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968年9月—1982年6月)(1)
書名: 我腦袋里的怪東西作者名: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本章字數(shù): 4942字更新時間: 2017-03-02 13:54:05
從我小時起,我的父親就恨我。
——司湯達《紅與黑》
1.
麥夫魯特在村里時
這個世界要是說話,會說些什么?
為了理解麥夫魯特的決定、他對拉伊哈的依賴以及他對狗的恐懼,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他的童年時代。麥夫魯特1957年出生在科尼亞省的貝伊謝希爾鎮(zhèn)杰奈特普納爾村,十二歲之前,他從未離開過這個村莊。1968年秋天小學順利畢業(yè)后,他以為就像和自己同樣情況的其他孩子一樣,他也會去伊斯坦布爾,在爸爸身邊讀書,跟爸爸一起謀生。可爸爸不要他去,他只好留在村里做起了羊倌。麥夫魯特一生都在想,那年爸爸為什么執(zhí)意讓他留在村里,但他始終沒能找到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答案。他的兩個朋友,伯父的兒子考爾庫特和蘇萊曼去了伊斯坦布爾,因此麥夫魯特度過了一個孤獨、憂傷的冬季。他做羊倌,趕著八九只羊沿著溪流溜達,看著遠處無聊的天空、路上的大巴、卡車、飛鳥和楊樹,就這樣度過一天又一天。
有時,他聚精會神地看著楊樹葉在風中顫抖,感覺那是楊樹在給自己傳遞某種信息。有些樹葉把深色的一面、有些則把泛黃的一面呈現(xiàn)在麥夫魯特的眼前。就在那時,似有似無的一陣微風拂過,把深綠色葉子變黃的一面和泛黃葉子深綠色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
他最大的樂趣就是把干樹枝一根根收集起來,等里面的水分完全蒸發(fā)后,把樹枝堆成一堆點燃。當樹枝完全燃燒起來時,他那只名叫卡米爾的狗就會高興地圍著火堆跑兩圈;麥夫魯特坐下烤手時,狗也在不遠處趴下,像麥夫魯特那樣,一動不動、久久地看著火苗。
村里所有的狗都認識麥夫魯特,即便他在最寂靜、最黑暗的夜晚出村,也不會有一只狗沖他號叫,麥夫魯特也因此認為自己屬于這個村莊。村里的狗只會對村外來的危險和陌生的人狂吠。如果一只狗沖著村里的一個人叫,比如麥夫魯特最好的朋友,他伯父的兒子蘇萊曼,其他人就會調(diào)侃道:“蘇萊曼,魔鬼附身了,你在想壞事!”
蘇萊曼:村里的狗其實從來沒沖我叫過。現(xiàn)在我們舉家遷去了伊斯坦布爾,我很傷心,因為麥夫魯特被留在村里,我很想念他……但是村里的狗對我的態(tài)度,和它們對麥夫魯特的態(tài)度是完全一樣的,這點我要申明一下。
有時麥夫魯特和他的狗卡米爾讓羊留在山下吃草,他們則爬上山坡。當麥夫魯特從高處俯瞰坡下一覽無余的風景時,心中的一些美好愿望便會慢慢蘇醒,比如生活、幸福、在這世上擁有一席之地。有時他幻想爸爸坐著大巴從伊斯坦布爾回來把他帶走。山下羊兒吃草的平川,在溪流轉(zhuǎn)彎處被高聳的巖石阻斷。有時,他還會在平川的另一頭看見裊裊煙霧。他知道,燒火的是鄰村居米什代萊的孩子,他們和自己一樣是一群沒能去伊斯坦布爾讀書的小羊倌。風和日麗的日子里,特別是在上午,麥夫魯特和卡米爾爬上山坡,能夠看見居米什代萊村的小房子、可愛的白色清真寺和尖細的宣禮塔。
阿卜杜拉赫曼:因為我就住在那個村,也就是居米什代萊村,所以我找到了馬上進入話題的勇氣。20世紀50年代,我們這些生活在居米什代萊、杰奈特普納爾和周邊其他三個村莊里的人大多一貧如洗。我們冬天在雜貨店賒賬,艱難度日熬到春天。開春后,我們村里的一些男人會去伊斯坦布爾的建筑工地干活。我們當中有些人沒錢,瞎子雜貨店的老板還幫我們購買去伊斯坦布爾的大巴車票,然后在賬本的最上面記下我們欠他的車票錢。
1954年,從我們村去伊斯坦布爾的高個寬肩的巨人尤瑟夫先做了建筑工人,后來碰巧成了一個賣酸奶的人,他沿街叫賣酸奶掙了很多錢。他先招呼了他的兄弟、堂兄弟們?nèi)ヒ了固共紶枺退黄鹱紊頋h房、一起干活。一直到那時,我們這些居米什代萊的人對酸奶都一無所知。但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去了伊斯坦布爾就賣酸奶。我第一次去伊斯坦布爾是在二十二歲服完兵役后。(因為違紀、逃跑、被抓、挨巴掌、蹲監(jiān)獄,我的兵役服了四年。但別誤會,我比任何人都更愛我們的軍隊和尊敬的長官。)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的軍人把阿德南·曼德列斯總理絞死的。他呢,之前開著他的凱迪拉克轎車不分早晚在伊斯坦布爾滿街轉(zhuǎn)悠,下令拆除了所有擋住他去路的舊房子和老宅邸,開辟了寬闊的馬路。
穿梭在城市廢墟間的小販們其實有很多生意可做,但我沒能勝任小販這個營生。我們那里的人個個都健壯有力、骨骼堅固、肩膀?qū)捄瘛?晌夷兀质萦秩酰赣幸惶煳覀兡軌蛳嘤觯銈兙涂梢杂H眼看到我了。
不分早晚地挑著兩頭掛了二三十公斤酸奶罐子的扁擔滿街跑,我被壓彎了。另外就像很多賣酸奶的一樣,為了再多掙一點,我還在晚上出去賣缽扎。不管你一個新手挑什么,扁擔都會在賣酸奶人的肩上、頸背上留下老繭。我身上沒有老繭,因為我的皮膚像天鵝絨一般光滑,起初我還沾沾自喜,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該死的扁擔給我造成了更壞的后果,我的脊柱被壓彎了。我去了醫(yī)院,排隊等了一個月后才看上醫(yī)生,醫(yī)生讓我立刻放棄挑扁擔。當然了,為了掙錢,我放棄了醫(yī)生,而不是扁擔。這樣我的脖子就歪了,我的名字也被朋友們從“姑娘·阿卜杜希”改成了“歪脖子·阿卜杜拉赫曼”,這也讓我很傷心。在伊斯坦布爾,我遠離我們村的人,但我時常看見麥夫魯特那脾氣暴躁的父親穆斯塔法和他的伯父哈桑,他們在街上叫賣酸奶。為了忘記脖子上的疼痛,我開始喝拉克酒,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過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完全放棄了在伊斯坦布爾擁有一套房子、一座一夜屋、財產(chǎn)、存錢的夢想,稍稍玩樂了一番。我用在伊斯坦布爾掙的錢回村買了一些地皮,娶了村里最貧困,最無依無靠的姑娘。我從伊斯坦布爾得出的教訓是,一個人如果想在那里立腳,他一定要有至少三個兒子,能夠像士兵那樣帶在身邊,像工人那樣使喚干活。我想過,如果我有三個像獅子一樣的兒子,我就和他們一起去伊斯坦布爾,在城外的第一個山頭上造起我自己的房子,攻克城市。但在村里出生的不是三個兒子,而是三個女兒。我在兩年前徹底回到了村里,我很愛我的女兒們。讓我馬上把她們介紹給你們:
維蒂哈。我希望第一個兒子像獅子一樣威嚴、勤勞,我給他取名叫維迪。很可惜,她是個女兒。我就叫她維蒂哈了。
拉伊哈。她很喜歡爬到爸爸的懷里,她身上的氣味很好聞。
薩米哈。她很機靈,不停地抱怨啼哭,不到三歲就在家里蹣跚走路了。
在杰奈特普納爾村的家里,麥夫魯特有時晚上和媽媽阿提耶和兩個十分愛他的姐姐一起坐著,給在伊斯坦布爾的爸爸寫信,讓他從伊斯坦布爾帶回類似鞋子、電池、塑料夾子、肥皂等東西。爸爸是文盲,很少給麥夫魯特回信,他們要的東西大多也帶不回來,他總是說:“村里的瞎子·雜貨店里有更便宜的。”對此麥夫魯特的媽媽有時會在家里埋怨說:“穆斯塔法,我們要那些東西不是因為瞎子·雜貨店里沒有,而是因為我們家里沒有!”給爸爸寫的那些信,讓寫信去問某人要一樣東西的想法,深深印刻在了麥夫魯特的心靈里。寫信問遠處的某人要一樣東西分三種情況:
1.人們真的想要一樣東西,只是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2.人們正式用語言表達的東西,表達的時候人們其實有一點明白他們想要什么。
3.信件,是一種由1和2的靈魂培育出來,然而又具有完全不同含義的神奇文本。
穆斯塔法:5月底我從伊斯坦布爾回來時,給女兒們帶回了做裙子的印有紫色和綠色花朵的布料,給他們的媽媽帶回了麥夫魯特在信里寫的圓頭拖鞋和PE-RE-JA古龍水,給麥夫魯特的是他要的玩具。麥夫魯特看見玩具后不情愿地說了一聲謝謝,讓我很生氣。他媽媽在一旁說:“他要的是水槍,是村長兒子玩的那種……”他媽媽說這話時,他的兩個姐姐在一旁偷笑。第二天,我和麥夫魯特去了瞎子·雜貨店,我倆把賒賬本上的每一筆都捋了一遍。我不時惱火地埋怨道:“這恰姆勒加口香糖哪來的?”因為是他自己賒的賬,所以麥夫魯特低下了頭。我對瞎子·雜貨店老板說:“下次別給他口香糖!”可是自作聰明的瞎子卻回答道:“明年冬天讓麥夫魯特去伊斯坦布爾上學吧!他的腦袋瓜擅長算賬做算數(shù),讓咱們村也出一個上大學的人。”
麥夫魯特的爸爸去年冬天在伊斯坦布爾和哈桑伯父之間產(chǎn)生不和的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了……哈桑和他的兩個兒子考爾庫特和蘇萊曼,在去年12月最冷的日子里,離開了他們和麥夫魯特爸爸合住在庫爾泰佩的房子,搬去了他們在對面山頭杜特泰佩一起建成的房子,留下他爸爸一人。隨后,哈桑伯父的妻子薩菲耶,也從村里來到這個新家照顧他們,她既是麥夫魯特的姨媽,也是他的伯母。所有這些變化意味著,穆斯塔法為了不孤單,可能會在秋天把麥夫魯特帶去伊斯坦布爾。
蘇萊曼:盡管我的爸爸和穆斯塔法叔叔是親兄弟,但我們兩家用不同的姓氏。依照阿塔圖爾克的指令,在所有人開始為自己選擇姓氏的那些日子里,從貝伊謝希爾來了一個牽著毛驢的人口登記員,他用毛驢馱來了很多大本子,把每個人一一選出的姓氏在最后一天登記到大本子上。輪到我們的爺爺時,他想了很久后說,就用“阿克塔什”吧。爺爺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也是一個受尊敬的人,一生沒離開過貝伊謝希爾。他的兩個兒子,和往常一樣正在他身旁打架。“請您把我的姓寫成卡拉塔什。”穆斯塔法叔叔固執(zhí)地說道。當時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當然,無論是爺爺還是登記員都沒搭理他。固執(zhí)且叛逆的穆斯塔法叔叔在多年以后,在讓麥夫魯特去伊斯坦布爾上中學之前,去了一趟貝伊謝希爾,讓法官把他們的姓氏改成了卡拉塔什。這樣一來,我們的姓氏還是阿克塔什,麥夫魯特他們的就變成了卡拉塔什。我叔叔的兒子麥夫魯特·卡拉塔什非常渴望這個秋天能來伊斯坦布爾上學。但是,無論是在我們村還是周圍的村莊,那些以讀書的名義被帶去伊斯坦布爾的孩子里,至今還沒有一個能夠高中畢業(yè)。在我們那將近一百個村縣里,只有一個孩子考進了大學。后來這個戴眼鏡的“老鼠”去了美國,之后就杳無音訊了。很多年以后,他們在一份報紙上看到了他的照片,但因為他改了名字,所以他們也沒法確認他是不是那個戴眼鏡的“老鼠”。依我看,這個混蛋早就變成基督徒了。
夏末的一個傍晚,麥夫魯特的爸爸拿出一把生銹的鋸子,這把鋸子麥夫魯特從小就認識。他把兒子拉到老橡樹下,他們一起慢慢地、耐心地鋸下了手腕粗細的一段樹枝,長長的樹枝稍微有點彎曲。他爸爸先用面包刀,隨后又用小刀把樹枝上的小叉枝一根根削干凈。
“這將是你當小販用的扁擔!”他說。他從廚房拿來火柴,讓麥夫魯特點起了火。他在火上用煙慢慢地熏烤節(jié)疤,讓扁擔彎曲變干。“一次不行,一直到夏末,你都要讓它曬太陽,還要在火上慢慢轉(zhuǎn)動著把它烤彎烤干。這樣,它就能夠像石頭一樣堅硬,還像天鵝絨那么光滑。來看看,跟你的肩膀是不是服帖?”
麥夫魯特把扁擔放到肩上,他恐懼地在后頸和肩上感到了扁擔的堅硬和火燙。
夏末,去伊斯坦布爾時,他們隨身帶了一小麻袋塔爾哈納和干紅辣椒,好幾袋碾碎的干小麥和薄煎餅,好幾籃子核桃。碾碎的干小麥和核桃是他爸爸準備拿去送給一些公寓樓看門人的,為的是讓他們對自己友好一點,允許他乘坐電梯。他們還帶了要拿去伊斯坦布爾修理的手電筒、他爸爸愛用的帶回村里的茶壺、準備鋪在家里泥土地面上的草墊,還有另外好些零零碎碎的東西。那些被塞得滿滿的塑料袋、籃子,在一天半的火車旅途中從堆擠的角落里散落出來。麥夫魯特沉浸在眼前車窗外的世界里,想念著他的母親和姐姐,可他還得不時在車廂里追趕撿拾那些從袋子里滾落的雞蛋。
在窗外的世界里,麥夫魯特看見了無數(shù)倍于自己在十二年生命里看到過的人、麥田、楊樹、公牛、橋梁、毛驢、房子、山脈、清真寺、拖拉機、文字、字母、星星和電線桿。不斷撲面而來的電線桿有時讓麥夫魯特頭暈目眩,他把頭靠在爸爸的肩膀上睡去。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窗外的金色麥田、陽光下的麥垛消失了,一切全都被包圍在紫色的巖石之間。在他之后的夢里,他看見的伊斯坦布爾就是一座由這些紫色巖石組成的城市。
就在那時,他看見了一條綠色的溪流和好些綠樹,他感覺自己靈魂的顏色也隨之改變了。他想,這個世界要是說話,會說些什么?有時火車仿佛沒有一絲移動,窗外的整個世界在麥夫魯特看來,猶如列隊行進中的畫面一閃而過。每次看見一個站名,他都興奮地大聲念給爸爸聽,“哈馬姆……伊赫薩尼耶……多埃爾……”當他被車廂里濃重的藍色香煙煙霧熏出眼淚時,就像醉鬼那樣搖搖晃晃地走去廁所,艱難地打開鎖扣,透過金屬蹲便器的排污口注視鐵軌和石子。從排污口傳來車輪有力的嗒克嗒克嗒克聲。回去的時候,他一直走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麥夫魯特喜歡看車廂里熟睡的女人、啼哭的孩子、玩紙牌的人、讓整個車廂充滿蒜味的吃蒜腸的人、做禮拜的人、擁擠的人群。
“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你在廁所里干啥了?”爸爸問道,“廁所里有水嗎?”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