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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代序 宏闊雄壯的生命圖卷
胡平
一
王懷宇長篇小說《血色草原》的問世,對于作者本人和東北文學都是一件大事,將來,東北文學史的章節中將不可缺少關于這部作品的評價。
東北首先是個地理概念,那里具有與關內迥然有別的自然面貌,水繞山環,沃野千里,黑土地廣袤,草原遼闊,森林密布,淡水及海水資源豐饒,冬季漫長,形成特殊的人類居住環境。這一環境孕育出色彩鮮明的地域文化,形成東北人熱烈、豪爽、愛恨分明、英雄崇拜等性格特征,由此也造就了東北文學不同于其他地區文學的特色。《血色草原》正是一部典型的具有強烈地域特色的東北文學力作。尤其值得稱贊的是,它在百年史中展露出的人類舊時的生存場景、生存方式、生存法則超乎人們見聞,令人耳目一新,又可從中尋覓到世間萬物繁衍發展的普遍原理,具有的文學價值是顯著的。
書題《血色草原》神奇而凝重,涵蓋了題材表達的基本意蘊。一方面,作品中的草原不是常被描述的少數民族聚居的草原,而是不大為人所知的東北地區漢族族群繁衍的廣袤草原;另一方面,在作者眼里,以往的草原并非是常見的綠色,而是籠罩在“紅色恐怖”之下,它“處處是紅色的血肉、紅色的狼牙、紅色的枯草和紅色的泥土……”,“草原風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浩蕩草浪時,總能讓人聯想到馬群的脊背,牛群的脊背,羊群的脊背,甚至是狼群的脊背……那也分明就是洶涌著的血紅色肉浪”。這段精彩的描寫呈現了全書的主要色調,也透示出作品觀照外部世界的主要方式,即在寫實之外籠罩強大的主觀投影。草原本身自然不會是血色的、紅色的,但草原所哺育的萬物生靈的熱血是鮮紅的,作品展開了一幅宏闊神秘的生命畫卷。
合卷細思,《血色草原》給人帶來的雄悍的沖擊力首先產生于此。查干淖爾大草原上這幅奇邃的畫面帶有某種原始色彩,但對于讀者來說,卻會霎時為之吸引,油然產生莫名的情緒共鳴,這大約與文學接受的深層心理相關。依照榮格的原型理論解釋,在一些即使從來沒有相互接觸、相互交流過的不同的文化中,也常常存在著一些相同的原始意象。在這些共同的原始意象背后,有著它們賴以產生的共同的心理土壤。或多或少屬于表層的個人無意識有賴于更深的一層集體無意識,集體無意識的內容便是“原型”。原型在人類的心靈生活中不斷反復出現,其心理活動的基本模式是人類遠古命運的積淀和濃縮,而文學藝術的創造正是受到集體無意識的召喚。我們看到,盡管多數讀者并未親身體驗過東北大草原上古老傳統的漁獵耕牧生活,對《血色草原》中大量篇幅寫照的初民般的生活圖景并不熟悉,但幾乎都會在無意識中產生親近的呼應,被一股源自內心的潛流所席卷,這正是由于作品中許多原始意象都帶有著人類精神和命運的塊塊碎片,有著祖先的歷史中重復了無數次的歡樂和悲哀的一點殘余,這使作品許多內容成為某種來自遙遠的人類集體吶喊,滿足了眾多讀者心靈的本能需求。所以,《血色草原》在題材上具有某種得天獨厚的魅力,很值得精細耕耘,有條件處理這種題材的作家是不會輕易放棄的。據王懷宇回憶,早在1994年,他就曾以東北草原為背景創作過《家族之疫》和《狼群早已潰散》等中短篇小說,這些作品發表后立刻引起省內外專家學者及文學同行的注意,在一些年里,他們一直向他建議,希望他再以東北草原為背景寫作一部長篇小說。可見,大家對紅草原意象的價值頗有共識。王懷宇本人也自然埋下從事這項創作的“巨大情結”,此后更加慎重對待,引而不發,點滴積累素材和想法,直至二十年后方才動筆。《血色草原》的開發牽涉廣泛,是一項耗時耗力的重要工程,能夠激勵作者堅持不懈的動因顯然在于它自身具有的無限潛力。
我們看到,今日面世的《血色草原》,果然與《茫茫的草原》《與狼共舞》《黑駿馬》《狼圖騰》《藏獒》等作品有很大不同,給人以別開生面的觀感,這既由于作者在漫長時間里搜集到太多的第一手素材,也由于作者自覺避開前人的足跡,開辟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以往的作品,多以草原為背景著意凸現人物命運,或在草原背景下講述動物傳奇,而在《血色草原》的很多篇幅里,人物和動物幾乎成為平分秋色的主角,同時吸引讀者的關注,盡管以前者為主。這與作者秉持的世界觀有關,在王懷宇眼里,血色草原是一片天人合一、萬物共生共存的土地,任何物種的消亡和式微,都意味著命運共同體的衰敗。這自然也由于作者的寫作開始于21世紀初,已站立于現代生態文明觀念的立場之上。讀者分明能夠感受到,作品前部分內容充滿對血色草原鼎盛時代野狼出沒、巨魚翻騰、獵手彪悍場面的深情追憶與想象,那應該被看作是作者心目中的圖騰呈現,整部作品也由于作者所復原的大量今日已消失的絢麗景象和原初細節熠熠生輝。客觀說,小說前三分之二部分質量更勝于后面部分,也是由于前部篇章帶來更多的陌生感和穿越感,裹挾著集體無意識的濃郁氣息。
作為一部長篇小說中的共同主角,草原上的動物群像給人留下格外深刻的印象,它們曾令查干淖爾大草原充滿生機,以它們的血肉之軀映紅了這片土地上半個天空。
在這些角色中,草原狼與巨魚的形象占有更顯著地位。在很長時期,它們并不是人類的陪襯,而是人類的對手,與人類分庭抗禮,或者簡直說就是人物,因為作者顯然懷著尊重自然和敬畏生命的態度,在作品中對它們給予道德的關心和“被考慮的平等”,最后,作者甚至像對待人物一樣寫出了它們的曲折命運。
小說里查干淖爾大草原上的狼群是兇狠和狡黠的,智商似乎高于草原上的其他同類。它們能上房,由數只狼在墻邊疊起羅漢;也能下井,用嘴巴將彼此首尾相連,最上面的狼則牢牢咬住井邊的木樁。它們常常在雪季向牲畜們發動毀滅性的攻擊,潛入豬圈,咬住豬的一只耳朵,用尾巴不斷抽打著豬的屁股,將豬趕到遠處,再一口咬斷豬的喉管。它們對付牛的辦法與非洲土狼不同,非洲土狼慣于掏肛,這些狼則是掏襠,掏襠后,它們會一擁而上,迅速吃光老牛的后半個身子,而這時老牛還在悲哀地回過頭來張望掙扎。可是作者不僅寫出了當地人們對狼災的切齒痛恨,也寫出了他們對狼的理解,認為它們也是為著生存。一次人們發現一只大鐵夾上留下了一只狼腿,痕跡表明,狼是自己將腿上肌肉和骨頭一點點啃斷的,便明白,那是一只哺乳期的母狼為了狼崽自殘逃生。幾月后,三條腿的母狼帶領狼群對村民進行報復,使一位少婦和幼子葬身狼腹。即便如此,村民們仍對這只母狼懷有歉意和敬意,以至于后來在捉住母狼后仍將它放生——那是對一位母親的尊重。更奇特的是,小說寫到,這只瘸腿母狼以后又經過村子時,再未傷害人畜。顯然,這是一個倫理故事,而倫理的范圍已經超越人際,擴及哺乳動物,重新講述了人與狼的道德關系,體現了草原人自己的價值觀念。在小說中,讀者能夠感受到,人與狼的戰斗是血腥和殘忍的,但永遠是公平對等的,作為生靈,狼的命運也在通篇中進行了完整的書寫。百年里,草原上經歷了狼群與人群的相持對峙、外來人對狼群的瘋狂屠殺和草原狼終于瀕臨絕境幾個階段。結尾處,主人公王龍飛重返故鄉時,十分難得地遇到了一只母狼并與它對視,這時作者描寫道,母狼的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仇恨,它一直在溫和地看著他,“從它的眼神讀出了退避、讓步和說不清的恐懼”,然后它像一條家狗一樣跑向了草原深處。這就是狼的命運,狼群仍有留存,但狼性已經開始退化,演變得近乎異類,同時,人類也變得孱弱,在這一點上,狼與人有相似命運。
作者也用相當筆墨渲染了狗魚的強勢,它們能夠長到一人多高,成為河霸,當河水季節性地洶涌咆哮時,“常伴隨著狗魚群血紅色的怒吼聲。天性兇猛的狗魚群總是追殺著草魚群而來,它們對草魚群就像懷有千古的仇恨,一路掏咬撕扯,生吞活剝……最后,那怒吼聲伴著猩紅的霍林河水漸漸低沉而去,直至淹沒到遠方浩瀚無邊的查干湖深處”。胡老五所遇到的那條巨型狗魚,像一段巨大沉重的黑色樹干,上鉤后施展渾身解數,時而順勢麻痹對手,時而猛力掙脫,騰身而起時可將對方帶入河心,直與胡老五搏斗了整整一天,雖敗猶榮。它同樣是有血性的,絕不輕易屈服于人類。它們的存在,使霍林河、查干湖與大草原同時成為生命喧囂的場所,給作品帶來神話般的意境。當然,它們一樣沒有擺脫衰敗的命運,至篇末時,河水和湖水都是平靜的,水中已難得一見它們的蹤影。
作品傾力摹寫狼與魚的兇悍,不僅是在懷念過去時代的生態繁榮,更是在以狼性和魚性的血性襯映人性的血性,血性成為小說的關鍵詞之一。由于長期與以草原狼和巨型狗魚為代表的強大的自然勢力抗衡,傳統面貌上的草原男人熱血僨張,雄性十足,生命力強盛,成為這部小說集中的審美重心所在。在作者看來,隨著草原狼和狗魚的群體沒落,草原男性也正逐漸雄風不再,演化為與社會現代性相伴而生的難以忽視的進化悲哀。《血色草原》憑據追溯與復現完成的工作,則意在重新塑造和肯定具有生命強力的傳統草原英雄形象。
二
《血色草原》中屬于塔頭灘的英雄是特立獨行的,他們中有獵人,但從不帶獵槍,只是象征性地提著一根兩尺余長的“掏撈棒子”,腰里別上一把羊角剃刀,首領稱為“漢哥”。漢哥斗狼的方式頗為獨特,先憑勇猛使狼被動逃跑,然后再與狼拼耐力斗智力,直到草原狼施展完渾身本領后俯首認輸,才伸出大手揪住狼的后背將其擒到馬上,其過程與比武無異。他們中有漁人,但獵魚時不肯用網,即使對付巨型狗魚,也僅憑一柄銹跡斑斑的黑色鋼鉤和一雙有力的手臂,首領被稱為“把頭”,把頭常常要和垂死掙扎的巨型狗魚滾作一團,拼至你死我活。顯見得,不論漢哥還是把頭,都脫離了獵人和漁人的概念,有意放輕漁獵的本意,追求與對手平等的較量,彰顯和檢驗人類的英雄氣概。這里并無先進與落后、文明與愚昧之分,凸顯的是人的生命意志。
這種英雄主義又涉及塔頭灘人精神領域里另一核心內容,即關于“規矩”的理念。規矩首先是該地族群自古以來形成的“神圣族規”,如只許以棍棒和鐵鉤對待狼群和魚群,便是上升到法律層面的行為規范,違反者將受到眾人唾棄。規矩也包括日常禁忌,條目十分詳盡,如忌觀看宰殺牲畜,忌窺視他人窗戶,忌吃飯時多說話,忌睡覺時把手放在胸脯上,忌在老人面前叉腰和背手,忌用刀子從鍋中取肉,忌在河流中洗手或沐浴,忌沖著高大山脈潑臟水,等等。這些規矩并非出自作者的臆造,每一條都有來由,整體反映出族群由來已久的文化積累和信仰內涵,今天讀來仍給人以啟迪。講規矩成為塔頭灘人的顯著標識,也是作品思想內容里頗具分量的部分,相對于今人的鄉愿和投機,越來越不把成文和規則當回事隨意踐踏的習性,王懷宇所著力提醒的這一傳統是耐人思索的,具有毋庸置疑的現實意義。
規矩中的一部分又與塔頭灘人樸素的世界觀相聯系。他們認為,“塔頭灘誰的也不是,它是所有生靈的”,這意味著人類不可以仗勢凌弱,忽視任何物種的生存權利,也意味著人類有責任保護大自然的本來秩序,維護物種間的生態平衡,即他們所稱的“活命鏈子”。由此足見,塔頭灘人的許多觀念具有原始而感性的外表,卻遠遠走在了時代的前沿。在他們眼中,草原狼是兇惡的,但人的兇惡更甚于狼;對狼的捕殺是天經地義的,但狼可捕不可除,可勝不可強;如果有一天草原狼真的徹底消失不見蹤影,那么塔頭灘人的末日也就為期不遠了。狗魚也是如此,表面看它們兇猛殘酷,一路追殺著草魚群而來,十分血腥,本質上那又是一種最博大的慈悲,因為一旦有更多的草魚群進入查干湖,就可能導致湖里其他魚類無食可吃,甚至由于嚴重缺氧而全部窒息而亡。亦即說,世代居住在霍林河畔的人們已經比較全面地洞悉了自然界生命鏈條的結構,領悟了草原、河水、人群、狼群和魚群們同生共存的命運哲學。他們的洞悉和領悟都取自生活邏輯的環環相扣,正如了解到狗魚的兇殘曾保全了河中無數魚類的生命。尤使人感懷的是,塔頭灘人對待莊稼和植物也充滿憐憫之心,在收割高棵植物時,他們盡量在它們的最底部下刀,再割成幾段,幾乎無人將植物從頭到腳一刀刀往下割,只為了使植物少受一些罪——我們似乎從未在其他作品里見識到過這樣的人群,卻有理由相信這些細節皆取自于作者的故鄉。《血色草原》是一部小說,不是關于自然秩序的學術著作,可是它通過大量直觀鮮活的景象描寫,完整展現了一處東北地域里存在過的生機盈盈萬物勃興的容貌,有了文獻價值,由此發生的感召力是寶貴的,能夠觸發人們對于建構理想世界的想象,功莫大焉。
當然,作為長篇小說,《血色草原》的主要成績更在于塑造了一系列塔頭灘人特立獨行的人物形象,尤其是血氣方剛的英雄形象。
作品通篇回蕩著英雄情結的強勁旋律,塔頭灘的男人們生平最高愿望便是成為漢哥和把頭,通過冬獵隊海選等大賽成為眾人矚目的優勝者,同樣按照規矩,優勝者必然成為村里最漂亮姑娘屬意的對象。這成為一種程式化的奮斗經歷,幾乎囊括了村里所有男性的人生希冀,盡管勝出者只能是少數,但風氣所在,牢固地造就了男人們的性格取向。作品的基本架構,正圍繞村中王、胡兩大家族間世代爭雄的故事展開,曲折而傳奇,引向題旨的深入。《血色草原》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對漢族的因襲印象,重塑了東北草原地帶漢民族彪悍勇猛的人格氣質。
兩大家族中,敘述主體處于王家一方,其命運始終牽扯著讀者的關注,但真正英雄輩出的家族卻屬于胡家,于是形成悖反的敘事策略。不過,也許正由于此,作品反而能夠更得力地通過王氏視角,盡顯胡家男兒的驕人雄風,并通過王家的經驗引導作品內涵通向更廣闊的境界。
小說通過不同的場面、迥異的情節,將歷史上王家和胡家的較量書寫得劍拔弩張、饒有趣味。在祖父的祖父這代,王老黑較之胡賽虎,于宰殺牲畜和摔倒小兒馬子的公開賽中都略遜一籌,使馬蘭花投入胡賽虎的懷抱。不過當胡賽虎為子報仇葬身狼腹后,王老黑鋌而走險,深入狼群,僅靠兩個帶鉛蛋的小木棒制服頭狼,獲得“草原紅鷹”稱號,將馬蘭花娶回家中。到了祖父這代,王得強患有殘疾,仍執意要強,憑著超人毅力成為騎手,可是眼看著胡老五當眾與巨型狗魚搏斗并征服之,奪回“草原紅鷹”稱號,也只能嘆息地將家族復興的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到了父親這代,王耀祖雖有健壯體魄,但只好讀書,競技上笨拙,在“換血大選”中一度僥幸進入決戰,卻還是在馬術等競賽中敗在胡二勇子手下,只當上一名羊倌。
無疑,胡氏才是查干淖爾草原上的榮譽家族,作者對這個家族的代表人物,特別是胡老五的刻畫尤為成功。胡老五對兒馬子的馴服,是一種完美的征服,先用長長的套馬桿將兒馬子套住,直接放倒并上籠頭,然后用膝蓋抵住馬耳朵下面的大動脈,勒緊繩套子使兒馬子感到窒息和疼痛,使其停止掙扎,然后騎上去狠狠一鞭,兒馬子便開始遵命狂奔。接著,胡老五會立刻將它釋放,不再打它一下,使它徹底臣服主人,達到心靈上的溝通。實際上,胡老五是以出手殘酷的一著迅速結束馴馬,避免像有些人那樣讓馬反復遭罪,體現出他對馬的深情厚誼。此外,他能一鞭抽下飛過的家雀,讓它當場落地;能一鞭抽瞎野狼的雙眼,然后鞭策著慌慌張張的狼跟著馬車奔向村莊。他與老謀深算的巨型狗魚周旋五天四夜,終將巨魚完全制服的事跡,更令村人們心服口服。王懷宇對每個重要人物的塑造,都不是靜止的,往往伴隨有陌生而新奇的情境,使場面刺激,動作強烈,人物舉止出人意表,使人物形象隨情節展露無遺。同時,這些情境與情節的設置又并非出自隨意,它們具有生活的質感、情理的邏輯,多脫胎于作者的日常見聞與實際考察。如寫胡老五馴馬,作者只用七百字具體描述,用語簡約精煉,從容不迫,將馴馬者使出的一招一式寫得清晰可辨。最后結束于“周圍的馬群絕不會因同伴被抓而驚慌失措地亂跑。絕大多數馬匹都能相對平靜,甚至有的馬匹還在低頭吃草呢”,場面的對比,更顯示出作者對全部過程的熟稔。總之,這部作品中的英雄書寫,是扎實有力的,且具有不俗的可讀性。
出于英雄敘事的主旨,小說以男性角色為中心。實際上,小說中的草原族群屬于男權社會,女性也明確處于從屬地位,正若作品開篇不久就道明的:女人最幸福、最榮耀的歸宿就是嫁給強者。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反抗過強者給予的粗暴,強者長相再丑也無所謂,最漂亮的女人也爭著嫁他。就是不肯嫁給弱者——這無疑更使村中男性成為主宰。然而有趣的是,在這一文化語境下,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反而得到特別的凸顯。或者說,男權主義并不影響女性刻畫。作品里,馬蘭花即是一個具有典型性的草原女子形象。馬蘭花是那個時期家喻戶曉的最漂亮、最賢惠的女人,“美得讓查干淖爾男人過目不忘、朝思暮想”。她嫁給胡賽虎天造地設,也符合自己的愿望,不過,以后她為胡賽虎復仇的舉動也是驚人的:她只身住進村頭古廟,揚言不論誰只要打到一只狼,她就愿意和誰睡一回,造成她竟與瘋瘋癲癲的宋踮腳有了一次交合,后來,還為獵狼而死的宋踮腳哭燒了七日紙錢。她的最終歸宿,則是嫁給王老黑,由于王老黑生擒頭狼,成為塔頭灘名正言順的頭人。作者描繪的馬蘭花,非常有個性,她不屬于傳統女性,敢于把禮教貞節拋棄一邊,又屬于傳統女性,以夫為綱,不很在意自身尊嚴。事實上,她是一個深受紅草原人文觀念熏陶的女子,她所代表的女性同樣是形成和鞏固那種特殊文化氛圍的力量。通過她們,作者進一步豐富了自己講述的草原寓言。
在女性形象中,祖母楊樹花頗為重要。作者設置出這個人物,相當程度上調整了作品的基調,也充實了作品的意蘊結構。如果說,小說前部分內容里,更多呈現了塔頭灘族群的原始生存及爭雄尚武的族風,而較為缺少現代文化氣息的話,祖母的出現無疑調和了這一氛圍。祖母是“塔頭灘上的一個獨特例外”,當年她漂亮有氣質,懂醫術,卻沒有像馬蘭花嫁胡賽虎那樣嫁給胡老五,而是謎樣地嫁給了瘸腿祖父。在貧困歲月里,她幾乎獨立支撐全家,始終不怨不悔。她知書達理,既要求孩子們成為強者,也引導他們讀書,養成智慧的頭腦。她來到王家,竟是為了相信王家有種,要讓王氏家族的男人從此健壯起來,走向輝煌。正是在她的教育和影響下,父親王耀祖考上大學,在城市里打拼出自己的事業,孫兒王龍飛也成為王氏家族未來的希冀。比較之下,胡氏家族的后人,固然孔武有力,卻在新環境沖擊下顯得無所適從,碌碌無為。可以說,王懷宇對祖母的書寫是傾注心血和托寄厚意的,他力圖通過祖母的信念為一個傳統家族注入新鮮氣息,使之融合進新時代并重新成為強者。
三
《血色草原》不僅向人們有聲有色講述了前現代紅草原瑰麗雄壯的生命圖景,也無可避免地續寫了草原傳統文明在歷史潮流席卷下面臨肢解、衰退、轉型和重生的歷程,這一經歷必然發生,帶給作者的感受卻是十分復雜的,對寫作形成嚴峻考驗。但王懷宇以他對題材的理解和個人的方式,在讀者面前揭開新的一幕。
草原不是世外桃源,自身無法孤立抵御外部環境力量的入侵和施行無情的改變,同時,現代化情境的強大吸引,也足以使傳統群落內部產生分化與解體。在小說中我們看到,工作組進駐塔頭灘后,渡河時遭到狼群的截擊,犧牲了十幾條人命,于是出動二百人武裝,以半自動步槍和大漁網進行圍堵剿滅,終使草原狼和巨型狗魚瀕于滅絕。大規模石油開采啟動后,大卡車開進塔頭灘,碾壓了田壟、草甸、鳥巢,斷送了濕地、湖泊和飛禽走獸的生機,也結束了“血色草原”的時代。接著,大量年輕力壯的人們離開家鄉,進城務工和尋找致富的契機。至此,《血色草原》里最富于誘惑力和想象空間的敘事內容結束了,作者最得意的攝人心魄的講述也告一段落。
小說后三分之一故事中,場景已大體轉移向城市,混跡于樓區的塔頭灘人,面目逐漸與尋常都市小說中的角色相差無幾。最重要的變化在于,草原部族已失去他們經典的存在形式,草原故事也就失去了固有的傳奇色彩。這是社會城市化進程為作品規定的方位,不以作者的意志為轉移。可是我們也看到,作者仍在延續著對血色草原精神的探索,以他的深思熟慮和執著洞察,為作品開辟了更為深邃和廣闊的敘寫前景。
父親王耀祖是作為王氏家族的失敗者攜家逃往城市的,他的復雜經歷使他成為小說中最耐人尋味的人物。其復雜性,在于人們一時難以準確地評價他的成敗得失。他從小具有健壯的體魄,乃至于祖父母把洗刷恥辱、光宗耀祖的愿望寄托在他身上。但父親卻在各項競技上表現得很不靈活,又因眼睛近視,鬧出不少笑話,落下“王大笨”的綽號。他最害怕冬獵隊大選,連續五年敗下陣來,使祖父徹底絕望。他曾經意外地獲得一次巨型狗魚自動上鉤的機會,卻被大魚拖拽到河水中,狼狽不堪,空手而歸。更讓全村人難以容忍的,是他違背村規偷偷下鐵夾子獵狼,造成母狼斷腿逃逸和返回的報復。不過就是這個王耀祖,恢復高考時考上中醫藥專科大學,以后經商順利,成為藥業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但他對家鄉懷有莫名的仇視,發誓再不會回到塔頭灘。
小說里的父親顯然是作為“反派”人物出現的,他辜負了家族的厚望,敗壞了王家的聲譽,叛逆了自己的家鄉。然而,讀者卻可以對他做出另一番解讀:從文本描述看,他手腳笨一些,屬于先天遺傳,本就難以持王家余威與胡家爭雄。他喜歡讀書,是受祖母影響,本無可厚非,以后能夠高考中榜,成為醫藥企業的領軍人物,不能說沒給王家帶來光彩。從俗世觀念看,他反而是更符合現代價值觀的成功人士。
這就涉及作品的主題和作者的謀篇布局。王懷宇并非用俗常尺度衡量王耀祖,更通過王龍飛的立場對王耀祖進行了犀利至尖刻的批判。作者以王耀祖與王龍飛的父子關系為糾結,將紅草原上的競爭搏擊引向新的領域。
紅草原精神的實質,簡言之,一是血性生命力的張揚,二是對生存、生態規則的遵循。王耀祖后來在外面出人頭地,大有炫耀資本,卻愧于再見鄉親,就在于他曾在兩方面都敗下陣來。王龍飛與父親不同,他從小接受族群和祖母的雙重影響,血氣充沛,最看不慣父親的丑行,后來甚至不肯再稱其為父。被迫隨父外逃后,他骨子里保持著塔頭灘人不服輸的氣質,考上大學,畢業后曾在編輯部、事業單位和機關單位工作,后在父親公司任職,拒絕任何特殊待遇,完全憑業績得到升遷,卻還是“常在夢中回到塔頭灘去爭當強者”。
為何王龍飛在城里處處感到不愜意、不適應呢?這是作品為讀者留下的最后的思索。答案只能是,新的環境里處處缺少塔頭灘上公平競爭的規則,缺少血性和持守的施展空間。在“單位”里,人們也在競爭,但不是通過工作上的表現,而是依靠人際關系網的搭建;在商場上,創業和發展不是通過把握機遇和實現潛能,而是依靠投機取巧,巧取豪奪。無論在哪里,不避權勢、仗義執言、堅守原則的人不見蹤影,溜須拍馬、曲意逢迎、口是心非的人順風順水。這便是王龍飛在他周圍看到的現實。
甚至于,在愛情法則上,城里的規矩也與草原上相悖甚遠。草原上,姑娘們愛的確實是人的自身,首選英杰;在城里,靚女們計較的是金錢和地位,首選權貴。王龍飛交往的第一個對象于天慧,因他沒房與他分手,以后成為他朋友的新娘。第二個走入他眼簾的是同事秦麗麗,她也對他有好感,向他暗送秋波,不過,她以后成了有家室的處長的情人。所以,他一直懷念的還是家鄉女子胡小慧,盡管她已出嫁過,卻仍是他心目中真正值得一愛的女神。作者對王龍飛內心世界最深入的探究,體現在他的審美立場上。當他終于重返家鄉,見到胡小慧時,對方已完全是中年婦女模樣,眼角布滿魚尾紋,頭上生出根根白發。看來,一切早已今是昨非,情景不再,兩人間的舊事也將就此打住。但出乎讀者意料的是,作品結尾處,當王龍飛忽然決定應該長久留在這片草原時,一個重要考慮,就是開始思索是否該與胡小慧結合,呵護她一輩子。這個很有些感人的念想,與其說明了初戀的力量,倒不如說主人公冥冥中追求的,依然是草原男女間那種純潔誠摯的愛情。在他看來,真正的感情只能在草原上找到。草原上的規則和價值觀,已先入為主地給他打下深深烙印。
王龍飛所要回到的塔頭灘,其實已經不是過去的塔頭灘,查干湖里的水變少了,草原上的草變矮了,常見的云雀不見了蹤影,大白鶴們也銷聲匿跡,灘地變得“相當文靜,相當溫和”。他還是要回到這片土地,因為他了解這里曾經有過的原始和繁茂,也能夠像當年祖母那樣向他人講述草原的秘密。他會致力于修復大自然的工程,因為他是過來人,具有過來人才具有的情志。當然,作者王懷宇也是過來人,他能夠通過文學作品講述故鄉的一切,讓世人知曉曾經有過的一片紅色的傳奇草原。僅僅做到此一點,這部小說已彌足珍貴。
血色草原已經改變了顏色,血色草原精神能否得到重新喚起和光大呢?作品給人帶來的思索是嚴肅而沉重的。讀至篇末,人們仍能夠回想起,當年,日軍掃蕩塔頭灘時,遇到的抵抗是前所未有的。“漢哥”和“把頭”們的獵槍派上了用場,鬼子們被趕進西大洼子,在那里又被彪悍的草原狼群咬得鬼哭狼嚎。若干年后,曾有十幾輛汽車載著一群戴紅袖標的年輕人開入塔頭灘,他們以半自動步槍向草原上奔跑的動物們射擊時,也意外地遇到草原漢子們的公開攔阻。馬二敢子下了他們的槍,自己英勇獻身;胡二勇子被綁在榆木椅子上,竟也能背起椅子掄傷二十多個對手,令紅袖標們膽戰心驚。這就是塔頭灘人的血性,使塔頭灘區別于其他許多地方。
存在是需要勇氣的,孱弱意味著生命的退化,而血性,正是一個民族的脊背,象征著強力的意志,它源于生命也歸于生命,涉及激情,欲望,狂放,活躍和競爭。因此,《血色草原》為人們展現的不僅是接近原初的記憶,更是民族的基因圖譜,對它的發現與重塑,關乎民族的夢想與愿景。它是重大的命題。
《血色草原》包括兩種筆法,一種是純正的小說筆法,一種是接近散文的筆法,兩者間或出現,是這部作品的文體特色之一。在一些章節,作者拋開故事,沉浸于對草原風光風景風俗畫面的連續描述,似乎間離了閱讀的慣性,打斷了情節的線索,而這些部分又裹挾有作者飽滿的激情和豐富的地域信息,給人帶來特別的感受。倘若換種方式,一切按普通小說路數進行,就可能使作品喪失掉一些寶貴的成分。因此,作者的設計是有道理的,可稱為一種文體實驗,得失可由讀者評說。
作品當然也存在某些不足,特別是,為了照顧全篇的風格與節奏,作者多少簡化了故事的層次,未致力于不斷將人物沖突推向極致,充分挖掘情節已經提供的潛能。這也許與百年敘事的布局相關,但還是可能使人感到有意猶未盡之處。按照作品現有架構,這部小說起碼還可以增加五分之一篇幅而不致顯出累贅。
無論如何,《血色草原》都是一部厚重的作品,不可復制。它含有虛構和想象,但主體內容取自作者故鄉的歷史與現實生活,背景與人物融為渾然的整體,場面與細節匯成動蕩的樂章,向人們奉獻出異彩絢麗、幽深誘惑的人間圖景,成為一部東北文學的回響之作、漢民族罕見的草原史詩。它的誕生標志了王懷宇創作生涯中的一座里程碑。
2020年7月 于“新冠疫情”防控中
(胡平,著名文學評論家,曾任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小說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