那顆躍躍欲試的童心給抑滅了。自然,夜里的竹林我是不敢去的:篾匠伯說里面有雞公蛇。那雞公蛇的蛇頭上長著一個鮮紅的雞冠,會飛,奇毒無比,還會叫(我知道其他的蛇是不能叫的),聲音如公雞,“咯……咯……咯……”。雞公蛇尤喜歡和人爭高低。如果比它高,它就不敢來追。如果比它低,它就會飛起來咬你,這時你對付它的辦法,就是趕快脫下一只鞋往空中一拋,高過它,蛇看見了就會趕緊掉頭而去。還有,你在逃跑時千萬不要直線跑,而是要拐彎著跑,不然它會很快地追上你,那就死定了。篾匠伯還特別叮囑我,看見雞公蛇千萬不能打,因為它成精了,誰打它,誰就會碰到霉運。

那你見過雞公蛇嗎?我對這樣神秘的異蛇有著天大的興趣。

怎么沒見過?篾匠伯一捋山羊胡,笑咪咪地說:竹林的那只雞公蛇經常飛到我的水缸里喝水:嗒嗒嗒、嗒嗒嗒……,這就是它喝水了,喝足了它就歇在灶臺上,咯咯咯地叫,它一叫,所有的雞呀鴨呀鵝呀都一聲不吭,怕它咬死。

看一看長著火紅雞冠的雞公蛇成為我童年一個強烈而迫切的愿望(雖然我知道非常危險),只是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已從一個懵懂鄉村少年變成了中年人,還是未睹雞公蛇的尊容。也許,這種能飛的雞公蛇只生長在我童年的故事里吧!

故鄉的竹子多是水竹,粗的能做鋤頭把,細的則如笛管,是做竹器的上品。砍下竹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篾刀將竹枝削光了,然后破竹。

破竹,是篾匠伯的絕技。

篾匠伯將一根手腕粗細的竹子裁成三節,把一筒最粗的用雙膝夾緊了,將一頭抵在墻根上,然后用大篾刀在另一頭開一個正正的“十”字形口子,然后將一個用老桑木做的“十”字形卡子楔進去,用刀背捶打卡子,“嘡嘡嘡”幾下,那竹筒就潑啪啪一串悅耳的脆響,被一分為四了。

破好竹后,篾匠伯便在腰間系一塊烏皂的圍布,坐在一把竹椅上,開始用小篾刀劈篾:將竹片進一步剖窄,之后便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塊竹片,右手的篾刀輕輕鐫進去寸許,再將刀身一撬,但聽“哧“的一聲輕響,竹片便裂開了一條幾尺長的縫。篾匠伯再復于是,將一片竹劈完,便放下刀,手一抖,那竹片“啪啦啦”地一陣歡跳,瞬間變成了細如面條的竹絲。

篾片劈成竹絲后,還只是半成品。接下來還要將青篾(竹皮)和黃篾剖分開,那黃篾亦還分幾層,緊靠青篾的是頭黃篾,依次是二黃篾、三黃篾,最里的一層已經沒有多大柔韌性,捏之即碎,鄉民們稱之為“篾屎”,大多不用,當作柴禾燒了,那火倒挺猛,不時剝剝的響:那是竹節爆出的,頗像過年放的鞭炮。

篾匠活的精細全在手上,亦即所謂砍、鋸、切、剖、拉、撬、編、織、削、磨十項基本功是也。篾匠伯剖出來的篾片,粗細均勻,青白分明,且沒有一條劈斷的——這才叫真功夫。那些手藝不精的人,常常將篾片劈斷,零零落落地躺在腳下,就像被攔腰砍斷的茅草,等人收拾了去祭奠灶膛。

竹篾中最好的篾,自然是青篾了。青篾柔而韌(寫到這里我想起“繞指柔”這個詞,我認為用此詞來形容青篾的柔韌真是再為妥切不過),最適合編織各類細密精致的極具美感的竹器。如蔴籃篼、筲箕、斗笠、甑篦子、籃子、淘籮、篩子類者。而黃篾的柔韌,遠不及青篾,所以它只能作為青篾的輔料:譬如三根青篾間插一根黃篾,頗有些“濫竽充數”的行頭。

我小時很愛搞魚(在我故鄉荊南一帶,把“捉魚”叫“搞魚”。捉魚者,徒手捕也,手法單一;而搞魚,卻是花樣繁多:網捕、鉤釣、腳捅、針抓、鉗挾……,無所不用也。),裝魚的若是小木桶,因是圓口,大一點的魚很容易蹦跳出來。特別是長粗一點的鱔魚,身子一立,哧溜一下,就遁之乎也,防不勝防。所以裝魚的器具,最好是魚簍。

我的魚簍,一直都是篾匠伯白送的。我多次親眼看過他編魚簍,所以至今還記得。

做魚簍先要用幾條寬若一寸的篾片扎成簍子形狀,作為骨架。爾后劈幾十條粗篾林林立著,是為經,接下來便是將細篾一條一條的橫著編進去,是為緯。細窄修長的篾條在篾匠伯的手指間輕盈靈活地舞蹈,猶如春風吹拂中的柳絲。

篾匠伯在編魚簍時,總喜歡跟我講故事:《三國》、《水滸》、《西游》……那些帝王將相、英雄好漢、神魔鬼怪……從他白丫丫的山羊胡子里冉冉流出,似乎永遠流淌不盡,她滋養了我幼小的心靈,開啟了我幻想的窗戶。現在回想起,我體內的文學因子,大概就是彼時種下的。

篾匠伯送我的最后一個魚簍,是一個“凸”字形的,它全用青篾編織,散發著淡淡的清香,精致而結實,提在手里甚是輕巧,可把我的那些小伙伴們羨慕壞了!

相比籮筐,魚簍在農人眼里可忽略不計。所以者何?蓋因籮筐是農村必不可或缺的盛糧器具,而魚簍?則可有可無矣!

20世紀七八十年代,農村的口糧大多屯在糧倉里。稻子進倉,若用麻袋來背,一則圓圓滾滾的不大好著力,二則又要系口解口,甚是麻煩。籮筐就不同了,爽利干脆得很:待筐子一裝滿,挑起就走,桑木扁擔悠悠地顫上倉,接著傾身一倒,兩匹金黃的稻浪“嘩”地沖進倉,芬芳的谷香騰將起,頃刻將農人的胸腔填滿豐收的喜悅。

周村所用的籮筐,絕大多數出自篾匠伯之手,堅固,輕巧且耐用。

篾匠伯告訴我,編籮筐選用篾有些講究。譬如籮圈口子的篾要用上好的青篾,因其質柔韌;拉筋蔑則要用老篾,蓋因其粗壯有力;圍圈蔑須厚薄均勻,籮底篾則要厚牢結實。

不過使用年數一久,再堅固的籮筐也都壞了。如再逢老鼠啃噬,籮筐更是開膛破肚地慘不忍睹。如此一來,只得修補:荊南鄉下管這活兒叫“補籮筐”。

蔑匠伯補籮筐從來不收錢。若有人將壞籮筐送過來,他總是笑瞇瞇地接過,說:明兒過來拿——他怕時間拖久了耽誤了別人的事。

等空閑下來,篾匠伯便戴上老花鏡一只一只地補起來。有的籮筐口壞了,他便用小篾刀嫻熟地把爛篾拆下來,再劈幾片新篾,放在水中浸泡一會,等軟了,便扎起口來,每繞一圈,他都用手用力拽一下,不一會兒,破爛的籮筐口便補好了。青青的篾片繞在泛黃的舊筐上,就像一個衰枯的老人頭上戴了一頂新帽子。

除了籮圈好壞外,籮筐上的竹筋也容易折斷,因為它是籮筐的“擎天之柱”,是最受力的地方。竹筋大都插在筐壁里,被竹蔑裹繞著,一旦斷了,斷頭便翹將出來。這時篾匠伯把斷筋抽出,再把一條青竹片兩頭削尖了,先將一頭插進筐壁里,爾后把竹片掰彎,再把另外的一頭也插進對應的筐壁間,最后用篾刀敲拍幾下,便大功告成了。

補籮筐的的破洞比較簡單:筐子哪兒破,篾片就往哪兒插,先橫后直,就像織蘆席一般。

竹篾是極傷手的,因此篾匠伯的手上滿是老蠶,層層疊疊,猶如千年的巖層,看了令人著實的心疼。他身材清瘦修長,縱使駝著背,也不比常人低。他的駝背,我想應是常年累月編篾所致。他一生編織了無數個竹器。那些竹器里也編進了艱辛漫長的年月,編進了農家的貧窮、淡泊、無奈以及無望的希望。每一個竹器上都有晨風的影子,有夕雨的影子,有曉星的影子,有新月的影子,有春花夏荷秋月冬雪的影子,有犁耙耖滾鋤鐮銑镢的影子……,竹器是鄉村勞作與苦難的容器。身兼農民和篾匠的伯父,他的汗水既落入土里,也落進絲絲縷縷交織的竹器里。

篾匠伯死于心肌梗塞。

1984年夏天,篾匠伯早晨放完牛回來,盛了一碗稀飯拌著咸菜坐在門檻上唏唏溜溜地喝,誰知一碗粥還未喝完,就一頭倒了下去,再沒起來。

篾匠伯死后三年,門前的那片竹林就被堂兄鏟了,改作菜園。剛開始幾年都還有竹筍頑強地冒出,但冒出一篼就被鏟去一篼,如此下來,終被盡根滅了。

今年夏天我去武漢學習,之后順道回了一趟老家。晚飯后獨自一人來到那片早已消失的竹林,物非人非,不由哀傷驟起,便折步向河灘走去。在離竹林約百十來米的一個小水塘邊,驀然發現一根一米來長的竹子,孤獨而倔強的立在夕陽的余暉中,凄凄搖曳。我好像遇到了久別的親人,趕緊跨過去,伸出右手輕輕握住竹尖,我聽到她發出一聲裊裊的嘆息,像是在懷念,更像在悼唁……

不知我那可親的堂伯在天堂還編竹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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