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968年9月—1982年6月)(2)
- 我腦袋里的怪東西
-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 4734字
- 2017-03-02 13:54:05
經停某些車站時,年少的小販上車來賣東西。他們從一個城市上車然后在下一個車站下車。他們叫賣葡萄干、鷹嘴豆、餅干、面包、奶酪、杏仁和口香糖,麥夫魯特盯著他們看,隨后吃媽媽仔細放進包里的烙餅。有時他發現,從很遠處看見火車的小羊倌和他們的狗從山坡上跑下來,還聽到小羊倌們為了用走私的煙草卷煙而大喊“報紙”。火車從他們身邊疾駛而過,讓麥夫魯特感到一種奇怪的自豪。就在那時,開往伊斯坦布爾的火車在草原上臨時停車,麥夫魯特想,世界其實是一個多么寂靜的地方。在仿佛沒有盡頭的等待中,他看見窗外一些在自家小院里采摘西紅柿的女人、順著軌道踱步的母雞、在抽水機旁互相蹭癢的兩頭毛驢、不遠處躺在草地上睡覺的一個大胡子男人。
“咱們什么時候才能走啊?”在其中一次漫長的臨時停車期間他問道。
“耐心點我的兒子,伊斯坦布爾不會跑掉的。”
“啊,咱們走了。”
“不是咱們,是旁邊的火車。”爸爸笑著說。
為了搞清楚他們在地圖上的什么位置,一路上,麥夫魯特都在努力地激活腦子里那張帶有國旗和阿塔圖爾克頭像的土耳其地圖。在他上小學的五年時間里,那張地圖一直被老師掛在他身后的墻壁上。火車還沒到伊茲密特,他就睡著了,直到進了海達爾帕夏火車站,他都一直沒醒。
由于他們隨身攜帶了太多東西,包括那些沉甸甸的袋子和籃子,他們花了一個小時才走下海達爾帕夏火車站的臺階,坐上開往卡拉柯伊的渡輪。麥夫魯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那里看見了大海。在暮色里,大海如夢境般幽暗,如睡眠般深沉。涼爽的晚風裹挾著芳香的海藻味迎面拂來。對岸,城市的歐洲部分燈火闌珊。不是大海,是這第一次看見的燈火,讓麥夫魯特永生難忘。
到了對岸,因為他們攜帶的大包小包,市政府的公交車不讓這對父子上車,于是他們花了整整四個小時,才走到金吉爾利庫尤后面的家里。
2.
家
城市盡頭的山頭
家是一間一夜屋。爸爸對這個地方的原始和貧困表達憤怒時會用這個詞。如果不憤怒——這種情況很少見——他會以一種麥夫魯特也能感受的慈愛,更多地稱這里為“家”。這種慈愛讓麥夫魯特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有一天,在這里、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將擁有屬于一個永恒之家的東西。可要相信這個錯覺也不容易。一夜屋是一個大開間,緊挨著一個中間有個便坑的茅廁。透過茅廁沒有玻璃的小窗洞,夜晚可以聽見遠處街區里狗的對咬和號叫。
第一夜,他們在黑暗中走進家門時,里面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麥夫魯特以為這是別人的家。后來他才明白,那對夫妻是爸爸夏天收納的房客。爸爸先是和他們爭吵了一番,隨后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搭起另外一張床,父子倆睡在上面過了一夜。
第二天快到中午時麥夫魯特才醒來,發現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在這個家里,爸爸、伯父,還有去年過來的堂兄弟曾經一起住過。麥夫魯特想起了夏天考爾庫特和蘇萊曼跟他講的故事,試圖想象他們住在這里時的情景,但現在這里仿佛就是一個被遺棄的幽靈之屋。房間里有一張舊桌子、四把椅子、一張彈簧床、兩張普通床、兩個柜子,外加一個爐子。這就是爸爸在這個城市里謀生所擁有的全部家當,他在這里已經度過了六個冬季。去年伯父和他的兩個兒子與爸爸發生爭吵后搬去了另外一個家,他們帶走了自己的床、家具和所有東西。麥夫魯特沒能在家里找到一件他們的東西。他在柜子里看見爸爸從村里帶來的幾件東西,媽媽給爸爸織的毛襪子和長內褲、一把在姐姐們手上見過的剪刀,即便現在生銹了,還是讓他很高興。
家的地面是泥土。麥夫魯特看見,爸爸上午出門前,已經在地上鋪好了從村里帶來的草墊。他想,伯父和堂兄弟們去年搬家時一定拿走了舊的草墊。
爸爸上午出門前在桌上放了一個新鮮面包,桌子是木板和壓縮板制成的,沒有油漆而且很破舊。
為了不讓桌子搖晃,麥夫魯特在那條短的桌腿下面墊上空火柴盒或小木塊,但桌子還會不時搖晃,桌上的湯和茶水就灑到他身上,那時爸爸就會發火。爸爸會對很多事發火。自從1969年,父子倆已在這個家里度過了很多年,其間盡管爸爸多次說“讓我來把桌子修一下”,可他一直也沒修。
麥夫魯特因為和爸爸一起坐在桌旁吃晚飯而感到幸福,特別是在他剛來伊斯坦布爾的頭幾年里,哪怕晚飯吃得很倉促。但是由于晚飯后爸爸一個人或者父子倆要出去賣缽扎,這些晚飯不像他在村里和媽媽、姐姐們在地桌上邊笑邊玩邊吃那樣有趣。麥夫魯特在爸爸的言行里總看到一種要盡早出去叫賣的匆忙。穆斯塔法把最后一口面包塞進嘴里就馬上點燃一支煙,可還沒抽到一半就說“快點”。
晚上放學回家,一起出去賣缽扎前,麥夫魯特很喜歡在燒柴的爐子上煮湯,如果爐子還沒點著就用煤氣罐。他先往鍋中燒開的水里放進一勺薩那牌人造黃油,然后看柜子里還剩下些什么,胡蘿卜、芹菜根、土豆,把它們全切碎了扔進鍋里,再往里面撒上兩把從村里帶來的干辣椒和干小麥碎,隨后聽著咕嘟咕嘟的聲音,看著鍋里的湯煉獄般地沸騰。土豆和胡蘿卜塊,猶如被地獄之火燒炙的怪物在湯里瘋狂翻滾,似乎能從鍋里聽到它們垂死的哀號,有時意料之外的沸騰猶如火山噴發,胡蘿卜和芹菜根塊一躍而起直撲麥夫魯特的鼻尖。麥夫魯特喜歡觀察土豆越煮越黃的樣子、胡蘿卜將自己的顏色融入湯里的過程、氣泡咕嘟聲里的變化。他注意到,鍋里食物的翻滾,和他在阿塔圖爾克男子高中的地理課上學到的行星運行一模一樣。隨后他想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也和這些小塊食物一樣不停地翻滾著。用鍋里冒出的香噴噴的熱氣取暖倒也很美。
“真棒,湯很好喝,安拉保佑你的手!”爸爸每次都這么說,“是不是該讓你去學廚啊?”如果晚上留在家里做功課不跟爸爸出去賣缽扎,麥夫魯特就立刻把桌子收拾干凈,開始背誦地理書上所有城市和國家的名稱,看著埃菲爾鐵塔和中國的佛教寺廟,開始他睡意蒙眬的幻想。如果下午放學后和爸爸一起挑著沉重的酸奶罐出去叫賣了,那么回家吃點東西后,他就會一頭栽倒在床上睡著。爸爸出門時再叫醒他。
“兒子,穿好睡衣鉆進被窩里睡,要不一會兒爐子滅了,你就凍僵了。”
“我也去,別走爸爸。”麥夫魯特說道,但就像是在夢囈,他繼續睡去。
夜晚一個人待在家里時,無論他怎么強迫自己專心去看地理書,都無法忽視窗外的各種異響。窗外的風聲、老鼠或者魔鬼無休止的吱吱喳喳聲、腳步聲和狗吠聲都讓他心神不寧。城里的狗比村里的狗更驚慌更恐怖。遇到經常停電的時候,麥夫魯特就沒法做功課了,黑暗中爐膛里的火苗愈發顯眼,柴火的噼啪聲也愈發清晰,那個時候,他確信角落的陰影里有一只眼睛正在盯著自己。麥夫魯特覺得,如果他讓自己的目光移開地理書,那么那只眼睛的主人就會發現自己暴露了而立刻向他撲來,因此有時他都不敢起身去床上睡覺,而是趴在桌上慢慢睡去。
“我的孩子,你為什么不滅了爐火去床上睡啊?”爸爸半夜疲憊地回到家里生氣地問道。
在街上挨了凍的爸爸看見家里燒得暖暖的還是挺滿意的,只是他不愿意到了那個鐘點還要消耗柴火。這話又不好明說,因此他最多說,“如果你睡覺,就熄滅爐火。”
他們用的柴火,有時是爸爸從哈桑伯父的小雜貨店里買來現成劈好的,有時是爸爸用鄰居的斧子自己劈出來的。入冬前,爸爸就告訴麥夫魯特,怎么用小枯枝和報紙把爐子點燃,在附近的山坡上哪里可以找到枯樹枝、舊報紙和廢紙片。
剛到城里的頭幾個月里,爸爸賣完酸奶回家后會帶著麥夫魯特去爬他們住的庫爾泰佩山。他們的家在城市的盡頭,在一座半禿土山的山腰下,山上長著許多桑樹和零星幾棵無花果樹。山腳下流淌著一條從其他山間蜿蜒而過的涓涓溪流,小溪經奧爾塔柯伊進入海峽。20世紀50年代中期,這些山坡上遷徙來了第一批家庭,他們來自奧爾杜、居米什哈內、卡斯塔莫努和埃爾津詹省的貧窮村莊。就像他們在村里時那樣,這些人家的女人沿著溪流種上玉米,在溪水里洗衣服。孩子們夏天在淺溪中戲水玩鬧。那時小溪還沿用著奧斯曼帝國時期留下的名字冰河,但是十五年里,從安納托利亞遷徙到周圍山坡上的人口超過了八萬,外加各類大小工廠的污染,這個名字在短期里變成了臭水河。等到麥夫魯特來到伊斯坦布爾的時候,無論是冰河,還是臭水河,都已無人記得了,因為穿城入海的小溪從它的源頭到入海口全都被混凝土覆蓋了,小溪也被人們遺忘了。
爸爸帶著麥夫魯特爬到的山頂上,有一個老舊的垃圾焚燒站遺址,還有賦予這個山頭名字的灰燼。從這里可以看見被一夜屋迅速覆蓋的其他山頭(杜特泰佩、庫什泰佩、埃森泰佩、居爾泰佩、哈爾曼泰佩、塞伊蘭泰佩、奧克泰佩……)、城里最大的墓地(金吉爾利庫尤公墓)、大大小小的工廠、汽車修理廠、作坊、倉庫、藥廠、燈泡廠、遠處城市幽靈般的影子、高高的樓房和宣禮塔。城市的本身卻在很遠處,他和爸爸早上賣酸奶、晚上賣缽扎,還有自己上學的那些街區,都遠遠的仿佛是一個個神秘的陰影。
更遠處是城市亞洲部分的藍色山巒。遺憾的是,海峽位于這些山巒之間而無法看見。但是麥夫魯特剛來的頭幾個月里,每當他爬上庫爾泰佩的山頂,他都覺得在那些藍色山巒之間,有那么一瞬間自己看見了藍色的海洋。山坡直通大海,每個山頭上都豎立著巨大的鐵塔,它們肩負著向城市輸電的任務。風遇到這些巨大的鐵塔發出怪異的聲響,在潮濕的日子里,電線則會發出讓麥夫魯特和他的小伙伴們驚恐的嘶嘶聲。纏繞在鐵塔上的帶刺鐵絲網上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死亡危險”,還畫了一個骷髏頭,木牌上布滿了彈孔。頭幾年里,每當麥夫魯特上來撿拾枯枝廢紙、俯瞰山下風景時,他都認為死亡的危險來自城市本身而非觸電。盡管大家都說靠近鐵塔是違法和不吉利的,但大多數住在這里的人都會老練地從主線上接出盜電支線。
穆斯塔法:為了讓麥夫魯特知道我們這里的生活有多艱辛,我告訴他除了庫爾泰佩和對面的杜特泰佩,其他山頭上至今還未正式供電。我說,六年前我和他伯父剛來這里時,沒有一個地方供電、供水,或有下水道設施。我指著山下的一些地方給他看,希望他不要被伊斯坦布爾多姿多彩的生活所蒙騙而以為生活很容易。山下有奧斯曼皇帝打獵和士兵練習射擊的開闊地、阿爾巴尼亞族人種植草莓和鮮花的溫室、生活在卡厄特哈內的人們經營的乳品店、用石灰掩埋著1912年巴爾干戰爭期間死于傷寒的將士們的白色墓地。為了不破壞他的情緒,不讓他敗興而歸,我還指給他看了另外一些地方:他將要去上學的阿塔圖爾克男子高中、為杜特泰佩足球隊開辟的球場、今年夏天將要在桑樹叢中開業的射燈昏暗的戴爾雅電影院、面包坊老板和建筑商哈吉·哈米特·烏拉爾及他的手下人共同出資建了四年還沒完工的杜特泰佩清真寺。哈吉·哈米特是里澤人,里澤人個個面貌相似,全都有大大的下巴。我還指給他看了哈桑伯父一家去年入住的房子,那個房子在清真寺右邊的山脊下面,四年前我和他伯父用沾了石灰的石頭圈起那塊地,去年他們在那里蓋起的房子完工了。“我和你伯父六年前來這里時,這些山頭全都是空的!”我說。我還告訴他,對于那些從遠處遷徙來這里定居的可憐人來說,最大的煩惱就是在城里找到工作和生活,為了早上比別人更早進城,大家都在距離道路最近的地方,也就是山腳下造房子,如此一來,整個山坡很快就自下而上被一座座一夜屋覆蓋了。
3.
在一塊空地上蓋房子的有魄力的人
啊呀,我的孩子,你被伊斯坦布爾嚇著了
麥夫魯特在伊斯坦布爾度過的頭幾個月里,夜晚躺床上時特別在意遠處傳來的城市喧囂。有時,他從噩夢中醒來,寂靜里傳來遠處的狗吠,他知道爸爸還沒回家,就把頭藏進被窩里努力再睡著。那段時間的夜里,麥夫魯特對狗極為恐懼,于是爸爸帶他去了一個教長家。教長住在卡瑟姆帕夏一棟木房子里,給他念了經又吹了吹。麥夫魯特多年后都還一直記得這件事。
一天,他在夜夢里看到,阿塔圖爾克男子高中副校長“骨骸”的臉,就像電塔上面表示“死亡”的骷髏頭。爸爸拿著他的小學畢業證去學校注冊時,麥夫魯特認識了“骨骸”。麥夫魯特夜晚一人在家做功課時,不敢把頭從數學課本上抬起來,因為他絕不愿意和魔鬼的目光對視,他感到魔鬼正透過黑暗的窗戶監視著自己。因此有時他甚至都不敢走去床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