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天下事都只要兩廂情愿,就無難題了么?第一柳湖諸家俱是先朝遺民,一向聚族隱居,不與外人來往,婚姻更無庸說。就算可以通融,姓朱的年紀不大,家中有無尊長,是否可以棄了老年父母,遠贅他處,永絕歸省?還有這種土女情重愛深,習俗奇特,她既心許,必認定對方愛她。家中如有妻室,再要是個年輕貌美的,便認為此人愛情不專。她再愛上此人,對方不肯更改,或被當作有心戲侮,拿她開心,當時便是亂子。我看姓朱的如此輕薄好色,家中必有妻妾。好些難題,如何便說滿話?”韋萊道:“你沒聽姓朱的說,帶她姊妹回山做小么?”嵩云驚道:“這個我來在后,沒有聽見。照此說來,二女明知對方已有妻室,還要如此,可見心愛已極,加上我們人情,就有些難辦事,也許還可化解,不必照她習俗去辦,但也夠麻煩的。都是你不好,姓朱的出洞,你正在附近,上前阻止還來得及。我偏恨他早晨無禮,有意旁觀,直到趙兄走出,方始發急上前。我如晚到一步,就青衫老人不因這等人見怪,萬一傷亡,趙兄面上如何交代?”韋萊急道:“這兩個女魔頭,我如何再肯獨自見她們?再說,誰又料到會有這樣荒唐的人?如今作成他得一美婦,不是好么?”嵩云把嘴一撇,說了一個“你”字,便不往下再說。
轉問趙霖,朱人虎家中情形,有無妻室子女。
趙霖早就聽出事情嚴重,只打不出什么適當主意。聞言答道:“朱二弟人也頗好,文武俱還來得。但因獨子,幼得親庭鐘愛,不免驕縱了些。村規素嚴,中年無子,方許納妾,仍須正室心愿,向青老、村主聲明,否則不許。全村少年男女甚多,盡管游行往來,常在一起,向無忌嫌,但除未婚情侶真心愛悅,保不定背人吐露心曲而外,從不敢有輕薄放浪之行。稍逾軌外,便為眾所不齒,并且從此也無一少女再肯嫁他。愚弟兄一盟三人,只他娶有妻室。每次出山,有時雖不免于少年紈袴心性,似此荒唐,從來未有。聞說上著中婚姻中變,只要男的給些財帛牛馬,便可了事,名叫遮羞錢。人虎家有老母愛妻,其勢萬無遠贅他處之理。可否請云姊韋兄代為設法,說他病起神志不清,語無倫次,冒犯了人家,好在只說了幾句錯話,尚無別的謬舉。如今自知不合,情愿賠些金珠財帛,與二女遮羞。如能使其息念,感謝不盡。”
嵩云微笑道:“照此說法,你和王兄俱都未娶的了?”趙霖點頭。嵩云又笑道。
“趙兄還替人說話,可知你也被人相中了么?”趙霖大驚,忙答自己聞聲出洞,見狀已經急怒,只見樹下立有二女,休說交談,連人也未看清。嵩云攔道:“趙兄休急,聽我來說。山女多具性情,人更天真直爽。男女愛悅,認為理所當然,向不隱諱;不似漢人,有許多掩飾。尤其她這一族,最喜男子英俊勇敢,一經相中,便拼了性命,也非嫁與此人不可。對方如若堅持不肯要她,那沒有本領,自顧無權無勇的,便守伺隱處,等男的走過,猛撲上前,拼死命將男的抱個結實,連哭帶喊,苦苦哀求,要男的愛她。男的自是不顧,她一任對方打罵推扯,多么心狠手辣,也決無絲毫抗拒。這類少女,大部自信有幾分姿色,貌美的多。貌丑一點,便自慚形穢,不敢向人求愛了。男子大都好色,見女的如此情癡,相貌又好,被她一路摟抱親熱,再見人家被自己打得花憔柳悴,遍體傷痕,自不過意。女的再要真拼性命而來,一任凌虐暴打,不將她打死,決不放手,打死固極容易,此女自取其禍,不算犯法,可是經此一來,男的如是山民,所有山女均認此人心腸太狠,從此不特無人肯嫁與他,遇到春秋佳日各種盛會,如祭神、寨舞舞蹈之類,全都無人睬他,豈不也糟?所以打到后來,女的盡管花容狼藉,一息奄奄,只要不撒手,男的便有回心轉意之望,心軟的男子,更早打不下手,答應她的請求。所愛如是漢人呢,前半也用此法,如覺無望,便自殺在男的面前。她事前如向本族聲明,完全片面相思,與人無干,并非受騙,還可無事;否則所有山女全成仇敵,不代此女報仇,將男的虐殺,便永無已時。至于那有權力和本領,又顧臉面,像龍家姊妹這樣的山女,又不同了。像姓朱的這樣,本是男的自己招惹,不答應她,真是奇恥大辱,決不甘休。那遮羞錢,乃姬家人、仲家人、燈籠人等別種土著中的習俗。再說龍家累世積聚,又曾得過異人指點,發掘寶藏如山,奇珍異物不知多少,尋常財帛怎能打得她動,何況又是婚嫁大事呢!”
“至于趙兄與二女并未交談,何以也有糾葛?說來好笑,你的起因,恰與貴友相反。龍家姊妹本都急于嫁人。月姑上來本就覺著姓朱的人才不差,又是漢族,本就有點中意,只嫌他說話下流,心中不炔,雖也隨同數說,恨并不深。巧姑卻恨極這樣男子,開口便罵。及至白猩子承顏希旨,將人抓走,不特月姑認為姓朱的是個有本領的漢子,生了愛心,連巧姑也減去好些憎惡。否則巧姑本領較高,最得老的歡心,全寨愛戴,白猩子又她馴養,就月姑作主放落,也必埋怨幾句,這時趙兄如不走出,也可無事,偏在事前出洞。巧站見趙兄人品、本領、膽力、義氣無一不比姓朱的勝強過十諳,當時傾心。你說沒有交談,也未細看二女,一心救人,就因你這一來,巧姑才格外中意。適才已當眾明言,大有非你不嫁之概。這還是她隨姊夫讀過兩年書,染了一點漢習,又恐你看輕了她,才請我來商談作媒,否則當時便跟你進來,對面明言了。幸她不知你尚未娶妻,你對她又未開口,無詞可藉,只要編上一套話回復,也許可以解免,如知你此時尚還未娶,再不要她,休想善罷。她們人多,均非弱手,更有好些勝人之處,與別的山人不同。趙兄雖然武功頗有根底,柳湖也有許多會家,真要雙方翻臉為敵,尚不知鹿死誰手呢!”
趙霖曾見對方來勢和去時那等神速,已知不是尋常,何況還有許多猛禽惡獸。再聽嵩云如此說法,情知不可力敵,但又不欲示弱。便忍氣強笑答道,“男女婚嫁,各憑心愿,如何強要嫁人?我并非看她不起,實為另有一點心志,不愿娶妻。生平不說謊話,也不愿假說已經娶妻,來作解免。反正人各有志,她雖武勇,能奈我何?就朱二弟戲言生事,自己不好,但他原說娶她為妾,隨往柳湖同居,并未以無妻騙她,更無入贅他處之言。請云姊轉告,小弟此生恐不會有家室之想,入贅外人更是山中厲禁,萬無此事。至于朱二弟呢,既蒙真心相愛,便照所說,屈為小妾,同去柳湖如何?”嵩云笑道。
“趙兄說得好輕松呢!她們如肯講理,倒好辦了。我本已料到這媒人不好當,也只防到趙兄已有妻子,山女雖然貌美多情,趙兄未必薄幸,遽舍結發。卻沒想到趙兄在三人中年紀最長,會未娶妻。為人又極光明,言行如一,不事欺詐,固是極好。但那巧姑剛愎固執,如知真相,益發不肯罷休,未來難關,可就多了。話雖如此,以趙兄這樣人,又是我家的上客,決無任人劫走之理。即使歸途有什阻礙,我和小世弟不論明幫暗助,也必趕去,必不袖手。倒是你那朱朋友,實無人愿管他的閑事。好在此舉本出于他心愿,只好由他自去了。”
趙霖答道:“云姊盛意,小弟感謝萬分。只是愚弟兄三人誓共死生,單獨回去,拿什顏面去見他老母妻子?如仗云姊、韋兄之力,解去山女糾纏,自是幸事,否則我們三人只好和她一拼了。”
嵩云微笑不語。韋萊道:“趙兄為友義氣,令人可佩,只恐別人未必肯和你同生共死呢。”嵩云道:“趙兄成見頗深,好在事情還早,并非應在今日,由我去說,或許緩兵一時,到時再說吧,現在爭論做什?天已傍午,他們三位由昨天起還未吃過東西,還是請他三人相見之后,再由我引見家母,也許能得一點幫助,不比呆在這里說空話強些么?”趙霖最惦念的就是王謹,聞言喜間道:“王三弟也痊愈了么?”韋萊道:“王兄人極好,比姓朱的大不相同。體質秉賦,也還不差。因中毒較重,昨晚趙兄歸臥后方才醒轉。也和趙兄一般義氣,一醒便知遇救,向我稱謝,直問同來二友蹤跡安危。經我勸說,告以經過,才稍放心。他又肯聽話靜養,分明已復體痊愈,卻未妄動一步。固然所住石室深居地下,外面有什么聲息不易聽到,但其為人謹厚,好些地方均可看出。我想姓朱的已經見過,后洞底層甚深,上下討厭,莫如我去請王兄上來,就在這里相見,稍談一會,再喚姓朱的出來,一同去見師娘如何?”
趙霖昨晚曾在洞中細查,除里外間石室外,別無通路。聞言才知后洞甚大,并還藏有極深的石室。由于主人有好些難測之處,因而想起主人師徒母女俱是仙俠一派的異人,區區山人,自不在話下,何以嵩云那等說法?語氣間并還頗有顧忌之處?久聞山人中頗有精通巫盅邪法的妖人,二女既能役使猛禽惡獸,必是這類妖邪無疑。同時又想起白猩子的厲害,適才不合為了朱人虎負氣,把話說滿,似此妖邪,豈是人力所敵?心正犯愁,韋萊早往后洞走去。
嵩云笑道:“我知趙兄義氣,但此二女俱有驚人本領,家母又不肯與她破臉,故此脫險較難。小世弟原可稍助一臂之力,無奈他因貴友言行不謹,認定是個素不安分的無恥小人,執意不肯助他脫身。他又說得有理,我不便相強。我知他的特性,我表面附和,實則我另有一番計算,趙兄幸勿介意。請想三位同來作客,卻不能同歸,我們作主人的情何以堪?休看形勢危急,你還有兩層救星,均還未見,焉知不破例相援呢?”趙霖這才想起,主人對于青衫老人甚是推崇,本領必定更高。照前年初遇時情景,當不至于坐視危難;何況一行三人,又為訪他踐約而來,怎么也不會袖手不管。想到這里,心中略寬,便向嵩云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