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譚石匠
- 鄉匠列傳
- 楚云
- 5437字
- 2017-09-18 12:04:45
在無機械之前,鄉下的糧食,大都用石器鼓搗:稻谷是石磙所碾,大米為石窩所臼,細粉為石磨所磨。所以在舊時鄉下,石器隨處皆見:石磙、石磨、石窩子、搗臼、石磉盤……,它們隱士般散藏在村舍的角角落落里,靜觀世事變幻,大默如智者。
石器無疑是硬的,然再硬的石器,也抵不過歲月的磨損:石磙碾得久,那槽凹就平了;石窩子搗來搗去,線溝也就沒了。被磨平的石器,便再不利索,這時就得鏨了。然鏨石也不是人人都會的,得有專門的手藝人,這便是石匠。
穿行在我們那一帶的石匠,是個外地人,若具體問到是哪個地方的,卻又不鑿了。有人說是山西的,也有人說是河北的,還有人說是陜西的,紛爭不休,凡是中國能產石頭的地方都說到了,終沒個確處。最后只好去請教村里學問最大的周遠稀人稱稀老先生者,此公捻了半天胡須,終慢理斯條濡出一條極有見地的話來:這石匠,是中國的!此言一出,誰與爭鋒!由此周村人便定下那石匠的籍貫。
但接下來又有另一個新問題:師傅姓甚?有人說姓唐,又有人說姓是這個姓,但不是這個唐朝的唐,而是有“言”旁的那個“譚”?!疤啤薄白T”相爭,又是不亦樂乎。不得已,只好再去請稀老先生裁可。這次稀老先生回得更絕,曰:無論是名是姓,都只是個符號,毋須如此認真。只要是同音,管他那個姓怎么寫?就是寫成糖漿的糖,都可的!眾人聽了,恰如醍醐灌頂,無不稱妙,同時又汗顏無地,暗自愧怍沒有稀老先生的這般學問。
但周村還有一人不服此說,就是那個潑皮舒慶華了。他唾沫飛濺地道:人的姓能亂寫嗎?那可是祖宗傳下來的!要不你們姓周的周怎么不寫成梁山伯與祝英臺的那個祝?一句話問得滿腹經綸的稀老先生啞口無言,怦然作色,拂袖而去。
村人靜心一想,覺得舒慶華的亦話不無道理,但又不敢駁稀老先生的面子,頗是躊躇。倒是平素半憨半癡的土平蹦出一句話來:那個姓怎么寫,問問他本人不就曉得了嗎?盡脫褲子放屁沒一句頂用的!一語道破天機,羞殺滿村周姓人,暗暗尋思到底是土平憨還是自己笨?
打聽的結果,那位師傅果然姓“譚”。
譚師傅年若四旬,身材欣長,清瘦臉,鼻若懸膽,還斯斯文文架了副眼鏡,怎么看都不像石匠,倒像個教書先生。然一看那雙手,就知道是個做苦營生的:寬厚如熊掌,粗糙若樹皮,青筋蚯蚓似的盤根錯結,頗有些嚇人。他的身影出現在周村,大抵都是在農歷十月。此時業已稻糧歸倉,農具入庫,正是人畜俱閑之季,況歲近臘月,年關足音跫然,家家戶戶都忙著熬糖打豆腐,那石磨聲?!爸ㄑ街ㄑ健钡捻懙缴罡?,于鄉村寂夜中聽來別有一番喜悅和舒暢:這是只有經過艱辛勞動獲得豐收后的農人才會體驗到的心情。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石磨是農戶不可或的生產工具。我家亦有一副石磨,因平時來借磨子推的人較多,磨齒都已快噬平,母親早盼著譚師傅了。所以譚師傅的身影一出現在村頭,母親立刻讓父親把他請了來。
父親把譚師傅領到廚房,指指那副磨子說:麻煩你郎把它鏨鏨,工錢好說。譚師傅道:工錢還是跟去年一樣,沒漲價。你郎放心,我包你的磨子鏨得跟新的一樣!
父親要把磨子搬到天井里去,那里光線敞亮,怎奈前不久挑谷子上倉折了腰,用不得力,提了幾把沒提起。譚師傅見了,說,讓我來。放下身上挎著的工具袋,吸一口氣,一個胳肢窩夾一盤磨子,“蹬蹬”地走到天井,一蹲馬步,放將下來,面不改色心不跳。父親吃驚不小,說:譚師傅,想不到你文文靜靜,卻這么大力氣,怕是練過功夫吧?譚師傅微微一笑,也不作答,從袋中抖出工具:鐵錘、鋼釬、錘子、棧子,倒翻上磨,讓磨齒朝天,拿起錘子和棧子,“叮叮”地忙碌起來。
一副石磨由兩扇磨盤組成,下扇固定在磨架上,中間安一木楔,曰“磨臍子”,木楔上套個鐵圈,曰“磨圈”。上扇磨有一個如大酒杯粗細的洞口,是磨漿磨粉時的下食道。旁邊還按有一個棒槌似的木把,是用來搭推磨檔的。那推磨檔恰如一個“丁”字,它一頭搭在那個棒槌似的木把上,另一頭則套牽了繩子吊在高處,人拉著推磨檔,一俯一仰地推拉磨盤。有一首鄉謠如此唱道:
“推個磨,給個磨,
推的粉子細不過,
做的粑粑甜不過,
爹爹吃了那么多,
半夜里起來摸水喝,
門閂子絆到后腦殼?!?
推磨是個力氣活,而鏨磨,則是個技術活,非專業石匠所不能。鄉人把上下兩塊石磨分為公母,上邊為“公”,下邊為“母”,磨齒的高低和磨齒溝的深淺必須一致。若有一個磨齒和齒溝對不齊或不合槽,都會影響石磨的效果。而一副石磨的磨齒,大概有兩百來條,所以鏨磨很是不易,既枯燥,又累人。譚師傅戴著一副近視鏡,坐在一把矮竹椅上,躬著腰,用鐵錘敲打著鋼釬,每敲擊一下,鋼釬拱處,石屑紛飛,有時還迸出零星的火星。譚師傅每鑿幾下,便去吹磨盤上的石灰,吹不掉的,還須用手去磨齒里摳一摳,不一會兒,額頭上便滲出細細的汗珠來。在有節奏的“叮?!甭曋?,舊磨齒便被鑿得又深又新了。
若說鏨磨是個細活,而鏨石磙,卻用不著那么細致了。所以者何?蓋因那石磙的槽溝,大而寬,可放開手腳了鑿。
在我們鄉下,石磙大抵有兩種:一種是麻石磙,一種是青石磙。麻石磙石質堅硬密實,較之青石磙重,表面有麻褐斑點,其槽頗深,能掩大半個酒杯許。青石磙青褐底色,有的兼有乳白色斑塊,倒像人類患的牛皮癬。而其面細涼光滑,其槽較淺。若用人類比,麻石磙是廣鬢虬髯的關東大漢,而青石磙則是柳眉鵝臉的浣紗素女。陽剛者糲糲如猛虎巡崗,陰柔者幽幽如怨女吹簫。農人不打谷碾場時,它們就靜靜躺在稻場一隅,頂風吹雨淋之肆虐,抗天寒地凍之酷暴,無為靜修,默看人世紛擾,恰如小隱如野的世外高人。
農人打稻谷,往往都選在月明之夜(白天要去地里收割):匆匆吃過晚飯,便拿出磙架安在石磙上(石磙兩端各有一個酒杯粗細的海窩子,磙架各一頭用一根木契子契入,如此磙架便安上了),然后套上牛,農人趕著牛,牛拉著石磙,在稻場上做著勻速的圓周運動,石磙吱吱吱吱地唱著歌謠(打谷,對于農人來說是件比較悠閑的農活,他們頭頂蒙蒙夜空,腳踏軟軟稻禾,手里拿著一根麻繩鞭,悠悠地跟著牯牛轉圈。這時他們口里往往哼著鄉間小調,所謂“忙里偷閑”者,莫過如此。那沉重的石磙發出時長時短的吱呀聲,如同在跟主人唱和,它從漫長井牧田耕歷史的風煙里穿過來,又在月色朦朧的鄉場上彌漾開去,將時空隧道鑿穿而貫古通今,別有一番蒼茫。)那凹槽碾壓在稻草上,把谷粒從谷穗上碾軋下來,這才有了一粒粒的稻谷。
稻穗打得干不干凈,一是看碾場時間的長短,二是看石磙的碾槽深淺。碾槽深,打谷就事半功倍。碾槽淺,那谷便不容易從穗上碾下來,那么這條石磙便得鏨了。
我們村最大的石磙,是舒慶華家的。這本是村里的公物,那年分單干,農戶都搶著要,隊長亮叔出了個難題,說:誰要抱得起它,就給誰。否則還是留著公用!一句話彈壓得眾人不敢上前。那石磙怕是有三百多斤,睡在那里像個牛犢子,誰敢動這玩意?正面面相覷間,一人越眾而出,嚷嚷道:亮叔,你說話可算數?眾人定睛一看,此非別人,正是那潑皮舒慶華,皆不由一怔,暗道這廝力大如牛,抱起這石磙也未可知,心里便打鼓似的不安起來。亮叔也怔了一怔,心想這家伙出來,情況怕是有些不妙,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便沒好氣地說:老子什么時候說過白話?你若抱得起,它就歸你毬了!
舒慶華脫去上襟,露出山嶺子一樣的胸脯,又朝蒲扇般的手掌里吐了兩口唾沫,將手搓得嚓嚓響,圍著石磙轉了兩圈,接著蹲身,憋氣,伸出兩只樹一般的胳臂,雙手一提,將石磙豎起,爾后緊緊箍住,攔腰一抱,嘿的一聲,那石磙早拔地而起,此時舒慶華的腮幫子鼓得像氣球那么大,穩穩當當地走了十來步,然后“嗵”地一聲,將石磙扔下,那地面被生生地砸出一個大窩子來。
從此隊里這尊最大的石磙就歸了舒慶華。
不過這石磙年紀太過老矣,磙槽都快磨平。這舒慶華本就是個懶得燒蛇吃的貨,那曉得去打理這尊不會吃不會說的家伙?因此稀里糊涂又用了好多年。然今天卻不知為甚心血來潮,居然要譚師傅鏨它一鏨了。
父親怕舒慶華不給錢,乃暗示,譚師傅微微一笑,說,不要緊的,他不給,我自有辦法。父親見他信心滿滿,心下狐疑不定,不好再阻止了。
次日早飯剛過,譚石匠就如約來舒慶華家,舒慶華大大咧咧地朝門外一努嘴,說:就那架。譚石匠扭頭一瞅,發現一架大石磙睡在禾場的左上角,便道:你這個很費功夫,怕是得一天,要十塊錢。
舒慶華頭也不抬,十塊就十塊。說罷兩腿一撩,自顧泡茶館去了。倒是他的婆娘看不過,忙倒了一杯茶,又遞過一把竹椅,說:晚飯你郎就在我家吃!
冬天時日短,舒慶華在茶館里只打了幾圈牌,就已到了晚飯時間,于是晃蕩回來,看見譚師傅還在那里鏨,便把身子搖將過去,問:還沒鏨完呀?譚師傅最后一鍾釘下去,道:完了。舒慶華定睛一看,那石磙的碾槽每條鑿得足有大半個手掌深,就知譚師傅今天是下了苦功夫,但一想到那十塊工錢,不由肉痛,遂心生一計,大聲嚷將起來:哪個叫你鑿這么深的?一條好好的石磙,被你搞成這樣,賠我石磙來!
譚師傅知道舒慶華是個潑皮,但不知竟無賴如廝,強捺怒氣,與之辯理,早引來一群圍觀的人。那舒慶華見人多,只道鄉親都向著他,愈發橫氣,口里竟唿哩唿哨罵起人來。亮叔看不過去了,出來斥道:你個驢日的不就是想賴十塊錢嗎?人家辛辛苦苦做了一天工,你不但不給錢,反而還罵人,有你驢日的這樣做人的不?慶華牛脖子一梗,犟道:要我給他錢也行,那還得你按的老法子來。
什么老法子?
抱石磙。
亮叔“哦”了一聲,瞧瞧譚師傅。
舒慶華見譚師傅不吱聲,更是欺他,說:要是你抱得起,我給你二十塊!
此話當真?譚師傅眼一瞇,不咸不淡地說。
舒慶華手劃了一個圈,說:這些都是證人。
如果我抱起來了,我不要你的錢,只要你家的一個廢東西。
我家的廢東西?
是的。
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
不反悔?
我們倆誰反悔誰就不是人養的!
好!
舒慶華喜極,忙將人群蕩開。大伙也要看熱鬧,亦跟著起哄。譚師傅將工具袋交給我父親看管,走到場中,全身上下扎停得利索了,抱拳敬了個八方禮,已有人看出來他是個練家子。
舒慶華也曾練過把子,他見譚師傅的架勢,不由有幾分發怵。正打量間,卻聽譚師傅說道:舒東家,我知道你是個大力士。既然你向我下了挑戰書,那你怎么得也要先露一露!眾鄉親都想看舒慶華出洋相,連環雷似的一陣轟:慶華先上慶華先上!
舒慶華推不過,只好上場,甩膀抖臂開肩地活動了一會筋骨,爾后叉腿彎腰,雙手插在石磙下面,使盡吃奶的力氣一提,那石磙的大頭只離地二三寸,甭說抱起,連豎都豎不起來!原來這舒慶華累年縱酒過度,淘空了身子,當年的雄力早消彌于無形。然現在當著千百眾人的面,如何下得臺來?一連又試了三把,何曾動得了?一張蠻臉只漲得如鹵蛋般醬黑,悻悻退下。這邊人群早樂翻了天。譚師傅哈哈一笑,宏聲道:看我來抱它!言畢一個馬步,沉如山岳,雙臂環住石磙,陡地暴喝一聲,恰似平地起了個驚雷:起!一口氣將那石磙抱了起來。眾人怔得一怔,爾后百口同聲地喝聲彩:好力氣!
譚師傅抱著石磙繞禾場穩穩地轉了一圈,放下來只稍稍有些氣喘。此時的他豪氣勃發,須眉皆動,大聲道:給我找五塊紅磚來!須臾便有幾個小孩搬了來,譚師傅將它們摞成一堆,接著練了幾個把式提氣,一掌拍將下去,那幾塊紅磚應聲而碎。這下大伙驚得叫不出,舌頭吊在外邊半天縮不回。
那天譚師傅果真只要了舒慶華的一件廢物:他家屋檐下一塊刻滿蝌蚪文字的破石頭。
我父親少時曾習過武,聽村里人講,他的一把雙刀曾舞得連豆子都撒不進,玩獅子能玩九張桌子那么高,可惜后來荒廢了,(以后我每每想起都心痛不已,遺憾父親練武沒堅持下來,要不當今江湖就多了我這樣一個仗劍天涯的游俠,而故書堆里則少了一個無名蛀蟲矣?。┤贿€是懂得一些武道。那天回來的路上,父親慨嘆著對我說:譚師傅練的是鐵砂掌,是個高手啊,就是十個舒慶華都不夠他打的!
這使我異常興奮,一心想跟著譚石匠去學武,可惜自那天拿走那塊蝌蚪文字的石頭后,他就神龍見首不見尾地消失了。
大約七八年后,村子里老了一個人,后人上縣城去刻墓碑,回來發布一個驚天新聞:譚石匠在城關開了家石碑店,生意好得不得了。現在不叫譚石匠,而是叫譚一刀了!
這更令我驚詫之極。這譚一刀是縣里一個有名的書法家,尤以篆刻見長,名噪一時,想不到竟是他!
接著有關他更多的故事流傳開來。
其一:譚一刀的發家。據說是先年在鄉下淘得一塊先秦的殘碑,倒賣得了幾百萬,由此發跡;
其二:譚一刀系秦地關中人氏。其太曾祖是清朝的文武雙科舉人,傳承至乃父時,恰逢“文革”破四舊,其父為保護一拳譜和一古字帖而遭村支書毒打致殘,譚一刀為父報仇,夜入書記宅,一拳就其打得狂吐鮮血,以為死,遂亡命天涯;
其三:譚一刀的武功。由于其碑店石質好,刻字尤妙,故生意興隆之極,供不應求。一日有兩家主顧上店刻碑,均看中一塊上好的大理石材,各不相讓,爭來競去,竟動起手來,兩邊群毆。譚一刀惱了,舌綻春雷地大喝一聲:這碑我誰都不賣了!雙掌下去,竟將此石劈為兩斷。眾人大驚,以為天神,遂各各收手,由譚一刀的挑了兩塊石碑,言和散去。
其四:譚一刀篆刻為一絕。我那荊楚之鄉,原是屈子故地,文脈延綿千年而縷縷不絕,至吾國新立之初,有王遐舉、王軼猛昆仲出,均以書法聞名于世,人稱“二王”?!按笸酢蓖蹂谂e為“京都十筆”之首,“二王”王軼猛則遠走臺灣,其書法冠絕海外。農歷己巳仲秋之季,“二王”別鄉四十余年后首次聯袂返鄉祭祖,偶過譚一刀碑店,見其碑刻,乃大驚曰:此是何人所刻?其筆力不在我兄弟之下也!遂邀相見。誰知那譚一刀竟拒晤,曰:我螢蟲之亮,怎敢見日月之光?不見!不見!乃閉門而出,幾日不知其所蹤,“二王”去鄉后方現身于市,有如鬼魅。
從此有人又跟他送了一個綽號,曰“譚怪哉”!
然怪哉也好,奇哉也罷,這譚一刀的名聲,卻與日俱增,終成地方一傳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