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人虎原因秉賦較差,又非童身,中毒雖較趙、王二人為輕,痊愈獨晚。他先在方竹澗危石古松之上瞥見王謹由壁間松手下落,正驚急間,趙霖飛抓已經發出,將工謹抓住。他知趙霖飛抓手法神妙,覺著王謹有救,心方一喜,忽然聞到一股香味,耳聽頭上疾風飄過,有人暴喝之聲,也沒聽清來人說的什話,便已昏迷過去。等隔了些時醒轉一看,身臥山洞石榻錦茵之上。石室廣大,頂上懸有玻璃燈兩盞,照得滿室通明。器用陳設,全部雅潔精美,好些俱是未見之物。想起經歷,直如夢境,心甚奇怪。剛剛坐起,待要下榻尋人詢問,忽聽隔墻笑語之聲。跟著便見一個長身玉立妙年女子,由一座晶乳結成的屏風后面轉了過來,見面便先含笑問道:“你好了么?”也是朱人虎背運,所居正是嵩云的臥室,陳設雖不似尋常閨閣,卻也不免華美。當遇救時,主人見他在三人中受毒最輕,無須連喬在側守伺,無意之中將他安置在此。這時嵩云本和韋萊同來,查看三人病況,并告以午后始出之言,以防少時出洞,遇見山女盤問來歷。初意并未想到會被山女看中,只防對方間出青衫老人之友,又生枝節而已。為想省一點事,便令韋萊去看王謹,獨自走進房來。素性倜儻,又以昨晚和趙霖一談,因人重友,對于朱人虎也認為和趙霖是同等人物,一進門便帶著笑容。
朱人虎年少翩翩,風流自賞,所經既奇,又見對方珠顏玉貌,美艷如仙,笑語溫柔,情頗親切,一時誤會,以為劉阮之入天臺,情致當必與此相類。當時心醉神移,始而是目注嵩云,只管呆看,簡直答不上話。嵩云俠腸天真,尚以為他劫后回生,身居異地,乍見生人,難免驚疑失次,并未想到他還有什么心思。二次又笑問道:“你昨日中毒,遇救來此,我間你好了沒有?醒來身上還痛不痛?你怎不開口,只顧看我做什?”朱人虎正當初驚遇艷,目眩神搖之際,并未把對方的話聽完,只聽到了未兩三句,越認為玉人既容平視無忤,所說又那么柔情款款,語極關切,先前所料,決不會差。也不細想因何至此,對方一個絕色少女怎會獨居在華美清潔深山古洞之內。聞言心神一蕩,竟情不自禁,開口便錯,雖未有什輕薄舉動,話卻難聽。
嵩云這才明白過來,如換往常,朱人虎休想活命。總算他不該橫死,嵩云雖然性剛疾惡,卻極重情面,昨晚與趙霖談得十分投機,又問出三人是青衫老人之友,看在這老少二人分上,心雖鄙惡,并未翻臉。當時又好氣又好笑,只把臉一板,聽他到底還胡說些什么,再給他個小沒趣拉倒。如照嵩云心意,挨上一頓罵,丟個小人,也不致生出后來那些亂子。偏巧話未容他說完,便吃韋萊走來撞上,自然大怒,當時便要發作,嵩云知他疾惡更甚于己,下手又辣又快,知道不好,忙喝:“萊弟不可,這等人何值計較,理他則甚?你不聽姊姊的話么?我們走吧。”急匆匆拉了韋萊就走。已經轉過屏風,又獨自探頭,回顧朱人虎道:“少時洞外如有什響動,你不可跑將出去。過午自有人來,引你去見同伴。再如冒失,休怪我們為德不終。”韋萊按著一肚怒火,見嵩云回身叮嚀,不禁怒道:“這等無恥小人,管他則什?”隨將嵩云催走。嵩云聽韋萊說,王謹仿佛還好。試獨自尋去一看,果然人品心地均好,只比趙霖還要拘謹。因此師姊弟對于趙、王二人十分看重,日后成了至交。
可笑朱人虎一點沒看出風云氣色,反因嵩云轉身叮嚀,直生遐想。又聽嵩云、韋萊姊弟相稱,誤認作同胞姊弟。先前嵩云一任自己表白心曲與相愛之意,始終不曾翻臉,必定有意于己。偏巧被他兄弟走來撞見,心中不快,也是常情。女人家原有幾分做作,況又當著他家的人,自然不便明通情悸。臨去又復回頭,可知相愛一往情深。可惜乃弟撞來太早,連姓名和自己怎得到此均未及問,便被引走。照此情景,少女少時必要抽空尋來無疑。萬一果和劉阮一般艷遇,或是能將此女娶了回去,豈非一樁極美滿的佳話?
只管胡思亂想,打著如意算盤,苦盼少女不至。忽聽外面禽鳴獸吼,沙石驚飛,勢甚猛惡。朱人虎心疑當地必在深山獸窟附近,因聽出野獸甚多,既擔心少女,恐其被困受傷,又想討好,自見本領。加以醒后體力強健,似乎勝常,本就動心,躍躍欲試。又一眼瞥見自己所用兵刃暗器,全在右側一條大理石條案之上,過去一看,案上還放有幾件奩具,物俱華美,隱聞香澤,知是美人常御之物,更起遇思。等把兵刃暗器佩好,就這稍微把玩的工夫,外面煩囂忽止。心中還恐錯過獻身討好的良機,未暇尋思,興沖沖往外便跑。
所居洞室在后洞深處,本極隱秘,生人不知門戶啟閉之法,極難走出。也是合該有事,嵩云、韋萊出時,只顧說笑爭論,一直走出,沒有關閉重要門戶。朱人虎人又聰明靈巧,聽出獸聲是在前面,竟被他由屏風后走出,尋到通往前洞的一條捷徑,連趙霖所居外間石室甬路也未經過,便已走出。
到了洞外,正遇見月姑、巧姑二人在孤峰下面閑立觀瀑。二女生相本來甚美,裝束又極華麗,臂腿全都赤裸,粉腿光致,玉膚如雪,與滿身珠光寶氣交相輝映,越顯得花容玉貌,艷絕人間,比起先遇少女,又是一種風光。朱人虎時常往來邊陲寨墟之中,邊俗蠻風俱頗通曉,以為山女多喜嫁與漢人,最易引逗,人如調戲,有的轉以為榮,極少翻臉。雖覺深山之中所遇三女俱是國色,裝束也各不同,仿佛各族都有,在此雜居,心中不免驚奇。但色欲蒙心,只顧注視二人,目眩佳麗,樹上蹲踞著那么三個猛惡無匹的怪獸白猩子,竟未發現。當時越看越愛,冒冒失失走上前去,把以前在竹籠山人口里學來的幾句下作上語說了出來。先自夸人品和富有,又要二女嫁他為妾,隨往柳湖,享福快活。頭一個巧姑先被惹惱,還算月姑見他徑由嵩云姊弟所居洞內走出,算計必有瓜葛,因顧主人情面,暗止巧姑,不令發作。朱人虎如看出二女面色不善,已有慍色,就此怯退回洞,也可無事。偏因素常輕視山人,毫無戒心,反覺美人輕嗔薄怒,更加嫵媚,撩人情思,不但未有退意,話更癲狂。一面問先見少女叫什名字,是否相識;一面便伸手想撫月姑玉臂。二女聽出他問的是嵩云,才知與主人并非相識,只不知怎會由洞內跑出。
已經去了顧忌,朱人虎再一伸手,益發激怒。只嬌叱一聲,便吃兩只白猩子分抓手足,擒上樹上吊起,吃了大虧。后見趙霖出援,嵩云、韋萊雙雙飛來,才看出山女養有惡獸,固非易與,便這一雙少年男女本領,也比自己勝強得多。因趙霖與主人稱謂親切,心中奇怪,追憶前情,這才想起昨日突中瘴毒,被當地主人救轉,趙霖必是先醒,與主人談投了機,所以如此親切。自己不合中了書毒,風流自賞,受人救命深恩,連姓名都未通問,便誤認身入夭臺,說了許多無理的活。出來才驚國色,再逢絕艷,又鬧下這一場笑話,吃虧丟人。趙霖雖是盟交至契,自家兄弟,終是不好看相。朱人虎越想越慚愧,簡直無以自容。嗣見趙霖將自己捧向榻上放落,只顧查看傷處,一言未發,后又匆匆趕出,料定事還未了,少時拿什面目去見主人?傷處敷藥以后,痛雖稍減,腫仍未消。趙霖又一去不回,不知下文如何。
朱人虎方在慚愧難受,忽聽屋外有人走來說道:“似令友這等人,小弟實不敢比于朋友之列。王兄請自進去,把月姑之事告知,喚他同往洞外,會齊之后,往小流洲水閣上,吃完酒飯,同謁見我師娘,再看他的運氣如何吧。”隨聽另一人低語了兩句。前一人還未答話,只冷笑了一聲,便自走去。聽出一個是先遇少年,答話的人正是拜弟王謹,已知道前事。想起三個人結拜,只王謹先輩是趙氏家奴,出身微賤,本覺不稱。無如趙霖約他在前,又是大哥居長,村中更是習俗難移,照著祖遺村規,原不許人論什門第,當時勉強承諾,后見王謹恭謹小心,凡事退讓,永不逞能,日久相安,除偶然想起未能免俗而外,平日情分,也頗親切。趙霖更是喜他,無事不借,仗著受村入、耆賢愛重,最得眾心,日為王謹揚譽增重,近幾年來,村人對王謹也全加了禮敬。固然趙霖處處提攜,一半也是他對人謙恭誠懇之故。本是一盟弟兄,原無所謂,誰知三人同出,只自己一個丟人。他不同來,單是趙霖在場,也還無妨,身是二兄,偏現世在他眼里,真個愧死!
正愧悔間,王謹已經走進,喚道:“二哥復原了么?”朱人虎不知王謹因他素常好高性做,永不吃虧服低,恐其負愧,問的乃是昨日中毒的事,一時愧忿交集,脫口答道。
“愚兄雖是無狀,這兩山女率獸傷人,也決非什么善類。此番回山,我必訪出她部落所在,不報此仇,誓不為人!”王謹已聽韋萊告知經過和兩山女的來歷,知道其曲在朱,與人無干。就算山女太兇,甫受人家救命之恩,醒來便開口調戲,又當何說?因他為人護過,不便勸說,便笑答道:“我不是說這個。二哥可知我們弟兄三人,全都九死一生么?”朱人虎本不及向主人詢問經過,后又只顧氣急羞愧,通未想到前事,便間道。
“昨日我在懸崖險石之上,似聞一股異香,人便失去知覺。醒來見一少女,才知昏臥了一夜,未得細談,和你說話那人,便來將她喚走,詳情尚未知悉。如今想起昨日經歷,實是奇險。休說是人還昏倒,便好好的,那等奇險所在,要把我們三人全救上來,也是極難之事,我聽你和他們還談得來,想已聽說過了。”
王謹隨將遇救詳情告知。并說這里不特主人全家俱是異人,所豢神獸連喬和新收服的碧狳尤為靈異。幸與青衫老人有交,特蒙厚待,諸多優容等語。朱人虎此時已成斗敗公雞,盛氣色情一齊消散,便王謹不規勸,也不敢胡來了。聞言知他乘機警告,雖是好心,終覺愧對,作聲不得。王謹看出他意有愧悔,才說:“先因中毒,不至下午不能進食,遲到現在,大哥和主人均在門外等二哥小弟出去,同往小瀛洲,用完酒飯,去見主人之母陳老夫人。我們去吧,聽說大哥和主人還有事等二哥去商量呢。”朱人虎此時實在無顏再見外人,無如身在人家,無處逃避,變成了個丑媳婦不能不見公婆,同時又覺腹饑思食,沒奈何,只得垂頭喪氣,立起身來。王謹也沒法深勸,相偕同出。
到了外面,韋萊未在,只趙霖和嵩云談鋒正健,見二人走出,迎將過來。趙霖自向朱、王二人執手慰問,便是嵩云也因趙霖再三求告,極口代朱人虎分辯,說他向未如此荒唐,必是中毒昏迷時久,神志失常之過,嵩云不好意思,只得應了,所以見了朱、王二人,依然笑語從容,和沒事人一般。朱人虎經趙霖引見之后,心始稍安,終是愧極。
趙霖便問二人:“可見韋兄?”嵩云笑道:“小世弟性情固執,他出來在前,你和我談天,背向洞口,故未看見,已經先往相候,且自由他。但小瀛洲須由最前面危崖夾谷之中走進,谷徑迂回,離此還有數十里山路,就此緩步前去,未免需時。如請三位快跑,既非待客之道,而龍家姊妹所豢禽獸,頗為珍奇通靈,尤其忠心主人,極喜立功討好,適才的事已有聞知,便二女不曾使命,也保不定隱伏去路,驟起發難。有我同行,三位又均非弱手,雖然無礙,無如這些東西全都兇狡好勝,一經發難,不得不已,為數又多,一個不巧,反使我們當主人的難處。三位在此作客,當雙方還未破臉以前,不犯與畜生計較。適與小世弟商議,如由地室間道前往,一則路遠,一則又顯示我們怕她們。惟有故作不知,改命阿雪與新收神徐阿碧前來接引。到時請令友朱君獨騎阿碧當先,趙、王二兄同騎阿雪,小妹步行斷后。這兩異獸均能震懾禽獸,除卻修煉千年以上,功候極高,得有真仙傳授的仙禽神獸而外,任多猛惡之物,十九聞聲膽寒,望影而逃。如先使其知難而退,免卻多生枝節,并還不失體面,豈非兩全?”說時忽見日光底下有兩團大小影子,由最前面電射星馳而來。前面一團,看去甚大,色如翠綠,映日生光。后面一團,色白,要小得多。快慢卻一樣,首尾相銜,飛行迅速,相隔又甚遠,乍看宛如碧云飛渡,白虹瀉空,看不真切。嵩云笑道:“這東西真個可笑,這么一點的路,共總片刻之間,也不放心它小主人,竟連那嬰兒也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