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死刑,尤為慎重。哪怕耆賢會全都認可,只要犯人一聲呼冤,便須集眾重新公審,非當眾問得犯人無一句話可答,村眾也無異言,方始行刑。只有第二次公審,如與前判無異,便無須再經耆賢會通過,徑由村主定日執行,以防狡詐、拖延、遲疑不決關于田業一節,施行井田之制,設有公田、公倉,輪耕分作。父母死后,除首飾、衣被、玩好、器具而外,只有房舍因都背山面湖而建,直似千百人集居在一個大花園里,只備人取景不同,愛好各異,僅按丁口,和平日喜營建的心思,略有多寡之分,并差不多,所以父母死后,子孫仍可繼承,下余農田、牧場、漁塘,悉以歸公。無論何人所生子女,一到十六八歲,便可在自己經營的產業項下,撥出五十畝田地或是牧場,另外再分給五畝桑園果林和一條小漁舟,先令習作農牧漁獵。滿了二十,至多二十五歲,便即分家,任其自立營生。父母如因平日體力不濟,或不善治生產。無力開辟田業;或是子女眾多,不敷分配,子女幼時,可以取給公家,大半仍照上列之數,向公家具領。
所有村眾,均由耆賢會課其勤情,量其能力,以定獎懲。假使本身能夠勤勞操作,開辟廣大,及身享受,自不必說,而且死后仍可分遺子女。同時還能得到公家獎勵,村眾禮敬,并可免去公農。公牧。公漁、公獵等等勞役。
初上來幾年,有那人丁又多,生性懶惰,以為及身田業,足敷衣食,生前在自經營,死后落個為他人忙,連子女都得不到,更有公給之制,不愁子孫沒飯吃,于是偷懶取巧起來。時日一久,自然被發覺這是最犯規的事,除了按規處罰而外,往往還要出些難題,使其加倍勞作,格外吃上許多苦楚。村規公正嚴明,不論親疏,有幾個一吃虧,誰也不敢自私自利,受罰取辱了。
作者寫了許多,未入正文。那村規甚是周詳,只能以“法良意美”一語盡之,一時也寫它不完。照著趙、朱二人這等作法,按說可以長居桃源樂土,成子孫千百不朽之業。
哪知世事終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治亂相尋,迭為興衰。習俗難移,環境易遷,人心不同,善惡各殊,智愚不肖,相去天淵。得于此者,未必不失于彼。何況人數日益加多,年時一久,自然生出事來。
原來村眾只趙、朱二人位德俱尊,又是眾中首領,獨受崇敬愛戴,始終居于領袖地位,輪流做了多年村長。自從最后一次規章訂好,二人也俱到了年紀,意欲退休,想在身前實行前訂章規,看看有無遺漏。又以隨隱諸人,除卻兩三家至親,其余全是舊屬下人,為免世俗尊卑之見,頭一任先示意眾人,在隨隱趙氏家將中,選了一個以前地位極卑,而人卻精明賢能的人,來做村主。自己連和一些以前較有聲望齒德的人,全退入了耆賢會,從旁贊助。此時村眾對趙、朱二人奉如神明,雖有一點世俗之見,但因新村主名叫王成杰,雖是武弁,文武皆能,久共患難,出過死力,加上趙、朱二人同聲力主,故私下雖免不了有所議論,并未公然作梗,贊可和聽命的還占最多數。王成杰也真要好,接任以后,始而不辭勞怨,竭力任事,繼而又為村眾謀求了許多福利。對人更是溫和誠厚,處事公正。兩三年過去,連那極少數不服的人,也都感化。
五年期滿,眾議本應連任。一則王成杰自知出身卑微,日夜勞心,好容易有此成就,意欲見好就收,再四謙辭。二則趙、朱兩人又想改選別人試試,這次卻不示意,由眾公推,取決多數。當時本有二人可以當選,輩分出身,卻是一尊一卑。畢竟眾人門弟之見未能免除,結果仍是尊的一個以最多數入選,推為村主。那卑的一個名叫楊玉,是朱氏老家人,人既能干,逃難時并還以孤身犯險,救了大眾性命。平日村眾全都對他感愛,人緣極好。尊的一個,是趙修的表侄,姓丁名泰,從小便隨表叔長大,文武雙全,人極能干。人山時年十二歲。父親做過兩湖統制,曾得世襲。因是少爺出身,逃難途中,不特無功于眾,反因年幼無知,自恃一點武功,約同三四個小兄弟,背了大人,去尋對頭山民晦氣,惹過兩次大亂子,幾乎累得眾人全受其害。論功勞和人緣,全不如那老家人,偏以最多數入選。此是積習使然,眾人全未在意。趙、朱二人老謀慮遠,因此卻添了隱憂。無如事經公推,不便再說別的。還算好,丁泰聰明絕頂,人又好勝。看出二老心意,也和前人一樣,格外求好,把平日好些世家嗜習,全都改掉,每日一心治理村務,居然又博得了全村贊佩。趙、朱二入覺得可以放心,加以年歲日近衰老,智計體力俱不似前;況當根基已定,正是全村極盛時期,人才輩出,個個有為,偶然想起點事,也是想過拉倒。丁泰這一任,還沒有滿,二人便相繼去世。村眾悲思崇敬,盡哀盡禮,自不必說。
由此以后,倒也一秉前人成規,輪選村主。幾十年后,把當地治理成了錦鋪繡疊一般。湖山本就明麗,加上人工部署,以千萬人之心力,日常變方設計,刻意求工,無數樓臺亭舍,掩映分列于青山綠水,花樹瓊林之間。湖上是滄波浩渺,一望無際,山光云影,天水相涵,小舟三五,出沒其中,一片清靈空曠景色。湖邊是花樹垂楊,綿亙不斷。
水中游魚往來,清澈可數,不時跳波嬉馳,撥刺有聲。平波斷岸,柳蔭之下,時有村童野老,臥流垂釣,偶一揚手,便有巨鱗騰躥,隨竿而起。一年四季,無時無花,不是梅雪爭春,冷香十里,便是荷塘處處,千頃花光。至于李艷桃稱,桂馥蘭馨,楓葉流丹,秋花似錦,更是常年享受,觀賞不完。濱湖田野山澤之利,又多開辟。端的人人安樂,享受無窮,真好一處世外桃源,人間樂土。
按說還有什么不足之處?無如人心喜動,見慣無奇。尤其山中缺少鹽、鐵和一些零星有用東西,而出產又極豐盈,年有存余。村規每隔三年,派人由水洞險徑出山一次,拿山中出產的皮毛、糧食、藥材、金砂,向外交易,采辦應用各物。始而因水道奇險,進出費事,每次二十人。除一兩個通土語,負有專責的熟手,必須借行外,下余都是輪流應值,以均勞逸。去時往來蹤跡,均須隱秘。所交易的山寨墟集雖都蠻野,總算性還爽直,去的人又守著誠信謹慎的信條,兩下相處久了,倒也水乳交融,互相信任。每一寨墟,都難免有土匪生番,野猓之類,雜在其中,兇野異常。尤其是漢人的流軍逃犯,刁狡狠毒,無惡不作。每遇上他們,不讓他們占點便宜,巧取豪奪,必起兇殺,或受暗算。如一退讓,又被認為良懦可欺,誅求無厭。仗著去人多是精選能手,機智武勇,足能應付,可是每去都短不了有些事故發生。山川跋涉,更多險阻,人多視為畏途,不奉村主指派,極少有人自告奮勇的。
后來人口日益增多,三年一次采辦,決不敷用。漸由村主向眷賢會提出,當眾重議,由三年兩年,改到每年一次。過了些年,又發生變故。彼等不善營運,記性更劣,隔年所定各物,不是不能如約交貨,便是受了劫奪,或被詐騙了去。
這一年,最緊要的鹽、鐵兩樣全沒買到,正在為難,打算會商二次派人,往遠方山寨采購。恰巧水道崩塌了一大片,修治期中,忽由小洞裂縫中,無心發現一條滿生鐘乳的洞徑,可以通到崖上。那任村主人甚精明強干,青賢中恰又有幾個好事的,知道村中惟一缺點,是這一條通外險徑,好似崩山由于天助,集議由水洞中開出一條通到山外的洞徑,索性開得方便一些,內里再設下防御封閉之具,上面又是險峻峰崖,素無人跡,何愁外人得知?這樣自然方便得多。人情畏勞就逸,當眾一說,全數贊同。集全村丁壯之力,興修了半年,居然開通出一條又險又秘,防御重重,而自己人卻可容易出進的洞徑,比起以前,一難一易,相差天淵。
洞開以后,又想到上輩人山已有多年,蹤跡久已不為世知,就走到城市中去,也不會有什妨害,何不派人先往附近小城市中試試?這次去人,便未趁墟,先到附近城市采辦。山中居久,偶出采辦,也都趁墟,對于元虜兇威,猶有畏心,上來也頗慎秘。哪知胡虜氣運已衰,一面是淫兇驕恣,本質大虧;一面是官貪吏酷,民不聊生。尤其邊遠州縣,那些官吏最是為所欲為,無惡不作。村人多半文武雙全,武功尤有根抵,而奉命出山的,更是千百選一良材。平日急功好義,習與性成,大都具有俠腸,哪見得慣這等貪污卑劣,兇頑殘酷的行徑。初去時,因村主、眷賢再三嚴命告誡,不許在外多事,惟恐生出是非,給村中惹下亂子,因而見了不平之事,始而還能隱忍,至多暗中送點錢與被害人或是他的家屬,并未輕易出手。后來一連出山幾次,足跡漸遠,去的城市越多,所見不平的事也越多。這一隊人除照例兩個老成先進,領頭主持外,余者俱是一些少年壯士,個個年輕氣盛,實在隱忍不下去,便伸了手。那伙昏庸貪污的官吏和些土豪劣紳,如何能是這班幼承家學的英俠之士的敵手。先還是三兩個少年人,偷偷摸摸暗中出動,日子一多,同輩互相效尤。有一次,連為首的老人也動了真火,眾人已不得大家打成一氣。經此一來,仗著人數既多,個個武勇,行事又有策劃,雖管過許多不平的事,并未惹出亂子。漸漸連村主、耆賢俱都知道,先還禁止,嗣知眾人義俠根于天性,除非永絕采購,簡直無法禁其多事,一晃多年,并未惹什亂子,也就裝不知道拉倒。
這一年,又當派人出山采辦。領頭的人名叫趙霖,只有二十六歲,論年紀,本不該做一行主腦。因他從小用功極勤,本領甚大,人既機智,又是趙家么房子孫,輩分獨高,生性義俠;從十六七歲起,便隨眾出山,已有十年以上經驗;更通各地方言土語,是個全才,因而做了領頭的人。同行還有兩人:一名王謹,一名朱人虎,也是村中有名人物。
三人至交至戚,特意結伴同行,想借出山之便,去往昆明、大理等地,一覽滇池、洱海之勝;就便再往點蒼山,探訪一個以前途中相識的朋友。眾人每次出山,照例扮作各行商客。如遇不平的事,上來先由一二人裝作外省來的異人俠盜,下手行事。余人故作不知,暗以全力相助;有時還要裝作自己也吃了外來異人的虧,大驚小怪,故布疑陣。回時也不同路,出手的人多半后走,不時故顯行跡;甚或等到第二撥采辦人來,才行回山。
故此無人生疑。歸途因帶不少東西,往往一裝好幾條船,照例不許多事,遇上多么不平的事,也只留一二人在當地;再著快腿跑回山去,另喚能手,趕來相助。這次趙霖見山中需用之物,俱已采辦齊全,且喜無事,便命眾人照著向來轉運方法,運到盤江中部烏石峽附近本村近年所設的接運寨內,再由自備舟船載運回山。自己同了王、朱二人,徑往大理進發。
大理為滇西勝區,氣候清淑,風物靈秀。尤其離城不遠的點蒼山,海拔二三千公尺,高出云表,終年戴著積雪,經夏不消。那么高寒的山,半山以下,深谷之中,卻又花木繁茂,經霜不斷,泉石幽奇,情景如繪。山色更是翠色鮮凝,終年如染,朝暈夕陰,容光無限。點蒼之名,便得于此。
二人所仿友人,原是上一年在路上行一義舉時所結識。對方乃當地土豪,雖養有不少武士,并非趙霖等對手,已然占了上風,人也救出。只土豪好猾,事先溜脫。趙霖正打著除惡務盡的主意,忽得一異人警告,說:“土豪結交了一個紅衣蠻僧,勢力甚大,并還精通邪法。再如見好不收,便土豪被殺,不去尋他,蠻僧在省里得信,必趕來報仇。”
“此時土豪厄運未終,論力論勢,均非其敵,趙霖等一行固要受害,山中蹤跡,也必被查知,從此引鬼上門,安居不得。事關根本,最好適可而止。蠻僧因通神教晶球視影之法,本來一行還難免受害,尚幸土豪貪淫自私,大背蠻僧本意,此次僅著了一把火,將所害的人救走,不被逼到身家性命關頭,決不敢向蠻僧求援。再者,一行下手時,神速縝密,對方不知來蹤去跡,更未遺留下物事筆跡,蠻僧行法更難得多。此法最耗行法人的精血,如果迫不得已,便經請求,也必不肯以全力大舉。那土豪出身川江鉅賊,真名已隱,乃昔年有名的水陸判官,又名火獅子秦闊,本領并不甚高,全仗心辣手黑,刁狡機智成名。”
“因見對頭未多殺傷,只當無心路遇,一時仗義拔刀,不欲多事,此時必在避風觀望,不見再有下文,也就忍痛拉倒。如再相遇,卻是難說。貴村隱居安樂有年,何苦為此一個匪徒生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