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萬里孤俠
- 還珠樓主
- 4606字
- 2017-01-05 16:10:48
老頭自稱姓牛名蛟,一向打魚為生,因圖近河,住在當地。為了地勢偏僻,又擁有兩條漁渡船,養狗看家??腿诉h來,想未用飯,好在今日為人添壽,所剩酒菜甚多,已命人準備去了。余式早瞥見林中還有男女數人似在納涼,剛剛走散,老頭所居乃是一排五問兩進的房舍,深藏林內,燈光由門窗中透出,隱聞笑語之聲,暗忖:“河南民風儉樸,沿途村鎮便大戶人家也多是些土墻泥頂,這一家孤懸荒野之中,房均磚瓦所建,這晚時光燈光未熄,已屬少見。又是姓牛,并有為人添壽之言,水賊都是土著,莫要誤投盜窟?!北懔袅诵模粺o如地曠人稀,又不認路,無可投止,主人已然留住,相待殷勤,其勢不便說走。因先前對敵,覺著武功頗有把握,又有一點自恃,意欲暫且留下,好在夏日天亮得早,且先借火把衣履烤干,相機行事,只顧盤算,始終沒有提起魏國梁三字。主意打定,便說酒飯已然吃過,只求借些枯柴烤衣。老頭笑答:“這個容易,今天太熱,客人如愿早睡,便請進房,否則在此乘涼也好,我命孫兒切個西瓜來吃?!庇嗍巾敽貌贿M房去,萬一有變,容易脫身,聞言忙答:“素性畏熱,乘涼最好?!崩项^隨令人取來一雙涼鞋與客人更換,柴火就林空地上點燃。余式脫下鞋襪濕衣,用樹枝架住去烘,一面吃瓜,一面和主人問答。約有半個多時辰,衣已烘干,只鞋尚未干透,方想:“三水賊如與主人一家,又均受傷,此時理應回轉,如何未見人來?”又見老頭神態不似惡人,疑慮漸消。正談說間,忽見先前送火的一個童來喚大公,說內里有人發急痧,請往觀看,老頭便請安息。余式道:“老丈有事自便,我在此等鞋乘涼,倦來就在這短榻上睡,天亮起身,省得屋里太熱,即此已感盛情,無須客氣?!崩项^隨說:“我去就來?!?
祖孫二人入門時,余式似聽小孩說了一句“六哥受傷甚重”,老頭不知說句什么話,底下便未言語,暗忖:“水賊中有一人正名牛六?!毙姆揭粍?,猛瞥見房后飛也似跑出一條黑影,假裝解手,走向旁邊……看,才知那家還有后門,不禁大悟,忙即回轉,將半干鞋換上,長衣包好,拿了包裹兵器,留下一兩銀子作酬謝,放在桌上。側耳一聽,內里人語喧嘩,似在爭論什么事,知是盜窟無疑,主人必當自己還未知道,乘此逃走,免卻好些麻煩。強龍不斗地頭蛇,即便能勝,殺人終非好事,再被反咬一口,經官興訟,更難脫身,仍是忍氣無事為佳,心念一轉,立時輕悄悄向林外,意欲順著上流河岸跑去,不論遠近,尋到人家再作計較。方悔先前忘了詢問魏家的道路,忽聽身后颼颼連聲,疑是盜黨追來,忙即拔劍縱身回顧,原來正是先前惡狗,并還多出兩條,最厲害的全部啞口,悄沒聲由林側左右飛撲過來,勢甚猛惡。還未近前,口已張起,當頭一只更是又大又兇,已然迎面,吃余式身子微偏,擦肩讓過,就手用左掌斫去,一下打中狗頸,汪的一聲怒嗥,跌竄出丈多遠近。另外三只兩左一右相繼撲到。余式一見狗多勢猛,不殺兩個不行,百忙中就著掌斫前狗之勢,一個“風掃落花”,身形連閃兩閃,避開左邊兩狗,一劍掃去。那狗平日傷人,占慣上風,沒想到敵人身手這么靈巧,已將過頭,還待反噬,頭條勢子最急,先被一劍將前腿砍斷一只,汪的一聲慘嗥,狂竄出去。第二條來勢較低,吃余式反手一劍砍下,將狗股連尾砍落一片。狗也真兇,已然受傷,仍不怕死,怒吼一聲,回頭朝腿上咬到;右邊一條又朝頸間撲來。余式見兩下受敵,狗比人還要難斗,也著了急,右腿一抬,照準狗背便踹,同時身子往下一矮,手中劍“朝天一炷香”往上便刺,只聽汪汪亂吠,雜以嘯嗥之聲。左邊那狗雖被一腳踹出老遠,受了重傷,但是那狗力猛性靈,挨那一腳時已快咬到人的身上,余式踹得稍慢一點便非咬傷不可,就這樣褲子仍被狗口咬著了些,哧的一聲撕裂了一大片。右狗因是撲得太猛,性又兇狡,一見撲空,意欲掉頭向下,并將狗爪亂抓,不料余式劍往上刺,一下刺中前胸,那狗負痛急竄,當時裂了一個大口,帶著一股鮮血跌出一丈多遠,只慘嗥得一聲便自死去,余式幾乎灑了一身狗血。
這原是瞬息間事,這里后起三狗剛剛殺傷擋退,最初一條又急躥過來,這次改上為下,月光中看去箭一般快。余式剛把前狗殺死,身未立穩,又見狗到,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身子一縱,避開來勢,本“撥草尋蛇”往下便砍。不料那幾條惡狗均是異種,曾受主人訓練,靈敏非常,尤其爪牙有毒,受傷無救,總算命不該絕,無意中將最猛惡的一條殺死,另兩條一被踹斷了兩根脊骨,一被斬斷一腿,均受重傷,僅剩開頭這條最兇的,比較要好得多,那狗也極厲害,稍差仍無幸理。余式只說縱身讓開來勢,隨手一劍便可殺死,哪知人往上縱,狗也人立而起,爪牙齊施,惡狠狠待向余式頸問咬去。余式瞥見那狗忽然隨同躥起,狗眼通紅,兇光閃閃,狗唇上掀,露出上下利齒,兩只前爪一齊緊拳,就要撲到身上,月光下看去神態分外獰惡,那只斷了一腿的傷狗也狂吠顛躥過來。起初沒料狗有這等厲害,見勢不佳,一著急,手中一緊,反手一劍,順水推舟橫掃過去,就空中身子一挺,往側翻轉縱落,狗臉立被砍去半片,身痛下撲,正趕傷狗躥到,一條已痛極瘋狂,一條眼看快要撲到敵人身上,吃瘋狗往下一撲,前爪正抓傷狗斷腿之上,性均猛烈,同是傷痛情急,一個張口先咬,一個痛極反噬,扭成一堆。余式才知賊覺因狗厲害,才不命人看守,且喜時間不多,賊未追出,飛步便往前跑。覺著先前殺狗時右肩似被狗爪掛了一下,也未在意。跑不多遠,便聽身后吶喊之聲,回頭一看,七八個盜黨已然喊殺追來,忙即施展輕功向前飛馳,仗著腿快,跑了一陣,殺聲漸遠,遙望身后尚未停追。沿途又是荒野,土丘甚多,后來逃到一個大土坡上,登高回望,敵人似因追趕不上未再前追,稍微喘息,定睛四顧,左側似有村鎮人家,天有薄霧,看不甚真,相隔約有三五里路,隱聞雞聲,天似將亮,越發心定,便往前趕。跑出三數里,前途果是一個村鎮,人家甚多,東方也有了明意。
因在夏天,田野間露宿人多,余式料知不會有事,便迎著曉風緩步前行。快到鎮前,人家都已起身,忙向土人詢問魏家集的去路,那人答道:“客官你那來路東南便是魏家集,如何走了反路?”余式一則人已疲乏,船上又未吃飽,腹中饑餓,再細打聽,如由當地往魏家集尚須經過賊巢,左近相隔還有四五十里,意欲覓地暫息,買些飲食,吃完雇騎快馬,避開賊巢,再去魏家。一看那鎮竟是往來孔道,酒茶館甚多,便有不少賣早點零食的,內中一家門前柳蔭之下放有桌椅,還有一張涼床未撤,想靠一會,便與商量借用。吃完早點,換了褲子,枕著包裹,方自養神,忽聽有一陜西口音的人爭吵,意似要那涼床。店家說:“床只一張,被人占去?!标兛驼f店家欺生,聲勢洶洶,似要動武。睜眼一看,那陜客四十來歲,像個落魄文人,語甚強做,不通人情,先未理會;剛把眼閉上,想再養一會神雇馬上路,忽聽冷笑道:“你既有涼床賣客,就不應該備一張。實對你說,我怕染上狗爪子毒,就肯讓我,太爺還不一定肯賞臉呢?!?
余式聞言,想起右肩被狗爪碰了一下,路上似覺有些脹痛,也未在意,此時痛上發麻,莫非狗爪有毒,只是他怎么知道?同時,又想起初遇師父時,說話也是那么不通情理,忽然福至心靈,假作初醒,起身勸解道:“兄臺要這床么,小弟奉讓就是?!标兛屠湫Φ溃骸澳阊b了半天腔,這才開口,誰還領情?我老人家向例你不肯,我偏要,你肯,我偏不要?!庇嗍叫南氪巳似庥卸嗪?,表面卻不顯出,仍賠笑道:“小弟方才實是疲乏,奉讓稍遲,還望兄臺原諒?!标兛偷溃骸澳阋欢ㄒ乙娔愕那槊??我躺一會也好。”說罷便往床上臥倒。余式暗中留意,見他睡相也甚奇特,先由左面橫臥下去,跟著一個翻身,由右邊滾下。翻時,似在自己包裹上吹了一下。剛一下床,便轉過來,笑道:“你這人怪有意思,我也不想睡了,本想和你同飲兩杯,但是我還有一個約會,人還未來,那家伙不是玩意,你和我坐在一起,被他相了面去,早晚遇上便是麻煩,莫如你坐那邊,我坐這邊,等我和那家伙見過,茶酒賬由你會,再走你的如何?”余式一聽,這倒不錯,簡直比師父還要不通情理,反正無事,我就照辦,到底看看此人是什路道,笑答:“只要兄臺賞臉,小弟無不遵命?!标兛桶褍芍还盅垡环溃骸罢l和你稱兄論弟,我們坐得越遠越好,不許再和我說話。要不愿意,你趁早走,快要死的人情,我老人家還不愿意領呢?!庇嗍經Q計忍受到底,看他是什人物,連忙笑諾。剛就旁坐,陜客立命店家將原坐桌椅挪向前面柳樹之下,連說:“有什么好吃的,連酒帶菜盡好的全拿來,再替我殺只雞,煮兩斤牛肉,將就吃飯,反正有人會賬,不信,你問他去。”
這時雖是清早入鎮當往來要道,日頭已高,柳林蔭涼趕早集、吃茶點的人多,見這兩人都是外路口音,脾氣都怪,一個大不通情理,一個也真能將就,店家更是又好氣又好笑,見那人是窮酸,余式出門在外,穿著雖不華美,人卻英俊,氣概軒昂,店家多是明眼,知非常人,見其點頭示意,知肯會鈔,只氣不過,覺著事由涼床而起,便命店伙搭走,免再生事。哪知店伙伸手剛往上一抬,那用柳枝木條編制的涼床何等堅固,不知怎的,竟會隨手散落,嘩啦啦灑了一地。店家大驚,方要開口,余式本坐床旁椅上,忙打手勢,故意笑道:“你這床不結實,被我睡壞,少時賠錢,快掃走罷。”店家會意,笑說:“這床用了多年,早該壞了,這是湊巧,不關客人的事?!彪S即掃走。余式知是陜客適才床上一滾之故,這等功夫實是驚人,由此心生敬佩,加以好奇,拿定主意,觀察到底。心念才動,忽聽陜客相隔四五丈的柳蔭下自言自語道:“我是怕別人染上狗毒,說這鬼話做什?要想過來麻煩我卻是不行?!庇嗍揭娝郎隙褲M酒食瓜果,吃相和師父差不多少,正自好笑,忽聽馬蹄響動,由昨晚來路上跑下兩匹快馬,馬上坐著兩個身材高大、頭帶卷邊大草帽、穿著一身藍綢衣褲,腳蹬快鞋的大漢,飛馳而來。到了鎮前縱下。對面還有一家客店,早有兩個店伙上前將馬接去。大漢朝前看了看,將手一擺,便就店前南房檐所設茶座坐下,店伙招待甚是殷勤。兩大漢不時探頭,往來路張望,似在等人神氣,離北面余式坐處約五六丈,又有柳樹遮蔽,未被發現。
余式由樹側外看恰看得真,見陜客正坐大漢斜對面,仿佛酒已吃醉,翻著怪眼,朝大漢冷笑,似有不屑之狀。兩大漢先未覺異,后見對方神情可疑,好似有心找事,內一紫面的似要發作,被同來麻子止住,方自耳語,忽聽陜客發話道:“鷂鷹子不來,卻教兩條小泥鰍出來現世,知趣的快滾回去,免得我老人家看了生氣。”紫面大漢見對方朝他搖頭晃腦,滿口譏嘲,不由氣往上撞,將手一拍,怒喝:“你這窮酸,沖誰說話呢!”陜客笑道:“我就沖你,你不服氣么?這個容易,當著這多人不用發橫,把你家老鷂鷹教你的那一套玩意兒施點出來,我看配不配我老人家賞眼,要是不值一眼,我也給你們見識見識,帶個口信回去,免得我老人家一生氣,劈死兩條小泥鰍,不過臭塊土,卻累地保費事?!闭f時,麻子已將紫面的強行攔住,起身說道:“朋友,素昧平生,何故出口傷人?你姓什么?如有本領,請先施展如何?”陜客見紫面的已由店伙手內將馬旁布包要過,冷笑道:“憑你們兩條小泥鰍也配問我姓名,快將廢鐵片放下,滾回去,告訴老不死,那人是我師侄,誰也不許動他一根汗毛,我一口唾沫便要你命,不信,你先看個榜樣,不服氣再過來,省我不教而誅,留神頭上,免遭誤傷。”話到未句,連那麻子也忍不住怒火,剛剛站起,待要趕過,陜客咽的一聲,張口一啐,一口痰彈九也似直射對面屋檐之上,叭的一聲房瓦便打碎了兩塊墜將下來,殘瓦落在大漢桌上,將杯盤一齊打碎,叭嚓聲中兩大漢正往外走,紫面的沒想到對頭這等厲害,一不留神,聞得頭上瓦響,想躲無及,肩頭上早被瓦片打中,滿身是土,不由嚇了一跳,全被鎮住,哪里還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