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看了元礽一眼,微嗔道:“你怎越老越羅嗦!去年招呼你的話,忘記了么?我知這幾天游人甚多,本不想來的,適才走過,見上面無什酒客,又見花開正盛,想就便吃幾杯,把你去年腌的風雞與我備上兩只,少時帶回。”
老頭忙賠笑道:“是我不好,小姐不要見怪。”
少女笑道:“誰來怪你?快取酒去,我吃完還有事呢。”
張老頭還有一個兒子,早忙著把酒菜端上。小姐問起香汛期中,酒客怎如此稀少?張氏父子又把前事說了一遍。少女聞言,秀眉微微往上一揚,帶著怒意問道:“是趙奎么?”
剛說一句,側顧元礽在旁,便不再往下說,玉手微揮,張氏父子退去。
元礽見那少女穿著一身青羅衣,腰系錦絳,腳底六寸圓膚,穿著一雙淡青色羅鞋,白襪如霜,并未纏足,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長身玉立,容光照人,宛如奇花初胎,朝霞和雪,令人不可逼視。尤其是英姿颯爽,舉止大方,不作世俗兒女之態,身手偏又那么輕靈,暗忖:“山野之中,怎會有這等美秀英武的少女?”
心中奇怪,不由多看了一眼,發現少女也在看他,目光恰好相對。
少女落落大方,任作平視,還不怎樣。元礽素日端謹,自從老親見背,戚族凋零,孤身一人,從未與婦女晤見。又見少女星眸炯炯,黑白分明,澄波欲活,美秀之中另具一種威棱,不禁臉上一紅,心頭怦怦跳動,不敢再看,裝著看花,把頭偏向一邊。無如而人情影深印腦中,怎么也去它不掉,忍不住又低頭偷看。見那雙秀足又薄又瘦,穩貼地上,所著羅襪,雪也似白,不染纖塵,毫無一絲皺痕,想見踁附豐妍、底平趾斂、玉軟香溫之妙,忍不住目光微起,又看出少女腰如約素,容光艷絕。
元礽越看越愛,方自暗中贊美稱絕,忽想起幼讀詩書,頗知禮義,如何見色心迷,竟越常軌?深悔不應如此輕薄,忙即正襟危坐,不再偷覷。無如乍見天人,心神已為所攝,相隔又近,心中雖想不看,目光仍不時往對方掃去。未了毅然起立,走向花林之外。本意觀看江景,排遣邏思,等少女走后,吃飽再去投宿,免向廟中再吃素齋,哪知思潮起伏,竟難自制。待了一會,隱聞身后少女微笑之聲,隨聽說道:“這兩只風雞我懶得帶走,你再裝一罐油筍,明早交人帶往鐵山峽杜家,與我家送去。酒錢在此,我走了。”
隨聽張老頭父子趕送稱謝,話只說了一半,似被少女止住,沒有說完,忍不住回頭一看,人已不見。有心走到坡旁去看,覺著不應如此,又速退回來,回到座上,要了些飯食。幾次想問少女的家世,也是欲言又止,始終不好意思開口。
吃完已近黃昏,江上斜陽,照得水面上閃動起億萬金鱗,春風拂拂,晚煙欲浮,落日回光,照得四外桃花燦若云霞,分外繁艷。左鄰酒客已在少女到前走去,遙望坡那邊山徑,香客游人也早走向回路,只玉虛觀前零零落落有幾條人影出沒。剛剛會賬,待往觀中投宿,忽聽張老頭笑道:“天已不早了,相公回家尚有六七十里山路,明日正是香會未兩天最熱鬧的日子,如不嫌棄,就請住在我家,看完再回,索性多玩一天,不也好么?”
元礽先聽少女行時提起鐵山峽杜家,早就心動,想要詢問,聞言暗付:“這里投宿,只比道觀清靜,風景又好,哪里睡不是一樣?姓秦少女甚是奇怪,又與杜家交往,黑孩兒也相識,此女頗似師父所說俠女異人,住在這里正好探詢她的底細。”
立即謝諾。張家只父子二人,竹屋數間,面山臨水,甚是清潔。因時尚早,又是中旬月夜,看完住處,仍回原座。主客二人同坐花下,煙茶閑談。山民誠樸,張氏父子知元礽好人,更是殷勤。
元礽先問起黑孩兒。張老頭聞言,驚問:“相公讀書人,我又從未聽他說過,你二位怎會相識?”
元礽不便詳言,只說酒肆相識,一見如故,定欲來訪,因事延誤,以及山行迷路等情,問老頭:“可知他的蹤跡?”
老頭略微沉吟,答道:“這位小爺乃是這里福星,專一行俠仗義,濟困扶危。便今天趙家這伙人如與相遇,弄巧就須吃他苦頭。他的朋友只三兩人,都是好大本領。你說那鐵山峽杜家官人,便有極好武功。他平日最恨酸秀才,相公這樣文雅竟會相交,實在奇怪。”
元礽隨問:“我明早到杜家尋他,那兩只雞可要我給你帶去?”
老頭忙搖手道:“這個卻使不得。一則不敢勞動,再則相公和黑小爺雖是朋友,去的又是杜家,比別人不同。但是方才那位小姐,人是好極,但她脾氣古怪,不喜生人,一個不巧,連我父子也必怪罪,承當不起。”
元礽終是臉嫩,聽出老頭父子對秦女甚是敬畏,情知有因,決計明早如尋黑孩兒不見,便往杜家打聽,只能遇著黑孩兒,或與主人相見,必可問出幾分底細,聞言臉上一紅,便不再往下問。
主客三人談了一陣,元礽又把入山道路打聽明白,見明月方升,清光如晝,意欲游山玩月,好在太平之世民風淳厚,不畏盜賊,便和張老頭說好,令其自睡,不要等候,少時自行歸臥。又付了一兩銀子做房飯錢,隨往前坡走下。本意想往玉虛宮后山頂日月泉旁望月,往馬鞍山繞上一圈,再行踏月歸臥,因明后日香會終場,一般香客多在廟中寄宿,玉虛宮觀恰建在山頂之上,又當月明花開之后,游人甚多,觀中正做著法事,鑼鼓經魚之聲遠近相聞,合成一片繁音。一班各州府縣趕會的富紳大賈,更把酒筵設在山頂,對月賞花,絲竹交奏,鼓樂喧天,有的并還帶有眷屬子女,或是俊童美妓,到處笑語喧嘩,笙歌細細,銀燈盞盞,燦若繁星,情景熱鬧已極。玉虛宮一帶更甚,不特絲管繽紛,高唱入云,更有紈挎惡少,攜挾妓密室開筵,好好一座三清道觀,如此一來,竟變作了酒肉聲色征逐之場所了。
元礽雖然生自富家,紊性不耐煩囂,還未走到山前,一見這等景象便即避去。見道邊小溪清淺,流水一灣,山泉由上流蜿蜒而來,勢甚迅急,溪中山石交錯,水石相撞,激濺起一團團一片片的霜紈霧毅,映著月光,宛如一條銀蛇飛馳穿行于煙云之中。兩岸桃花甚多,花光浮泛,燦若云霞。因這地方以前不曾到過,風景如此清麗,只嫌鑼鼓笙歌與猜拳行令之聲,猶自崖后遠遠傳來,泉響松濤為其所混,反正無事,閑游步月,只要景物幽勝,往哪里去都是一樣,便沿溪往前走去。信步所之,頓忘遠近,路轉峰回,不覺走人一條山谷之中。桃林已斷,溪流未盡,意欲尋到源頭才罷,一時乘興又走了一陣。先見水流越急,泉聲湯湯,松竹搖風,相與交匯,若協宮商,自成幽籟,以為發源之地定是一條大瀑布,入山既深,景必更奇。等到尋到地頭一看,發源所在乃是一座極尋常的山巖,山腳下有一暗洞,寬約丈許,只有一尺來高露出在外,泉水便由此出,上面滿生荊棘蔓草,無可留連。正待轉身回走,忽聽刀劍相觸之聲由隔溪一片樹林中傳來,心疑有人在此練武,頓觸夙好,連忙縱身過溪,悄悄趕去,那聲音竟發自林外。
元礽猛想起師父行時所說江湖上人的行徑,忙即止步,掩在一株大樹后面往外一看,不禁心又怦怦亂跳。原來林外乃是兩個女子在一片桃林前面比劍,內中一個正是黃昏前在江邊酒肆所遇青衣少女,另一女子卻生得身材精瘦,又黑又丑,穿著一身黑色短裝。一俊一丑,各持著一口寶劍,正殺得難解難分。
那地方一面是大片桃花,花開正繁,一面便是元礽藏身的松林,前面一條淺溪,對岸花竹蕭森,環擁著一所竹籬茅舍,遙山凝黛,近嶺縈青,境已幽絕,二女斗處,四面花林環繞,盡是桃杏之類春花,落紅成陣,軟草如茵,只有畝許大小方圓空地,正面又是一座七八丈高危巖,危巖上面奇石錯列,玲瓏秀拔,滿布蒼苔,更有各種野花叢生其間。青衣少女人既美艷,再被這些美妙環景一陪襯,月下美人本極好看,何況美丑相對,武功又好,只見俏生生兩條人影,舞起兩道寒光,在月亮地里兔起鶻落,往來擊刺,劍影縱橫,縱躍如飛,端的捷比猿猱,輕同飛鳥。到了后來,劍光越舞越急,二女已化作兩團寒光閃閃的白影,在場中滾來滾去,兩劍相觸,凈凈之聲密如貫珠,也分不出是人是劍。
元礽見二女旗鼓相當,越殺越勇,好似強敵相遇,各以全力拼斗神氣,心恐青衣少女為敵所傷,有心相助。無奈師父七字心法雖已悟出許多妙用,但是久等師父不回,無人指點分合變化,所有招式均由自己平日用心體會發明,從未與人交手,不知能用與否。手中沒有兵器,又看出二女武功甚高,所用寶劍寒光耀月,明是兩口吹毛斷鐵的利器,空手入白刃,稍一疏忽或者功力不如必為所傷。再者雙方并未交談,不知姓名來歷,二女只管啞斗,一言未發,也不知為了何事這等惡斗?心方躊躇,猛瞥見青衣少女好似氣力不加,步法有些散亂,黑女仍是越殺越勇,不禁大驚。一時情急無計,隨手拾起一塊石頭,剛要覷便暗助一臂,忽聽隔溪茅舍中有一老婦口音喊了兩句,聲甚低微,又當出神之際,沒有聽清說些什么。同時,少女已被黑女逼向桃花林前,現出手忙腳亂之狀,一著急,不由失口驚噫了一聲,正待縱身出援。
說時遲,那時快!二女先前兩劍相觸,發出來的繁音又密又勻,響聲俱都不大。就在元礽握石駭望,危機瞬息的當兒,忽聽地瑯瑯一聲龍吟,夾著一片喀嚓之聲,由花林前面飛起一條人影,一道寒光,往離地丈許的危巖突石上箭一般射去,二女人影由合而分,連忙止步。定睛一看,適才與黑女斗劍的那一青衣少女,已輕盈盈落在正面危巖石上,倩影娉婷,滿臉笑容,仗劍而立。元礽在月光底下看去,越覺風神絕代,清麗如仙。黑女卻立在花林前面,手指上面說笑。樹上桃花被少女劍鋒掃折了好幾枝,隨人帶起的好些殘花碎瓣正在飛舞下落,映月生輝,甚是好看。
只聽黑女說道:“這越女劍法,還是二姊比我較高,明知你要用那三劍敗猿公的險招,一任用心力防備,仍被你于敗中取勝,占了上風。幸而是我,如換一個功力稍差的人,還有活命么?你還不下來,站在崖上作甚?”
少女半嗔半笑地說道:“你少說這些過場話,我方才差點沒被你逼得喘不過氣來,雖然略占上風,恐還是王老伯母怕我們斗得太急,又都好勝,萬一受傷,出聲攔阻,承讓一招吧?你逼得我那等手忙腳亂,如被外人看去,才笑話呢。”
黑女把兩只炯炯生光的怪眼一瞪,答道:“我這地方一向不許野男子走進,松林以內我不管,來人只一出松林,我不給他帶點記號回去才怪。”
元礽聽了這一篇話,才知二女原是比著玩的,方幸沒有冒失走出,否則鬧得兩頭不討好,碰巧還要丟人,豈不冤枉?越看少女越愛,心想此女如此美貌,又具有這好武功,直似神仙中人,只惜素昧平生,無法交談親近,也不知黑孩兒是否與之相識。又想到自己年逾二十尚未定親,父母叔伯生前屬望甚殷,臨終遺命早日娶妻生子,接續徐氏香煙。不料家業凋零,人情勢利,無人做媒,平日勤干練武,也無心及此,想不到深山荒僻之地竟有這等國色。想到這里,由不得臉上發熱。正涉邏思,忽聽黑女未幾句話,厭惡男子的口氣甚是強橫,少年心性,方自有氣。既而一想,對方兩個少女在此比劍為戲,本與自己無關,此時既已看出對方不是真斗,如何還要逗留?深更半夜偷看人家婦女,本來于理不合,只一出面,必被黑女問住,無詞可答,再被少女誤會輕薄,同起夾攻,就打得過也失體面,何況手無寸鐵,深夜空山,男女之嫌也須回避。再者二女如此高強,敗的一面定占多數,此時不但不能出去,便被發現,也遭疑忌,結局有口難分,倒成了仇敵,豈不冤枉?心念一轉,便把手中石塊放下,輕悄悄縮退回去。退時,聞得少女笑道:“三妹怎的火大?只要品性端正,分什男女?也許人家無心走來,莫非你也殺他?”
元礽聞言,心又一動,剛剛停步,仍覺還是走好。跟著又聽隔溪老婦喚人與二女相繼應答之聲,由林隙中偏頭回望,兩條人影正往溪對面飛縱過去,一閃不見,自幸掩藏得好,林中昏黑,未被發現,估量時已不早,匆匆出林,縱過那條淺溪方始心定。本想快點趕回,無如美人倩影深印腦中,暗忖:“似此天人,也不敢作什非分之想,但求對面晤言,能作一次清談,見得一面也好。”
一路盤算,思潮起伏,不覺腳步走慢,一不留神,又和日里一樣把路走錯,岔往玉虛宮山后野地。等到發現,將要覓路回走,因聞前面唱經之聲遠遠傳來,仔細一看,玉虛宮廟墻已然在望。因玉虛宮相隔江邊酒肆不遠,便不再走回路,意欲由宮側一條谷徑繞往江邊。哪知山路曲折,看去甚近,走起來路并不少,走了一半,方始看出那地方乃是以前由山頂下望的柳家墳地,相隔江邊還有七八里,走了不少冤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