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亙古傳唱的皈依頌文和草原民謠,草原風永不停歇地刮著。草原風刮過碧波蕩漾的查干湖,刮過草浪搖曳的西大洼,刮過無邊無際的塔頭灘,刮過神秘莫測的雞爪壕……除了一陣陣沁人心脾的蒿草味,一路上還裹挾著苦嗖嗖的野花味和咸絲絲的汗腥味,有時還夾雜著溫吞吞的馬牛羊等食草動物糞便的柴腐味,或者是熱乎乎的狼狗貓等食肉動物糞便的酸臭味,那是每個塔頭灘人都熟悉的草原上特有的復合氣味。那氣味一點兒都不難聞,對于塔頭灘人來說那是最讓人心安理得的氣味了。甚至可以說,那是草原上亙古不變的別樣芬芳。渾厚濃烈的氣味穿過河流,穿過草地,穿過我困惑而迷茫的整個童少時代……
誰也說不清從什么時代起就有了這群漢族、滿族、蒙古族、朝鮮族雜居的剽悍民眾。他們好像從不放棄,他們好像也從不屈服,塔頭灘人世世代代一直抖擻著這股與眾不同的雄風。也許是從清軍入關,康熙東巡?從岳家軍高舉長矛,直抵黃龍之時?還是從薛禮征東,抑或是北方高句麗王朝雄壯崛起的那天開始?總之,在很久很久以前,塔頭灘就成了角力廝殺的圣地,就成了繁衍剽悍的地方。所以在后來的日子里,不管又來了哪個民族的人群,都一概被這里既有的勇猛之伍所洗禮、所同化,讓不屈之魂滲入到每個生命的血液和骨髓深處。然后形成一種約定俗成的生存氛圍——所有的男人和雄性必須首先告別任何形式的懦弱才有資格在這里生存。也許正是由于這與眾不同的強硬風格,才造就了包括我們王氏家族在內的塔頭灘上很多家族的沉重和好強。他們疼痛著,他們隱忍著,他們掙扎著,他們夢想著……
塔頭灘人從來不把那些手提獵槍、百發百中地將遠處飛奔的野兔撂倒的獵手視為優秀獵手;塔頭灘人也從來不把那些拋圓大旋網、一旋網打上幾十斤雜魚的漁人視為上等漁人。人們把最受尊重的獵手稱作“漢哥”,把最瞧得起的漁人叫作“把頭”。草原上真正的“漢哥”從來不使用獵槍。他們只是象征性地提著一根兩尺余長的“掏撈棒子”,腰里別上一把羊角剃刀?!皾h哥”對野兔、野雞等小獵物看都不看,他們只對查干淖爾大草原上最兇頑的獵物——草原狼感興趣。他們斗狼的方式也極其獨特,先憑勇猛使狼被動逃跑,然后再與狼拼耐力斗智力。稱得上“漢哥”的獵手從來不找狼的短處,他們愿意看到兇惡的草原狼施展完渾身解數后俯首認輸,這時他們才伸出大手揪住狼的后背將其擒到馬上。草原上真正的“把頭”從來不用網,他們僅憑一柄銹跡斑斑的黑色鋼鉤和一雙有力的手臂來對付霍林河里最霸道的巨型狗魚。常常要和垂死掙扎的巨型狗魚滾作一團,拼個你死我活……印象中,好像只有那些不成年的半大孩子和步履蹣跚的耄耋老人,才用漁網去網魚,才下掛子去掛魚。
縱橫大草原多少年了,塔頭灘漢子的標準裝備幾乎沒有什么改變:就是一個套馬桿子,一根“掏撈棒子”和一柄羊角剃刀,沒有人見過同時身上又背著一桿獵槍的塔頭灘漢子。
在塔頭灘,能被尊為“漢哥”的人并不多,同時又被尊為“把頭”的人就更顯得鳳毛麟角了。因為在任何領域里做成真正英雄都是不容易的,跨領域再做成英雄則更是難上加難。既當“漢哥”又當“把頭”,其難度起碼也要相當于今天NBA賽場上的最有價值球員,或者網球四大公開賽上的大滿貫選手。塔頭灘人在這個問題上絕不含糊,他們的眼里也從來容不得沙子。塔頭灘人把既是“漢哥”又是“把頭”的草原漢子親切地稱作“草原紅鷹”,更是加倍敬重,加倍厚愛,給予無條件的崇拜,給予塔頭灘人能夠給予的一切……
塔頭灘從來不缺少筋肉與利齒的殘酷較量。草原狼這個名字叫得最響亮時,也正是草原狼群最興旺的時候。草原狼群晝夜用綠色的眼睛威懾著草原人及屬于草原人的一切可供充饑的肉身。在草原狼群的包圍下,塔頭灘上平凡的百姓有了轟轟烈烈的事業。為了使事業更像事業,后來又有了塔頭灘冬獵隊及其狩獵規矩,有了強者和弱者區別,有了英雄和狗熊劃分,又有了美女們更隆重、更驚艷、更合理的分配原則……
霍林河里魚群之間的弱肉強食也是同樣一個道理。有時,表面看上去非常殘酷無情,實際上則是自然界優勝劣汰的日常規律。兇猛的狗魚群一路追殺著草魚群而來,殺氣騰騰、生吞活剝,看上去血腥,但從本質上看,那又是一種最博大的慈悲。霍林河里的草魚群就像草原上的羊群一樣,一旦更多的草魚群進入查干湖,查干湖就會失去應有的生態平衡。由于食草魚太多,最后就可能導致湖里所有的魚都無食可吃,甚至會因為嚴重缺氧而全部窒息而亡。所以說,狗魚群的生吞活剝就變得極其必要。反過來說也一樣,狗魚多了不行,沒有狗魚也不行。盡管狗魚是專門吃魚的大型肉食魚,但草原人也從不對它們斬盡殺絕,因為狗魚和草原狼一樣,都是草原生態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員。
每年的七八月份,就是霍林河激情澎湃的汛期?;袅趾铀谶@一季節異常洶涌,像脫韁的烈馬一樣,一路奔騰咆哮……為了食物,鯽魚群、鯉魚群、鰱魚群、草魚群、鳙魚群等在這個季節都要逆水洄游,它們一撥一撥地頂水北上,狗魚群、鲇魚群、黑魚群等食肉魚群就一撥一撥地尾隨而來,狗魚群最兇殘,它們一路追殺,發出的怒吼聲攪渾了猩紅的河水。天空中白色的打魚郎也一路跟隨而來,因為魚群經常被追得躍出水面,打魚郎一個俯沖就能叼住它們最想要的美味……霍林河水一度就被攪和得狼煙四起,血味十足。半個多月以后,突出重圍的魚群才能最終抵達那浩瀚無邊的查干湖深處……從此過上相對平穩安定的日子。
釣巨型狗魚,當傳世“把頭”。在悶熱難耐的夏日,塔頭灘人又有了另一項轟轟烈烈的事業……
塔頭灘上著名的拉嘎老古廟就是為世世代代的“漢哥”和“把頭”們修建的。祖母說不清老古廟的始建年代,也說不準老喇嘛烏蘭巴布的年紀與身世,拉嘎老古廟實在太古老了。喇嘛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喇嘛是上師,上師得悟于大菩提,與虛空法界合一,與蕓蕓眾生合一,與依止根本上師合一,那才有資格做上喇嘛。
拉嘎老古廟里供奉的不是神仙鬼怪,也不是帝王將相,而是每年獵到的最兇最猛的頭狼毒牙和每年釣到的最大最長的狗魚骨架。塔頭灘人認為征服草原狼和大狗魚靠的是同一種東西。他們沒有說出的那種東西就是勇氣、力量和智慧。實際上,頭狼毒牙和狗魚骨架就是勇氣、力量和智慧的象征。它們一直充當著草原人虔誠跪拜的圖騰,使每塊骨頭都蘊含著塔頭灘人不止一個牽魂動魄的故事。實際上,關于塔頭灘人夏天捕巨型狗魚、冬天獵草原頭狼的記錄,就是塔頭灘人再精確不過的歷史了。
天長日久,草原狼群和巨型狗魚越來越演變成了一種歷史的凝重符號,火印一樣烙在了每個塔頭灘人的心上。塔頭灘人已逐漸無法接受沒有草原狼群的日子,也無法想象沒有巨型狗魚的生活??傊?,塔頭灘已經演化成了一種別樣生存境界,那也是查干淖爾大草原、霍林河水、人群、狼群和魚群們同生共存的命運哲學。
真正的塔頭灘漢子不僅打狼和釣魚行,騎馬、射箭、殺牛、宰羊……樣樣都得行。在我的記憶中,我家族在塔頭灘的生活一直是苦難的。從我記事起,我王氏家族在草原上出演的都是悲劇。祖父率領著他的兒孫們一直在嘔心瀝血地為成為“漢哥”和“把頭”而艱難奮斗著。他們身負重荷,匍匐掙扎在眾多強手的腳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卻始終沒能如愿……